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屋的故事:海德格尔、鸭长明和“安居”
2022-02-22大卫库珀
大卫·E·库珀
0 引言
与公寓、机场航站楼或医院相比,小屋并非大多数学习建筑的年轻人的设计追求。但我想表明的是,对小屋的思考或将启发甚至指引关于建筑、场所、生活和安居的更广泛的思考。值得牢记的是,马克-安托万·洛吉耶(Marc-Antoine Laugier)在其出版于1753年的名著《论建筑》(Essai sur l' architecture)中提出,原始小屋是,或者应该是,后世所有建筑的原型。这是因为,在他看来,小屋是“纯粹理性”的产物,因为其形式仅由“必要性”和“实用性”所决定[1]20。
我将讨论两个著名的小屋。一个是在1922年为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图 1)建造的小屋(图 2),位于德国西南部黑森林的高山河谷。海德格尔断断续续地在他的小屋里住了50年。小屋位置便利,距离弗莱堡仅30km,海德格尔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弗莱堡执教[2]。
第二个小屋是13世纪初由日本僧人、诗人鸭长明(1155-1216,图 3)建造,他生命的最后8年居住于此。小屋(图 4)也在一个山坡上,用地属于京都附近的一座佛寺。鸭长明有关小屋生活的著名论述,《方丈记》(Hōjōk i),至今仍是日本学校的指定阅读书目。
二人与其小屋的关系很有趣,不仅因为这显示了他们自身及其个性;也因为,从他们对小屋的思考中,我们或可一窥建筑、居所以及人与场所、自然、历史和传统的关系。无疑,一些20世纪的欧洲建筑师受到了海德格尔文本的启发,正如日本建筑师的作品常受到鸭长明回忆录的影响一般。
我将特别考察二人对各自小屋的认识及其意义之间的显著对比。我想问这种对比所代表的区别是根本性的,还是可以被缩小或弱化?我所说的对比是:海德格尔的小屋意味着深深根植于场所、历史地区及其人民中,在具有持久性的家园(Heimat)之中。而另一方面,鸭长明的小屋却意味着短暂转瞬即逝、非永恒性,以及与人世的脱离。
1 马丁·海德格尔,引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tin_Heidegger#/media/File:Heidegger_2_(1960).jpg
2 海德格尔在黑森林的小屋,引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tin_Heidegger#/media/File:Heideggerrundweg0009.JPG
3 鸭长明,引自https://en.wikipedia.org/wiki/Kamo_no_Ch%C5%8Dmei#/media/File:Kamo_no_Chomei.jpg
4 “方丈庵”推测图
1 相似点与差异
我将从两个小屋以及其与各自主人的关系之间的一些显著相似点谈起。首先,两个小屋都很小。日本僧人的小屋只有10尺见方(这就是他书名中“方丈”的意思)。德国哲学家的小屋要大一些,但也只有约20尺见方。此外,两个小屋非常简单朴素,几乎没有装饰,除满足生活和工作所需之外再无其他。正如之前所提到的,两个小屋都位于高山上,相对偏远——必然远离城市。
他们使用各自小屋的方式是相似的。鸭长明的小屋是冥想、阅读、写诗、散步和与自然交流的地方。海德格尔的小屋也是工作、写作以及在周围自然环境中散步的地方。此外,二人都对其各自的小屋有深厚的情感。鸭长明写道:“我爱我的小屋,孤独的居所”[3]17。在1934年的一次题为“我为什么留在这里?”的广播讲话中,海德格尔解释了他接受柏林大学哲学教席的原因。他的解释主要包括对小屋、周围景观以及住在附近的农民的敬意与赞美。小屋被描述为他的“工作—世界”。
最后,两个小屋都是庇护所,或者说是一个逃离以“城市”为代表的生活的地方。“城市”,即海德格尔所谓“那里”的世界,与小屋的位置“这里”相对。鸭长明告诉我们,他的小屋是“一个小而安全的庇护所”[3]12,远离城市,也远离人们“追逐世界肮脏的奖励”[3]17的生活方式。正如这些言论所表明的那样,二人对其所处时代的人的生存状况无论如何都持有明显的消极看法,如果并非针对人性的话。海德格尔将他所处的时代描述为“贫困的时代”[4]91,身处其间,我们对事物的看法和处理都变得“可怕”[5]16。在鸭长明看来,他所处的当下是一个“难以居住的地方”,原因之一是早期的“仁爱”已经消失[3]8,11。
然而,两个小屋、它们的使用以及二人对其重要性的看法之间也存在重大差异。首先,黑森林小屋之所在是精心挑选的,海德格尔在那里滑雪和徒步旅行时对其非常熟悉。此外,它的建造是为了与景观和附近的其他传统建筑相协调。它还是为了持久性而建造的。今天小屋仍在那里,看起来与建造那天几无二致。它靠近托特瑙贝格村,海德格尔经常参与其社区生活,与当地农民一起喝酒或吸烟[6]2。
在所有这些方面,日本的小屋都与之不同。鸭长明告诉我们,他“并不太关心住在哪里”,小屋也不是为“与场地相适应”而建造。小屋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无意于追求持久,可以很容易地被拆除和运输[3]13。最后,它所在地方,几乎没有任何人与鸭长明相伴。
这些差异表明,二人对其与各自小屋的关系的看法截然不同。有3点差异需要注意。首先,对海德格尔而言,小屋是他的“工作—世界”,但并不仅在显而易见的意义上,即这是一座他写作和思考的建筑。更有趣的是,这是一个能使他的“工作始终根植于地域”的地方,从而使写作“受到这些山脉及其人民的世界的支持和引导”[6]1-2。而在《方丈记》中,并没有传达出屋主的禅定、阅读和诗歌写作,以及弹奏古筝、根植于场所等类似意义。小屋和环境的特征——例如紫藤花或融化的雪——或“为[他的]禅定提供了些许帮助”,但这些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
其次,对海德格尔而言,小屋象征着长久而持续的事物——例如,该地区“数百年”的习俗——是“源起”于“古代”的事物的例证[7]4。相反,对鸭长明而言,他的小屋只是一个“暂时的庇护所”,代表着短暂和瞬间。该建筑是佛陀所认同的“我们和我们的居所都脆弱且无常”[3]11的象征。
最后,在德国人的印象中,他的小屋是Heimat的典范。这个词很难翻译成英语。尽管通常被解释为“家园”,但它并不仅指一个地理区域。一个民族的家园还是他们的遗产和传统,是他们的“根”之所在。海德格尔本人将Heimat描述为“支持、决定并让我们在存在的核心中成长的事物”[7]10。它是“一个赋予生命的家园,人类可以在其中扎根”[8]48[9]。
相比之下,在《方丈记》令人惊讶的最后几页中,我们发现作者自责于自己对小屋的依恋和爱。这些都是“悟道往生的障碍”,就像佛教教义中一切形式的欲望和执着一样[3]18。鸭长明认为自己不如圣僧维摩诘,尽管后者也暂居于一个十尺见方的小屋中,却能以一种开悟、超然的方式生活。这些自责的言论,暗指佛陀常用的对不执着的引喻——即“无家”(homelessness)。在回忆录的最后,鸭长明实际上是在慨叹,与他无家的意图相反,小屋已经成了他的家。
2 建筑的回响
我将很快回到两个小屋的对比,但在此之前,我想先将前文的讨论与建筑理论中的争论联系起来。在本文中,我并不关心小屋建筑学——例如,小屋的不同建造风格,或者诸如小屋作为“珍奇屋”和“快乐小屋”之间的区别[1]50。我也不关心小屋进入建筑理论的方式,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洛吉耶将简单、原始的小屋视为“理性建筑”的“原型”那样。
然而,在关于现代建筑的争论中,海德格尔和鸭长明的一些立场是对立的,这些差异的回响并不难听到。“浪漫主义者”和“功能主义者”之间的对立就是很好的例子,前者呼吁地域性的、历史警觉性的建造方式,尊重民族传统;后者拒绝这种呼吁,而是要求着意关注建筑效率和实用。事实上,不只是可能会在现代建筑的争论中听到类似海德格尔和鸭长明的观点。相当多的建筑师实际上都受到了他们其中一人的影响。
例如,英国建筑师、作家肯尼思·弗兰姆普顿(Kenneth Frampton)引用了海德格尔对所谓“无场所城市区域”的批评——以美国城市郊区成倍增加的“条带”为例。他还视其为建筑的重点是“场所”这一观点的拥护者:即重点是建筑师对“场所共鸣”的认同,而场所是建筑物将要被建造的地方。与之相关的是,弗兰普顿引用海德格尔的话,以支撑他对建筑能够且应该提供“丰富的社会文化体验”的关注[10]。与这位哲学家著作中的观点相似的建筑师包括克里斯蒂安·诺伯格-舒尔茨(Christian Norberg-Schulz)、阿尔瓦·阿尔托(Alvar Aalto)、尤哈尼·帕拉斯玛(Juhani Pallasmaa)和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11-12]。
鸭长明也有其自身的影响力。在一项有关日本现代建筑的新近研究中,作者在许多坚信“建筑是为当下而非永久”的日本建筑师中,追溯到了这位僧侣诗人的鲜明态度。他引用了一些建筑师的观点,如建筑应显示并象征它们只是“临时构筑”。他还引用了其他人的观点,认为对“正在消逝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未来”的认识,而非对过去的“保护”,将为建筑做出指引[13]136-137。
在本文的最后,我将再回到这一主题,讨论建筑可能对在小屋中安居的两位思想家的理念和倾向进行回应的方式。
3 家园,无家和“安居”
我提到了海德格尔和鸭长明对各自小屋看法之间的鲜明差异,我们刚刚已经看到,这反映在建筑师关于建筑目的和意义的争论中。
观点间的差异如下。首先,海德格尔的小屋是一个“世界”,他在此间的工作和思考都受到地点和传统的“指引”,而鸭长明的禅定和诗歌却并不受类似的指引。其次,德国小屋象征承继和恢复古老的“起源”,而日本小屋则象征无常、短暂。最后,哲学家的小屋“植根于”家园,而僧侣诗人的小屋本意却是“暂时的庇护所”,并非家或可依恋的地方。
我认为第三点差异——关于家和无家——是核心,其他两点围绕此展开。海德格尔的作品之所以受到其居住地的“支撑和指引”,正是因为此地属于他的家园——他相信,他的思想和存在正是“植根于”此地的风景、人民、传统和“命运”。相比之下,鸭长明的沉思中并没有类似的“维持”或依赖于一种在家园中存在的感觉。再者,德国小屋之所以象征“持久”,正是因为它根植于家园,根植于稳定而持久的、承载了“对过去的记忆”[7]10的“传统”。而日本小屋象征无常和不稳定,也是因为它没有类似的与特定地点和历史的关联[14]65。它非但没有扎根于家园,反而可以被移到屋主喜欢的任何地方。
因此,正是在家和无家这一点上他们对小屋的不同看法,从根本上将二人对小屋意义理解的区分开来。可以说,这也是“海德格尔式”建筑师与其批评者的主要差异。有人会说,“现代建筑的海德格尔式传统”首先体现在“建筑师在形式操作中对场地和居住环境的回应”[11]100。你也可以说,是对地景和传统,抑或是家园的回应。
一个有趣的问题是,海德格尔和鸭长明之间的这种对比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根本的或绝对的。以下的可能性想必值得探讨。或许,他们对其各自小屋的看法,体现出了对建筑与现实“真实”(authentic)关系这一问题的共识。倘若如此,则二人之间的差异尽管绝非表面,却也并不根本,而是由其他不太根本的假设所造成的。要探索这一可能性,我们只能去问为什么海德格尔认为忠诚于故乡对真实的建筑至关重要。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唯有首先追问对他而言什么使得建筑真实或者说是“本真”。
海德格尔说,“真的建筑”“为安居赋形”。建造是或者应该是“一种独特的使人安居”[4]159。他继而指出安居是“人在(或者本应在)大地之上存在的方式”[4]148。接着,他又提到安居意味着“爱护和保存”事物,“让他们存在于呈现(presencing)中”。这进而意味着把“四元素(地、天、神和人)的呈现带入到事物中”[4]151。建筑的任务就是邀请或实现这一“呈现”,使地、天、神和人共聚于此。
这些言论听起来很奇怪。我并不打算阐明或分析它们,只想用我自己的话陈述在我看来海德格尔试图提出的主要观点。
(1)在真实的人与世界的关系中,我们按照事物的本质体验它们,而不是将过多人的视角或“揭示方式”强加于它们——例如,仅从它们对我们人类的效用这一角度看待它们。
(2)当我们在与其他事物,与其环境,乃至与整个世界的全面关系中认识事物时,我们便是以这种真实的方式体验事物。
(3)重要的是,这种认识中要包括这样的理解,也就是在与人相关时事物所具有的意义,也就是说与人的生命和死亡相关——例如,事物的历史和宗教意义。按照事物的本质看待它们显然不是“客观地”看待它们,如果这种客观意味着剔除其在人类经验中的意义。
(4)当我们理解了事物的源泉是某种神秘的东西,是“存在本身(Being)的神秘”[4]178,因而无法被概念化和描述时,我们就是在真实地体验事物。
记住这4点,我们才能理解海德格尔所谓的“本真”建筑。它促进或培养了上面描述的体验形式。也就是说,它帮助我们在事物间多样的相互联系及其对人类的丰富意义中看待事物自身,同时也不忘事物神秘的来源。
4 佛教的插曲
在转向海德格尔在“本真建筑”和家园之间建立的联系之前,我想表明的是,如鸭长明一般的僧人,想必会认可上述关于安居的4点——即一种真实的人在世界中存在的方式。
对佛陀而言,“正念”(sati)旨在按照事物的本质认识它们,不被欲望、偏见和教条所扭曲,这也是智慧 (panna般若)的目标。再者,“缘起”(paticca-samuppada)说认为只有与大量其他事物、因素和过程发生因果关联时,事物才成为事物。此外,这些因素还包括人的状态——他们的情感、动机等。因此,整体来看,看待事物自身,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认识它们与人类生活的关系,或者说它们在人类生活中的位置。
最后,认识到事物是“有条件的”——它们无法与因果过程分开——也就是认识到必定有一个“无条件的”、不依赖于任何事物的实相(nibbana涅槃)。佛陀告诉我们,如果没有涅槃,就不可能从有条件的世界中解脱。但这个无条件的领域是不可言说的,对人来说依然是谜,因为只有在日常经验到的有条件的世界中,我们的概念和语言才能理解事物。
其中一些佛教信念在《方丈记》中有所体现。在一段有关小屋环境的优美描述中[3]14-15,鸭长明记录了他对葡萄藤、紫藤、杜鹃、秋蝉和雪花的体验与其他事物——云、草、天堂、死亡、救赎等相关联的方式。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鸭长明所记录的是将事物视为地、天、神和人“四元素”汇聚的体验。
此后,他认可了被他视为佛学“唯心主义”的教义,即世界是“唯识”[3]17的,这在一些东亚学派中广为接受。无论是否准确代表了佛陀自己的观点,这都恰当地表明了他的主张,即事物是怎样的,与它们如何在人的心智中形成并与之发生关联密不可分。
因此,像鸭长明这样的优秀僧人,至少在有关真实体验的结构上,不会与海德格尔产生分歧——这种体验让我们看到事物自身,看到事物是相互依存的、对人有丰富意义的、指向神秘的。佛教的正念与海德格尔所谓的“泰然任之”(Gelassenheit,释放事物,让事物顺其自然)确有相似之处。一位作者写道,对鸭长明而言,安居是“一种放手的方式”,以便将事物看作“事物自身”[13]135。这些话也可以是海德格尔所说的。
5 技术、依恋和人的生存境况
因此,关于“本真”建筑,如他们的小屋,应该培育什么,两位思想家并无分歧:即,前文解释的真实体验——意识到事物的“呈现”与“正念”。尽管如此,我们此前遇到的差异当然依旧存在。对海德格尔而言,“本真”的建筑植根于大地,就像家园所代表的那样;而对鸭长明而言,这样的建筑应该象征无家和脱离。
要进一步思考这种分歧,我们就要追问为什么海德格尔坚持将“本真”的建筑“根植”于家园。他著作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是现代性中“一切存在的可能性被逐渐平整”的方式[15]H127。这是一个早已出现在他写于1927年的最著名作品《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中的主题。人的存在愈加扁平化,连同他们与之打交道的世界也是如此。个体性、独特性,让某个特殊事物如其所是的东西……所有这些逐渐“不复存在”。至1940年代,海德格尔指出这一平整过程的罪魁祸首是“技术”。
这里有两条思路。首先,诸多技术创新和发展——如电视、集中供热、航空旅行、农业机械化等——都以不同方式加剧了同质化,缩小了“距离”和差异(例如不同季节之间、或在不同地方菜系之间的差异)。这就导致人们开始感到“处处是家又无处为家”[7]7。实际上,他们正日渐“无家可归”。
其次,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技术”在根本上并非一套技术流程,如煤矿开采,而是一种“揭示”或体验事物的方式。与其他更古老的揭示方式的区别在于,它将一切都简化为他所谓的“存储资源”(Bestand)。也就是说,在技术时代,一切仅从其效用和潜在收益或回报的角度来看待、评估和处理。一切都被视为“用具”[5]。森林被视作潜在的大量木材,而莱茵河则沦为电力来源或供“旅游业”消遣之用。
对海德格尔而言,抵抗技术平整作用的防线之一便是保护遗产——保护特有的、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及民族文化中“最自我”和独特的东西。在他看来,城市已然被技术主宰,只有在“乡村和小镇”中才有可能遇到“拥抱自然的力量和历史传统的回声”[7]4。换句话说,只有在家园中,才有可能找到用以抵抗技术霸权的力量。
这种认为我们的存在处于技术独裁之下、或处于任何其他揭示世界的特定方式之下的观点,在鸭长明的书中,并无相应之处。尽管他认为其所处的时代世风日下,但这并非历史“时代”到来的结果,就像海德格尔的技术时代那样。相反,这种状况是如洪水、火灾、瘟疫等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以及人类无尽的罪恶与过失共同造成的。尤其是因为他们对财富和权力的追求,或者更通俗地说,是因为他们的“世俗依恋”和“欲望”[3]12。依照佛教教义,这些都是苦(dukkha)的主要原因。
因此,要摆脱鸭长明深以为憾的“世俗”,就无需珍视和保护历史传统,而是要超脱于日常和人类世界。他原本希望在其小屋中践行的正是这种超脱。而如果在该书的最后,他认为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这并非是因为他深受一种失真的“揭示方式”之害,而是因为他的小屋以及他在其中的生活,这些本身已经成为他所依恋的对象了。
海德格尔和鸭长明之间差异极大:关于人的生存境况,二人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判断。对于前者而言,人类已经沦为“存在”历史中“命运”[5]24的牺牲品,这种“命运”并非由人类制造,也几乎不受人类控制。在一篇他死后才发表的访谈中有这样一句名言:技术是一种“只有上帝才能帮我们摆脱的命运”。
相比之下,对这位佛教的僧侣诗人而言,他所遭遇的人的生存境况则是,长久以来人的生活始终受制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动机、目的和观点。在这种境况下,唯有念诵“阿弥陀佛 (Amitābha)的圣号”才能拯救我们[3]18。
然而,我们不应忽视二人的密切关联以及他们对其各自小屋意义的相同观点。对二人而言,小屋是——或者意在成为——一处获得解脱之所。这里,“解脱”具有双重含义:其一,从日常或普遍的人的生存境况中解脱出来;其二,“释放”事物、“顺其自然”,如此或可领会事物的本质。在二人的愿景中,像小屋这般“真实”的建筑,在人与世界间建立了真实的联系,即实现了其中一人所谓的“安居”。
对他们而言,因安居于小屋而得以从世界中解脱,这一经历即是以不失真的方式看待事物,即看到事物之间及其与整个世界之间的丰富联系。小屋也带来了一种不易描述、难以用概念去理解的感觉: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神秘……就是不受限制”[5]25,又或者如鸭长明所言,面对“神秘”人们只能“无言”[16]77。
6 建筑的尾声
强调海德格尔和鸭长明的共同点有利于削弱一种印象——诚然他的一些言论支持这一印象——即海德格尔的建筑观必然是“保守的”:“以故乡古老、传统的风格建造”!
事实上,在《建·居·思》(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等著作中,他明确表示自己并不打算“为建筑制定规则”,且如黑森林农舍一般的传统建筑也无法再成为当代建筑的典范[4]145,160。更确切地说,他向建筑师传递的信息——实际上是给我们所有人的——是“因安居而建造,为安居而思考”[4]161。
但是,为安居而建造意味着什么呢?我已经给出了答案。建筑的当务之急是营造场所,以获得前文我所描述的体验世界的方式,即体验事物的独特性、相互联系、人类意义以及神秘感。在这个意义上,传统的黑森林农舍或许曾是“本真”的建筑,因为它“汇聚”了自然与传统,是为当地居民所建。但这并不能排除其他与之迥异的建筑风格也是“本真”的。
当然,像阿尔托一样,许多“海德格尔式”建筑师都是“现代主义者”,至少其中一些人的灵感来源并非海德格尔对家园的赞美和热爱,而是他所描述的、对他而言建筑应该引发的那种体验。“我认为建筑的任务是保护人类体验的真实性”,这句在尤哈尼·帕拉斯玛的《邂逅》(Encounters)中常被引用的名言体现的正是这种灵感。
在受海德格尔思想启发的现代主义建筑中,彼得·卒姆托建在瑞士的瓦尔斯温泉浴场是一个很好的例子[11]。建筑在设计上完全是现代主义的,还使用了最先进的高科技材料和设备。但这座建筑的目的之一却是唤起历史联系、情感和记忆。无论看起来与传统建筑有多么不同,卒姆托都希望人们能“认出这座建筑”,因为它保留了阿尔卑斯山建筑的“氛围”,这些建筑是为人们所熟悉的牛羊而建造的。因此,它“充满了历史感”[11]95,99。鼓励人们对技术进行反思也是这座建筑的一个目的,包括用于建造、维持其正常运行以及营造光影等感官效果的技术。
我想再谈一座建筑。尽管距离海德格尔的小屋只有几公里,它却并非是在海德格尔的启发下建造的。我所说的就是位于黑森林最高山菲尔德山上的雷达站。几年前当我走上这座山时,我感到这闪亮的白色建筑很难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的穹顶映射着天空,而它的主体似乎是从岩石中升起的。此外,这座建筑拥有海德格尔所指的将“地与天、神与人”汇入“一体”的“力量”[4]60,我感到很难不被建筑的这种感觉所触动。雷达站以自己的方式——一种与传统农舍截然不同的方式——“汇聚”,并以此暗示了对海德格尔而言“本真”建筑所应有的体验。此外,与卒姆托的温泉浴场一样,雷达站同样会不可避免地引发人们对技术的反思,因为没有哪座建筑比这座建筑更能象征技术时代。
我所提到的建筑或许能实现海德格尔的期望,即与其对现代技术进行徒劳的抵抗,不如让它“进入我们的生活”而又不依赖于它。鼓励人们反思技术的重要性及其自身对“更高的事物”的依赖,这才是技术进入人类生活的正确方式。因为作为一种揭示方式,技术并非人为制造的:它是一种“命运”。真的安居,也就是“本真”的建筑,“使我们能够让隐藏在技术中的意义保持开放,对神秘开放”[8]54-55。
培养这种对神秘的开放性,也是那些不断从《方丈记》中汲取灵感的当代日本建筑师们所希望的。一位日本现代设计的崇拜者坚持道:最好的现代建筑回应并传递了事物的“空性”这一佛教理念——即事物并无实体,而是与其他一切事物相互依存。当然,他们并没有按照鸭长明小屋的风格来建造——即使在他们可能设计的茶室中也未如此。这位作者还指出,“对建筑理念的‘真正致敬’不需要模仿”[17]227,235。
然而,建筑师和景观设计师仍会使用一些在所谓的“佗寂”美学实践中司空见惯的技术,其意在唤起的不仅是“空性”理念,还有事物的无常和不稳定感。例如,使用“不完美”的材料,诸如有树节和其他损伤的木材,或者强调季节或气象条件之间差异的园艺装置(如草坪上的几片落叶)。其他技术用于使建筑产生“朴素”感或“清贫”感,以此谴责“花哨、华丽、浮夸和庸俗”的品味[18]148。与能激发他们灵感的鸭长明的小屋一样,这样的建筑象征着不执着,象征着摆脱对财富、威望和权力的欲望。
综上,我想我已经阐明了:对像小屋这样简陋的建筑展开思考将如何促进一种更大范围的思考,即思考建筑以及其在真正地“安居”在大地之上中可能发挥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