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世纪前,作曲家马勒的创伤
2022-02-19木浓
木浓
奧地利作曲家及指挥家古斯塔夫·马勒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笼罩着资本主义的精神危机。没有任何一名当时的音乐家,如同马勒般,反反复复体验与亲人的生离死别,把对生命意义的探索融入最富时代感的交响曲。
身兼指挥家与作曲家的马勒,一生共创作11部交响曲与50余首歌曲。自《第一交响曲》开始,已经显现了未来将形成“马勒特质”的所有东西,直至告别世界的《第十交响曲》,不断的发展和升华,都是他的思考、搏斗与上下求索。
在世时,他曾预言:“我的时代终将来临。”然而,作为作曲家的“马勒形象”,在其辞世半个多世纪后,才在争议中一步一步得到显现,直至20世纪60年代,“马勒复兴”终于来到。
在马勒逝世110周年之际,广州展演了马勒的七部交响曲、《大地之歌》,以及艺术歌曲,历时约一年。还有“特殊艺术家”阿璞的“大地之歌—阿璞绘读马勒作品展”的展出,引领更多人从绘画的角度重新阅读马勒。
100多年前,马勒已深知自己的作品是“未来生活的一种先现音”。如今,他的预言再一次实现。
《第六交响曲》在广州星海音乐厅上演的一晚,冬夜已渐暖。第三乐章刚刚开始的时候,观众席里已经传来了啜泣声。坐在笔者身边的好友音乐治疗师时静洁,不停摘下口罩抹泪;音乐会散场后,参加表演的深圳交响乐团演奏家在将启程返回深圳时,忍不住提及在音乐会上“拉哭了”。
“马勒的作品,年轻时连完整4个乐章都难听完,今天听‘马六’的现场,眼泪洗刷似的落下,内心在不断地翻滚涌动。”好友说,“这无关个人情感命运或悲伤,而是被这样宏大的作品所震撼,那样宏大的、超脱的面对‘命运多舛’的抗争,面对终极问题的思考、对话、纠缠、恐惧、对抗、释然……我感受到了人类命运共同的悲悯。”
“悲伤的、悲剧的,甚至是消极的冲突,被用音乐表达出来,本身就是大胆的、勇敢的。它反复地让你体验不舒服的点,也许这就是它曾经备受争议的部分。好在今天,它能被更多人接纳。”几乎参与演奏上述所有场次的广州交响乐团大提琴演奏家奚依萌认为,这种“不舒服的点”引发的,并不是个人的情绪,而是宏大的、人类共同面对的议题:生死与信仰。
他形容自己在演奏马勒交响曲时,“每一次听到整个乐队的声响,仍然还是会被震慑住”,然而在那些瞬间,却会突然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而且如此渺小, 尽管马勒的交响曲结构复杂、演奏难度高,但这种体验令他感慨, “马勒很‘折磨’你,但是你就是很爱”。
1860年7月7日,马勒出生于奥匈帝国境内的波西米亚小镇卡利斯特,父母是犹太小商人。从祖辈开始,他们一直生活在不安全的状态中。身份是他终身必须面对的难题,以至于他在名满天下后依然感慨:“不管到什么地方,我是犹太人这件事始终成为我的一道障碍。”
这个家庭给小马勒带来的不是父慈母爱。并不因爱结合的父母,给马勒留下的深刻印象,是强壮的酗酒的父亲对母亲施以暴行,是柔弱的不断挺着大肚子劳作的母亲—她足足生育了14个孩子。
每一次父亲对母亲动手的时候,小马勒只能从家里跑到街上,靠在反复演奏着维也纳著名歌谣《噢·奥古斯丁,你呀》的手摇风琴上,获得音乐的一点点慰藉。
1899,马勒的妻子阿尔玛·马勒
1898年的维也纳国家歌剧院
“不管到什么地方,我是犹太人这件事始终成为我的一道障碍。”
几十年后,当在夜晚听到纽约街头响起的手摇风琴声,他对妻子阿尔玛·马勒说:“多么可爱的手摇风琴,一直把我带回到童年时代。”
阿尔玛曾回忆,马勒童年中的许多印象和痕迹,始终滞留在他的全部生活中,其中最刻骨铭心且影响他一生的,是他从5岁起到14岁,就不得不面对6个兄弟姐妹的相继死去。
这种悲剧性的体验,在他后来的人生中也从未停止过—最爱的弟弟、父母、女儿不断离他而去,直至他体验自己与世界的离别。
1908年,马勒与妻子在欧洲托布拉赫小镇的一个农庄,度过了阿尔玛口中的“马勒晚年最郁闷、最悲凉和最恐怖的时期”。其时距离他离世还有2年多,死亡的恐惧一直笼罩着他,以至于他“散步没多久就要停下来摸摸脉搏”,白天常常让妻子为他听心脏,“衣袋里放着一个步程计,所走的每一步、每次心跳都要小心计量”。
尽管直到晚年,他也从未说过一句赞美父亲的话,不能与父亲和解,但他之所以成为“马勒”,确是因为年幼时父亲对他天赋的发现和培养。
马勒的父亲伯伦哈德虽然生性暴躁,却重视教育,自己因为赶车时总带着书,被人们称为“马车学者”。有一次带4岁的马勒去看望外祖父时,伯伦哈德发现“失踪”的儿子正在阁楼弹奏着旧钢琴,于是为儿子购买了手风琴和钢琴,并请来老师。6岁,马勒开始学习钢琴,10岁,就以钢琴家的身份举办了第一次公开音乐会。
童年对他来说美好的部分,可能都来自音乐。4-6岁间,他从佣人那里学到了200多首民歌;附近的兵营里时常响起的军号吸引了他,每当军团行军走过,他总跟在后面唱歌。那也许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1875年9月,他进入了维也纳音乐学院,在学习钢琴的同时,也学习和声,并系统地学习哲学、历史和音乐史。他还从作曲老师布鲁克纳身上学习到,“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的命运,与他所经受的苦难分不开,必须在经受的苦难中使自己的品格得到崇高的升华”。
1878—1880年,他投入《悲叹之歌》这部大型声乐作品的创作,用“杀弟”这个悲剧主题,表达对1874年不幸病死的弟弟恩斯特的怀念、哀痛和负罪感—恩斯特正是这部作品主人公的名字。
或许从此,他开始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断经历和体验不幸。尽管强调“我靠指挥过活,但我活着是为了作曲”,马勒首先是作为指挥家被世人认可的。
1880年起,他开始了指挥生涯,并在随后的七八年间辗转多地担任指挥。自一开始,他就不得不承受来自同行的攻击。但马勒以坚定的意志和强硬的手段,把亏损的剧院扭亏为盈,获得了民众的喜爱。
然而,他亲自指挥的《第一交响曲》的首演被形容为“灾难性的”,听众并不能理解—这种情况在他一生的创作中不断出现,埋下不断遭受争议的伏笔。
1888—1897年是他在汉堡执棒的时期,他的指挥艺术得到了更大范围的国际性声誉。但他很清楚自己内心的需求,是“摆脱了歌剧的牵挂,一门心思地埋头于自己的创作和思索,自由自在地生活”。
1893年,他在奥地利阿特尔湖畔、霍伦格比格山脚下,搭建了一间“作曲家小屋”,过起了埋头创作的生活。身处大自然中,怀揣敬畏,他说出著名的言论:“我本人也是一件乐器,宇宙就在这件乐器上演奏。”
因为只有夏天可以全心投入创作,他戏称自己为“夏日作曲家”。创作于1896年的《第三交响曲》,被他认为是自己“最个性化、最丰富的作品”。有人认为,这部交响曲想要表达生命从低级向高级不断向上的运动,来展现精神世界的不同发展阶段。
“我本人也是一件乐器,宇宙就在这件乐器上演奏。”
1901年,幽默杂志中描绘的马勒指挥风格
奥地利阿特尔湖,马勒的“作曲家小屋”
历史却继续重演。该作品1901年首演后,被维也纳的音乐批评家评价为“形式上的灾难”。有人说,维也纳音乐界的保守势力质疑马勒的宏大叙事,拒绝他的华丽交响,反犹势力更以种种理由攻击他音乐中的“混杂”与“粗野”。
马勒在给朋友的信中叹息道:“我将不能活着看到我事业的胜利!我所写的一切对听众来说都太远、太新奇,而他们找不到通向我的桥梁。”
1897年,马勒被任命为维也纳宫廷歌剧院的指挥和院长。在他上任前,当地的一些权威人士便已联合起来,以反犹为理由,试图阻止他的到来。
在此后他本人称为的“十年战争”中,马勒仅在维也纳歌剧院就指挥了上千场歌剧演出,打造了歌剧院的“黄金时代”。而他自己因为抚养两个妹妹和三个弟弟,始终处于清贫中。
1916年,马勒《第八交响曲》的美国首演阵容,参与的演奏家与演唱者多达千人
1904年完成的《第六交响曲》被他称为《悲剧交响曲》,因为基本内容就是“死亡”。他以自传性的方式表现悲剧性的内容,尤其“在最后一个乐章描写了自己,和自己的倒下”—“这是那位英雄,在他的身上落下了命运的三次打击,最后的一击把他像一棵树那样连根拔起。”
这部交響曲被妻子称为预言,或者是“诅咒”—随后几年间,三次打击陆续降临:女儿病逝,马勒被迫辞去工作,并患上心脏病。
1907年,马勒应邀前往美国,任职于纽约大都会歌剧院。1908年,他在病中拼命致力于《大地之歌》和《第九交响曲》的创作,“被一种强烈的不得不说再见的情感占有”。
1911年2月21日,马勒在纽约指挥了一生中最后一场音乐会。5月12日,他回到维也纳,并于5月18日与世长辞。
“上帝注视着我的这些创伤,不要让你的一个生灵丧失。”马勒说。
他并非仅在音乐中演绎悲剧,而是通过不断体验悲剧,直面痛苦,勇于表达,探索生命与死亡。他曾在谈及自己的作品时写道:“我把我的经历和曾经承受的痛苦都记录在当中……对知道怎样倾听我的音乐的人来说,我的整个生命将会变得清楚明白……如果我的生活像在牧场上平静地流过的小溪一样,我相信我会无法创作任何东西。”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作品是一部音乐的诗,“它一步一步地上升,走过了所有发展的阶段”。
在星海音乐厅上演《第十交响曲》的一晚,指挥景焕在演出前“不得不打破常规发言”:“世人对《第十交响曲》有一些误解,它并非未完成,而且它虽然有过纠结,但在第五乐章已经彻底释怀和原谅。”她希望观众从中仔细聆听马勒对妻子的爱,和对世界最后的告别。
告别人世时,马勒说出的最后一个词,是“莫扎特”。
小时候,有人问马勒想成为怎样的人,他的回答是“殉道者”。对于承载着沉重使命的音乐家和思想家来说,短暂的一生,莫不过是殉道的一生,是一个只有物理性终结才能停止探索的精神旅程。
马勒最喜欢的关于歌德的文章之一是《与歌德的对话》,这是他晚年的夏日里常见的读物。他不止一次由衷感慨道,歌德是“照亮我精神的太阳”。
而他自己,在向浪漫主义做最后告别的同时,燃烧自己,作为20世纪音乐精神领袖召唤着未来。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