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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夏译汉籍”中的史料价值

2022-02-22彭向前

西夏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西夏文西夏孟子

彭向前

20世纪以来,西夏文献的出土发现可谓层出不穷。可以这样说,西夏出土文献数量之大、种类之多,丝毫不逊色于甲骨、敦煌、简牍文献。在众多富含研究价值的出土西夏文献中,有一类用西夏文翻译的汉文典籍,学界简称“夏译汉籍”,它们是西夏文献的重要组成部分。“夏译汉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我们平常所说的“夏译汉籍”,往往是就狭义而言的,仅指世俗文献。广义上的“夏译汉籍”还应该包括宗教文献,主要指大量译自汉文的佛经。本文所探讨者,仅限于用西夏文翻译的汉文世俗典籍,即狭义上的“夏译汉籍”,包括译自汉文的儒经、兵书、道家著作、医书、史书、童蒙读本以及西夏人依据汉文典籍编译而成的著作等,共7大类21种,遍及汉文典籍中的精华,皆属善本之列。

西夏学的开展必须立足于文献研究,尤其是西夏文文献的译释。纵观百余年的西夏学发展历程,国内外对西夏文文献的研究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夏译汉籍”上。这是因为在返译的过程中有原文可资参照,从而使得研究工作有据可依。学者们刊布图版、给文献定名、缀合残片、编撰目录、过录西夏文字、翻译、注释、对文献中所涉重要问题进行考察,取得了不菲的成绩,相继发表了一批重要论著,为进一步研究打下坚实的基础。但已有成果多注重利用语言学的研究方法,构拟西夏语音,分析西夏字义、对夏译文标点断句等。实际上,夏译汉籍的研究价值是多方面的,除了在西夏语文的译释研究方面有重要价值外,对西夏文化发展史、思想史、中国文献史和民族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也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打算对“夏译汉籍”所具有的史料价值略做阐发,一方面,从中可以获得中原政权和周边民族在文化上互动的史实;另一方面,从中可以挖掘出一些关于西夏社会真实状况的信息。

一、中原政权和周边民族在文化上互动的史实

辽宋西夏金时期是我国历史上第二次民族大融合时期,这一时期历史的发展正由“天下一体”向“中华一体”过渡,被称为“前中华一体”时期,为后来的元朝实现统一创造了条件,元朝的建立标志着统一多民族“中华一体”的开始①张博泉:《中华一体的历史轨迹》,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3—115页。。文化认同是最深层次的民族融合,西夏王朝对流行于汉族地区的先进文化倍加青睐,这从西夏人的翻译活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圣彼得堡和伦敦藏有一批黑水城出土的汉文儒经和兵书的西夏文译本,是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宝贵资料。

(一)儒经在西夏的传播。据《宋史·夏国传》记载,元昊建立政权时,即把从汉族输入的典籍《孝经》《尔雅》《四言杂字》译成西夏文。谅祚执政后,“遵大汉礼仪以更蕃俗,求中朝典册用仰华风”②[清]吴广成撰,龚世俊等校证:《西夏书事校证》卷二十一,甘肃文化出版社,1995年,第250页。,广泛推行以儒学为主的汉学,开始向宋朝求赐大批经、史书籍。西夏奲都六年,即宋嘉祐七年(1062),“表求太宗御制诗草、隶书石本,且进马五十匹,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诏赐《九经》,还所献马”③[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八五《夏国传上》,中华书局,1977年,第14002页。。次年,西夏拱化元年,即宋嘉祐八年(1063),宋“以国子监所印《九经》及《正义》《孟子》、医书赐夏国,从所乞也”④[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九八,嘉祐八年夏四月丙戌,中华书局,1986年,第4802页。这里的“九经”,包括《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使儒家思想在西夏产生了更大影响。宋王朝答应西夏对儒经的请求,有着向“四夷”传播圣道,实行教化的意义,是故显得特别慷慨,在诏赐《九经》的同时,连《孟子》也一并赐予。这是《孟子》一书首次传入西夏。谅祚以后西夏虽出现两次梁氏专权,突出党项传统文化,但到乾顺亲政后,又开始重视儒学。通过“建国学,设弟子员三百,立养贤务”,进一步确立了儒学在西夏政治生活中的地位。仁孝一朝,西夏的儒学发展到了顶峰。大庆四年(1143)“始建学校于国中,立小学于禁中”,人庆二年(1145)“重大汉太学”,人庆三年(1146)“尊孔子为文宣帝”①[元]脱脱等:《宋史》卷四八六《夏国传下》,中华书局,1977年,第14024—14025页。,这在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总的看来,西夏王朝是儒佛并重,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即在利用佛教净化人民思想的同时,也大力汲取汉民族的儒家文化如三纲五常、圣人名教等,以维护其封建统治。

在上述背景下,儒经如《孟子》《孝经》《论语》等传入西夏,受到统治者的高度重视,先后被翻译成西夏文。《孟子》有三个译本,分别是Инв.No 6738《孟子》、Инв.No 6850《孟子章句》和Инв.No 360、767、774、952、6753《孟子传》。《孝经》有两种不同的草书写本,编号为Or.12380/3858和Инв.No 2627分别译自唐玄宗李隆基注《孝经》和北宋吕惠卿注《孝经传》。《论语》编号为Инв.No 147、148、149、784、7215,译自陈祥道《论语全解》。儒经在西夏流传广、影响深。西夏人在对宋交往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引用《孟子》以维护本国的利益。《宋大诏令集》卷二三五《赐夏国主给还绥州誓诏》开头,装叙西夏誓表部分较为完整,其中有这么一段:“非不知畏天而事大,勉坚卫国之猷,背盟者不祥,寅懔奉君之体。若乃言亡其实,祈众神而共诛;信不克周,冀百殃而咸萃。自敦盟约,愈谨守于藩条;深愧愆尤,乞颁回于誓诏。”宋熙宁二年,即西夏乾道二年(1069),因秉常进誓表,乞颁誓诏,及请以安远、塞门二寨易绥州,遂赐以誓书。西夏誓表中所谓“畏天而事大,勉坚卫国之猷”,当语出《孟子·梁惠王下》:“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勾践事吴。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在表白要“以小事大”,向宋投出橄榄枝的同时,言外之意也希望宋朝能够“以大事小”,双方达成和议。另据影印本《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载,元丰五年,即西夏大安八年(1082),西夏南都统、星茂威明吉鼐在永乐之役大获全胜后,欲趁势求和,在致书宋环庆路经略使卢秉时,曾直接提到《孟子》一书:“昨朝廷暴驱甲兵,大行侵讨,盖天子与边臣之议,谓夏国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进兵,一举可定,遂有去年灵州之役,今秋永乐之战,较其胜负,与夫前日之议,为何如哉?且中国非不经营,五路穷讨之策既尝施之矣,诸边肆挠之谋亦尝用之矣,知侥倖之无成,故终归乐天事小之道。兼夏国提封一万里,带甲数十万,西连于阗,作我欢邻,北有大燕,为我强援。今与中国乘隙伺便,角力竞斗,虽十年岂得休哉?念天民无辜,被兹涂炭之苦,《孟子》所谓‘未有好杀能得天下’者也。”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三一,元丰五年十一月乙巳,《文渊阁四库全书》第31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575页。文中的“乐天事小”,显然是化用上引《孟子·梁惠王下》中的“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而“《孟子》所谓‘未有好杀能得天下’者也”,则化用《孟子·尽心下》:“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以此指斥宋朝五路伐夏为“好杀”“不仁”之举。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中原王朝传统的“天下观”已为西夏王朝所接受,西夏主动承认自身是“天下”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此可见,西夏不仅在时间上将自己的政权纳入华夏正统传承序列,以大唐王朝的土德为续统,土生金,宣称“国属金”①[俄]克恰诺夫、李范文、罗矛昆:《圣立义海研究》,宁夏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5页。;在空间上也将自己的政权与北宋王朝纳入同一个“天下”之中,北宋大、西夏小,大小相互依存。西方学者长期以来错误地认为,党项人建立的西夏是属于中亚系统的独立国家,实际上西夏王朝从来也没有自外于“中国”。西夏是中世纪中国地方割据政权,而不是独立国家,更不是属于中亚系统的独立国家,西夏历史只能是中国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②李华瑞:《西夏是一个中亚国家吗?——评俄国近三十年的西夏史研究》,《西夏学》第二十辑,甘肃文化出版社,2020年第48页。。

(二)兵书在西夏的传播。西夏长期与邻国处于战争状态,尤其重视战争理论方面的知识,政权的建立者元昊更是兵书不离手,《宋史·夏国传》称其常携《野战歌》。一批兵书如《孙子兵法》《六韬》《黄石公三略》和《将苑》传入西夏,先后被翻译为西夏文。

西夏文《孙子》有两种,分别是写本《孙子兵法》和刻本《孙子兵法三注》。Инв.No 775、3788,西夏文《孙子兵法》,西夏文题“”。只有正文,没有注文。系抄自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研究价值相对较小。Инв.No 579、772、943、771、773、775;Or.12380/0660RV、0661RV、0662RV、0663RV、0664、3841、3842,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西夏文题“

”。分上中下三卷,有魏曹操、唐李筌、杜牧三家注解。现存诸本《孙子》无三家注本合刊者。Инв.No 139、140、141、142、768、769、770;Or.12380/0516RV,《六韬》,西夏文题“”。原文分上、中、下三卷,西夏译本存卷上、卷中两卷。Инв.No 578、715、716,《黄石公三略》,西夏文题“”。原文上中下三卷,西夏译本三卷俱存,有残。含注释。Or.12380/1840,《将苑》,西夏文题“”,字面义为“将军木林根”。汉文原本托名诸葛亮所著,今天所见传世本共50篇,西夏译本前缺,自第22篇开始至结尾,存115行,有尾题。根据所存各篇标题,知西夏译本只有37篇。写本,卷子装,下部残损。

西夏军事将领对汉文兵书了然于胸,如西夏元德元年,即宋宣和元年(1119)三月,乾顺庶母弟晋王察哥杀死宋将刘法,收复统安城,又乘胜围震武城。震武城即古骨龙,宋政和六年(1116)筑,赐名震武城。《宋史·夏国传下》:“震武在山峡中,熙、秦两路不能饷,自筑三岁间,知军李明、孟清皆为夏人所杀。初,夏人陷法军,围震武,欲拔之。察哥曰:‘勿破此城,留作南朝病块。’乃自引去。而宣抚司受解围之赏者数百人,实自去之也。”当北宋援军未到,震武城危在旦夕之时,察哥本来可以一举攻下该城,但他却突然下令停止攻城,“留作南朝病块”。察哥高超的军事方略并不是天生的,显然他读过《孙子兵法》“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①[春秋]孙武撰,[三国]曹操等注,杨丙安校理:《十一家注孙子》卷中《九变篇》,中华书局,2012年,第152—155页。。这是西夏人在长达百余年的宋夏战争中《孙子兵法》运用实例之一。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夏译兵书的底本皆为官本以外的别本。我们知道,《武经七书》自北宋元丰年间颁布后,便确立起正统和支配地位。但把西夏译本与《武经七书》本作比较,可以看出夏译者依据的底本却是久已亡佚的别本。这是因为宋朝严行书禁政策,除佛经、儒经等可以对周边少数民族实行教化的书籍外,其他书籍禁止外流,官本兵书理所当然在首禁之列,所以西夏人只能搜罗到一些散落在民间的别本。元丰时期的官方定本颁布后,其他各种版本渐趋消亡,其中有些版本幸赖夏译兵书流传至今,从中可以反映出未经宋人编辑的汉文古本原貌,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以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为例,夏译本仅存中下两卷7章(6—11、13),在不到全书一半的篇幅内,就与流传至今的宋本存在诸多差异,高达百余条之多,其中经文的重大差异有12处,绝非一般文字讹误或译文出入所可解释,只能表明其所据文本与已知的各本不同,即夏译底本是一个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三家注本”。以往认为《孙子》版本虽然繁富,但追本溯源,不外乎三大系统:竹简本、武经本和十一家注本。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是一个新的版本系统,可与竹简本、武经本和十一家注本相提并论,号称“四大系统”②彭向前:《“夏译汉籍”的文献学价值》,《西夏研究》2017年第2期。。作为“百代谈兵之祖”,许多年来,海内外《孙子》整理和研究著述汗牛充栋,特别是山东银雀山汉简面世之后,有关研究一度出现高潮,但迄今已有穷尽冷寂之势。然而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这一文本,由于其特殊性,西夏学界研究很少,从兵书比较研究的角度深入探讨的更属空白,因而西夏学以外的学者一直无从利用。所以,夏译本几乎可谓当下《孙子》研究仅有的待垦空间。

“夏译汉籍”实际上是宋朝对周边少数民族实行教化、西夏对汉族传统文化认同的一种产物,这种文化认同,是中国之所以成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思想基础,也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内在底蕴。“夏译汉籍”反映出中原政权和周边民族在文化上的互动情况,也反映出传统优秀文化是各民族共同传承和发展的。在我国各民族共同缔造统一国家的历史进程中,中华民族共同体自华夷五方格局形成之初即已经客观存在,作为一个自在的民族实体是几千年的历史过程所形成的。研究“夏译汉籍”在西夏的传播及其对西夏政治、经济、文化产生的深远影响,可以为阐明唇齿相依、血脉相连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提供实证。

二、对西夏社会状况真实的反映

由于西夏人在翻译过程中掺杂进自己对一些字词和事物的理解,有意无意地透露出一些关于西夏社会的信息来,这无疑是对西夏社会状况典型、真实的反映。

(一)在社会经济方面

1.对“牛羊”的译法不止一种,《孟子》卷四《公孙丑章句下》“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句中“牛羊”译作“”(第8叶第2行)。《孟子》卷六《滕文公章句下》“汤使遗之牛羊” 句中“牛羊”译作“”(第45叶第5行)。实际上,这是对西夏社会有关“牲畜”的词汇比汉族地区丰富的反映。同其他以畜牧业为主的少数民族一样,西夏各种牲畜都有通称和按年龄、性别加以区别的特定说法。

2.所谓“稻粱菽麦黍稷”,这些农作物在农业时代对农耕民族而言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但对西夏人则不然,如在《孟子》卷六《滕文公章句下》:以“”对译“稷”(第41叶第4行),又以“”对译“黍”(第46叶第1行),黍、稷不分。

3.《孟子》卷六《滕文公章句下》:“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夏译文为:“(农者疆出时农具弃能乎)”。西夏人把“耒耜”笼统地译作“农具”,反映出他们在农业生产工具方面词汇的缺乏。

4.《孙子》第十三《用间》“孙子曰: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句下,李筌注“古者发一家之兵,则邻里三族共资之,是以不得耕作者七十万家,而资十万之众矣”。其中“不得耕作者七十万家”,夏译文作“”,即七十万人耕牧不利。原文只有“耕”没有“牧”。

(二)在思想文化方面

1.对“孔子”和“儒家”的翻译。西夏文《孟子》对“孔子”独用意译“”,字面义为“夫子”,对孟子、曾子、徐子、夷子则采用音译,直呼其名,显然意在把“孔子”与其他“诸子”区别开来。夏译者用“(士人)”,对译“儒者”,指孔子创立的一个学派“儒家”。对其他学派如墨家,则采用音译。一反专名音译的原则,对“孔子”及其创立的学派“儒家”特用意译,把“孔子”称作“(夫子)”,把“儒者”译作“(士人)”,即知识分子,显示出经世致用的儒学及其创始人在西夏人心目中独特的崇高地位。无怪乎仁孝时尊孔子为“文宣帝”,超过中原王朝“文宣王”的封谥规格。按照孔子以“礼”区分中国和四夷的标准,西夏无疑可以列入“文化”意义上的中国。

2.对日食、月食的翻译。《孟子》卷四《公孙丑章句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此句译为:“(古世君子过者日月罗睺掩如)”译文中的“”即“罗睺”,如《掌中珠》“罗睺星”写作①[西夏]骨勒茂才著,黄振华、聂鸿音、史金波整理:《番汉合时掌中珠》,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页。。罗睺乃梵文Rāhu的音译②[日]中村元:《佛教语大辞典》,东京书籍株式会社,1981年,第1401页。。“”有“遮掩”义,“(罗睺掩)”对译“日月之食”的“食”字。中国很早就有天狗吃日月的传说,而认为日食、月食与罗睺有关,则源自印度传说:罗睺偷喝圣液,被日神和月神发现,告诉天神毗湿奴,毗湿奴砍下罗睺的头。但此时圣液已在罗睺体内发生作用,使其得以永恒不灭。自此罗睺的头以及他的身体(计都),即成为日神和月神的仇敌,经常吞噬太阳和月亮,从而引起日食和月食③Willу Нartner, The Pseudoplanetary Nodes of the Moon's Orbit in Hindu and Islamic Iconographies, Oriens-OccidensⅠ(1968), рр. 349-404.。用“(日月罗睺掩)”翻译“日月食”,这表明由于西夏佛教盛行,在对以天象为代表的自然现象的解释方面,也受到佛教发源地印度的影响。当然,这种影响不会是直接的,古代文明跨地区传播,受交通等条件的限制,输入都是通过近邻间接获取的。藏文的日食和月食分别为nуi vdzin和zla vdzin,字面义分别为“日擒”和“月擒”,其中vdzin有“擒着、掌握、执持”义。西夏文的构词理据与之相同,此表明西夏对日食、月食天象知识的获得乃是以吐蕃为跳板实现的。

上述资料反映,西夏前期在思想文化上,一方面孔子及其创立的儒家学派在西夏占据崇高的地位,这是发展封建统治的需要;另一方面则已经受到吐蕃佛教的影响,从而为西夏后期藏传佛教的兴盛打下了基础。

(三)在军事方面

1.关于治军。《孙子》第九《行军》“令素行者,与众相得也”句下,《十一家注孙子》杜牧注引韩信曰“我非素得拊循士大夫,所谓驱市人而战也。所以使之背水,令其人人自战”。意思是韩信平素没有得到机会抚慰诸位将士,即未行恩信于人,所以只有靠威令把他们置之死地,使人自为战。夏译文则作“(先恩信戒令行于民庶,故市场人亦能使战)”,把“恩信”与“戒令”相提并论,曲解了韩信的意思。为了求得逻辑上的一致,夏译者还删除了杜牧在末尾对韩信之言所作的评论“以其非素受恩信,威令之从也”。这句误译反映出西夏人在治军思想方面,是主张礼法互补,恩威并重的。

2.对待战争的态度。夏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取舍之间,反映出西夏对待战争的态度是审慎的,并非一味热衷暴力,崇尚战争。《孙子》第十一《九地》“夫霸王之兵,伐大国,则其众不得聚;威加于敌,则其交不得合。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则其城可拔,其国可隳。”其中“是故不争天下之交,不养天下之权,信己之私,威加于敌,则其城可拔,其国可隳”,夏译文作:“(今天下国相与和不求天下国相与谋不结一式己力依恃人国上兵用则己城人破为己国人取为)。”意思是“今与天下国不求和,与天下国不结谋,一律依恃己力,用兵于人国,则己城为人所破,己国为人所取”。

对本处经文的解释向有两种,多数人认为,是霸王之兵威加于敌,拔其城,隳其国。也有人认为是自取败亡,如杜牧注文就是这样认为的“言不结邻援,不蓄养机权之计,但逞兵威加于敌国,贵伸己之私欲,若此者则其城可拔,其国可隳”。夏译文显然受了杜牧注文的影响。夏译者之所以倾向于杜牧的观点,当与本国的实际情况有关。西夏崛起于西北,前期与辽和北宋并存,后期又与金和南宋并存,虽曰鼎峙,但一直处于藩属国的地位,得不到中原王朝的认可。正所谓“天下有不得不弱之国”,西夏夹于大邦之间,动辄有干戈之祸,灭国之灾,是以不得不长期奉行“以小事大”的外交原则。回过头来再看西夏人对《孙子》本段经文的翻译,正是从小国的立场出发,提醒统治阶级在外交上要“以小事大”,不可穷兵黩武,以免发生“己城为人所破,己国为人所取”的悲剧。夏译者的良苦用心于此可见一斑。

(四)在占卜习俗方面

骨卜于夏地十分流行,如在琉璃堡之战中,夏人居然用骨卜预测到宋军的偷袭:“(张)亢知可用,始谋击琉璃堡。谍伏贼寨旁草中,见老羌方炙羊髀占吉凶,警曰:‘明日当有急兵,且趋避之。’皆笑曰:‘汉儿方藏头膝间,何敢至此!’亢知无备,夜引兵袭击,大破之。斩首二百余级,敌弃堡遁去。”①[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三三,庆历元年九月庚戌,中华书局,1985年,第3172页。

《孙子》第十一《九地》“禁祥去疑,至死无所之”句下,杜牧引黄石公曰:“禁巫祝不得为吏士卜问军之吉凶,恐乱军士之心。”西夏文作“”,即“应禁军头测天、灼骨、卜求等吉凶记言”。夏译者作了符合本民族风俗习惯上的发挥。如“”,即“灼骨”,就是党项族固有的占卜习俗。《宋史·夏国传》记载:“卜有四:一、以艾灼羊脾骨以求兆,名“炙勃焦”;二、擗竹子于地,若揲蓍以求数,谓之“擗算”;三、夜以羊焚香祝之,又焚谷火布静处,晨屠羊,视其肠胃通则兵无阻,心有血则不利;四、以矢击弓弦,审其声,知敌至之期与兵交之胜负,及六畜之灾祥、五谷之凶稔。”案“勃焦”又写作“跋焦”,见《梦溪笔谈》:“西戎用羊卜,谓之跋焦;卜师谓之厮乩。以艾灼羊髀骨,视其兆,谓之死跋焦。其法:兆之上为‘神明’;近脊处谓之‘坐位’,坐位者主位也;近旁处为‘客位’。盖西戎之俗,所居正寝,常留中一间,以奉鬼神,不敢居之,谓之‘神明’,主人乃坐其傍,以此占主客胜负。又有先咒粟以食羊,羊食其粟,则摇其首,乃杀羊视其五脏,谓之生跋焦。其言极有验,委细之事,皆能言之。生跋焦,土人尤神之。”①[宋]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卷一八,中华书局,2015年,第176页。由此可见,“勃焦”或“跋焦”,就是用羊占卜的意思②聂鸿音:《汉文史籍中的西羌语和党项语》,《语言研究》2000年第4期。,其方法有两种,一种用艾灼羊骨以求兆,谓之死跋焦。另一种是先咒羊,晨屠羊,视其五脏以求兆,谓之生跋焦。夏译文中的“(灼骨)”,即死跋焦。

(五)在民族关系方面

1.对吐蕃族属的认可。西夏文《孙子兵法三注》把“先零羌”译作“”。其中“(sjã-rjɨr-khjow)”是“先零羌”的音译;“”字则指羌族。西夏人在翻译汉文典籍时,往往采取分类标注专名的办法,如地理名称会相应标注国名、城名、河名,人名前会加上朝代等。”中的“”即族名标注。“”在西夏文文献中常用来指“吐蕃”,可见西夏人认为吐蕃是古羌人的一支。

2.英藏Or.12380/1840西夏文《将苑》显示,西夏有一套用以指称邻族的特有词汇,这套词汇共由四个族名组成,各自代表四方邻族中的一个:(西主)、(东主)、(山主)和(草原主)③Keррing Ksenia, Gong Нwang-cheerng, Zhuge Liang’s The General’s Garden in the Mi-nia Translation, Пocлeдниe cтaтьи и дoкумeнты[Last Works and Documents]. StPetersburg: Omega Publishers, 2003.。反映出西夏王朝在“正统”意识的支配下,也有“四夷”的概念,而与“四夷”相对的则是“中国”。结合西夏对孔子有“文宣帝”之称,虽然尚无直接资料显示西夏人自称“中国”,但揆诸情理此说是存在的。

治史向有四把钥匙之说——“年代、地理、职官、目录”,由上述对“夏译汉籍”中的史料价值的挖掘来看,研治民族史实还应该再加一把钥匙,那就是“语言文字”。语言文字是了解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或者一段历史的钥匙,民族史研究因牵涉多种语言文字,如果不掌握这把钥匙,往往难以扩大史料的利用范围。书籍文译,事体虽小,但夏译者远远没有想到,如今从“夏译汉籍”中搜剔出的点滴史料,却是对西夏社会状况典型、真实的反映,在西夏文献百不余一的今天,无疑具有重要的证史补阙的作用。不仅可以加深我们对西夏社会乃至对西夏与中原王朝宋王朝关系的认识,也可以使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形成过程,对当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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