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夜的雪
2022-02-18喵公子
喵公子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刚读中学,去舅舅家过寒假。舅舅在老家县城影院附近开了个小饭馆,他跟舅妈轮流主厨,生意还不错。那时我经常在假期里去住一阵子。
那天中午好像是为买菜的事,舅舅跟舅妈吵了起来。那时候他们都还不到三十岁,还有些年轻气盛。舅妈性子又倔,一赌气带着我和四岁的表弟回了乡下娘家。
舅妈娘家离县城有二十公里的样子,要坐半个小时左右的城乡中巴,下了车还要步行很长一段乡村土路。那天我们回去时,已经是黄昏了。舅妈母亲去世早,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是个六十多岁面容和蔼的老人。
老人话不多,从我们一进门便开始张罗饭菜,还跑出去给我和表弟买了零食。晚饭时,老人兴许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先是小声嘀咕了舅妈几句,说她都当妈了还那么任性,动不动就回娘家,不好。
舅妈跟老人顶了几句,老人不乐意了,劈头盖脸吵了舅妈一通,赶她赶紧回自己家。舅妈当然知道父亲为她好,是赶紧让她回去跟舅舅和好。可跟舅舅吵架的气还没消,又被自己父亲吵一通,竟然当即背起包、抱起表弟、拉着我就出了门。
当时并不太晚,七点左右吧,但刚过了正月,天黑得依然很早,舅妈带着我和表弟离开村子的零落灯火后,乡村小路伸手不见五指。忐忑地跟着倔强的舅妈一头扎进黑暗里,我难免胆怯,想起路途遥远,这个时间也早已没有客车,便问舅妈:“我们要回县城吗?”
舅妈说:“对,回县城。别怕,走到公路就有车了。”
我也不敢再问,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舅妈朝前走。走了没多远,表弟在舅妈背上睡着了,我主动背过舅妈的包,很快我们便在黑暗的小路上走得气喘吁吁。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其实那天并不太冷,也没有一丝风,可是突然之间,那种特别大、特别密集的雪花无声无息,铺天盖地地下来了。很快铺满黑的夜。路两边儿荒芜的田野一点点在视野中裸露出来,从斑驳的白,到整片的白。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除了漫天大雪,远处没有一丝世面的灯火,路上也没有一个人影。茫茫雪野只有舅妈和我,还有伏在舅妈背上已经睡着的表弟。我突然觉得走不出这没有尽头般的雪夜了,然后会被这大雪吞噬掉吧……我终于忍不住要哭的时候,突然听到舅妈吁了一口气,说:“可算到公路了!”我一愣神,赶忙低下头用脚去踢脚下的雪。雪下面,果然是坚硬的柏油路。腿一软,我差点儿坐到了地上。
舅妈也喊醒了表弟。四岁的小男生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慢慢醒过神,看到大雪纷飞,竟欢快地跳起来,说:“姐姐,下雪了,咱们堆雪人吧?”
舅妈笑了一下,然后叹口气,喊了声我的名字,说:“你今天跟着舅妈受累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每年见一次半次的,我跟舅妈还没熟到可以撒娇耍赖的程度。这时有车灯由远而近,慢慢开过来。舅妈赶忙把表弟的手递到我手中,然后朝前走了几步,探着身体伸出手去拦车……
拦到五六辆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小面包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年轻男子,摇下车窗询问。舅妈先确定了对方回县城,然后说了搭车回县城的请求。男子看看我和表弟,推开车门下了车。
男子载上了我们。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娃娃,是个女孩子,应该只有几个月大。他们是一家三口,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回来,反正他们载着我们,一路慢慢回了县城。
途中,舅妈跟那个年轻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儿,表弟对小娃娃充满好奇,逗得小姑娘咯咯笑。俊秀的年轻妈妈拿了饼干和水给我。我一边吃饼干一边看着车窗外依然密密匝匝的雪。那种饼干的清甜味道,在我记忆里保留了好多年。
我們先去了影院附近的小饭馆。进去时,舅舅正在招呼客人,抬眼看到我们,一愣神,眼圈倏地红了。他跟舅妈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舅舅只跟帮工的男孩交代了一声,便把背包从我肩上摘下,然后抱起表弟,说:“咱们回家。”
外面雪还在下。我们坐在舅舅的三轮车上,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听着舅舅的三轮车轧在积雪上“吱吱哇哇”的声响。舅舅奋力蹬着三轮车,后背和帽子上很快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我们身上也是,厚厚一层全是雪,谁也不去拂它。直到进了家门,暖气扑面而来,鞋子上的雪化成了水,在地上润出片片水渍。
舅妈给我和表弟换衣服的时候,舅舅已经进厨房收拾从饭馆带回来的食材了。没多大会儿,几个热气腾腾的菜摆上了饭桌,都是平日里我们爱吃的。锅里还在热气腾腾地煮着我和表弟喜欢的虾仁馄饨。
舅舅烫了壶酒,用那种细长的、弧度优美、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锡壶,那只银白色锡壶据舅舅说有些年头了,平时他不太用。烫好后,舅舅给舅妈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这期间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好像还在生上午的气,可是不约而同碰了下杯子,然后用一样的动作,一仰头,把酒干了。然后,舅妈就笑了。舅舅这才再次开口,说:“你真是够虎的,这么大的雪,咋回来的呀?”
舅妈才跟舅舅说了搭车的事儿。
半天,舅舅长长舒口气“滋溜”一声,自己喝了一杯。
那晚,我累到极致,挨着床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被表弟吵了起来,他趴在客厅窗户旁兴奋地喊叫:“姐姐你来看呀,雪人,外面有雪人儿!”我飞快地跑过去,挨在表弟身边,贴着玻璃从二楼朝下看。正对窗口的空地上,一个高高的圆润的雪人站在那里,顶着舅妈的彩色毛线帽,系着我的红围巾,胡萝卜的鼻子又长又逼真。舅舅拿一把铁锹站在雪人旁边,抬起头来,看着我们笑。
下意识地,我一转身,舅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原来,舅舅是在对她笑。
后来我才知道,那晚舅妈赌气带我们离开没多久,舅妈的父亲没等到我们回去,着急起来,喊了好多人找我们。最后一直追到了公路边儿,没追上。那时候寻常人家还没有家庭电话,第二天上午舅妈的堂弟就赶了过来……
一晃好多年。
多年后,很多事都已在我记忆中渐渐淡忘了,很多在当时我觉得很重要的人与事,在时光里淡去。可是那个冬夜的雪,行走在雪夜中鞋子踩出的吱嘎吱嘎的声响,面包车上的一家三口,那种不知名饼干清甜的味道,舅舅落满雪花的背影,放在开水杯里、装了酒的细长优美的锡壶,舅舅和舅妈那一眼的对视,戴着毛线帽、红围巾,用胡萝卜做鼻子的雪人……还有舅舅抬头的那一个微笑,都在我的记忆里明朗清晰,偶尔翻动,历历在目。
那是人间烟火的记忆,是亲情和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