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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卷藏书宜子弟”*
——《江苏藏书史》导言

2022-02-18

图书情报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藏书家藏书

徐 雁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 南京 210023)

在源远而流长的中国书籍文化史上,发端于中原的植物纤维造纸技术,及其与发轫于佛教传播及日历、童蒙读物所需的雕版印刷技术的融合,曾经极大地推动了我国古代书籍文化的传承和传播。于是,汉、唐以来,文人学士对儒家经籍的阅读接受,钞书、购书、借书、换书、校书、藏书、刻书,构成了中国书籍文化的丰富人文内涵,开启了宋、元、明、清千余年间的文风和学风。

江苏的文脉、学风和书香,正是在这样的人文背景上传承发展起来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江庆柏指出:“江苏是我国文化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也是藏书最为丰富的地区之一。藏书在这一地区的社会生活中具有极为重要的意义。江苏文化的质量,和大量文化典籍积淀在这一地区息息相关……文献不仅仅是被动地静止地反映历史,它对地区的文化环境、人文素质也将起到巨大的可塑作用。”[1]22-23

本文拟通过回溯“南方夫子”言偃晚年归吴传播儒学之后,江苏一域文脉和学风的发展轨迹,以及科举取士制度与士族之家热衷藏书的内在关系,旨在总结历代江苏藏书家的共性收藏行为和基本人文特征。

1 言子晚年归乡与吴地儒学传布

史载,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公元前537-前496年)择地姑苏,修建了规模宏壮的新都城。被后人敬称为“南方夫子”的言偃(公元前506—前443年),即诞生于阖闾当政的吴国富强之时。有学者指出:“吴地民俗原本尚武好斗、狠勇轻死。长大后的言偃深感吴地的民俗当改、民风当移,从而萌发了毕生为崇文尚礼、弦歌之治做出努力的宏愿。”[2]4

江南的儒学传统,其源正出之于“道启东南”的言偃。言偃名列孔夫子门下“文学”科首名,系后世所称“七十二贤”及“十哲”之一。他晚年携孙回归故乡,并在周边地区讲授儒学。其江南弟子及言氏家族,遂得薪尽火传,儒学火种逐渐传布开来。因此,在江苏的文化教育史上,崇儒慕学之风,以常熟为其端点。

按,言偃,又称叔氏,春秋末吴国(今江苏常熟)人。他出生在虞山东麓一个平民之家,排行第三。尊长为之起名为“偃”,当寓有“偃武修文”之义。子游是他的字,在《论语》中有多次出现,后世则尊称其为“言子”,或“南方夫子”。他在61岁时携孙回返故里,谨遵孔子心愿,授徒讲学,以讲“仁”说“义”为旨归。

据徐缙《学道书院记》说:“故吴逸民,闻风向学,从之游者以千计”,于是,“孔子之道渐于吴,吴俗乃大变。千载之下,学者益众,家《诗》《书》而户《礼》《乐》。”因此,有学者指出:“中国私家藏书始于春秋时期的孔子。北学孔门的‘南方夫子’言偃……是孔子私学南下和传播中原文化于吴地的创始者,也是中国南方最早的藏书家和文化传播者”;“由于言偃的影响,常熟包括文学、历史、藏书在内的学术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素以人文荟萃、人才辈出闻名于世。尤以私家藏书之名享誉海内外,称为‘藏书之乡’。常熟藏书甲天下,名不虚传。特别是常熟明代以来,形成了独特的藏书流派——虞山藏书流派,简称‘虞山派藏书’,或称‘常熟派藏书’,对中国古代私家藏书影响深远。”[2]4,181-182

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问世的《常昭合志稿》述及两邑藏书之家,开中国地方志为藏书家立传之先声。据曹培根等所撰《常熟藏书史》所述:“常熟素有‘文献之邦’之誉。历来有读书、著书、藏书、抄书、刻书的传统,这与先贤言子的影响密不可分”,而言氏一族家藏简策,自有“家学”世传,是“江南第一文献世家。”[3]

2 官、私学尊经与朝廷科举取士

我国古代的学校教育大致可分为官府所办之学和私家所办之学两大类,至于书院的教育,则与两者有所不同。

古代朝廷办学,是为了国家育才取士的需要。西汉思想家、教育家董仲舒(公元前 179-前104年)提出,“养士之大者,莫大乎太学。太学者,贤士之所关也,教化之本原也”。又,“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即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汉武帝所接受。而汉武帝当政时创设的“太学”,是朝廷所立中央最高学府[4]。

在江苏,儒学教学最先在苏州兴起。史载,东汉永元年间(89-104年),经学家张霸担任会稽太守。他大力提倡经学,于是“习经者以千数,道路但闻诵声”。

隋开皇九年(589年),隋改称吴州为苏州。唐大历三年(768年)二月,李栖筠(719-776年)迁苏州刺史,兼御史中丞、浙西都团练观察使。在任期间,既张设武备,安定地方治安。又增置学庐,表荐优拔宿儒褚冲、吴何员等担任地方学官。其尊师重道,影响所及,使仰慕向学之徒达到数百人。大历九年(774年),大理司直王纲任昆山令后,重建县学,并藏《诗》《书》《礼》《易》《春秋》于其中,聘儒师以训生徒。

学校教育的重点,是对儒家经典的文字释读和内容讲解,书院教学更注重生徒的自学用功,但殊途同归,其主旨同样在于以儒学思想化育士子,让士子通过熟读儒家经典,理解和掌握“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类的“圣人之道”,然后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服务朝廷,教化百姓。因此,规模较大者,大多建有“尊经阁”,以藏儒家经典书籍。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清代学者、藏书家黄体芳(1832—1899年)在任江苏学政期间,为其与左宗棠(1812-1885年)等共同捐建的江阴南菁书院撰书有一副藏书楼楹联,云:“东西汉,南北宋,儒林道学,集大成于二先生。宣圣室中人,吾党未容分两派;十三经,廿四史,诸子百家,萃总目至万余种。文宗江上阁,斯楼应许附千秋。”[5]

自隋、唐建立科举考试制度以后,士子参与县试、乡试和廷试中式者多少,很快成为衡量一个家族及所在地域学风书香浓淡的重要标志。也就是说,能否有弟子在科考中金榜题名,关乎其家族的乡土体面和社会地位。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所述“早生养出一个儿子来,接进士的书香”之语,最能反映出金陵大户人家生儿教子的人生价值取向。

因在唐、宋期间,李栖筠、王纲、范仲淹等率先垂范,重视儒学教育,因此吴县、长洲、常熟、昆山、吴江诸县都次第兴建了官学,加上城乡所建为数众多的社学、义塾、私塾和书院,士子人数大大增多,在各级科举考试中大占先机,人才优势不断显现。而科举入仕,朝廷赐予其人的前程和其家的荣耀,更激励着富贵及小康人家的尊长,努力鞭策自家子弟去苦读经史,而绝大多数的士子也能被裹挟着,在经、史丛中刻苦用功,以求借由科举考试的台阶,去博取“千锺粟”、“黄金屋”和“颜如玉”。潘美月指出:“私家藏书之风,至宋代而大盛……加以雕版流行,得书较易,藏书之家,指不胜屈。士大夫以藏书相夸尚,实开后世学者聚书之风。”[6]

如今,检视宋代苏南城乡的藏书家,多有科举入仕者。有学者指出:“科举与其他选官形式的根本区别在于,科举惟一重视的选择标准是候选人的文化素养。江苏人最为钟情的是入仕,而科举是踏入仕途的敲门砖,‘诗书传家’作为许多大宗族的共同门风,科举人才的家族特征和地域特征,自然也就非常明显。”[7]

江庆柏曾经总结说:“图书在苏南望族向文化型发展的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苏南望族积聚了空前数量的图书,图书的大量收藏促进了读书风气的形成,培养了家族浓厚的文化气氛,图书的旺盛需求促进了图书市场的繁荣。以图书为重要标志的文化消费,促进了整个苏南地区文化事业的发达。”[8]而科举制度“引发了‘学而优则仕’观念的盛行,客观上促进了中国藏书与刻书文化的大发展。进士是科举制度下读书入仕的成功士人,他们既有从事藏书与刻书活动的强烈愿望,又有从事藏书与刻书活动的经济实力,更有从事藏书与刻书活动的文化素养,故中国进士藏书家代不乏人,且英才辈出,传承和创作了彪炳史册的大量典籍,造就了历史上众多藏书、刻书名楼,对于中国藏书、刻书文化发挥了重要而特殊的作用。”[9]

3 “百计寻书”与“藏书教子”

苏辙(1039—1122年)《寄题蒲传正学士阆中藏书阁》诗云:“朱栏碧瓦照山隈,竹简牙签次第开。读破文章随意得,学成富贵逼身来。诗书教子真田宅,金玉传家定粪灰。更把遗编观得失,君家旧物岂须猜?”无独有偶。黄庭坚(1045-1105年)《题胡逸老致虚庵》诗云:“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山随宴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苏、黄在诗作中,赞美了“诗书教子”、“藏书教子”的家业传承观,揭批了“金玉传家”、“遗金满籯”带给子弟的深刻教训,对当代及后世发生了重要影响。

台湾学者陈冠至认为:“江、浙地区自宋代以来,即是中国经济和文化的重镇,尤其在版刻技术兴起之后,私人藏书之风更是大盛”,而明代私人藏书风气之盛又远超宋、元时期。据其统计:“明代著名藏书家共有四百二十七人,且其中大多集中在苏州一府及浙江一省。”[10]

他通过对明代“江南六府”(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湖州府、嘉兴府、杭州府)私家藏书做统计分析后指出,该六府为“以藏书风气见胜的文化首善地区”,而“松江府与常州府的97 位藏书家,加上苏州府的185 位藏书家,总共有282 位藏书家,是浙西(‘三府’)的两倍多,其中苏州一府的藏书家,便已经远远地超过‘浙西三府’之总合”,为“江南六府”之最,因此,如以有明一代藏书家的多寡为依据,则依次为苏州府、嘉兴府(有68 人)、松江府(有59 人)、杭州府(有45 人)、常州府(有38 人)、湖州府(有19 人)[11]。

明代中叶,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得到长足发展。较南方其它地区更为发达的水系和陆路交通,便利了苏州城乡及其周边地区的商品聚散,使之成为可与北京、佛山、汉口并称的“天下四聚”之地,成为“江南地区最具影响力与辐射力的中心城市”[12]。

那么,何以藏书家在苏州城乡独多呢?除前已随文论及的历史、经济、文化、教育诸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在华夏书文化传统和地域人文风气的双重浸润下,除了世家大族有藏书外,还吸引了不少小康乃至寒素之家的子弟竭力慕求书香。

钱榖(1508—1579年)字叔宝,吴县人。少时以孤贫失学,迨壮始知读书。家无典籍,游文徵明门下,日取其架上藏书而读,以其余暇习水墨兰竹之画,日渐心通。善书,长于篆、楷,手录古文金石书几万卷。其藏书印文曰:“百计寻书志亦迂,爱护不异隋侯珠。有假不还遭神诛,子孙不读真其愚!”

就县邑而言,自清代建政以后的300 余年间,以常熟、吴县等地所产读书人及藏书家为最多,苏南诸邑的学风和书香达到历史上的鼎盛时期。1933年春,吴晗(1909-1969年)在清华大学期间所撰《江苏藏书家史略》云:“大抵一地人文之消长盛衰,盈虚机绪,必以其地经济情形之隆诎为升沉枢纽,而以前辈导契,流风辉映,后生争鸣,蔚成大观,为之点缀曼衍焉”;“惟一般士大夫凭藉稍厚,每于升平之际,肆意蓄书,往往积至数十万册,奇文秘乘,有为内府所无者……其精雠密勘,著意丹黄,秘册借钞,奇书共赏,往往能保存旧籍,是正舛讹,发潜德,表幽光,其有功于社会文化者亦至巨”。他指出:“以苏省之藏书家而论,则常熟、金陵、维扬、吴县四地始终为历代重心,其间间或互为隆替;大抵常熟富庶,金陵、吴县繁饶,且为政治重心,维扬则为鹾贾所集,为乾隆之际东南经济中心也。”[13]

因此,黄丕烈(1763—1825年)在《晁氏读书志叙》中称:“吾吴多藏书家。康、雍之间如碧凤坊顾氏,赐书楼蒋氏,皆坐拥厚赀,而又与文人学士游,如何义门昆仲辈为之师友,故鉴别皆真,无时刻恶钞以厕其间,一时藏书之盛几于绛云、传是……近年阆原观察英年力学,读其尊甫都转厚斋先生所藏四部之书,以为犹是寻常习见之本,必广搜宋、元旧刻,以及《四库》未经采辑者,于是厚价搜书,不一二年,藏弆日富。”顾颉刚(1893-1980年)在其《苏州史志笔记》中引述此语之后,发表议论说:“他们专收旧本秘册,为与‘读书家’分业起见,自是应当。只是守秘密的一个习惯,是以学术之公物而私为己产,太不应该了!”[14]

潘圣一(1892-1972年)在《苏州的藏书家》一文开篇中也曾写道:“吴中文风,素称极盛,俊士荟萃于兹,鸿儒硕彦,代不乏人。以故吴中旧家,每多经、史、子、集四部书之储藏。虽寒俭之家,亦往往有数百册;至于富裕之家,更是连椟充栋,琳琅满目。故大江以南,藏书之富,首推吾吴。溯自宋、元、明,以迄清季末叶,藏书之家,指不胜屈。”[15]

常熟、吴县等邑所在的苏南,位于气候温和地带,水系成网,舟楫交通颇为便利。随着先民们的勤劳开发,世代接力,当地的种种自然资源和地域优势,不断被发现,并获得良好整合,逐渐发展成为知名的“鱼米之乡”。北宋以来,“苏常熟,天下足”、“苏湖熟,天下足”及“苏松熟,天下足”之类熟于人口的民谚,正体现了时人的观感。丰衣足食的自然经济基础,为千家万户的繁衍生息,及其子弟养育,提供了物质条件方面的良好保障,有利于形成耕读传家、尊师崇儒的家教传统和地域风气。

如此年复一年,循环往复,在若干士大夫之家,逐渐形成了“遗子黄金满籯,不如一经”;“与其饱食终日,宁游思于文林”;“与其饶于财,孰若饶于学”;“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刻书赛积德,藏书赛藏金”;“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数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花香不如书香远,美味怎及诗味长”等文教价值观,涵育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也启迪了世上无数书香之家。

正是在这种对儒家文明的尊崇和追求,让江苏拥有了独特的文化底蕴、知识理性和精神追求,其学风和书香,在世代士绅之家承前启后之下,不断发扬光大之下,造就出诗书继世、崇重文教的社会风尚,为吴文化、江南文化乃至华夏文化的精神文明宝库贡献或理政或治学的各种人才。

据朱君毅(1892-1963年)依李桓《国朝耆献类徵初编》所编《清代人物之地理与分布表》,可见在清代达到“精英级”的12 类人才,“宰辅、卿贰、词臣、谏臣、郎署、疆臣、监司、孝友、儒行、经学、文化、隐逸12 类中,江苏、浙江的人才数目均名列第一、第二。其他如守令、僚佐、材武、方技两类中,江、浙区域人才也名列前三名之内。只有在忠义、将帅两类中,江、浙区域人才没有跻身于前三名之列。”[16]可见,江、浙地域的人才,具有因儒学教育而成就其文才的基本特点。

4 “吾家业儒”与“人文旨趣”

有关历代藏书家的流派,明、清以来学者曾发表过多种区分意见,并有过一番商榷和讨论。胡应麟(1551-1602年)、洪亮吉(1746—1809年)、叶德辉(1864-1927年)、缪荃孙(1844—1919年)等,虽然意见不一,但推崇聚书善读的“赏鉴家”态度,则是基本一致的。

江庆柏认为,苏南望族之家藏书的目的,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种类型:第一种,就是通常所说的“藏书家的藏书”。他们主要出于收藏的需要,“是我国古代藏书家的代表人物”。如叶盛、钱谦益、钱曾、常熟毛氏父子、昆山徐氏三兄弟、张海鹏、张金吾、黄丕烈、黄廷鉴、瞿镛等皆是。第二种,是“学者型藏书”,主要是为了满足自己读书和做学问的需要。因为在上个世纪初公共图书馆在我国出现之前,“一个人如要做学问,他就必须拥有自己的藏书。”第三种,“主要是要在家族中营造出一种文化气氛,通过藏书来培养子女的阅读兴趣,提高子女的阅读能力,从而提高整个家族的文化水平。”[8]206-207

笔者细察历代藏书家的人文旨趣,结合其所藏书籍的主要用途,试做以下五方面的归纳,并以江苏藏书家的典型予以说明。

4.1 淘书观书藏书,治学立言著述

在中国传统人文理念中,“立言”乃是次于“立德”和“立功”的人生最高价值观之一,此“三不朽”之说随着《左传》流传后世,长时期地影响着中国古代士人。于是,聚书而读,有所述作的“立言”,也就积淀成为中国书籍文化史的优秀传统之一。江苏藏书家在历代读书人抄书、购书、藏书、读书、著书方面的典型,可谓不胜枚举。

钱谦益(1582年-1664年),虞山(今江苏常熟)人。受其父钱世扬及本地藏书家赵琦美(1563-1624年)等影响,嗜好藏书。除了抄录,还不惜重金购求古书。曾购得厞载阁主人刘凤(1517-1600年),悬磬室主人钱榖、钱允治(1541-1624年)父子,万卷楼主人杨仪(1488-约1560年),脉望馆主人赵用贤(1535—1596年)、赵琦美父子遗藏之书,而书贾们更闻风而动,积极为之寻访古书,于是“东南文献”多归其家,数量“几埒内府”。钱氏著有《初学集》110 卷、《有学集》50卷、《钱注杜诗》20卷、《投笔集》2卷、《苦海集》1 卷等,另编选《列朝诗集》77 卷(顺治间刊本作81 卷)、《吾炙集》1 卷。

于中年时,构建拂水山房,凿壁为架以藏书。晚年又建绛云楼于城北邵巷半野堂后,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冬落成。楼为五楹,是一幢兼书楼、书房、居室、客厅多功能的楼宇。贮书之外,楼下有钱、柳夫妇寝室,有厢房供宾客留宿。绛云楼落成后,钱氏“益购善本,加以汲古雕镌,舆致其上,牙签宝轴,参差充轫”。其中多宋、元本,不乏孤本,明代文献尤多。藏诸七十余个大椟。编有《绛云楼书目》,著录其藏书中的3 900 余部。清顺治七年(1650),不幸失火,楼与书俱烬。钱谦益痛称之为“江左史书图籍一小劫”。

曹溶(1613-1685年)在《绛云楼书目题辞》中说,牧斋“每及一书,能言旧刻若何,新板若何,中间差别几处,验之纤悉不爽。盖于书无不读,去他人徒好书、束高阁者远甚。”[17]因此,钱曾(1629-1701年) 在《读书敏求记》中,称道其为“读书者之藏书”,而指借书勤抄,并在精校后时付刊刻的赵琦美,为“藏书者之藏书”[18]。

钱曾,字遵王,号也是翁、贯花道人、述古主人。曾得绛云楼焚馀之书,其书目著录4 000 余种,超过《四库全书》收书总数。素抱以“善读”为“善藏”之念,认为善藏书者必须先善读书,而所谓“善读”,唯有好古、敏求者方能达之。所藏多宋、元善本,撰有《读书敏求记》。

在洪亮吉的观念里,他最为推崇的,是以钱大昕(1728—1804年)、戴震(1724 -1777年)为代表的“考订家”,认为他们贵在“得一书必推求本原,是正缺失”。而钱大昕,字晓征、及之,号辛楣,晚年自署竹汀居士,系太仓州嘉定县人。

钱基博(1887-1957年),字子泉,号潜庐,江苏无锡人。伦明诗云:“今文独有钱基博,不薄今人爱古人。中国近代文学史,春秋笔削自通神”。钱氏著述丰富,耗十余年精力著成《现代中国文学史》。“新旧学人之交替,风气之变迁,此书靡不脉络分明。”[19]82-83

诸如此类致力于考订古书、著书立说的藏书家,在江苏藏书史上,不胜枚举。藏书是为了读书,读书之后又能加以考证,实得历来藏书家之真趣。叶昌炽及其后问世的各种“藏书纪事诗”及藏书家传里,作者们对于所有藏书家的著述书目,著录力求详尽,正寓有此意。

屠寄(1856—1921年),原名庾,字敬山,江苏武进人。精研元史,以毕生精力撰写《蒙兀儿史记》。自谓“余今年六十矣,再须六十年可成,然余固不期其成。家中雇一刻工,成一篇即刻一篇,死而后已”。伦明诗曰:“日日先生住醉乡,生平不逐著书长。”[19]30吴则虞(1913-1977年)所著《续藏书纪事诗》中也有屠寄诗传,案语云:“民国后任国史馆总纂。著有《蒙兀儿史记》《黑龙江舆地图》 《常州骈体文录》《洛阳伽蓝记注》等。余见其手校《孔子家语》及批点《唐文粹》多种。”[20]

吴梅(1884-1939年),字瞿安,号霜崖,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其藏书处称“百嘉室”,所藏有关戏曲、曲谱的藏书颇富。王謇(1888-1968年)所著《续补藏书纪事诗》中称道云:“曲海词山百嘉室”。所著有《顾曲麈谈》 《曲学通论》《中国戏曲概论》 《元剧研究》 《南北词谱》等。

4.2 搜求宋元旧椠,庋藏珍稀古版

明、清以来藏书家的一个显著人文特色,是对宋、元版及名家抄、校本的珍赏与鉴定。叶昌炽(1849—1917年)在《藏书纪事诗》自序中曾抱憾道:“昌炽弱冠,即喜为流略之学,顾家贫不能得宋、元椠,视藏家书目,辄有望洋之叹。”[21]1

“得一奇书失一庄,团焦犹恋旧青箱”。明代藏书家王世贞(1526—1590年)在其太仓弇山园中,有“尔雅楼”专藏宋版书,多至3 000 余卷。且曾以一座庄园换取宋版《前汉书》及《后汉书》,以为镇楼之宝。其同好张应文过目后惊叹道:“墨光焕发,纸色坚韧,每本用澄心堂纸为副,尤为精绝”[21]192。此事在歆动士林、为人乐道之余,也在客观上昭告了藏书界人士有关宋版书的价值。

至于明末,常熟汲古阁主人毛晋(1599—1659年)更以“每叶二百钱”的高价出资收购宋版书,以“每叶四十钱”的价格收购旧抄本,刺激了湖州书贾搜集宋椠本及旧抄本的神通。

徐秉义(1633-1711年),字彦和,号果亭,江苏昆山人。康熙十二年(1673)进士,官至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公务余暇,“购求古书,或借稿本钞录”,编有《培林堂书目》。尝云:“学问不在多积书,然书可以备查考;书亦不必皆宋版,然宋版可以资校对。”[21]321

在经历了1644年清兵南下之劫后,宋版书在民间的流传愈发稀少,因此,兼具文献眼光及家财实力的清代藏书家,无不努力追求宋、元古版书籍。而“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的黄丕烈(1763—1825年),则是其中最为典型而且杰出的代表。

黄丕烈,字绍武、绍甫,号荛圃,吴县(今江苏苏州)人。以“士礼居”命其藏书之所。一生热衷于宋、元版书收藏,尝以“百宋一廛”命名其藏书处所,有 “佞宋主人”及“宋廛一翁”等藏书印。叶昌炽诗云:“得书图共祭书诗,但见咸宜绝妙词。翁不死时书不死,似魔似佞又如痴。”[21]461

光绪十七年(1891),王颂蔚(1848—1895年)在《藏书纪事诗》序中说:“宋、元旧椠,明代传世尚多,故‘钤山堂’著录以数千部计。至明季变乱,而古刻始渐就散逸。以蒙叟、遵王两世之勤搜,宋刻不及百种。述古、延令书目均别出‘宋板’,而汲古藏书,至以‘宋本’二字钤卷耑,其珍贵可知矣。三百年来,凡大江南北以藏书名者,亡虑数十家,而既精且富,必以黄氏士礼居为巨擘。荛翁之书,有竹汀、涧薲为之考订,香岩、寿皆、仲鱼诸君为之通假,故自模刻以暨校钞,靡不精审。洪北江论藏书家次第,斥荛翁为‘赏鉴家’,列传是、瓶花之次,非笃论也。”

顾千里(1766-1835年),本名广圻,号涧薲,清代元和(今江苏苏州)藏书家。精于古书旧籍的校雠,经其手所校者质量精湛,为后世学者所珍视。他与黄丕烈被并称为“黄跋顾校”。叶昌炽诗云:“不校校书比校勤,几尘风叶扫缤纷。误书细勘原无误,安得陈编尽属君?”

按,“黄跋顾校”是清乾嘉时期私家藏书活动的重要成果,以“黄顾”为中心的藏书赏鉴和校勘活动为中心,可窥知当日江南藏书家和古旧书商的活动情形。

顾千里从弟顾之逵(1752—1797年),字抱冲,与黄丕烈、周锡瓒(1742-1819年)、袁廷梼(1764—1810年),人称“藏书四友”。其藏书处名为“小读书堆”,多藏宋、元本和明抄本,喜校勘。瞿中溶所撰《挽顾抱冲茂才》诗云:“宋刊元印与明钞,插架堆床娱心目……黄金散尽为收书,秘本时时出老屋。”[21]461

正因为有如此众多醉心赏鉴、爱书如命的藏书家,前仆后继地追求着宋、元旧椠,才刺激了我国古旧书市场交易的活跃,并成为新一代藏书家的文化沃土。笔者在《中国旧书业百年》一书中曾经指出:“无论是淘书者,还是藏书家,这一以书林学海为安身立命之所的知识群体的长期存在,便是旧书业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22]

4.3 藏书以教子弟,求取科举登第

“博洽必资记诵,记诵必藉诗书。”自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儒家学说占据了正统思想地位。于是,“诗书继世”,遂为我国民间古老的历史文化传统之一。尤其是隋文帝以后,儒家传统上的“学而优则仕”的价值观,又得到了朝廷在科举制度的保障。

然而,在中唐以后,“科举取士,尤其是进士试,已经成为高门大族、官僚新贵与广大出身较低、家境清寒的地主阶级(包括一部分商贾)知识分子争夺仕进出路的场所。”[23]

有鉴于此,开宝八年(975年),宋太祖决定亲自主持礼部贡士殿试,试图改变“登科名级,多为势家所取”的积弊,也即“取士不问家世”以后[24],读书中举被视为士子从政的出身正途,于是集藏和研读儒家经史,也就成为助力子弟求取功名的重要手段之一。所谓“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籯常作灾”(黄庭坚《题胡逸老致虚庵》)及“万卷藏书宜子弟,十年种木长风烟”(《郭明甫作西斋于颍尾请予赋诗二首其一》)之类的诗句,正体现了黄庭坚(1045-1105年)耳闻目睹了当世若干富贵人家家事纠纷之后的强烈观感。

洪亮吉对于“搜采异本,上则补石室金匮之遗亡,下可备通人博士之浏览”的藏书家,提出了天一阁主人范钦(1506—1585年)、传是楼主人徐乾学(1631—1694年)及瓶花斋主人吴焯(1676-1733年)三人作为代表。

徐乾学,字原一、幼慧,号健庵,自署玉峰先生。昆山人。清康熙九年(1670年)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历任 《明史》总裁官、侍讲学士、内阁学士、左都御史、刑部尚书等。嗜好藏书,热衷编纂。曾奉旨主持编修 《明史》及《读礼通考》等。在晚年,聘请阎若璩、顾祖禹、胡渭、黄虞稷等学人,利用家藏文献,编纂 《大清一统志》。自著有《读礼通考》 《通志堂经解》及 《澹园集》等。

徐氏曾收购“静思堂”主人季振宜所大部分精本书籍,以及李中麓等家藏书。有“玉峰徐氏家藏”“冠山堂”“黄金满籝不如一经”“昆山徐氏乾学健庵藏书”“东海”“嶦园”“健庵考藏图书”“昆山徐氏家藏”等藏书印章。

据汪琬(1624-1691年)在《传是楼记》所记:“徐健庵尚书筑楼于所居之后,凡七楹。斵木为厨,贮书若干万卷。部居类汇,各以其次。素标缃帙,启钥灿然。与其子登斯楼而诏之曰:‘吾何以传汝曹哉?尝慨为人父祖者,每欲传其土田货财,而子孙未必能世富也;欲传其金玉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宝也;欲传其园池台榭、歌舞舆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娱乐也;吾方鉴此,则吾何以传汝曹哉?’因指书而欣然笑曰:‘所传者惟是矣!’遂名其楼曰‘传是’。”可见其珍贵典籍子孙递传的强烈心愿。编有《传是楼书目》4 卷,收书3 900 余种。每书上记卷数,下记册数。该目不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而以《千字文》之“天、地、玄、黄”为编号,以一字标一橱,共有56 橱。另编有《传是楼宋元本书目》。

其长子徐树榖,字艺初,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进士,官至山东道监察御史。次子徐炯,字章仲,号自强,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进士。官至直隶巡道、提学使等。继承其父藏书,有藏书印“徐仲子”、“徐章仲所读书”、“徐炯收藏秘籍”、“彭城仲子审定”等多枚,著有《五代史记补考》。又与其兄树榖同撰《李义山文集笺注》。第五子徐骏,亦能藏书,有“清景山楼”。有联语云:“教子有遗经,《诗》 《书》 《易》 《春秋》 《礼记》;传家无别业,解、会、状、榜眼、探花。”

常熟翁氏,既是为人艳羡的科举世家,又是藏书名家。翁心存(1791-1862年),字二铭,号邃庵,道光二年1822年)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其子同龢,字叔平,号松禅,咸丰六年(1856年)中进士,为丙辰科状元,先后担任同治、光绪两代帝师;其孙子曾源,字仲渊,号寔斋、海珊,翁同龢之侄,同治二年(1863年)癸亥科状元,相对于其叔同龢,时有“小状元”之称。历官翰林院修撰、国史馆纂修。

“山中宰相厨顾及,鹁鸽峰下筑瓶斋。从孙枝茁家之喜,黄批顾校自然佳。”[25]如今,在虞山镇翁同龢故居还可见翁同龢手书对联:“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翁氏家族重视以读书入仕以振家声,与人为善以绵世泽的家教智慧。有学者指出:“翁氏科第联翩,簪缨不绝,如此世泽连绵的名门望族原因,就在于翁氏世世代代重视藏书、读书和为善。”[26]

此外如常熟赵用贤、赵琦美家族,常熟瞿绍基、瞿镛、瞿秉渊、瞿秉清家族,昆山叶盛、叶恭焕、叶国华家族,常州唐顺之、唐仁家族,太仓王世贞、王敬美家族,常熟钱谦益、钱谦贞家族,昆山徐乾学、徐秉义、徐元文、徐炯家族,江阴缪荃孙、缪禄保,苏州潘承弼、潘承厚家族等,均可从中一窥其家族藏书的脉络与传承。

4.4 搜集地方史志,特藏乡邦文献

一般说来,藏书家都非常热衷于乡邦文献的搜集,江苏藏书家尤甚。

杨循吉(1456-1544年),明成化二十年(1484)进士,授礼部主事。性格狷隘,好持人短长,喜以学问难人。读书每至得意处,则手舞足蹈,不能自禁,人称“颠主事”。年过不惑,即以身体欠佳,致仕归乡。建“雁荡村舍”于支硎山下,结庐读书,专意著述为事。有读书、藏书处名为“卧读斋”,另有“寿松堂”。其《题书橱诗》和《抄书诗》云:“经史及子集,一一义贯穿。当怒读则喜,当病读则痊。恃此用为命,纵横堆满前。”又有诗云:“沈疾已在躬,嗜书犹不废。每闻有奇籍,多方必罗致。手录兼贸人,恒辍衣食费。”嘉靖八年(1529年),得时任吴县县令苏祐(1493—1573年)支持,纂修《吴邑志》16 卷刊行。家本富裕,以巨资购书,且勤于抄录,藏至10 余万卷,以致晚岁赤贫。藏书印有“雁村居士”、“卧读经史子集”、“杨氏循吉藏书之印”等。

缪荃孙(1844-1919年),字炎之、筱珊,号艺风,江阴人。其藏书楼有“艺风堂”,特别重视江阴地方文献的搜集和整理。编撰有《江苏通志》《江阴县志》等,筹建了江南图书馆(现南京图书馆)。伦明诗云:“一册垂为学海津,毕生事业与书亲。伟哉雕木破前例,几许刊传近代人。”[19]32

叶昌炽(1849-1917年),长洲人,其收藏特点是“以苏州先哲遗书为收藏重点,苏州人著作三百五十余部,占其收藏总数的三分之一强,其中明代文集又占半数以上”[21]1。叶氏还计划把这部分地方文献、先贤著作中的一部分整理之后出版,为此他写了两首标题很长的诗,表达自己的愿景。其题作《硕果堂中藏吴郡先贤撰述,颇有人间未见本,拟仿“武林掌故丛编”之例,集赀付刊,拈此以为喤引》。诗有两首,其一写道:“学至荀扬始大纯,等闲敢说著书身。枣梨业待名山寿,桑梓情因故国亲……”[1]213

此外,如艺海楼藏书主人顾湘舟(1799-1851年),可园藏书主人陈作霖(1837—1920年),群碧楼藏书主人邓邦述(1868-1939年),湘素楼藏书主人丁祖荫(1871-1930年)等,皆是致力于乡邦文献的搜集和保存的知名江苏藏书家。

4.5 精刊古书秘籍,博取青史留名

柳诒徵(1880-1956年)在《中国文化史》一书中指出:“吾国书籍,代有进化。由竹木而帛楮,由传写而石刻……降及隋、唐,著作益富,卷轴益多,读书者亦益众,于是雕板印书之法,即萌芽于是时焉。然隋、唐之时,雕板之法,仅属萌芽,尚未大行。故唐人之书,率皆写为卷轴,而印刷成册者,流传甚稀。雕板大兴,盖在五代,官书、家刻,同时并作。度其情势,似以蜀中刻板为早。自唐季及五代,时时有雕板印书者,故毋昭裔必就蜀中刻之……北宋之初,雕印书籍,先佛藏而后儒书”;“印售之书既多,藏书者亦因之而多……而士大夫家以藏书名者,所在多有。”[27]

木板书籍历来为宋代以来读书人,尤其是明、清以来的藏书家所珍爱收藏。在藏书家中,又有一部分有经济实力和文化志趣者,非常热衷于刻书。有学人指出:“古代苏州是我国刻书业最早的发祥地之一……相传旧时苏州有‘刻书赛积德,藏书赛藏金’之说。”[28]

王琪(生卒年不详),字君玉,华阳(今四川成都)人。在派任姑苏郡守后,大修官衙公厅,欠下转运使司借款数千缗。他便挪用公使库钱数千缗,以蜀刻家藏《杜工部集》20 卷本为底本,于北宋嘉祐四年(1059年),以“姑苏郡斋”名义重编翻印了近万本,以1 000 钱一部的价格销售,大受士人欢迎,还有富家大户购买多达十余部的。王琪此举既偿还了官库借款,在扣除雕印成本后,还把售书盈余补贴给了官府。

按,《杜工部集》20 卷本,原是北宋翰林学士、藏书家王洙(997-1057年),取秘府旧藏及时人所有之杜集抄本整理编辑成书后,在成都刊刻的。经王琪在姑苏翻雕传布之后,遂有“二王本杜集”之称,成为后来学人做杜诗补遗、增校、注释、批点、集注、编年、分体、分类、分韵之作的“祖本”。但此版后来散佚无存,如今传世者为毛氏汲古阁所藏宋本《杜工部集》20 卷(《补遗》1 卷),经苏州藏书家潘祖荫(1830-1890年)等递藏,现归上海图书馆珍藏。此本由两种南宋刻本配补而成,缺卷缺叶,为毛扆(1640—1713年)所抄补。

汲古阁,是明末清初藏书家毛晋(1599-1659年)创立的刻书名号。叶德辉(1864-1927年)指出:“明季藏书家,以常熟之毛晋汲古阁为最著。当时遍刻《十三经》 《十七史》《津逮秘书》唐、宋、元人别集,以至《道藏》、词、曲,无不搜刻传之……然其刻书,不据所藏宋、元旧本,校勘亦不甚精,数百年来,传本虽多,不免贻佞宋者之口实。”[29]

继毛氏汲古阁之后,在清康熙年间,刻书界崛起了席氏“琴川书屋”及“扫叶山房”。席启寓(1650—1702年),家世吴县洞庭东山,后举家迁至常熟城里。受虞山毛、钱两家藏书、刻书之风影响,尝以“琴川书屋”名义,刊刻 《唐诗百名家全集》及 《三鱼堂文集》。至乾隆年间,家居青浦的席世臣(约1756—约1814年)曾赴京师,充任《四库全书》校对,竣事后获赐举人。回乡后,以“扫叶山房”名义,投入家资开雕 《四朝别史》等秘籍数十种,精校发行。

杨丽莹认为,席启寓父子在常熟以“琴川书屋”之名刻书,不仅为席世臣树立榜样,“其搜罗旧籍、保存先贤文献的刊印宗旨,更对扫叶山房的刻书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席启寓的影响下,席世臣的父亲席绍容成了藏书刻书方面的有心人,因此在乾隆中偶得汲古阁《十七史》版后,悉心校勘,为其子席世臣在乾隆后期创设扫叶山房提供了契机。”而“琴川书屋”所刊《唐诗百名家全集》及《三鱼堂文集》书板,后亦售归“扫叶山房”后人,并于光绪年间得以修补重印[30]。

“扫叶山房”创立后,书业市场不断扩张,先后在上海城内彩衣街设立分号(后改称“南号”),又在上海棋盘街设立“北号”,在汉口设立“汉号”,在松江设立“松号”,而苏州阊门老店,则改称为“苏号”。由私家藏书而为坊刻名家,历时达300 余年。曹培根认为:“席氏扫叶山房是自常熟毛晋汲古阁后民间书坊中经营时间最长、刻书数量最多、社会影响最大的私家刻书机构,为古籍的保存和文化的传播做出了重要的贡献。”[26]329

晚清名臣张之洞(1837年-1909年)曾作《劝刻书说》云:“凡有力好事之人,若自揣德业学问不足过人而欲求不朽者,莫如刊布古书一法。但刻书必须不惜重费,延聘通人,甄择秘籍,详校精雕(刻书不择佳本恶,书佳而不雠校,犹糜费也)。其书终古不废,则刻书之人终古不泯。如歙之鲍,吴之黄,南海之伍,金山之钱,可决其五百年中必不泯灭,岂不胜于自著书、自刻集者乎?(假如就此录中随举一类刻成丛书,即亦不恶)且刻书者,传先哲之精蕴,启后学之困蒙,亦利济之先务,积善之雅谈也。”[31]因此,叶德辉也说:“乾嘉以来,黄荛圃、孙伯渊、顾涧薲、张古余、汪阆源诸先生,影刊宋、元、明三朝善本书,模印精工,校勘谨慎,遂使古来秘书旧椠,化身千亿,流布人间。其裨益艺林、津逮来学之盛心,千载以下,不可得而磨灭也。”[32]

尽管综合起来作分析,历代藏书家的收藏旨趣可以有上述种种区分,但在一个具体藏书家的实际收藏活动中,它们往往是复合在一起的。也就是说,“求书聚书读书,著述立言传世”及“珍藏宋元旧椠,增长知识学问”的初衷,与“经史子集传家,科举人才继世”、“眷爱乡土文化,集藏乡邦文献”及“精刊古书秘籍,留传芳名青史”的行为,往往不分轩轾,甚至是并驾齐驱的,体现出历代私家藏书文化内涵之丰富。

5 结语

上世纪20年代后期,袁同礼(1895-1965年)在担任北京图书馆馆长期间,曾较为系统地研究了自雕板印书以来我国私家藏书的简要历史脉络,得出若干重要的认识。略如下述:

“宋初承五季抢攘之后,书多荡焚……当时之书,多散在民间也。加以雕板流行,得书较易,士大夫以藏书相夸尚,实开后世民间学者聚书之风……印书之地,以蜀、赣、越、闽为最盛,而宋代私家藏书,亦不出此四中心点之外”;“自嘉靖以降,海宇平定,私家藏书,极称一时风尚……嘉、隆间,天下承平,学者出其绪余,以藏书相夸尚,浙江与江苏乃互相颉颃”;“万历以降,巨儒宿学,私家藏书,当以海虞为最盛”;“吴、越之所以成为藏书中心点者,晚明实启其端绪”;“清代私家藏书之盛,超逸前代……除二三家外,恒再传而散佚,然辗转流播,终不出江南境外者几二百年。迨杨至堂得艺芸书舍之经、史佳本,情势始稍变。”

袁氏当年所撰《宋代私家藏书概略》 《明代私家藏书概略》 《清代私家藏书概略》三文,揭示了自宋至清近千年间,苏南及浙西、浙东发展成为中国私家藏书中心地的梗概,足可为江苏一域文脉源远、学风浓厚、书香流长之佐证。

早在1933年春,吴晗在《江苏藏书家史略》的序言中就曾提出:“学者苟能探源溯流,钩隐掘隐,勒藏家故实为一书,则千数百年来文化之消长,学术之升沉,社会生活之变动,地方经济之盈亏,固不难一一如示诸掌也。”[13]因此,从事《江苏藏书史》的撰著,有其学术的价值和现实的意义。因为就总体来说,在中国历史上,江苏一域具有较他方为更盛的崇文重教、诗书传家、为国育才的地域文化传统,这是当代“书香江苏”建设至可宝贵的精神文明遗产,值得我们继承下来,并在与时俱进的过程中予以保持和弘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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