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泥记(连载之十九)
2022-02-21张晔/文
张 晔/文
身陷囹圄的谷维新和黄有尊幸得肃亲王从中斡旋,两人才得以保全性命。此时革命的火种已经遍布全国,清廷已岌岌可危,原本肩负着拱卫京师重任的新军却被紧急抽调赶赴南方。原来,因四川等地的铁路收归国有,朝廷再向洋人借钱修路,惹得民怨沸腾,群情激愤,两湖地区的驻军不得不入川平定,湖广的空虚只得用北方新军填补。罗玉甫得令后星夜兼程地随军赶赴汉口。
六十二
眼看就快要入秋了,天气也不似酷暑时那般闷热,可罗玉甫即便只穿了一件绸衫也浑身不自在,总觉得周身黏糊糊的,横竖都不舒服。他怀念北方的凉爽和上海的惬意,来汉口数月后,终让他觅得了东湖边上的一处极为僻静的山腰小亭。此亭三面滨水,微风习习,正合他的心意。虽然背山面水处还有些零星的坟头,一派蛮荒寥落之象,孤零零的小亭估摸着是某大户人家祭扫时落脚小憩之所,但罗玉甫并不介意,他只图此处清静凉爽。面向东湖,俯瞰岸边的密密麻麻的船杆,再眺望远处汉口的租界,倒让他有了身处上海苏州河边的幻觉。
每每来到这里,他总会不自觉地抚摸一下柱子。这座八角亭如皖省埋有刘子富衣冠冢的八角亭。他心中总会轻声念叨着“塞上秋风悲刘郎,神州落日泣哀鸿。别后独揽江流横,谁与斯人慷慨同”。这首诗他反复斟酌了不下百遍,可还是不敢示人。
可今日来到此处,罗玉甫更多的是避“难”。目力所及之处,山下一家商户的屋顶升腾起缕缕青烟。他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的折扇。自从来到两湖地区,闷热的气候让他不适,骚动的氛围更让他的内心隐隐不安。上海虽说华洋杂处,各种报纸上也多有批评时政的言论,但市民并不太在意,赚洋钿才是头等大事;天津则肩负着拱卫京师的重任,无人敢于明目张胆地针砭朝廷,驻军与巡警的职责泾渭分明;可来到这里,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批评新政、嘲讽立宪,新学堂里的学生、走卒贩夫也都会嘲讽几句巡抚大人,就连军中都有人敢公然评点一番时事。如今,地方各级官吏都指望着他们这群初来乍到的“丘八”弹压地面,巡抚大人更恨不得荷枪实弹的新军上街巡逻,这让罗很是头疼。
“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士兵跑上前报告道:“罗协统,北门的隆德米铺又被暴民烧了。”
罗玉甫不作声,站在身旁的马允德已经是满头大汗,他顺手在油光光的额头上抹了抹,急躁地问:“罗协统,您再不出面,巡抚大人可是要怪罪下来的。这群、这群暴民,都已经烧了两家米铺了。”
“暴民,呵,”罗玉甫不屑地瞟了眼马允德,说道,“米价都已经86 文一升了,都是饥民!你要是不吃军粮,买得起?”马允德皱了皱眉头,轻声说:“罗大人,罗老师,唉,你说的是对,可是,可是岑巡抚都催了好几次了,都闹了几天了,万一这群人冲进巡抚衙门,怎么办?巡警怕是、怕是挡不住啊。”罗玉甫没有好气地呵斥道:“好你个马胖子,什么时候关心起巡警的差事了!胆子越来越大了,你别啰嗦!下去下去。”马允德见罗玉甫真恼了起来,也不再多言,悻悻地退到了亭外。罗玉甫自言自语道:“再等等吧,也许岑巡抚就会开仓平粜了。”
话说,当年旱灾接着水灾,就连“两湖熟,天下足”的两湖地区都出现了饥民,短短三个月间,当地的米价从每升30 文涨到了80文,如今都已经86 文了,可是朝廷的义仓却迟迟不肯开放。两湖郊县的饥民纷纷涌入了城市,长沙、汉口和武昌都闹起了抢米风波。
此时的巡抚衙门内,急得团团转的岑巡抚早顾不得任何仪容,披襟敞胸,呼喝着差役定要寻到罗玉甫。一旁端坐的身着黑色短衫的叶绅士却气定神闲地摇着蒲扇,他眼见岑巡抚的后背已湿透,发辫被汗水粘在了汗衫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淡淡地说:“岑大人,急也没用,赖道台不是已经去了嘛。还不如答应这群暴民,放了黄木匠就得了。”
“不行,黄逆胆敢挑唆民众打砸米铺,怎么能一放了之。”
“大人,你看看外面,人越来越多,抢米是小事情,我们的钱庄呢,还有洋人的商铺、教堂。万一事情闹大了,如何向朝廷交代?”
“哼,他们敢!”
“现在都已经烧了两家铺子了,人越来越多,你的兵呢?巡警已经不顶事了。”
“该死的罗玉甫!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敢不听号令?”岑巡抚突然大声唤来了差役道,“你,拿着我的手令,一定要寻到罗协统,命他速来衙门,不得有误!我就不信了,他一个协统就敢抗命了?我,我告到总督那里去。”差役得令转身离开了。岑巡抚仍难掩愤懑,自顾自地嘟囔道:“真是无法无天。这群乌合之众,还能翻天?”
眼看着从烈日当空到日薄西山,人还是没有寻到。厅堂里的竹帘子早已垂了下来,把夕阳分割成了一条条的光影,暂时隔绝了室外的纷扰。岑巡抚的心情已不似之前那般焦躁,他心中早已盘算好,如若罗玉甫再不出现,那就是抗命,之后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临近傍晚,身着便装的罗玉甫随着“哗啦”一声掀起的竹帘信步跨进了客厅。行礼坐定后,岑巡抚笑道:“罗协统,一天都没见到人,这一路过来可顺畅?”
罗玉甫尽量克制自己的语调,恭敬地回道:“大人,如今外面,饥民已聚集了数百人。这一路,人越聚越多。”话还没有说完,他瞟了眼面有不悦的叶绅士,转而问道:“叶老先生,当年收粮税办义仓,可是您的提议。如今米价都86 文了,什么时候开义仓呢?”
叶绅士是本地财力最雄厚的乡绅,家中又有人在京为官,连巡抚都得给他几分薄面。如今被一个初来乍到的军头顶撞,他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毛,可旋即又转换了神色,笑着说:“开仓赈灾那是理所应当的,还得听朝廷的和巡抚大人的命令。”岑巡抚呷了口茶,看了眼罗玉甫说:“哎呀,罗协统,这开仓的事宜嘛,你看,现在一壶茶都要100 文了,他们这群暴民尚且不抱怨,不嫌贵,米是人人要吃的,只卖80 文,怎么能算贵呢?”罗玉甫也不再说话,低头摆弄起茶碗,心想:“我都不敢去喝100 文一壶的茶。”见罗玉甫不说话,岑巡抚道:“罗协统,守卫巡抚衙门的重任就交给你了。”罗玉甫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报!大人,暴民已经聚集到了南门。”
“赖道台呢?”
“没见到人。”
“下去下去,再探。”
岑巡抚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罗玉甫道:“你看看,这群人,我中午就让赖贤弟去交涉,现在暴民还在聚集。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是不行的!”
罗玉甫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有些话早就想说了,可每每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官场的这些规则他自然懂,可有时候又难免有些“狷介”。狷介这词还是他死去的父亲评价他的,现在想想,他认了,甚至暗暗引以为傲。什么兴军救国,什么实业救国,最后都不过又沦为官场的游戏。眼前这件事,他不禁心中悲恸,忽起身,拱了拱手,道:“大人,此事缘起米价太高,上午米价才84 文,下午就成了86 文。那个投河自尽的妇道人家一时想不开,黄木匠只不过是仗义执言了几句,何必逮捕。至于被抢的几家米铺,那都是囤积居奇的奸商。现在事已至此,捉拿几个点火生事的,米还是要平价啊,当务之急是开仓出粜啊。大人,现在还来得及啊。”
岑巡抚早对罗玉甫心生不满,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罗协统倒是爱民如子啊。哼,仗义执言,您真是太抬举这个木匠了。黄逆公然挑唆乡民打砸米铺,简直就是谋逆!”叶绅士见巡抚面有怒色,打起了圆场,笑着说:“岑大人,罗协统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本乡本土的特点。这些人啊,一有风吹草动,就、就蠢蠢欲动。还是要弹压的。”
罗玉甫问道:“鄙人只问叶先生,米价如此之高,何时能开仓?只要米价降低了,何须军队弹压。”
岑巡抚慢吞吞地说:“罗协统说得轻巧,敢问到底米价是多少钱一升才不算贵?60 文?50 文?赖道台早就去和暴民商谈了,我们就不要在这里坐而论道了。”罗玉甫见话已至此,知是自己莽撞,也不再敢多言。叶绅士说笑道:“罗协统一腔热诚,真是我省之福。我们只能坐在这里等等赖道台,也许有好消息呢。”罗玉甫无话可说,只能唤马允德前来又叮嘱了几句守卫巡抚衙门的事宜,算是给巡抚个交代。谁料一声急报又绷紧了三人的神经。
“报!大人,不好了,”前来报告的马弁神色慌张,惊恐地说:“他们,他们把赖道台……”话说一半,惊得三人不由心头一紧,罗玉甫心想:“谋杀朝廷命官,那真是谋逆大罪了。那可真要出兵了。”
“快说啊!”岑巡抚也坐不住了,骂道,“再不说清楚,先砍了你的头。”
“他们把赖道台绑起来,捆着发辫,吊在了树上。又,又放火烧了巡警亭。现在,现在过了城门,往这里来了。”
“他们,他们,到底多少人?”
“估摸着有上千人。”
听闻此语,罗玉甫也不顾岑巡抚,一个箭步冲出了客厅,爬到后院的高处。往北瞭望,北边已烧红了半边天,想来是刚起的火头,火势正旺;再看南边,虽然白天那里有几家店铺也起了火,但火焰已熄灭,只剩下直冲霄汉的浓烟。即便是相隔数里的巡抚衙门里,也已可以隐约闻到烟熏味。
六十三
天色渐暗,巡抚衙门外刚修的通衢大道被绵延的火把长龙照耀得分外敞亮。马允德站在台阶上,只见黑压压的人群越聚越多,又听见远处轰隆隆之声大作,成千上万的脚步声如闷雷般在四周响了起来,“开仓平粜”“释放黄木匠”的呼声响彻云霄。马允德的身后是一队身着西式军服、手持步枪的新军,早已不是头戴草帽,脚穿芒鞋的“油渣”兵。虽说这些新军也都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可陡然间冒出那么多怒目而视,手持刀剑、长矛、农具、鸟铳等各色器械的乡人,乌泱泱的人群和阵仗不由让人心惊,马允德的心怦怦地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藏在身后搓了又搓。
入夜,人潮丝毫没有退去的意思。因赖道台被辱,岑巡抚已严令镇压,并派亲兵从后门出去紧急再调一队人马来支援。罗玉甫不得已亲自站在了巡抚衙门的门口,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喊了一个时辰的话,根本没有人理会。他咽了口唾沫又用沙哑的嗓音勉强喊道:“你们快点回去,把赖道台放了,一切还能挽回。”可他的声响早被此起彼伏的谩骂声吞噬了,泛不起一丝涟漪。罗玉甫无奈,身后漆黑的大门早已关闭,留给他的只有冷冰冰的石狮子,岑巡抚根本不可能出面,叶绅士在他回客厅后就不知所终了。
僵持一阵后,乡民们往前继续迈进,已迫近第一节台阶。长矛和长枪的锋刃寒气逼人,密密麻麻如冒尖的钢铁丛林。神经高度紧张的马允德拔出了手枪,身后的士兵也都摆开了架势,抬起了步枪,把枪托抵住了肩胛骨。这架势暂时恫吓住了人群,第一排一个短打穿着的中年男人终于转身面对人群,制止了呼喊。他转身高举双手,缓步走上前,对着这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朗声喊道:“我们根本没有绑架道台大人。现在米贵得已经逼死人了,米都集中在那些奸商手中,还请巡抚大人开恩,开仓放粮。”
罗玉甫见此人说话也算稳妥,不像市井无赖,便向前迈了一步,刚要开口,顿觉喉咙口如火烧,他喘着气说:“你们切不可如此围攻巡抚衙门,赶快退下,巡抚大人自有定夺,我可以进去转达,米价一定会降。”罗玉甫说完转身敲了敲大门,差役开门让他进去,可是岑巡抚早已经不见了,只留给了罗玉甫一张便条,上书“米价50 文一升”。他急匆匆地跑到门外,一手高举着便条,拼尽最后的嗓音说出了“50 文”。可接踵而至的却是齐声喝斥。那人怒不可遏,道:“50文一升!我挑水卖一天还赚不到50 文呢。”说罢,抡起了拳头向罗挥去。马允德见状随手抄起身边士兵的步枪就用枪托狠狠地往那人的肩膀撞去。那人一个踉跄滚下了台阶,被身后的人扶了起来。众人见此场面,再次骚动起来,“开仓!开仓!”再次响彻云霄。马允德高声喊道:“你们先回去,冲击巡抚衙门可是死罪!”罗玉甫见群情激愤,一时有些发怵,他心想:巡抚衙门里都空了,可是我身为协统,不可能坐视乱局不理,难不成真要开枪?这个可怕的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冒了出来,他自己都被“开枪”惊到了。
暴怒的人群涌上了第二节台阶,伴随着他们前进脚步的还有从四面八方持续不断投掷过来的石块和泥土。罗玉甫身着便装,并没有佩枪,他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抵挡石块。马允德也受到了攻击,他和罗玉甫对了眼色,开枪示威在所难免,“咔咔咔”枪上了膛。
“我们不怕你们,开仓放人!开仓平粜!”
“你们再进一步,可就开枪了!”
“开仓!开仓!释放黄木匠!开仓平粜!”
“砰!砰!”……震天的呼声中,马允德颤抖的手扣动了扳机。枪声打破了对峙。乡民们被同胞的鲜血激怒了,他们全然不顾中弹倒下的人,踩着他们的身躯,一拥而上地直冲了过来。一时间刀剑、长矛和枪杆缠斗在一起,甚至还有几人一组合力开始抢夺步枪的,新军倒成了赤手空拳挨打的人,支援的一队人马又迟迟未到。罗玉甫扶起马允德后,不得不下令撤退。
“他们逃了!逃了!我们冲进去!”“烧了它!烧了它!让这个狗官没地方住!”在一阵喊杀声中,举着火把的乡民们冲进了巡抚衙门。他们打开衙门里的每一扇门窗,肆意抱走任何看得上或认不得的东西,再把烧得正旺的火把扔进洗劫一空的房间。
随后,成袋的大米也被人扛了出来,欢呼雀跃的人群围上前,有人脱下上衣包起米,赤裸着上身往家里走去,身后熊熊大火映衬着众人喜悦的笑脸,一旁的死伤者却无人问津。
已经退至巡抚衙门外围的罗玉甫看着这群肆无忌惮的乡民,怒火中烧,劫后余生的马允德和一群士兵目瞪口呆地望着被大火包围的巡抚衙门。罗玉甫心中一阵悲怆,他心想:“没有了朝廷,如果只剩下这群暴民,国家该如何是好?刘子富啊,刘子富,这就是你说的革命?”
螺旋状的浓烟从衙门的后院盘旋着升腾起来,紧接着是熊熊的火焰。夜晚的凉风正助火势,衙门呼啦啦地烧了起来,烈焰腾腾,须臾间烧开了后院门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微响,原本供大人欣赏的花卉草木,尽烧得枯黄了无生气,亭台楼阁轰然倒塌。一时间火光夺目,升腾的烈焰映红了整片天际,红光影里屋宇崩塌,烈焰火中金坠玉崩,曾经盛极一时的巡抚衙门竟在抢米风波中被付之一炬。欢呼声中没有人知道第二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片刻的欢愉成了最后的人生盛宴。可惜了这座府邸,顷刻间就化作了废墟。
天色大白,旋即而来的全城搜查如期而至。在支援队伍的护卫下,前几日还畏畏缩缩的巡警陡然气焰嚣张了起来。
“这是什么?这尊花瓶是你家的?抓走!”
“就是你!你的刀呢?上面怎么有血迹?带走!”
“不是的,官老爷,他没有没有,求求你……”
“带走!带走!”
惊魂未定的乡民被绳索串在一起,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哀嚎和哭喊声代替了昨日的喧嚣。监狱早已人满为患,他们被临时囚禁在城外的一座祠堂内。
出人意料的是,一贯躲闪的岑巡抚破天荒地一早贴出了开仓平粜的安民告示,米价被强制降至每升33 文,大小米铺被要求全部开业。一时间,成群结队、欢天喜地又成了县城的主旋律,昨日的怒吼变换成笑语飘荡在大街小巷里,似乎昨晚和清晨的骚动没发生过,米价也从未波动,黄木匠和那个投河的女人也未曾来过这个世界。
罗玉甫一夜没有合眼,两眼酸胀得厉害。他仰头躺在太师椅上,耳朵里还嗡嗡作响,一合上眼,浮现在脑海里的就是昨晚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乡民。被打得左眼红肿发青的马允德已告知他昨晚死亡14 人,受伤40 人。罗玉甫不想也不敢深究中枪多少人,只得吩咐如有人来认领尸体,不得为难人家,伤者每人给50 两养伤费。他抄起手中的《大江报》,头版大幅刊登了这样的打油诗:“祝融余兴复扬扬,焚罢洋行又教堂,不是此君威力大,那能玉粒满城厢?”看着“玉粒满城厢”这几个字,罗玉甫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心想:“难道老百姓只能靠抢,靠和朝廷作对,才能有饭吃?奋斗了半生的救国,现在怎么沦落到了如此田地?开枪!是的,能不开枪吗?没得选。”他的情绪还未从昨日的盛怒中平复下来,气愤地把报纸扔到了一边。
“报告!岑大人有请。”
罗玉甫抬头看亲兵身后跟着岑巡抚的家丁,赶忙起身。他急着想问清楚,究竟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位巡抚大人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罗玉甫坐在颠簸的轿子里,七拐八弯地来到一座庭院。绕过照壁,还没进入客堂,里面的谈笑风生和热络的气氛已经飘荡到了回廊上。罗玉甫刚一进门,就见叶绅士和其他几位当地的巨贾豪绅都起身相迎。罗玉甫不明所以,一一答礼。坐定后,岑巡抚见罗玉甫神情黯淡,宽慰道:“罗协统,不要伤神,事态很快就会平息的。今天大街上已经太平多了。巡警已经开始缉拿人犯了。你这个差事办得很好。”
罗玉甫默不作声,倒是在座的其中一位姓蒋的乡绅开口说:“还是叶兄高明,要是没有那些‘青军’,这帮刁民也不会起哄。事情也不会那么快平息。”罗玉甫听不太清湖北口音,新军?青军?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众人见状,笑得合不拢嘴,倒是叶绅士解释道:“啊呀,罗协统,那群刁民,没事,不要理会这些。今天请您来,我做东,大家压压惊,我们好好喝一杯。”
席间,众人绝口不提开仓之事,觥筹交错间尽是风花雪月,似乎米价硬生生地砍了一半有余,对他们并无太大影响。罗玉甫勉强应酬了半日便独自回营了。回想之前的种种,他越想越奇怪,便吩咐马允德暗中打听。马允德与军中士兵交好,又找了本地的新兵,果然探听出了端倪。原来,当日夜晚,带头纵火的并不是那些饥民,而是叶绅士雇佣的会党,当地人称为“青军”,叶绅士还半价卖给他们煤油,才有了那么多火把,才能把巡抚衙门烧得精光。至于米价,开仓赈灾的米都是各大商号早些年囤积下来的,朝廷的义仓里根本就没有米,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义仓。米都散在各大商贾手中,晚一天开仓,他们就多赚一笔。
“为什么?那究竟是为什么?拖得越晚越好啊,何必要昨天晚上?”罗玉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言自语着。马允德自从开枪后极为阴郁,他摇摇头,轻声说:“听说、听说他们也想尽快平息。”罗玉甫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开仓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为什么要逼我开枪?”马允德没有答案,嗫嚅着:“我们被骗了,被朝廷骗了。”悄悄退出了房间。
又过了月余,岑巡抚因赈灾不力被撤了职,新上任的周巡抚是叶绅士在京中的老朋友。罗玉甫终于明白,他迟迟不肯出兵平乱试图逼巡抚开仓,却正中了叶绅士的圈套。煽动民情、火烧衙门,军队势必不能坐视不理,只有死了饥民才能以“赈灾不力”为由逼走巡抚,新军不过是这群乡绅巨贾的一把刀,不,猎狗,大家手中还沾染了无辜百姓的鲜血。
罗玉甫摊开双手,端详了半晌,不禁放声大笑起来,他终于明白为何多年的实业、兴军都救不了国家。“这群蠹虫!这群草菅人命的混蛋!中国被这群人把持着,焉能不亡国?”想到这里,罗玉甫痛哭哀嚎起来,将杯中酒洒在了地上,仰头叹息道:“子富,子富,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唉,可是,可是,你一个人,这是何苦呢?”
六十四
“接总督命令,今起傍晚关闭城门,清晨再开。现在谁都别想进去!”文昌门外的士兵公布完命令,心急火燎地躲进了城。昏黄的夕阳在城门缝隙合上的瞬间黯淡了,留给人们的是敦厚高耸的城墙,夕阳下的斑驳光晕实在无法让困在城外的人们提起丝毫兴趣。
“啊哟,不让我回家,我老婆孩子是要饿肚子的……”“怎么回事啊?城里出事情了?”“这算什么事啊,我要么还是坐船回汉阳吧。”“嘿嘿,别做梦了,文昌门关了,汉阳门还能开着?”人越聚越多,抱怨、调侃和谩骂交织在一起,入夜后也就平息了,几百号进不了武昌城的夜归人蜷缩在城墙边打着盹儿,默默地等待着天明。
总督衙门的花厅内也是一片沉寂。湖广总督恩澄冷眼看着座下躬身站立的十几号文武官员。关闭城门的命令是他今天薄暮时分临时下达的,他要“关门打狗”,狠狠地查一查革命党。民心大变已非一两日的事情,可近日连外国领事都探知了有千余名革命党要在汉口聚集的消息,甚至威胁他要派炮舰停在汉口。“可革命党在哪里?这些人,特别是新军将领,会不会是革命党?”恩澄扫了眼站在前排的陆军都统庄彪,“此人是已故湖广总督张之洞推荐的,自然不会是革命党。”旋即又瞅了瞅罗玉甫,“二十混成协罗协统,袁都统的人,淮军子弟,他爹还是故旧,应该不会,可是,他和刘逆……难说,唉。”站在罗玉甫身边的是二十一混成协协统黎元洪,“黎黄陂,本地人,应该不是,也难说,唉。”黎协统身旁的是骑兵协协统那征,“满人,总不见得革自己的命吧,唉。可惜,志大才疏,难堪大用……”
恩澄的脑海里把每个人都审视了一番,依旧没有头绪。客堂内气氛愈发紧张尴尬,半晌没个敢喘大气的人,几位文官已腿脚酸痛,身体开始晃动。恩澄终开口让众人就座,又道:“今日叫诸位前来,咳咳,近日,民心不稳,革命党蠢蠢欲动,诸位有何良策呢?”
无人回答,气氛再次跌入了冰冷的谷底。恩澄冷峻犀利的眼神扫了一圈,见庄彪嘴唇微动。果然他率先起身,向前迈了一小步,道:“大帅,恕小的直言,近日民心浮动,哥老会和共进会似有异动。为防他们渗透到军营内,不如取消所有兵士的请假,严禁兵士离开兵营。”
恩澄观察着在场众人的反应,罗玉甫双唇抿得紧紧的,右手微微握拳,但神色无疑,倒是那征开口问道:“大帅,恕卑职冒昧,几个标统刚有家眷,这、这新婚,该如何是好?”此语一出,如一个炮仗,瞬间化解了现场绷紧的气氛,引来哄堂大笑。几位文官面露不屑,庄彪扭头斥责道:“胡闹!都什么时候了,还家眷妻小!”
罗玉甫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一直低着头,生怕自己流露出一丝异样。退出总督衙门后,他不由地加快了脚步。果然不出所料,消失三天的马允德仍然未归。
待天色发白,等了一夜的人们早已挨个儿排好队候着开城门了。大家又饿又渴,早已没有了争抢的力气。几百号人的队伍悄无声息,偶尔有几个不听话的肚子发出咕咕声。头戴草帽,身着竹布长衫,手拎竹箧的马允德混在人群中,远看像是跑码头的生意人。守城的士兵嚷嚷着:“行李筐箧,开箱检视!排好,都排好!”马允德并不惊慌,宋敦初先生的信他已烂熟于心,销毁并不碍事,随身行李除了汉口租界置办的洋货,还有一张冈本先生(注:黄兴的化名)赠送的小像,他舍不得撕毁,夹在相框的背面,轻易发现不了。
“走,快走,打开看看!”
“嘿,你,篮子里是什么?快点,别遮遮掩掩的!”
“进城干吗?看什么看!X 你!”
检查的士兵一路骂骂咧咧,嘴里没有一句干净的。马允德从来不知道“丘八”竟是如此令人厌恶,他怒视着他们,又不能发作,只能装作怕事的做买卖的小生意人。等了一个时辰,终于轮到了。马允德压低着帽檐,主动摊开竹箧,西洋的蜡烛、灯具、烟盒和相架引来了一众油渣兵贪婪的目光。也许是他极力压低帽檐的动作,引来了怀疑,一个士兵像捉弄他似的,闪到他身后甩手撩起了他的帽子。草帽被掀翻的一刹那,马允德不自觉地转身怒目而视。
“啊哟,马标统!”就在他露出真容的瞬间有士兵认出了他。马允德心里暗暗叫苦,硬生生地放下了胳膊,整了整衣衫,恢复原本孤傲的神色。“失敬!失敬!马标统知会一声,何必等那么久,受累受累。”在一声声恭敬的致歉声中,他的竹箧被合了起来,一个士兵提在手上,紧跟在他身后。马允德一把夺过,快步进了城。
湖广总督的突然发难自然不是个好兆头,罗玉甫自视已瞒过去了,并未报告任何人外出的消息。可惜众人都疏忽了,庄彪的亲兵在他们军官开会时就已同步传达了禁止请假的命令,还暗自汇总了当夜未归的军士名单。
自从抢米风波后,罗玉甫彻底理解了刘子富,他再也不理会军中的异动,有时还有意无意地翻阅他们的文章。令他意外的是,马允德和张琪竟都是同盟会的成员,“罢了,罢了,连这种在军中成长起来的军官都是革命党,朝廷是没得救了。”他想隐退,可身不由己,“国危如此,何去何从?好自为之!”如若真要起兵造反,罗玉甫却不敢想,“反清反清,唉,真的要造反?也许,也许还有转机。”
消失三日的马允德实则代表当地新军与上海同盟会中部总会接洽起义事宜。十月起义的计划同志们已经酝酿好久了。他们计划城内的工程兵以放火为号,炮队率队响应开炮,占领凤凰山炮台,再由他带队攻占楚望台军械库,接应城外的炮队和三十二标步队。如若罗玉甫和黎元洪的混成协能响应,一定能攻占汉阳兵工厂和几个重要关隘,届时整个武汉三镇就尽在革命军的掌控下,全国策应指日可待。他连旗帜、标语、土火药等物品都已经准备妥当。可能否说服罗玉甫一直是马允德的心事,此次突击检查,罗老师为他遮掩,马允德又多了几分信心。同时,他也带来了老同学谷维新的消息,自诩一定能说服罗老师的。
在回来后没多久,他就主动去找了罗玉甫。午后的暖阳透过窗户把房间里的人熏得极为慵懒,罗玉甫懒散地躺在藤椅上,他不愿直面那些难题。马允德还未入正题,窗外就响起了集合的哨声,两人正面面相觑之时,三四个士兵硬闯了进来。罗玉甫见门被撞开,起身骂道:“造反啊?谁让你们进来的?不懂规矩啊!”不想来人并不恼,在马允德还没有回过神时,两个士兵就左右开弓缚住了他。罗玉甫刚要掏出手枪,却不想另两人却极为恭敬地说:“罗协统,总督大人手令,马标统系革命党,即刻带走。总督大人也请您一起去审一审。”罗玉甫见来人慢悠悠地拿出了手令,上面真真切切是总督恩澄的亲笔签名,慢吞吞地收起了枪。
操场上,不明就里的士兵们已经列队整齐,可见到的却是五花大绑的马标统,身后紧跟的罗协统神色凝重,似有难言之隐。走过主席台时,罗玉甫刚要开口解散队伍,却不想来人自说自话地停住脚步,喊话道:“接报,第十二标标统马允德有革命党嫌疑,现带走审问。”随后,来人扭头对罗玉甫道:“罗标统,请您示下。”罗玉甫不由怒火中烧,面对眼前与他一同从北到南的手足,他朗声说道:“马标统协助调查革命党疑案,军中事务由十三标张标统暂代。”
总督衙门内的偏厅今日换了个架势,前几日临时召集的武官济济一堂,也可谓群贤毕至了。见旗人那征都气鼓鼓的,罗玉甫此时的心反倒稍定了些,他寻思着各协各标都抓了一些人,不过是敲山震虎的把戏,训斥几句也就算了。恩澄示意众人坐下,一言不发地看着各位军头。他缓缓地说:“各位,前日破获一处革命党巢穴,在汉口的俄国租界内,发现了火药炸弹,现场逮到了四人。巡警搜查房间时发现了革命党的旗帜、宣言,还搜出一本名册,虽然用的是花名,但前几日私自外出的军士,这里也有本名册。今日,邀诸位手足同来,我们一同参详参详,还能推测出些蛛丝马迹。”
话音未落,那征就起身,拱手道:“大帅,我妹夫谭藩怎么也被绑在外面,这是天大的笑话!他是宪兵管带,怎么可能是革命党?”庄彪微微一笑,道:“到底有没有抓错,那大人一起问问,就明了了。”说罢,衙差架着一位身着宪兵制服的年轻男子进来,那征率先开口道:“你是宪兵,怎么回事?是不是捉革命党的时候,被错抓的?”来人却说:“我就是革命党。”此语一出,震惊四座,罗玉甫也故作惊恐与左右同僚一同惊呼,那征又问道:“你这小子,是不是疯了,你不是奉命去抓人的吗?是不是他们搞错了?”“哼,我是炎黄子孙,怎么会接受你们满虏的命令。”罗玉甫见谭藩正义凛然的模样,不由多看了两眼。
那征气得边跺脚,欲上前责打妹夫,却碍于总督在场,不好发作,怒斥道:“放肆!你这个臭小子,失心疯了?老子宰了你!”庄彪起身示意带谭藩下去,踱步到那征面前说:“那大人,革命党无孔不入啊。您也放宽心,谭藩是在上午搜捕巢穴时当场捉拿的,他自己也招认了。绝无疑义!”那征见都统发话了,也不敢再多言,面色由青转黄,像腌菜似地瘫在椅子上。
庄彪边说边踱着步,移到了罗玉甫面前,低头问道:“罗协统,您麾下马标统失踪多日,您不疑吗?”罗玉甫起身回道:“马标统回家探亲也属正常,无甚过问,不曾有疑。”庄彪冷笑道:“他哪里是去探亲,分明是去联络起义的。守城官兵前几日秘密来报,马标统装扮成生意人,鬼鬼祟祟混进了城,他有什么隐瞒,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罗玉甫冷笑道:“他做什么生意我可管不了,不就是出城嘛,守城的士兵是不是没捉到革命党,胡乱攀扯?当时为何不拦下?庄大人要是怀疑马标统也是革命党,那可真是太莫须有了。”庄彪没有接话,转身冷冷地对在座的众人道:“各位大人,今天就劳烦大家在此等候,这些混迹在军中的革命党一定要揪出来!人犯就绑在廊下,大家稍候片刻。”
啪,啪,啪……
罗玉甫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地揪了起来,冰冷的杖责声毫无情感地延续着,与滴答滴答的西洋钟发出令人窒息的混响。他见对面的那征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似乎至今仍不能接受妹夫的忤逆;身旁的黎协统则一副神情自若的模样;再抬眼瞟一下恩澄,见他盘腿闭目坐在虎皮椅上,似乎根本没有叫停的意思。罗玉甫估摸着快一个时辰了,忍不住起身道:“大帅,这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马标统可是袁都统的门生啊,不能因无端的猜疑,就,就枉下定论啊。苦刑之下,谁能熬得住?大帅,不行啊。”罗玉甫第一个站出来求情也在恩澄的意料中,他冷峻地说:“罗协统,稍安毋躁。即便是冤枉了区区几个军曹算不得什么。何况,此次破获匪巢,可安邦定国。”罗玉甫瞥见四周的同僚都不发一言,气得脸涨得通红,嘴唇微微颤抖了几下。他呆立了片刻,只能悻悻退下。
又过了一两个时辰,其间庄彪命人来回取了好几回笔录。每次开门,门外的场景罗玉甫都不敢直视。来回数次,衙役才取来了所有人的供词,恩澄一张张仔细翻阅,终伸手一拍桌子,起身道:“今日抓获的二十三个悖逆匪首,均已认罪招供。名册上还有数百人,哼,此次匪巢案必能将本省逆贼一网打尽。”“大帅!”罗玉甫刚起身想为马允德求个宽赦,却被庄彪呵止了。恩澄只甩出了一句“铁证如山,即刻杖毙”,就示意众人退下。
“都是逆贼?怎么可能?”“这,这……一口气那么多人?”众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我军中抓获了三四个匪首,真不懂。”“我兵营旁杂货铺店员都被抓了,这也太过离奇了。”“现在武昌、汉口都还挺安逸的,此案告破甚早,地方未受害就好。”“走吧走吧,少说为妙。”
罗玉甫低着头跨出了偏厅的大门,门外洒扫得再干净也除不去那股弥漫在每个角落的血腥味,他顿感晕眩,背后发怵。离开总督府后,他打发走了轿夫,一个人魂不守舍地走在路上。他一直不敢抬头,也抬不起头,生怕一抬头就猛然撞见血肉模糊的马允德,不,是已经分辨不出人形的,一坨血肉交杂的肉团。
“这家伙刚来时肉嘟嘟的,傻乎乎的,挨了几下军棍就怨苦恼哉,趴在床上哼哼唧唧,不过胜在够实诚。这个从十多岁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成了革命党,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杖毙了。”早已眼眶湿润的罗玉甫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停下脚步,终于抬起了头,打量起周围。沿街的店铺早已歇业,他不知自己走进了哪条不知名的路。他躲在墙角里,享受起了被黑暗包裹着的感觉。他想离开这里,什么都不想理会。身为长官,他救不了马允德,身为兄长,他更无力维护他们。他仰头望着天空,原以为会有闪闪的星光给予些许慰藉,可惜头顶上云遮雾绕,今晚一片死寂。
“名册!名册上还有数百人!”总督的那句话让罗玉甫陡然清醒振作了起来,他心急火燎地往营房赶,生怕新一轮的抓捕会再次上演。
待罗玉甫赶回时,灯火通明的军营显得格外异样,连门卫都不见了。离操场最近的工程第八营里人影绰约,隐约传来一阵打斗声。罗玉甫狐疑地贴墙潜行从侧面的窗口张望。借着室内的亮光,只见排长陶启胜和一士兵在争吵,旁边还围了一些新兵。陶排长已经掏出了手枪,吼道:“你要造反啊!快点回去!”那士兵喊着:“老子造反又如何。马标统都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横竖都是死,还不如反了!你别挡着我们,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罗玉甫刚要上前阻止,却不想后肩已被人紧紧地牵住,腰间的手枪也被人搜走了。罗玉甫没有回头,提起双手,示意缴械投降,慢慢地往前走。
那士兵突然默不作声,站住不动,罗玉甫原以为事态会平息下去,谁知就在陶排长放松的一刻,扭头望着罗玉甫时,那人猛地伸手对着排长的腰间一托一摔,将陶排长重重翻身摔在地下,排长的枪也脱手了。士兵没有丝毫犹豫,开枪射向排长。稍许片刻,只见陶排长两眼翻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瞬间的轰爆声如一声惊雷划破了黑暗的死寂。
那士兵一脚踢开排长的尸体,转身狠狠地盯着罗玉甫,走到他面前,红着眼睛厉声说:“罗协统,不造反我们也是死,现在非反了不可。你准备怎么选?”罗玉甫的心咚咚直跳,已提到了嗓子眼,他瞪着那人,反问道:“你们连子弹都没有,造什么反?把张标统叫来!”
枪声早已惊动整个军营,司务长吴文涛和右队队长黄坤荣急吼吼地往工程营方向赶了过来。他们见罗玉甫在此,刚要说话,但见他身后的士兵,已知协统被俘,大呼:“你们做这些以下犯上的事情,是不是要灭九族啊!赶快放了罗协统,保你们一个全尸。”罗玉甫却淡然地说:“两位兄弟,快退下,我自有主张。”但吴黄二人却没有退却的意思,掏出了手枪。就在此时,臂缠白布的张琪已经带着一队士兵从另一个方向冲了出来,吴黄二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张琪二话不说从背后击毙了。罗玉甫震惊地说不出话,他万万想不到赶回来看到的是眼前兄弟相残的一幕,他不由痛苦地闭上了眼。张琪走到罗玉甫面前,把手中的白布条摊在罗玉甫面前,道:“罗老师,不能再犹豫了,马允德已经牺牲了,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晚9 时,武昌城西北角的马房内,熊熊烈焰冉冉升起,二十混成协第二十营炮队率先起义,罗玉甫带着士兵往楚望台军械库逼近。一路上隆隆的炮车声碾压过道路,“驱除鞑子”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武昌城。
果不其然,分布在新军各协各队的革命党人影从云集地响应起这场起义,武昌城成了首义之都。罗玉甫带着部队又攻克总督府。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南方各省纷纷起义成功。可是,满清朝廷还在,租界内依旧歌舞升平,洋人的欠款也没断过,罗玉甫还要面对袁都统和北方的同袍。难道真的要兵戎相见吗?革命又该何去何从?且看下期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