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范式:现实主义题材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的电影化思维技法探索
2022-02-18阮孟婷
阮孟婷
近年来,基于大数据背景下的互联网与新媒体的技术赋能,传统媒体与新媒体、流媒体不断融合、互动,涌现出时代新作,碰撞出时代火花。值得关注的是,时代新作的典型特征是剧作不断契合时下观众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与碎片化的信息接收方式。
进入21世纪以来,电视剧一直尝试挣脱情节同质化、人物脸谱化、受众审美疲劳等桎梏,突破传统剧集的壁垒,探索出电视剧精品化的剧集新形态——短剧。“现实题材电视剧的灵魂在于现实主义品格,具体而言包括三个方面:精神内核的时代性与人文性、题材内容的人民性和客观性、表现手法的典型性与超越性。”①现实题材电视剧的创作需要借助现实主义品格来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而现实主义视角与短剧融合为现实主义品格的完美践行开辟了新的可能性。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可谓是融媒生态下现实主义品格与短剧完美融合的佼佼者。作为2021年暑期档口碑最佳的国产剧,《我在他乡挺好的》借助短剧集发力,做出了诸多极具现实主义色彩的艺术尝试,尤为惊艳的是其电影化的独特影像范式,也因此在众多的都市短剧、女性群像剧中脱颖而出。
显然,长剧集遽变为短剧集是融媒语境下契合创作者优化表达、平台方良性发展、受众视听享受等多元需求的剧集新动向。从某种意义上说,电视剧电影化正是“电影人”入驻电视场域、实现短剧与网剧完美破圈、打造新世纪短剧的电影化风格的新路径。笔者认为,该剧电影化思维的表达范式集中体现在蒙太奇叙事、美学构建和隐喻意象三个方面。
一、蒙太奇叙事:源于生活的空白设置与追叙呼应
“作品是一个布满了未定点和空白的图式化纲要结构,作品的现实化需要读者在阅读中对未定点的确定和对空白的填补。”②德国学者伊瑟尔认为,“空白”是与“召唤结构”紧密相关的概念之一,电视剧经由空白机制,重构电影化的留白艺术,凸显剧集的深意与余韵悠长。在电视剧作品中,创作者有意在情节叙事、人物塑造、氛围感营造等方面设置一种未定点或者空白,以此不断赋予受众创造与再造的空间,也试图打破受众在文本内容、视听层面等的接收频次上的流畅性和连贯感,刺激受众主动感受与感知,主动想象与探寻,以及主动思考与审视,而非仅停留在创作者单向的认知与价值观的输出上。基于空白机制召唤观众审美再创造,观赏之中孕育着创造,助推短视频时代之下的电视剧传播,以此催生短剧传播双循环的新业态。
空白的设置极大地强化了情节悬念与戏剧冲突,推动受众的想象力与思辨性在剧情演变过程中占据主导力量,召唤受众群体沉浸其中,进而产生共情,达到情感认同。《我在他乡挺好的》采用蒙太奇叙事手法,注重对叙事空间和人物心灵空间的重构。第一集开篇就是一个悬念:“胡晶晶为什么自杀?”而在第一集的结尾部分就揭示了她选择自杀似乎是因为接到了一个电话。但是在此刻又设下了一个更大的悬念:“谁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了些什么……”人物悬念的铺垫设置一环扣一环,必然会引发受众观剧的探究欲。最终集合空白逐一对照和填补(如悲剧式开篇与开放式结局),往往使得受众再造与想象空间进一步深化。自杀的表演形态也使得观众产生间离的效果和视觉冲击,其带来的情感共鸣会更加强烈,也更能表现胡晶晶对抗命运的绝望感和悲剧性。空白与悬念设置是颠覆传统叙事、强化反常现象的体现,也是电影中常用的一个叙事技巧。
时序倒错呼应悬念,进而人物关系日渐明晰,人物形象的塑造逐渐深入内里。“如果顺序安排上的偏离与某些常规相应,就不会特别醒目。然而偏离得错综复杂,就会使人们尽最大的努力以追踪故事。”③该剧极大地发挥了时序倒错中追叙的作用,既在情节上进行补充与阐释,又让观众产生情感共鸣与认同。剧中关乎胡晶晶的形象,大多采用追叙的方式来构建。生病打针的纪南嘉、在职场中被误解的乔夕辰、三人共同找寻胡晶晶自杀的缘由等,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胡晶晶的画面。显然,此时导演选择追叙的方式不仅仅是为了剧情推进,更多的是在借追叙找到剧中人物思念的抒发口,也借追叙释放和传达北漂人、异乡人的生存情绪,以此呼应悬念,升华主题。
二、美学构建:光影、色调、无声与电影化质感互渗
电影思想大师安德烈·巴赞指出:“要更好地理解一部影片的倾向如何,最好先理解该影片是如何表现其倾向的。”④在《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剧中,李漠导演借助电影式的创作手法,基于“真实”“细腻”的质感追求,对剧中人和观众注入现实主义观照。总体来看,该剧极具电影感的视觉美学与听觉美学渗透内里,建构了剧作自身艺术与现实交融的美学表达。
空间和时间这两个维度是不可分割的,于空间展现时过境迁,抑或于时间构建现实缩影,皆是时空建构的必经之路。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在《知觉现象学》一书中提及“生活的空间”观念。《我在他乡挺好的》伴随着导演个人化、艺术化的电影式表达,时刻强化观众对“时间”和“空间”的认知,对绘画艺术中深度、纵深、布光和表现等技法的运用独树一帜。在乔夕辰在天台喝酒的那场戏中,李漠导演聚焦场面调度,用镜头极为克制地表达对北漂人身处异乡面临种种遭际的悲悯与疼惜之情,剧中多处演员调度和镜头调度也营造了极强的纪实美感。而在运镜上,手持镜头、肩扛跟拍摄影所呈现的“晃镜头”与异乡人、北漂人的生活状态相呼应;多个长镜头、大景深的运用以及模拟自然光效都能展现镜头的呼吸感和人物角色的真实感。在纪实的语境下,光影、色调氛围化的勾勒与基于多线蒙太奇剪辑手法的强叙事融为一体,衍生出极致化的现实主义的影调色调审美。换言之,导演借用光线与光影不仅仅塑造了剧中人物的生存困境与情感空间,而且融入了一种现实主义色彩的美学元素。
以往电视剧镜头语言的叙述手法单一,侧重于聚焦人物之间的对话艺术,对于听觉艺术的呈现也仅是对白与配乐的简单适配,而极少关注音乐以外的音响(如环境音响) 对电视剧叙事时空与情感的影响。《我在他乡挺好的》诸多环境音响(如易拉罐与酒瓶的碰撞声、周边的自然环境音响等)的运用在强化其纪实功能的同时赋予了空间的造型功能,更凸显出剧中人“故乡变异乡,异乡变故乡”的空间与情感上的双重撕裂感。不容忽视的还有剧中仅出现过一次的耳鸣声(第一集尾声部分:胡晶晶跳下天台后,画面切入一只大雁在高楼大厦之间盘旋迂回,伴随着此画面的耳鸣声大约持续了10秒)。创作者关于耳鸣声的设计造成观众听觉上的不适,产生氛围紧张、敲下警钟的效果,从而达到布莱希特所倡导的间离意义。而另外一种突破电视剧常规,亦称陌生化的电影手法——“无声”,也成为剧中的点睛之笔。例如胡晶晶自杀前化妆、坐地铁、步行走入天台等画面仅仅伴随音乐音响以及少许环境音响,用静寂效果体现情感张力,隐喻人物复杂的心理状态。贾樟柯导演在《贾想》里说道:“电影中没有语言的时刻,可能是对那些语言的补充。”导演选择让胡晶晶用“无声”的方式进行表现,更能反衬出她在当时社会中的失语和无力感。这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留白式手法也是导演在听觉美学上呈现一种电影化风格的体现。
三、隐喻意象:影像符号的审美思维与哲学思维交织
早在《周易·系辞上》里,古人就主张“立象以尽意”。“意”与“象”两个元素皆有各自寓意,“象”即具象,具体的、客观的、外在的物象;“意”则指代抽象的、主观的、内里的心象(思想感情)。以“象”为载体,以“意”为统领,二者相互渗透融合。当今,构建意象来表达作品主题思想越来越成为影片口碑、票房双丰收的保障,而新世纪的电视剧也开始主动融入“意象美学”这个概念。至此,电视剧创作从视听层面的表象化进阶到审美认知上的抽象化,最终达至哲理思辨的意象化。“如果说蒙太奇电影美学表现出走向现代艺术的态势,那么纪实电影美学则高举着电影本体论的旗帜,坚决从现代艺术中脱离出来,奔向现代哲学。”⑤李漠导演在剧中借助显性意象,如实物道具或空间场景等实现意义重建与召唤,映现隐喻意象的美学灵魂。
(一)“雁”的意象凸显与异乡人身份的诗意回归
在边患内乱的历史背景之下,贬谪他乡的诗人在文学作品中创造了诸多表情达意的意象群。大雁亦位列其中,极富诗意和审美高度。在21世纪的新语境下,“雁”意象的意蕴、意境也在此高度和深度上被赋予了新内涵。《我在他乡挺好的》剧中多处运用到“雁”或“雁群”的空镜,尤其值得关注的是片头与片尾的画面也都由“雁群”构成。显然,空中的雁群隐喻北漂或者在其他城市漂泊的年轻人。剧中除了一处为了契合悲剧情境而出现一只大雁在高楼大厦之间迂回盘旋的画面外,便再无类似的“孤雁”镜头,大多是“雁群”镜头。该剧对于观众情绪的调度也是正向的,重构了对雁群“荒诞”“孤寂”等固有的意象认知。基于这一点,导演所表现的雁群展翅高飞的天空依旧是一个正向的意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此“天”定是隐喻异乡人实现梦想的他乡,亦为变梦之乡,充满诗意与现实主义色彩。
(二)“向日葵”的意象塑造与遭际创伤的理性思考
“向日葵”在中国文学史上被视为一种极为重要的意象,作为忠心崇拜神圣、始终追逐光明的事物象征,虽时过境迁,但向往光明、厌恶黑暗之意依旧不变。《我在他乡挺好的》剧中“向日葵”出现的频率较高,呈现的形式也极具丰富性。“向日葵”直接的指示对象是剧中人胡晶晶这个角色:胡晶晶生日当天收到的“向日葵”鲜花,胡晶晶的手机壳、微信头像以及聊天壁纸也都关乎“向日葵”。导演刻意将“向日葵”与生活中遭遇各种失意和创伤的胡晶晶建立起紧密的联系,表面上看似是在反衬失意中的胡晶晶难以释怀的心境,实则是借“向日葵”来表现胡晶晶在亲人和朋友面前永远笑脸相迎,但自己独处时却陷入极端抑郁的巨大反差,以此强化患有孤独症的胡晶晶仍心存善意的人物形象。胡晶晶无时无刻不在追求光明,无时无刻不向往阳光普照,可命运总是如此捉弄人。胡晶晶酿成自杀悲剧不仅是伴随救世主式微笑而告别苦难、永久挣脱的孤独选择,更是其自由意志在压力下的冲动选择。绝望感、无助感和无力感等负面情感在胡晶晶的内心占据主导,最终以悲剧收场。而导演大篇幅聚焦活下来的人,侧重描摹失去亲人、朋友后的剧中人如何继续生活的图景。所以,无论是剧中人物还是主创团队,都在向观众诠释关于生命的另一种理性选择。
(三)“地铁口”的意象呈现与关乎生死的哲学探讨
生与死何尝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先是有社会学家竹内好“死孕育着生,而生不过是走向死”的消极的、带有某种妥协意味的表述,后又有学者“生不过是走向死,而死孕育着生”的超脱的、富有“韧劲”的见解。学者这般超然洒脱,大抵是坚信:生命之灿烂在于生命本身的颠覆与超越。《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剧实际上是一个关于选择的故事。第一集有一场戏是乔夕辰和胡晶晶在同一班进站的地铁中都遇到了事情,两个人在相反方向的地铁口同时蹲下,强忍泪水,之后逐渐消失在进站的人群中。然而在这场戏之后,重新回到生活中的两个人,一个走向了生,一个走向了死。换言之,“地铁口”隐喻人生道路上的某个岔路口,而一旦做出选择,结果也许就是生和死的差别。在剧中,导演基于两人命运走向的对比反差强化“地铁口”的意象表达,蕴含着一种新世纪视域下的生命哲学观。胡晶晶的“死”,看似是其曾经沉匿于自我意识的生命指向,实则是导演刻意淡化死亡,通过剧中其他人的生活态度与行为动向,向观众彰显另一种对“生命”的诠释:活着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颠覆与超越。导演以开放式的情节走向收尾该剧,暗含着人们对于“生”与“死”的意义诠释,以及对于“生命”这个命题的哲学探索永不停歇之意。
四、结语
电影感以及电影化风格在《我在他乡挺好的》这部剧中已然成为导演强烈的自我意识表达与短剧独特的个性化表达互渗的思想载体和艺术产物。“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基于唯物主义的哲学基础,从一开始就提倡现实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创作方法。”⑥《我在他乡挺好的》也正是立足于社会生活实践,推衍出在审美与哲学等视域下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注入了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极具现实主义美学思想的特征。
注释:
①闫伟,邵将.论新时代现实题材电视剧的现实主义品格[J].视听界,2021(03):5-8+13.
②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第二版(增补版)[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294-295.
③[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 叙事理论导论(第二版)[M].谭君强 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95.
④安·马尔罗,邵牧君.电影心理学概说[J].世界电影,1988(02):227-240.
⑤姚晓濛.对一种新的电影形态的思考——试论电影意象美学[J].当代电影,1986(06):44-51.
⑥尹鸿,梁君健.现实主义电影之年——2018年国产电影创作备忘[J].当代电影,2019(03):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