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码韩国梨泰院惨案 在寸土寸金的街巷之殇背后

文曹尔德 图老路上来 suvorovalex SeanPavonePhoto Diego Mariottini John Steele Alan Neo bundo kim Chang Jinyoung Steve Y ©摄图网

“十万人的万圣节聚会，以一排排尸体告终。”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不久前在韩国首尔梨泰院发生的踩踏惨案。

梨泰院，寸土寸金的灯红酒绿之地，豪宅集中的万国风情区，背负着厚重的历史故事，却是当下韩国年轻人最向往的娱乐地……这样一个地方，到底为何会发生如此惨烈的意外？

2020 年1 月，韩剧《梨泰院CLASS》火爆全网，豆瓣评分高达8.6，全世界更多观众知道了梨泰院这个地方。而今年10 月末的一个夜晚，一场空前的踩踏事故，再次将梨泰院推到风口浪尖，引发全世界关注。

事故很残忍，一场万圣夜的狂欢，突然变成了人间惨案，无数年轻的生命在窒息、惊恐、绝望中消逝，游乐地化作恐怖的“坟场”。

时隔不久，我们再次回看这场惨剧，痛心疾首的同时不禁发问，这场人祸是否本可避免？大型节日的狂欢还需要怎样的规范管理？从梨泰院之欢到梨泰院之殇，警钟已然敲响。

必将铭刻于史的万圣夜惨案

2022 年10 月29 日，当夜色悄然降临，年轻人涌向了首尔龙山区的梨泰院。这是一年一度的万圣夜，也是韩国“三年来首个不戴口罩的万圣节”——就在一个月前，韩国政府宣布将室外佩戴口罩令由“国民义务”降至“建议佩戴”。10 月的最后一周，正是韩国高中与大学期中考试结束的时期，外加天气还算不上太冷，年轻人们满怀期待出门享受青春的大好时光，其中许多人，来到了梨泰院地区。

晚上10 点左右，梨泰院熙熙攘攘的现场充满了欢声笑语。不知不觉间，拥有众多巷弄的梨泰院商圈已经积聚了约13 万人，这一地区内原本就狭窄的众多街巷开始变得拥挤，人们摩肩接踵，缓慢前行。渐渐地，在梨泰院地区汉密尔顿酒店旁的一条小巷，人群已经密集到“水泄不通”的程度，夹杂其中的人开始感到呼吸困难。在这条小巷的一段拐弯陡坡处，艰难挪动的人群中，有人因为长久的挤压而窒息晕倒，紧接着，人群中窒息、晕倒的人越来越多……死神在此刻挥舞起了指挥棒，奏响恐慌的旋律，原本嬉戏打闹的人群开始乱作一团。

韩国多山，地貌有一大半都是山地、丘陵，平原只占一小部分。韩国的山虽然不高，却很多。首尔市内就有低矮的山，城市四周也是丘陵。这样的地形，自然影响了首尔城市建筑的特色。

致命的是，后面的人并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还兴奋地推搡着往前挤。现场完全失控，遭遇挤压、踩踏的人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但是，求救声完全被淹没在了喧闹中。最前方的人，眼见有人晕倒也无计可施，后方涌来的人像死神伸出的无形之手一般，不断试图推着人群前行。很快，先前倒在地上的人再也没了任何言语与呼吸，一些胸腔遭到挤压无法呼吸的人也开始出现昏迷，危在旦夕。有亲历的生还者事后回忆：“人们不断地下压，越来越多的人倒在地上，我也以为自己要被压死了。”“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叠了五六层，就像坟墓一样。”“有些人逐渐失去了知觉，有些看上去已经死了，现场就像地狱一般。”后来人们计算出来，在情况最糟糕的那段陡坡拐弯区域，只有相当于一个普通房间大小的面积，却拥挤着大约300 人。在这里，有人失去意识，有人就死在了人群中，很多人的死伤甚至并不是因为“踩踏”，而是因为挤压。最终，这“层层叠叠”的300 人中有一半遇难。

是夜10:20 分左右，首尔消防部门第一次接到报警称，梨泰院地铁站附近一条小巷里有人被困，需要救援。虽然最近的消防署及急救队距事发地仅250 米左右，且在接警2 分钟后就派出了救护车，但因为附近道路拥堵，阻碍救护车通行，现场的救援工作几乎是在接警一小时后才得以开展。纵使警方与消防人员赶到了事发现场附近，但由于此地人群爆满，他们一度根本无法接近死者与伤者。在事故发生的1 小时后，仍有很多人在梨泰院地区继续沉醉于酒精与狂欢之中。韩国警方用扩音器高喊“希望各位尽快回家”，但许多人依然不愿离场，忙着凑热闹和拍摄视频，与现场的营救人员形成鲜明对比。更有甚者，一些人还拿着手机对躺在路上、被衣服或毛毯盖住的死者拍照，全然不顾一旁呼救的伤者。一些民众还在救护车的红色警示灯下跳舞。这些人虽然知道发生了事故，但并没有停止他们的娱乐活动。梨泰院的许多酒吧、俱乐部还在照常营业，甚至到了凌晨两点门口仍大排长龙。

上两图为首尔风光。下图，梨泰院是韩国年轻人和外来游客都喜欢去的地方，这里有众多的酒吧和极具特色的店铺。年轻人都喜爱到这里来庆祝万圣节。

事后，据韩国政府统计，梨泰院踩踏事故目前已导致158 人死亡，197 人受伤。死者中包括来自14 个国家的26 名外籍人员（包括4 名中国人），女性约占三分之二。这是继“世越号”惨案后，韩国丧生人数最多的事故，举世震动。

截至11 月5 日晚10 时，有近12 万人次前往设于首尔广场和首尔市25 个区的吊唁堂，吊唁梨泰院踩踏事故遇难者。上百个生命一夜之间消逝，上百个家庭从此不再完整，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痛。人们心中有许多谜团还未解开：为何发生事故的地方是在梨泰院？如此大的人流量，韩国政府事先是否做过预计？事故当晚为何现场似乎呈现出无人管理秩序的状态？

悲痛与悼念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知晓造成这场事故的原因。

热闹小巷怎样成为“死亡陡坡”

“梨泰院”这个名字，可能对很多人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它在韩剧中出现过，陌生是因为它没有景福宫、青瓦台等景点名气大。但如果稍作了解，大家便会发现，梨泰院其实是一个灯红酒绿之地。

梨泰院位于韩国首尔龙山区南山东麓，是一个著名的商圈，也是汉江以北最著名的豪宅区（三星集团前任会长李健熙的寓所就位于此），更是一个拥有异国风情的观光旅游区。其实，人们口中提到的“梨泰院”，通常是指从梨泰院1 洞到汉南2 洞长达1.4公里的这段区域，这里不仅有售卖各类服饰、鞋类、背包的商店，更云集了印度、泰国、意大利等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还有数不清的酒吧。由于靠近驻韩美军的龙山基地，梨泰院街道上的标语、广告牌等，普遍使用英语，这也吸引了全球的游客前往游玩。作为首尔最早的观光特区，这一区域有大量外国人居住，被称为“万国城”。繁华的街道、完善的娱乐设施，让梨泰院有着“韩国兰桂坊”的别称。这样一个娱乐之地，自然也吸引着韩国以及全球年轻人的目光，再加上韩剧的推波助澜，梨泰院拥有旺盛的人气也就不足为奇了。

和梨泰院的繁华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它的面积，说此处是一个“巴掌大的地方”并不为过。一个仅有1.37 平方公里的区域，不仅铺满了各色商店、餐馆，不同建筑之间的空间还很拥挤，而且街面并不平坦，同首尔的其他地区一样，梨泰院的许多建筑就是建在斜坡之上的。在这样一个有斜度起伏的弹丸之地，一旦人流在短时间内剧增，也就意味着风险成倍地增加。

此次梨泰院踩踏事故的主要发生地，正是在汉密尔顿酒店旁的“死亡陡坡”内。这条长45 米的巷子，两头连接“万国美食街”和地铁站出口，都是人流量极大的地方。然而小巷仅宽4 米，只能容纳5 个成年人同时并排通行。事后调查发现，这段陡坡小巷的一侧，是汉密尔顿酒店的外墙，遇到突发状况时，高大的墙壁让人们无处可逃。

从历史上来看，梨泰院有很多奇异的传闻。在民间，传说此地其实还有一个谐音名字——异胎院，这与一段悲惨的历史有关。据说1592 年至1598 年的壬辰倭乱期间，梨泰院是当时侵朝日军驻扎地。日军在当地云钟寺玷污尼姑，而惨遭凌虐的尼姑生下的小孩，在成长过程中饱受他人非议。不得已，尼姑们只能聚集到一起来抚养这些可怜的孩子，所以这个地区又被称为“异胎院”，现址正是如今的“梨泰院府君堂历史公园”。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后来人们为了避讳不雅之称，用在韩文中写法相同的“梨泰院”代替“异胎院”成为此地的名字。

很多旅行者都感受到，首尔的地形可以用“高低起伏”来形容。梨泰院那一片的小街尤其受欢迎，要从大街上走进这些小街，就需要通过更小的巷子。

到了1997 年，一位弘益大学的学生在梨泰院如厕时，被陌生人莫名其妙从后方以利刃捅杀，身中九刀，当场失血过多而亡。警方随后锁定了两位外籍嫌疑人，案件几经波折，迷雾重重——这便是著名的“梨泰院杀人事件”，还一度被改编成电影，引人热议。正因为有这些历史与犯罪事件的发生，有人给梨泰院踩踏事故赋予了灵异的色彩，实际上，梨泰院踩踏事故的起因，更多的还是人祸。

据韩联社报道，韩国警方在事发当天于梨泰院部署了137 名警力，远多于2017 年至2019 年各年份部署的37 到90 人。但是这些警力主要是应对毒品和性犯罪，并非致力于人流和道路管控。韩国警察厅警备局局长洪起铉也表示，警方已预料到相当多的人员会聚集梨泰院，在万圣节前后三天共部署200 名警力，但未料人潮涌来酿成大规模伤亡事故。可以想象，当137 人面对13 万人的洪流，该会有多么力不从心。

除了现场的交通、安全部署疏漏外，违章建筑导致道路变窄，也是造成拥挤踩踏事故的主要原因之一。根据现场勘查，汉密尔顿酒店的违章改造，侵占了一段坡道空间，导致了原本大约4 米宽的道路变成了3.2 米宽。而在巷子另一侧，密集的餐饮店、店铺，都向着小巷的方向修建了露台、舞台、长椅、空调外机等，这些侵占都让小巷的空间变得更为逼仄。建筑工程学专家、曾任韩国建国大学教授的安亨濬说：“梨泰院简直就是违章扩建的大杂烩。”事实上，梨泰院的诸多建筑都曾被相关部门认定违反了《建筑法》，并处以强制罚款。但在寸土寸金的梨泰院，店家即使支付了强制罚款，只要继续经营，就会赚回超过罚款的利润，因此违规现象屡禁不止。陡窄地形、管理缺位、违建不止……这些多重因素就像一道道开关，帮助魔鬼转动起了夺取生命的轮盘。

历史不断重演，惨案如何避免？

哲学家黑格尔曾犀利地直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实际上，人类历史上也不断发生过比梨泰院事故更严重的踩踏事故。

2005 年8 月末，大约有100 万朝圣者聚集在位于巴格达北部的一处圣地，朝圣之路必须要穿过底格里斯河上的一座桥。由于人群中有人听信了自杀式炸弹袭击的谣言，随着一声尖叫，恐慌的情绪迅速蔓延，数千人同时冲向大桥“逃生”，有人被踩踏或掉进河中，最终共有965 人身亡。2015 年9 月24 日，在距离麦加三英里的米纳山谷，来自全球各地的200 万朝圣者、游客聚集于此。同样是地形狭窄、人群拥挤，这次活动也引发了大型踩踏事故，造成上千人死亡。

回看曾经发生过的各种踩踏事故，会发现它们基本都有几个共同点：人流量巨大、事故发生地空间狭窄、现场管理无力。既然已经摸清了原因，那么面对踩踏事故的危机，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发生梨泰院惨案的地点，是没有规定人行方向的，又陡又窄的小巷。科学家曾研究过，当密集人群遇到瓶颈，例如一扇门或者一道较窄的通道时，就容易引发危险。

首先，与自然事故不同，踩踏事故具有一定可预见性。像万圣节、圣诞节以及大型游园活动，大都会吸引大量的人群前往。对此，政府或者活动主办方，可以先行制定详细预案，增强对现场人流的把控与疏导。其次，踩踏事故发生的原因通常离不开四点：第一，在人群相对集中的活动中，前方一旦有人摔倒，后方未察觉、止步，就极易引起踩踏；第二，因过于激动出现骚乱，也易发生踩踏现象；第三，人群聚集时，突然出现骚乱或听到尖叫声，在无组织无目的的逃生中会发生踩踏；第四，因好奇心驱使，有人会专门前往人多拥挤处，这也容易造成人员集中踩踏。

那么，如果遇到踩踏事故发生，作为个人该如何应对呢？无可置疑，清醒的头脑、良好的心理素质永远是逃生的关键。在事后的采访中，有几位当天晚上去了梨泰院区域的人都表示，当察觉到人太多有危险过后，他们要么选择了进入旁边的咖啡店，要么选择了提前离开。但如果已经无法离开，进入到失控混乱的现场，此时若“随波逐流”，跟着人群盲目争先恐后地往外逃，反而会加剧危险。对此，我们可以了解并记下一种有效的避险方法——人体麦克呼喊法。当我们身陷进退不得的人群中时，可以立即联合前后左右的人一起有节奏地呼喊“后退”，以及时自救。有梨泰院事件逃生者在接受采访时说，前面的女生和旁边的女生都死了，自己是“用拳头放在胸前，撑出一条缝隙呼吸”，但“倘若再晚十分钟”，自己的后果也不堪设想。

最危险的情况，还是人们可能在事故发生时，不小心跌倒。根据英国萨福克大学基思·斯蒂尔教授的专业研究，一半以上的人在摔倒后的本能反应都是挣扎着重新站起来。这会导致人群“纠缠”在一起，随着挤压和窒息，摔倒者大脑的血液供应被切断，最多只需要4 到6 分钟就会完全失去意识。所以踩踏事故中绝大多数受害者都是死于窒息，而非外伤。如果我们在混乱的人群中不幸摔倒，无法起身，第一反应应该是迅速蜷缩身体，用双臂保护头部要害及胸腔，使肱骨、肩胛骨、锁骨以及骨盆形成支撑保护脏腑，或是设法靠近墙壁、面向墙壁，身体蜷成球状，双手在颈后紧扣，以保护身体最脆弱的部位。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我们受到致命伤害，还能保留足够的空间获取空气。

但是在一切方法之中，“防患于未然”永远是最重要的，这是避免这类事故发生的最根本手段。美国安全工程师海恩里希的“事故三角”规律表明：每一起严重事故的背后，必然有29 次轻微事故和300起未遂事故。正是因为之前的329 次没有引起重视，才最终酿成惨剧。正如韩国总理对梨泰院事件的回应一样：“年轻人享受节日并没有错”，我们每个人都有享受节日、放松玩乐的权利，但唯有科学地“狂欢”，才能让世间多一些载欢载笑，少一些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