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对实践的超越
——杜威经验论美学与李泽厚实践美学之同异辨析
2022-02-18刘家玉
刘家玉
(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杜威系统的美学思想形成于其学术生涯的晚期,一方面,它是实用主义哲学审美、艺术论的开拓,另一方面,它也可以被看作是实用主义精神的总结性发挥。有学者指出:杜威的哲学就是他的美学,而所有他在逻辑学、形而上学、认识论和心理学中的苦心经营,在他对审美和艺术的理解中被推到了顶点。杜威美学对当代美国美学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它在沉寂许久后重受关注,正是因为以其为思想基础的身体美学、环境美学等新兴流派在国际美学界大放异彩。
如果说美国的现代美学带有深刻的杜威哲学传统,那么中国现代多数美学流派的思想根源,都可以追溯到马克思主义哲学上。马克思主义哲学一方面从根本上深刻影响乃至塑造了中国现代美学;另一方面,其原本表述并不充分的审美艺术问题,也在中国美学家的注解和探索中得到了完善和发展。薛富兴先生提出:“可将整个中国大陆20世纪后期的美学称之为马克思主义美学。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又是以李泽厚开创的实践美学为代表的。”综上,可以说,要理解现代中西美学的根本差异,力图促进中国现代美学的改进和发展,使其与国际最前沿、最先进的美学成果得到沟通和交融,对二者的美学思想思想基础——杜威的经验论美学和李泽厚的实践美学做出对比辨析,无疑是必要的。
一、“实践”与“经验”
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贯穿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是马克思主义哲学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本体性旨归。马克思的实践概念大体可以概括为:“实践以自然的先在性为前提,实践是人与自然的中介,是人类社会的根基,是认识的来源和限度,是社会发展的根本……马克思的实践是社会性的活动。”与实践相近的“经验”是杜威的核心概念。其内涵主要是“活的生灵”和外在自然、世界关联性的相互作用过程。产生于生命以维持自身的需要为动力的、与自然界之间的物质交换,主要表现为生命体有意识参与的“做与受”的统一。从宏观上说,经验是自然与生命体的统一,对个体而言,经验又是原始的经验和反省的经验的统一。以这种经验观构建以来的哲学被杜威称为:经验自然主义。其中,“经验”体现了对传统理性主义的反叛,而“自然”显示出了对近代经验主义的改造。
综上,“实践”与“经验”的共通点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它们都在批判近代哲学二元论传统的基础上,展示了主体与客体、人与自然关系的全新论述;其次,二者都主张从现实的、具体的角度出发,完成对主客对立的根本性改造。这种改造的核心,是主体与客体现实具体的互动关系。这是实践和经验所具有的共同内在精神。然而,这两个概念也有着根本性的差异:第一,二者的“主体”指涉不同,马克思的主体,指的是作为“类”的人,也就是人类全体,所以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是与客观的社会性寸步不离的。而杜威的主体是自然中的生命个体,经验虽然具有其社会性维度,但从根本上来说是基于个体生命与环境之互动来讲的。第二,从对近代哲学传统“主客二分”的反思角度来看,马克思的实践,是在“二分”的基础上谈统一;而杜威的经验,是在统一的基础上谈分别。从某种程度上说,因为马克思哲学诞生于德国古典哲学晚期,受到强大的思想惯性影响,其对主客二分的反思仍然带有古典哲学的痕迹,以至于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后人误解为具有浓厚二分色彩的“反映论”。“实践”和“经验”的联系和差异,构成了马克思主义与实用主义之间一种独特的理论张力,具体在审美和艺术理论中,得到了更清晰、更具体的展现。
二、美感理论比较
“自然人化”是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实践与审美问题的一个重要总结,实践美学对这一概念进行了“内外”两方面解释:首先,外在环境经过人类的劳动实践成了属人的自然,所以自然界应该看成人类劳动实践的结果,这是狭义的外在自然人化。然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不再被动地受制于自然,转而成为主动的一方,人就能在对自然的劳动实践中直观到自己的本质力量。当人类占据主动地位时,未经改造的、外在于人的自然物,也获得了审美的性质,这就是广义的外在自然的人化。所谓“美的本质”,也从此产生。另外,中国的美学家结合《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类的感官能够对外在进行自觉的、自由的感受的论述,提出了:内在自然人化。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提出,“内在自然的人化,是我关于美感的总观点。”这种“内在的人化”分为“感官的自然化”和“情欲的自然化”,其总的内涵,就是人自然生理层次的感觉和需要,经过历史的生产实践,超越了直接的功利性,朝向精神性、社会性的方向升华。这种根植于生理、功利层次又带有精神超越性质的需要和享受,落实到个体层面,也就是美感。为了解释“内在自然的人化”,李泽厚又提出了“审美心理结构”。李泽厚把康德的“先验心理结构”和容格的“集体无意识”,与马克思的实践概念熔为一炉,从历史生成的角度考察了人类的心理结构的问题。他指出,人普遍的人性、普遍的审美共通感,正是人类在自然界、社会领域不断实践而积淀在个体身上的,是“人类集体的某种深层机构保存在、积淀在血肉之躯的人类个体之中。”李泽厚的积淀说,不但解释了人的审美心理结构的生成过程,也打通了反映论中主体和客体的隔膜,应和了他在早年提出的“美感的两重性”(美感是社会功利性和个人直觉性的统一)。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为基础,完善了马克思主义的美感理论。
杜威的实用主义,是一种相对比较彻底的一元论哲学。相比实践,经验概念与审美、艺术有着更直接的关系。在杜威那里,与美感相对应的是审美经验。有的学者经过对《艺术即经验》的分析,进一步论证出:以艺术为代表的审美经验乃是最好的经验。从美感本身的发展过程看,在美学问题中曾长期作为“美本质”的附庸、被审美自律性所阉割的审美经验,终于在杜威这里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价值,得到了最高的肯定。因为杜威的美学致力于“恢复审美经验和生活正常进程的连续性”,所以,在《艺术即经验》中,杜威从经验的一般本性起论,首先说明了审美经验根植于日常经验。他着重强调:“审美不是从外部闯入经验中的入侵者……而是属于每一个正常完整经验的特性的澄清和强化发展。”他认为,审美经验之所以超越了日常经验而具有了审美的性质,主要在于其统一性(Unity):“尽管其组成部分具有变化,但是统一的存在却是由单一的性质组成的,而这种单一性弥漫在整个经验中。”杜威用“一个经验”(An Experience),简洁生动地概括了审美经验的这种特质。首先,这意味着它所修饰的审美经验是一则完整的、独立自主的,与琐碎、黏滞的日常经验相区别的统一整体;其次,这表示审美经验是独特、明确的“这一个”,是明确地进入了经验者的意识,被清晰地注意到了的经验。
总结来看,以马克思思想为指导的实践美学和杜威美学。对美感的解释方式和内涵理解既有相似,而又有着根本的不同。首先,其共通之处表现为以下几点:
第一,二者都站在反对“二分”观念的立场上,把美感放在人基于其需要和发展的满足与外在世界的互动中看待,在做(实践)与受(体验)的有机交互之中解释美感。实践美学和杜威美学都注意到:美感根本上源于生活实践,所以它不能完全脱离实践中功利、理性的因素。这两种美学理论都明确地揭示出美感带有功利的性质。舒斯特曼对此有一段精辟的论述:“杜威的正确性,不是简单地通过重新理解手段—目的的区分,反对工具价值与内在价值之间的对立。更重要的是,它试图论证艺术的特殊功用和价值……从而帮助我们实现自己所追求的无论什么样的更长远的目的,来以全方位的方式满足生命体。因此,艺术自身中既有工具价值,又有令人满意的目的。”李泽厚实践美学的美感论,其对待功利问题的态度与杜威美学相似。在他的“美感的二重性”中,客观功利性是其主要的一个方面。总结来说,这两种美学的美感论都是对西方传统美学“二分”观念较为彻底的批判,使得美感在审美活动中的性质得到了更具体、现实的揭示。
第二、二者都把美感生成的基础,以及美感本身看作是一个过程,这一方面避免了把美感简单化的反映论倾向,明确了美感并不仅仅是单纯的感知,大大丰富了美感的内涵,提高了美感的地位。另一方面,这强调了美感能动的生成过程,把审美态度、审美愉悦、审美理解等长期被孤立看待的美学因素有机地整合进了美感生成过程中。这一点在实践美学中体现得更为明显,但杜威也通过对审美经验统一性的强调,有意识地把审美过程的因素统摄到了审美经验之中。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这两种美学理论在重视美感的基础上,也是有着明显差异的。
首先,“实践”和“经验”两个概念与具体审美活动的关联程度是不同的。李泽厚沿马克思对思路,认为实践是人类区别于动物,形成社会的基础,美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但是这一路径重在解释审美的源头。而具体的审美活动,与物质实践是有一定距离的,不能仅仅通过实践概念而得到阐明。而杜威的经验概念是与审美直接相连的。在杜威那里,审美落实在审美经验上,就是生活中完满经验的生成。所以杜威以经验为核心的整个哲学架构都是适用于审美的,他的所有美学问题,都只能借由美感而得到说明,所以,美感在杜威美学中,具有本体性的地位。
其次,实践美学本身就是基于二元论建构的,但是,马克思并不是基于绝对的主客二分来分析美和艺术的问题的。实践美学的这一预设,很大程度上是受德国古典哲学的影响。早期的实践美学把“美”看成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结合。这种论断有着鲜明的主客二分倾向。与此相对,杜威美学是完全抗拒二元论的,其审美经验不仅从个体的人出发,还强调这一个体乃是在具体环境中的活生生的生命体。这一务实的出发点使杜威的美学自发地呈现出一种自下而上的结构,人在环境中生存,基于其维持个体生存的内在需求而与环境产生互动,人在环境中“受”的方面由此生成经验,一则清晰、完整,具有统一自足性的经验进而产生了审美的特质,而审美经验经过人理智、过去经验、情感等因素的处理,在“受”向“做”的方向转换时,才诞生了艺术。整个过程中,环境和人相互协同、相互蕴含,没有主次之分。这是拒斥二元论的实用主义态度在美学实践中的必然结果。
第三,虽然实践美学和杜威美学都从人与自然的互动入手谈论美感问题,都坚决反对“审美自律性”。但细究二者美感的内涵,其中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马克思在《手稿》中谈论实践时,是把实践作为人与动物相区别的最重要标志来讲的。这种对人与动物根本区别的强调,被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所发挥。有学者提出:“在李泽厚的美感系统中,是不能容纳‘生物性’‘动物性’甚至‘生理’内容的。”可见在实践美学中,人性与动物性的区别尤为重要。实践美学的美感,很多时候就是通过论述属人的美感如何超越于动物性的自然需要来得到说明的。在这里,美感虽然有功利需求的性质,但这种性质属于精神性、社会性的人类,而非作为自然生命体的“人”的。杜威美学与此恰好相反,其改造传统美学的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抗拒近代以来的艺术审美的“精神化”倾向,从而恢复艺术与生活、与自然的连续性。
三、艺术论比较
实践美学的艺术观,以李泽厚的“三层面说”最为典型。李泽厚以其美感的“积淀说”为基础,既论述了美感向艺术的转化过程,又解释了艺术自身的问题。李泽厚发挥了有机统一的思想,把三个层面视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相互之间交错渗透,不可孤立看待。
李泽厚直接把“自然人化”的两重含义化用到了对艺术的分析中,说明了人对美的感知是劳动实践不断在人类心理结构中积淀的结果,而艺术作为美感的形象化、现实化,在根本上也是由积淀而来。值得注意的是,李泽厚对个体的重视在这里得到了展现,这首先表现为他对艺术家创造力的推重:“艺术家的天才就在于去创造、改变、发现那崭新的艺术形式层的感知世界。”在这里,李泽厚为个体去改造、突破客观的形式美留下的余地。其次,李泽厚谈道,在“原始积淀”对形式层的决定作用之外,形式层自身也向“大自然的节律”和“时代性和社会性”两个方向延伸,这里的第一个延伸,颇似杜威美学中对审美经验中原始自然性质的强调。可见,李泽厚在艺术论中对审美的“自然性”开了一扇窗,显示了其实践美学思想向着个体化、生存化发展的可能。
反观杜威,虽然他提出了“艺术即经验”这一论断,但我们不能就此得出;“杜威把艺术等同于经验”这样的结论。他在《经验与自然》中论证科学与艺术的连续性时总结道:“因此,在含蓄的意义上,把经验作为艺术,而把艺术作为不停导向其所完成、所享受的意义的自然过程和材料,这是我们之前论点的总结。”。在《艺术即经验》中,杜威对艺术这样理解:“艺术是弥漫在一则经验中的性质,除了用作比喻手法外,它不是经验本身。”由此可见,杜威对艺术的思考是多角度的,而不是定义性的。总的来说,其艺术论是在与传统“二元”或“二分”艺术论的论战中建构自身的,它完成于以经验对艺术各方面分离质素的融汇统合。
基于上述理解,我们能够看出二者有以下两个共同点:
首先,二者不先入为主地对艺术下具体的定义,而是从艺术与美感的关系来谈论艺术,从艺术发展的过程来“描绘”而非“规定”艺术。实践和经验的内在联系在这里再一次表现了出来。近代认识论哲学结构与理性主义传统强调,人的认识能力能对外在事物作出清晰的反映,并以概念、范畴加以规制。而马克思主义和实用主义同作为“实践转向”的一员,坚决地反对这样一种看待事物的方法,实践和经验破除这种认识论传统的主要方式,就是摒弃“绝对二分”的传统,从人与世界现实的、具体的、互动的关系中解决实际的问题。这反映在艺术论上,表现为两种美学对艺术务实的态度,和对艺术发展变化性的尊重。
其次,两种艺术论都带有历史—文化厚度,实践美学深受历史唯物主义影响,对艺术问题追根溯源,从艺术的发生之初历史地探究艺术的历程,并进而研究其对人类社会、文化建构的相互影响,从李泽厚的《美的历程》等著作中,我们能体会到其艺术论的文化历史厚重感。而杜威艺术论对社会、文明的关切主要表现在对他所处时代艺术现状的觉察中。杜威敏锐地发现了艺术中日常经验与审美经验、艺术生产与艺术审美等本该统一的因素发生断裂的深层经济—政治原因,并强调艺术现状的改善对社会、乃至于人类整体文明建构的促进。这种思考本身就带有马克思主义的色彩。对此,舒斯特曼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杜威的反资本主义的激情,当时是相当坦率的,这种激情弥漫在他的美学理论中,表明了他想要的理论和社会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
然而,二者艺术理论的差别也是明显的,这种差异与美感层次的差异类似,可以追溯至各自哲学基础的时代主题上:马克思主义和早期实用主义几乎是在十九世纪中期同时发源,刘放桐先生认为,这时的哲学主题是“认识论向实践论的转向”,所以二者在拒斥纯粹的认识论哲学等问题上,存在着相似的精神气质。而当时间来到20世纪,哲学又发生了“实践论向生存论的转向”,杜威的哲学、美学的生存论意蕴就源于此处,所以其经验概念,既有实践的特点,又带有生存论色彩。而实践美学的哲学基础马克思主义哲学,没有经过这种生存论的转向。这无疑削弱了以此为基础的美学对现代审美和艺术问题的阐释力。
综合二者的美感和艺术讨论,不难发现,问题又回归到了:“实践与经验”的区别上。这种不同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杜威与李泽厚美学理解的差异。舒斯特曼的一段话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发:“经验本质上是具身化的……经验属于生活和艺术,于艺术家于观众同样重要。经验既可以是人去积极产生的,也可以是人经受的或卷入的(如审美迷狂)。经验中夹杂的这种被动因素,可以解释为何杜威最终倾向于将艺术界定为‘经验’,而不是同样实用的、多面的‘实践’。”实践虽然张扬了主体性,但也忽略了被动的“经受”因素,这造成对人“在世”状态刻画的片面性。以实践为美学的主轴,好似谈艺术时只强调创作而忽视欣赏,很容易顾此失彼。
具体到实践美学,出于对客观性的坚持,李泽厚把实践定义改造为人类总体的实践,这使得审美问题始终带有独立于个体人的倾向,这不仅是以实践作为美学主题而产生的问题,更暴露二元论思维的根本缺陷。而杜威的“经验”使得主客两方达成了和解,难分你我,共同汇成了滚滚的生活经验之流,杜威的审美问题,完成与这种生活经验的基础之上,基本达到了《艺术即经验》开篇时提出的抱负:恢复生活和艺术的连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