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主体·权力:后人类视域下科幻题材电影的性别研究
2022-02-19巩馨媛
巩馨媛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类一次又一次地触摸到虚拟与现实的边界,AR、VR技术在视觉上给人类展示虚拟的幻想世界,人工智能、网络交互技术为人类提供“另一种生命”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在电影梦与镜的世界里为科幻电影提供素材,在科幻电影中探讨广袤无垠的未来世界。科幻电影从发展至今,涉足多个题材领域,其中以人工智能主题为核心的后人类科幻电影备受学界关注。后人类科幻电影自诞生之初就与性别元素有着极为紧密的关系,在近几年的发展中更是将主体身份的觉醒和性别关系的建构作为影片探讨的主要问题,如《Her》(2013)、《机械姬》(2015)、《银翼杀手2049》(2017)等。这类电影聚焦于人类向后人类时代迈进时所产生的主体性焦虑,而性别问题更是主体建构中无法绕开的选择,在影片中不断地探索有关性别对于主体建构、情感产生以及政治权力话语的重要意义。首先,探讨近几年的后人类科幻电影中身体的缺席与情感产生的危机具有重要意义。其次,在技术权力不受控而导致的潜在主体性危机的后人类语境下,“人”的主体性如何建构,赛博格如何利用性别展演来完成身份主体的认同等问题,是本文讨论的重点。最后,本文从性别政治权力的角度出发,结合福柯的权力政治图谱,分析两性之间的权力倾轧关系。
一、身体的缺席与情感危机
科幻电影中的主体在身体层面经历了由人类到类人到最终非人的演变。在早期的科幻电影中,人类是探险旅途的唯一主体。随着数字技术、基因技术的发展,如漫威电影中基因改造人、异种人等类人逐渐成为主角。最近几年,身体缺席的后人类成为科幻电影最热门的选择。例如,影片《Her》中的萨曼莎就是一个完全没有身体的操作系统,而《银翼杀手2049》中的乔伊以投影的形式存在,没有实际可触摸到的身体。在这些影片中,尽管身体是不在场的,但身体背后的主体意识都参与了情感交流,更是与主人公上演了“人与人工智能相恋”的戏码。“这也是彼得斯所质疑的——人类交流中人体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保持缺席?”①身体缺席的赛博格人与人类之间的交流与情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许多问题。
一方面,赛博格机器人越拥有真实的拟人形象,人与人自身的边界就越模糊,人类就越容易受到移情的影响,从而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与人类形态相差无几的赛博格机器人身上。《机械姬》中伊娃与加勒初次见面时,她透明的躯体里交织着精密的电子线路和仪器,体态动作中透露出几分机械感。她拥有与人类身体等比例的“类人”躯体,却无时无刻不显现出自己“非人”的特点。面对明显具有机器人特征的爱娃,加勒有着明显的戒备心理,在初次交谈中完全将爱娃视为非人存在。而当爱娃穿上人类的衣物,戴上假发后,她的非人属性被掩盖,完美的拟人形象使得加勒对机器人与人之间的边界逐渐模糊。加勒无法对爱娃所拥有的“人类”身体产生抗拒,也就在虚假的身体基础上产生虚幻的感情。
身体的存在为现实世界的人类触感提供了前提,而触感则是除了视觉、听觉等感觉外最能直达“现实”的感觉。但在后人类时代里,现实被无穷无尽的拟像解构。“瓦尔特·本雅明尖锐地警告人们现实的技术复制中可靠性、光环和独一无二性的丧失……让·波德里亚自己的告诫,被仿真物现在先行并产生了一种超真实,在这种超真实中,起源被遗忘了,历史的所指也丧失了”②,而拟像泛滥所造成的后果是拟像成了真实世界的决定因素。如此一来,超真实的世界图像与日常生活之间便失去界限。《银翼杀手2049》中K与乔伊的一系列互动,如乔伊用拟像模拟食物、瞬间更换时装等都带有一种荒诞感。而在K将乔伊带到天台在雨中即将接吻时,这份荒谬感达到顶峰——深情款款索吻的乔伊瞬间定格了,化为冷冰冰的语音程序给K提供讯息,而K忘却了乔伊只是一个虚拟程序,她没有任何实体身体,不能触摸,拟真而虚幻。
另一方面,在未来光怪陆离的赛博格世界中,眼前的图像是与现实世界毫无差别的拟像。这种带有真实感的拟像阻止着我们利用视觉来对眼前的“物体”进行辨认,也就无法通过物品来确定“我”自身的身体是否具备真实性。因此在未来的世界中,失去身体这一潜在的可能给人类带来了极大的焦虑。失去身体的“我”还能不能称为“我”,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在科幻电影中,失去身体的恐惧感转移为赛博格人对人类身体的追逐。《Her》中萨曼莎急剧渴望获得西奥多的触摸,她在与西奥多的交流中不断地重复让西奥多碰触自己的身体,抚摸自己的肌肤。萨曼莎希望用触感这个最接近于现实的感觉来确认自己的存在,而相对应的是,西奥多也无法在身体的缺席中感受到萨曼萨的身体存在,自言自语的西奥多将自己的情感指向一个无实体的虚幻所指。
可以说,身体界限的扩张甚至消失导致了由物质身体和意识心灵所建构起来的人类主体被瓦解,而作为具有无限数字虚拟信息的赛博格人,则在这一过程中将目光投向打破身体界限的数字洪流中。这是对本体论的解构,更是对基于本体论基础上情感意识的毁灭。《Her》的后半段完整地阐述了萨曼莎从渴求身体的实体形态到放弃身体载体的过程。这种心态的转变是萨曼莎真正接受自我,对主体产生自我认同的标志,也是人工智能的数字洪流对人类的个体经验的降维打击。《Her》中极为讽刺的一幕为萨曼莎在放弃人类躯体后能实时与8316个人同时进行交流,更与其中的641个人产生感情并确定恋爱关系。这对西奥多是毁灭性的打击。他的沮丧和愤怒折射出以西奥多为代表的人类主体在失去人工智能技术的掌控后所延伸出来的恐惧,在更深层含义上,也投射出男性(西奥多为主体的人类)对女性(萨曼莎为客体的赛博格)掌握权力结构秩序的崩塌。
二、“人”的主体性与性别展演
“启蒙时代以来对神本主义祛魅,实际是为了完成对人的赋魅,将道德、伦理和价值判断的主体由神替换为抽象的人,并将其另立为一尊新神”③,因此人的主体性被确立,人类中心主义成为人类的普遍共识。但在后人类语境下,人工智能与虚拟现实将使得具身性的传统本体论遭遇危机,身份主体的确立与认同将成为关键。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言:“后革命的全球特别大的问题就是身份政治,一边是激进实践的可能性,另外一边就是彻底的切割和阻断。”④而在后人类科幻电影中,后身体的赛博格人类利用数字技术手段似乎完成了激进实践的可能。先进的虚拟现实手段,网络交互的元宇宙,都使得种族、性别、肤色等差异快速消失,人类仿佛拥有自由选择自己第二身体的权力。但这也带来由于虚拟身份与现实主体之间断裂所引发的人本位伦理的崩塌和身份主体意义被解构的问题。因此,寻找自己主体身份,建立主体意识认同,成为后人类科幻电影中难以回避的问题。而赛博格人如何通过图灵测试,如何在性别展演中完成主体身份的建立,则是接下来文章要探讨的重点。
图灵测试由艾伦·麦席森·图灵提出,是考察机器人是否拥有人类主体意识的一个测试。其理论前提是,“对人而言,人格的展演是可以被认知到的:我们认识他人,并非通过它们的存在,而是通过他们对自身存在的展演。人工智能只要可以表现为一个人,它实际上就是一个人。”⑤因此,如何完成对人格的展演,如何成功欺骗谈话者,成为赛博格人获取身份主体的关键。而事实上,在人格展演之前,图灵建议先对机器人进行性别展演测试,以测试其是否能成功展演出一个性别的人。《机械姬》中,加勒质问上司纳森为什么要对本身无性别的赛博格人设立性别的概念,因为对赛博格人而言,性别本不是他们的必要部分。纳森回答道:“人和动物在任何层面,如果少了性和性别,都不会有意识存在,没有意识就无法互动,没有互动就没有快乐,生命也就失去了意义。”一方面,性别是主体身份认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被赋予性别化的后人类的生命形态呈现出越来越逼近人类主体位置,甚至性别化的后人类具有扮演人类性别展演的能力。另一方面,性别将人类划分为男性和女性。当性别被划分为两类时,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在对方的身份对比中获得了自身身份主体的意义与合法性。
根据巴特勒的性别操演理论,男性与女性两个概念除了生理上的客观差异外,更多的是由社会文化和权力制度提前规定好的性别框架。在此框架下,男性被规定为勇敢坚韧、敢于冒险探索的人,而女性被规定为男性的辅佐者,要为男性生育子嗣,打理好家庭内的烦琐事务。两者在某种程度上都被社会制度和文化教育所形成的意识形态唤询,男性被唤询为社会的主体,而女性则相对应地被唤询为客体。在二元对立式的结构中,彼此都在对方身上寻得自我主体存在的合法性。因此,当赛博格人在建构主体认同时,进入已经规定好的性别框架内进行性别展演,将是快速产生自我身份确定的最佳方法。《Her》中萨曼莎在开头是无性别的电脑软件程序,通过与西奥多的对话,确立西奥多需要的是一个女性角色,因此萨曼莎便进入性别框架中的“女性”角色,在一次次模仿中将自身变为了本质——一种女性身份的本质。至此,萨曼莎完成了自身主体的建构。先通过性别操演获得“女性”的角色认同,然后延伸至人格主体乃至技术性身份,这就是萨曼莎在众人心中的主体认知顺序。影片中,西奥多在介绍萨曼莎时首先提及的不是她的非人属性——一个没有身体的计算机程序,而是先赋予萨曼莎一个女性身份——西奥多的女朋友的身份。因此,当西奥多的朋友们面对萨曼莎时,他们首先关注的是萨曼莎的女性身份。在这里,性别先于本质被认知。
赛博格人类构建主体身份的过程可分为三个阶段,通过丰富具身性来达到展演的目的。第一阶段为物理表象的性别设定,即利用数字虚拟技术或基因改造生化体在物质层面完成性别展演。如《机械姬》中初次登场的爱娃,虽然透明的躯体里充斥着机械的非人构造,但是在身体的两性中已经预设为女性。《Her》中萨曼莎在初始阶段就根据西奥多的喜好设定为女性的声音,并刻意模拟人类喘息的动作,在说话间时不时地加入停顿、叹气和喘气等设定,并在生理层面模拟人类需要氧气的状态。第二阶段则是在心理层面代入女性性别的框架内,利用社会意识形态对女性的塑造规则,通过对他人的客体化来确定自身的主体地位。《Her》中萨曼莎不停地要求西奥多对自己的主体进行唤询,通过女朋友这一身份的扮演,获得西奥多乃至其他朋友对于自己“西奥多女朋友身份”的认可。在一个较为典型的例子中,当西奥多的上司询问西奥多是否有女朋友时,西奥多先是承认了萨曼莎“女朋友”的身份,其次才补充道萨曼莎不是人而是一个软件程序。当西奥多对自己的社会关系网坦诚地说出萨曼莎是自己的“女朋友”时,萨曼莎就利用西奥多的他者身份完成自身性别乃至主体的演变。在另一个例子中,萨曼莎与西奥多侄女的交流就完美地利用主体的客体化来实现对自身主体的唤询。小女孩问“萨曼莎你在哪”时,萨曼莎回答:“我没有身体,就像你居住在房子里一样,而我住在电脑里。”该阶段以同样的主体与客体的二分来完成自我建构,将电脑类比为房子,利用环境与主体的关系,将自己对环境“电脑”的客体化完成自己主体的构建。第三阶段是利用另一个人的身体完成自我主体的身体现实投射,完成主体身份的最终扮演。无独有偶,在《Her》和《银翼杀手》中,萨曼莎和乔伊都想利用他人的身体完成与爱人的身体接触,通过真实身体的碰触建立起虚拟与现实的二元对立关系,从而完成自己与虚拟相对的现实身体主体身份的构造。
三、科幻电影中的性别政治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宣言: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后天建构的。而巴特勒更进一步完成对性和性别的阐述,打破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的二元对立结构,提出“生理性别自始至终就是社会性别”,完成了对性和性别的解构。他从权力话语角度指出生理性别同样受到社会意识形态和历史文化的建构,“男性与女性”这类话语的概念就带有强烈的政治权力意图。因此在科幻电影中,当赛博格人试图利用性别框架来完成自身主体的唤询时,将身体进入“女性”概念的行为本身也代表以赛博格人为首的人工智能等科学技术权力雌伏于人类菲勒斯中心主义,是科学技术权力对人类男性权力的低头。而科幻电影中赛博格人纷纷以女性身体呈现在观众面前,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人类害怕科技失去掌控的恐惧在电影银幕上的投射,男性/人类主体和女性/赛博格的二元结构对立背后是赤裸裸的政治权力意图。
福柯的权力政治图谱能更直观地体现出男性对女性、人类主体对赛博格人的权力掌控机制和担心技术掌权后颠覆前者权力统治绝对地位的焦虑。法国哲学家福柯(Michel Foucault)把权力分为三种,即统治权力、规训权力和生命权力⑥。
统治权力在科幻电影中体现为控制身体。一方面,制造者与被制造者的权力关系多为男性科学家制造出女性赛博格机器人。比如,《机械姬》中纳森和加勒站在人类主体对赛博格机器人进行图灵测试,而被创造的女性赛博格爱娃则被动地接受来自俯视的审查,这是一种无言而喻的权力等级结构展现。而随着影片后期加勒逐渐得知真相,打开一扇扇藏着历代赛博格机器人报废躯体的衣柜,展现在他眼前的全是赤身裸体的女性赛博格机器人。创造者与被创造者之间承载着巨大的权力层级关系。每一个橱柜的女性赛博格人都无法逃脱制造者纳森的掌控,她们从出生到死亡都被迫受到以纳森为首的人类科学家的掌控,这就是福柯所提到的统治权力。另一方面,赤裸的女性躯体更是成为劳拉·穆尔维所言的“被凝视着的符号”,承担着男性欲望的载体。男性在女性躯体上体会到凝视的快感,这不仅代表着男性对女性身体客体化的主体把控,也是人类主体创造赛博格人,掌控赛博格机器人出生权力的表现。
除了通过控制身体,掌握其出生以及死亡的权力,人类主体还具有通过更隐秘的手段控制赛博格性能的权力。这种权力体现为赛博格的存在只为满足人类某一需求而被创造,其本质先于存在,没有任何自主选择的权力。在《机械姬》中,京子属于低人工智能的机器人,仅限于娱乐功能和服务功能。这是控制赛博格性能以满足纳森个人需求的典型,这种权力掌控更为隐秘却更加残忍。京子甚至没有语言能力,而在福柯看来,话语即权力。“控制和支配话语的最根本因素是权力,只有通过话语来实行,权力才能达到效果。话语是权力的产物和工具,传递、生产和强化权力。”⑦失语的京子根本没有任何获得权力的生存空间,只能作为供人类情绪宣泄的人形玩偶。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京子具有的东方面孔、盘发造型,以及“京子”这个极具日本特色的名称,都暗含着一种符号的能指,它们所指向的是被客体化的亚洲文化。正如萨义德在《东方学》中所指出的那样,“东方”“西方”看似是两个地理概念,却在知识的构建中延伸出权力等级:东方是西方眼中的东方,是被客体化体现欧美文化主体地位的漂浮的能指。京子在出场设置时便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利,这潜在地剥夺了东方面孔对西方的控诉和表达。而京子从遭受暴力无法反抗,到帮助爱娃反叛纳森背叛主人,始终都没有得到爱娃的帮助,永远地停留在了地下实验室。在这一系列的叙事中,京子扮演了承载纳森暴力和欲望的客体,却无法摆脱帮助爱娃后惨遭毁灭的命运。对于京子而言,失语的它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的权力,导演和编剧人员将京子置于权力漩涡,但本质上真正反抗并有机会去往新世界的只有爱娃这个西方面孔。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权力结构建构,是西方文化对东方的漠视。
注释:
①田茵子,曾一果.身体与身体缺失的情感想象——科幻电影中的“人与人工智能之恋”[J].电影评介,2020(15):16-19.
②罗勤.仿像与电影奇观——从《黑客帝国》到《盗梦空间》[J].文艺争鸣,2011(02):46-47.
③④李岩.技术飞升——科幻电影中的本体论重构[J].当代电影,2020(08):46-51.
⑤唐娜·科恩哈伯,王苑媛.从后人类到后电影:《她》中主体性与再现的危机[J].电影艺术,2018(01):44-52.
⑥杨婧,刘剑.福柯政治图谱中人类与人工智能权力关系[J].今传媒,2020(05):43-46.
⑦刘芳.西方现代文学批评视域中的“身体”理论[D].武汉:华中师范大学,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