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语语境中“世界文学”概念的移译与构建
2022-02-17高方
高 方
“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这一理念或构想因歌德在1827—1831年间对其反复阐述,并通过翻译、创作、文学交流与批评等多样行为付诸实践之后,成为考量跨国文学关系的重要切入点。该术语进入法语语境之后,构成了法国比较文学学科领域的基本概念、研究对象、分析范畴和论争中心,在去殖民、后殖民、全球化、反全球化等不同时代语境中,甚至在比较文学学科遭受危机时,成为重新界定或拓展学科边界的讨论基石。法国学者科萨维耶·拉德朗(Xavier Ladrin)在对该概念的阐释和使用进行历史回顾时指出,“世界文学既是被解释的对象,也是解释的工具”[1]。这一表述体现出“世界文学”概念本身的模糊性,该模糊性首先源自歌德对于“世界文学”论述的多元语境和丰富内涵,其次源自学界对于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关系的不同认识,最后它恰恰体现出“世界文学”概念本身不断激发理论话语构建的创生力。“世界文学”概念阐释具有的历史性、多元性和创造性同样体现在其在法语语境的移译过程中。
一、概念移译
19世纪上半期,作为新兴学科的法国比较文学学科建制与歌德频繁论述“世界文学”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法国比较文学奠基者们在该时期纷纷开设有关欧洲文学、思想、历史比较的课程,如1827年至1830年间,阿贝尔·弗朗索瓦·维尔曼(Abel-François Villeman)在索邦大学开设比较文学性质的讲座;1830年,索邦大学正式创设了“外国文学”教席,克洛德·福里埃尔(Claude Fauriel)被任命为该教席教授;1830年3月12日,让-雅克·安培(Jean-Jacques Ampère)在马赛中学开设文学课程,首讲“论文学的历史”。这些事件被认为是法国比较文学学科建制的标志性事件。法国批评家圣伯夫1868年在《两个世界》杂志发表评论专论安培,对该时期法国比较文学的发展状况进行概述,开门见山地指出:“安培或许是对外国文学最好奇、最敏锐、最熟悉的批评家和史学家,他最专注于考察外国文学,且最着意于向我们介绍外国文学与我们自身文学之间的鲜活关联。”[2]圣伯夫详细描述了安培与歌德的交往,包括二人1826年经由《环球》(Le Globe)杂志建立的文学交流,以及1827年4月22日到5月16日安培到魏玛宫廷觐见歌德之行。歌德与法国文学、法国作家有深厚的联系和互动,法国比较文学学者费尔南德·巴登斯贝格(Fernand Baldensperger)发表于1904年的《歌德在法国:比较文学研究》一书中对此有专门介绍。近年来,国内外学者通过史料爬梳来重构歌德“世界文学”概念的历史语义[3],歌德本人与同时代的批评家、作家、译者的事实互动构成了其世界文学构想中“当代性”(contemporanéité)思想的重要生成来源。因这样的互动和频繁交流,德国慕尼黑大学教授亨德里克·比鲁斯(Hendrik Birus)在《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的共同萌生》一文中指出:“世界文学隶属于比较文学研究范畴,二者共同萌生并非历史巧合。”[4]自1827年起直至去世前,歌德在法国的接受确实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其文学和思想影响不断深化扩大。巴登斯贝格指出:“1825年左右,在《环球》杂志发起令人赞赏的智识拓展运动之时,《浮士德》的作者受到最精干的浪漫主义理论家的热烈欢迎。”[5]但据我们掌握的资料,“世界文学”概念并未在法国比较文学萌生时期就进入其研究语境,构成关照对象。1827年1月,歌德在论及《艺术与古代》第6卷第1册转载的《塔索》编译时写道:“我只是想让朋友们了解我的一个信念,即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正在形成,我们德国人在其中将扮演光荣的角色。”[6]1827年11月1日《环球》在头版对歌德这一关于世界文学的言说进行了回应,但并没有直接使用“世界文学”这一德语新词,或将其译成法文,而是将其替换成了西方文学或欧洲文学(littérature occidentale ou européenne)[7]。尽管歌德经由阅读德语、法语和英语等语种译本对东方文学产生了兴趣,但他所论述的“这一‘世界文学’概念或许、甚至尤其只是跟欧洲内部文学交流的发展相联系”[8]。《环球》编者们的术语替换从某种程度上揭示出歌德所关注的当代性指向欧洲文学间的互动关系,法国早期比较文学学者所关注的正是欧洲的文学相互影响。
《歌德谈话录》是“世界文学”术语进入法语语境的重要起点。《歌德谈话录》首个法译本由法国波拿巴中学的德语教师约瑟夫-纽玛·夏尔(Joseph-Numa Charles)翻译,并于1862年出版,该译本并不完整。1863年,《歌德谈话录》新译本两卷本出版,由作家埃米尔·戴勒罗(Emile Délerot)翻译,圣伯夫为之作了长序。20世纪以来,在法国广泛传播的《歌德谈话录》译本是作家、翻译家让·舒兹维尔(Jean Chuzeville)的版本,该译本初版于1930年,1941年伽利玛出版社推出修订增补版,之后又有再版。在上述译本中,Weltliteratur均被译为littérature universelle。值得关注的是,1984年,法国译论家贝尔曼(Antoine Berman)出版《异的考验:德国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化与翻译》,对德国浪漫主义时期译史、译事、译论进行知识考古。贝尔曼在专论歌德与世界文学一章中引述《歌德谈话录》时并没有使用既有法语译本,并将Weltliteratur译为littérature mondiale。
“世界文学”术语在法语世界另一个重要的传播起点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19世纪30年代以来,“世界文学”在欧洲逐渐成为公共话题。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年出版的《共产党宣言》中同样使用了“世界市场”和“世界文学”的表达,认为随着资本输出和世界市场开拓,不仅物质生产,而且精神生产逐渐成为世界性的,“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9]。《共产党宣言》首个法译本由马克思女儿劳拉·拉法格(Laure Lafarge)翻译、恩格斯确定,1886年由巴黎社会主义出版社出版。在该译本中,Weltliteratur 被译成littérature universelle。《共产党宣言》在法国有多个译本,恩格斯确定本是其中影响最大、再版最多的版本。1973年,法国总体书店出版社推出了由科琳娜·利奥塔(Corrine Lyotard)翻译、哲学家弗朗索瓦·夏特莱(François Châtelet)作序并评注的版本,Weltliteratur则被译成littérature mondiale。该译本后续也多次再版。
二、使用和论述
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在对“世界文学”概念进行讨论时,无论直接使用德语术语,或使用littérature universelle、littérature mondiale等译名,均体现出强烈的学科意识。译名使用的历时嬗变也体现出比较文学发展中不断生成的新的问题意识与理论思考。
1896年,里昂大学创设了首个“比较文学”教席,该教席授予了约瑟夫·戴克斯特(Joseph Texte),这是法国比较文学学科建制史上的一个重要坐标。1895年,戴克斯特发表了博士论文《让-雅克·卢梭与文学世界主义的源起:十八世纪法英文学关系研究》。他在论文中指出:“在这个世纪,世界主义试图完成它的使命:即它尝试环抱‘世界之文学’(littérature du monde)。”[10]戴克斯特应是较早通过比较文学个案研究揭示启蒙运动以来世界主义思想与文学跨国交流之间关系的学者,贝尔纳·弗朗克(Bernard Franco)在论及戴克斯特的这本著述时指出:“将世界主义与歌德的‘世界文学’联系在一起具有重大意义。”[11]戴克斯特曾为瑞士学者路易-保尔·贝兹(Louis-Paul Betz)的《比较文学研究书目》作序,把比较文学历史研究范畴分为四类,其中包括理论问题或总体问题、民间文学或歌谣比较、当代文学比较,最后一类为“总体文学史或用歌德的词来表达,‘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史”。戴克斯特的论述体现了早期法国比较文学学者对于学科界限的定义,即比较文学属于文学史研究的范畴,世界文学为比较文学的研究内容。戴克斯特在提及“世界文学”时并没有使用译名,而是直接使用德文,并指出“‘世界文学’研究的不是一个民族与另一民族之间的关系,而是要论述所有文学或至少一个重要文学群体的同时发展”[12]。文学共时发展(le développement simultané)的理念,表现出对歌德“世界文学”观念立足于文学的当下互动关系的呼应。
梵·第根(Paul Van Tieghem)在1931年发表的《比较文学论》中对国别文学、比较文学和总体文学进行了区别界定,他指出“总体文学”(littérature générale)旨在研究“几种文学所具有的共同事实”,这一界定体现了对戴克斯特等比较文学奠基人的思想承袭。该书第一章论述比较文学的源起,指出浪漫主义时期的世界主义构成了比较文学兴起的重要语境,“众多批评家将欧洲当代文学视为一个整体,其中各部分体现出对照性和相似性。而歌德正是在这一情况下于1827年跟艾克曼论及‘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并将其视为特殊文学的整体”[13]。梵·第根将世界文学译为littérature universelle,他并没有引述歌德原话,其阐释有中肯的一面,呈现出欧洲在歌德世界文学构想中的中心地位,也有偏差和误读,根据学界目前整理的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论述[14],歌德似乎并没有做出世界文学为“特殊文学的整体”的相关描述。梵·第根如是阐释世界文学或littérature universelle,实际上仅表达了法语形容词universel的部分义项,即覆盖全部或整体。他并未阐释出歌德在“世界文学”构想中对于文学交互关系的思考,而是将几种文学间的交互关系置于其“总体文学”的讨论中。
至20世纪50年代,注重国际关系实证影响研究的法国比较文学遭受发展危机,这一危机不仅来自方法论本身的局限性,还来自全球化、去殖民化所带来的挑战。1951年,马里于斯-弗朗索瓦·基亚(Marius-François Guyard)在“我知道丛书”推出了《比较文学》。该书初版由让-马利·伽列(Jean-Marie Carré)作序,出版伊始便引发了关于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尖锐批评。基亚在对比较文学进行界定时并没有涉及世界文学概念,或用其作为参照,他指出“比较文学发轫于文学世界主义意识的觉醒,并呈现出历史地研究这一文学世界主义的意愿”[15]。基亚所强调的历史方法,即朗松式的民族文学史研究范式,长期影响着法国比较文学研究,这一研究范式多局限于源流和影响研究,由此伽列和基亚将比较文学定义为“国际文学关系史”。此外,基亚在提及“他者”及文学世界主义时具有明显的地理局限性和文化局限性,这一太过以本民族为中心、爬梳于实证影响,忽略文学本质特征、差异性和普遍价值的研究范式受到美国比较文学学者如韦勒克和沃伦的强烈批评。法国比较文学学者、汉学家艾田蒲(Étiemble)在《比较不是理由:比较文学的危机》一书中激烈地批评了伽列和基亚等学者的僵化研究方法和欧洲中心主义视野。他借用教授18世纪欧洲早期浪漫主义课程的一个经历来说明:“作家、流派或者文学体裁之间事实联系的历史并不能包括比较文学的全部内容。因为,如果我能用公元前和公元后1至12世纪中国诗人的话说明18世纪欧洲早期浪漫主义的全部问题,那显然是因为到处都有文学形式、体裁不变的东西(invariant)。”[16]
艾田蒲的批评是对美国同行的回应和论战,也是对比较文学“法国学派”的反驳和探路。艾田蒲在其战斗檄文《是否应该修正世界文学的概念?》中通过对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的讨论探索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新出路。艾田蒲在论文开篇提到自己重读《歌德谈话录》中关于“世界文学”的论述,指出自己“……认同歌德在‘世界文学’中寻找属于文学美的不变量”[17]。他从歌德“世界文学”理念源自中国小说的阅读经验出发,对“世界文学”的内涵做出了新的阐释,即不同语言、国别、时空的文学包含了“不变量”,即文学在事实关系之外存在着共通性、可通约性以及普遍价值。艾田蒲在《比较不是理由:比较文学的危机》中提到的关于欧洲早期浪漫主义文学与中国历代诗歌在表达体裁及文学审美上的互通性就是一个明证。我们可以从两个向度来理解艾田蒲在论文标题中使用的“修正”一词,一方面他批判了法国文学界和比较文学界“远远没有满足歌德的愿望和马克思的希望”[18],因为他所列出的当时的世界文学实践,如法国作家雷蒙·格诺关于理想文库的调查等呈现出的都是缺省的和简化的世界文学面貌,反映出一种选择性的世界文学观念。他对中国文学的缺席感到遗憾:“在世界的另一端,另一种文学和我国文学一样,在千百年间,历经八个世纪,在过去和现在均享有特殊的地位,那就是中国文学,而‘理想文库’甚至连一部中国文学作品都没有收入。”[19]另一方面,他倡导关注“不变量”,尝试构建面向所有文学形式和体裁的阐释方法,旨在探索从比较文学向总体文学和比较诗学转向的可能。当然,艾田蒲所倡导的总体文学与梵·第根所界定的总体文学在本体和内涵上均不同,梵·第根更关注以文学事实联系为基础的多个国家共同的文学现象,如伏尔泰主义、卢梭主义、拜伦主义等,而艾田蒲关注的是不同形态的人类文明、文化、文学在发展历程中呈现的富有共通性的诗学价值。艾田蒲关于“不变量”的思考,突破了实证和影响研究的窠臼,为关照文学间差异性和共通性的辩证关系提供了新视野,开拓了东西比较文学研究的疆域,也为其弟子、罗马尼亚学者安德里安·马里诺(Adrian Marino)的比较文学理论探索提供了参照。[20]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法语比较文学学者面对全球化时代文学的发展新形态以及世界与文学的复杂关系、面对各种理论思潮的冲击与学科交叉的启迪,不断拓展学科的研究疆域。皮埃尔·布吕奈尔(Pierre Brunel)、安德烈-米歇尔·卢梭(André Rousseau)、克罗德·皮舒瓦(Claude Pichois)、伊夫·谢弗勒(Yves Chevrel)、达尼埃尔-亨利·巴柔(Daniel-Henri Pageaux)等学者结合学科最新发展,或合作出版、或独立出版比较文学著述。关于“世界文学”概念的论述和思考是这些著述的有机构成。上述学者在回溯歌德阐释“世界文学”的语境时多用德文Weltliteratur,法文译名多采用littérature universelle。我们可以从谢弗勒《比较文学》中的论述理解法国比较文学家作上述选择的动因:“21世纪的‘世界文学’(Weltliteratur)应当注意不要变成全世界各民族的‘杰作’‘建造一座万神殿’,而应当成为向所有作品开放的集合,这些作品与其他作品的关联将有助于一种(真正)普遍的人文主义的缓慢形成。”[21]法语中universel 一词具有多义性,它有地理的延展性,面向全世界;它有量上的总体性,如梵·第根取“特殊文学的整体”之义;它还有价值的判断性,即具有普遍价值,体现出欧洲自启蒙时期以来对于人文主义普遍性(universalité)的追求,谢弗勒的论述即体现了使用该术语的倾向性。
20世纪90年代末,比较文学发展再次遭遇危机。北美学界广泛开展对于世界文学教学实践和研究范式的大讨论。法国比较文学学界对“世界文学”术语译名的使用体现出从littérature universelle向littérature mondiale的转向。1999年法国批评家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ale Casanova)出版《文学世界共和国》。卡萨诺瓦构建了一个等级化的世界文学时空体,在研究路径上独树一帜。她将布尔迪厄场域理论、沃勒斯坦世界体系理论等纳入对世界文学空间的源起、运行方式的分析,同时也沿袭了法国比较文学注重文学史研究的传统,指出世界文学的不平等结构直接源自文学史,这一观点构成了其理论论述的基础。卡萨诺瓦因将巴黎等文学都市置于世界文学空间的中心,并将文学审美现代性定义为欧洲现代性,这招致了激烈的批判。虽然她所描绘的世界文学空间与运行模式与歌德所构想的平等、交互的文学交流景象相去甚远,但同歌德一样,她也把翻译活动视为世界文学的构建性力量,其关于翻译类型和功能的阐述对我们观照文学交流的不平衡性具有一定参考意义。[22]2005年,《文学世界共和国》在美国出版,引发广泛讨论。克里斯托弗·普拉多(Christophe Pradeau)和蒂凡尼·萨摩瓦约(Tiphaine Samoyault)也于2005年推出围绕世界文学概念讨论的文集《世界文学在何方?》。两位编者在前言中指出,世界文学中“形容词(mondiale)应当置于其语法及语意功能中论述。在语法上,应当将其理解为属格(un génitif)而非与格(datif),因为它应当是全世界的文学,而不是导向全球化现象的、为了全世界的文学”[23]。上述语法层面的解读清晰地展现了编者的立场,即世界文学在超越民族文学边界的同时,应当拒绝全球化进程所带来的均质化、标准化,因为文学理应“展现和生发语言、社会和人的多样性,以及由这种多样性所带来的幸福与不幸的场所”[24]。卡萨诺瓦与萨摩瓦约的访谈也收录在文集中,卡萨诺瓦认为“作为商业和出版现象的全球化”威胁了国际文学空间的自治[25],她在关于“世界小说”(world fiction)的相关论述中也阐述了同样的观点。[26]
贝尔纳·弗朗克在2016年出版的《比较文学:学科史、研究领域与方法论》中系统阐述了全球比较文学学科发展和最新理论动向,在第二章《比较文学及理论路径》中系统呈现了“世界文学”的相关理论话语、研究路径。弗朗克在论述“世界文学”时使用的译名为littérature mondiale。他指出,比较文学批评界对“世界文学”概念的思考与定义或与歌德的构想和愿景相距甚远,这一界定的偏差也体现在对于“世界文学”一词的翻译上。他认为“英语译名world literature似乎是歌德所使用的Weltliteratur的完美对等表述,而法语译名只是一个大致相近的表述。我们通常将Weltliteratur译成littérature mondiale或 littérature universelle,后者或许更能够呈现歌德所构想的内涵。然而,该译名在翻译歌德仅使用过一次的‘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littérature mondiale universelle)’(universale Weltliteratur)这个表述时比较困难:在这个表达中,‘世界’(monde),指向来源地,‘普遍的’(universelle),指向目的受众;它描述的是生成于世界而面向全世界的文学”[27]。弗朗克关于“具有普遍意义的世界文学”的法语译名阐释,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文学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世界文学”作为文学的最终价值归属。弗朗克对达姆罗什、莫莱蒂、卡萨诺瓦等关于“世界文学”的理论论述进行了梳理。此外,他还特别谈论了跟法语文学去中心化理论思考与实践息息相关的一个概念“世界—文学”(litérature-monde)。他认为,该概念“可以作为Weltlitteratur语法对应的译名……但在语义内涵方面不同于歌德的概念”[28]。
近十几年来,“世界—文学”这一表述在北美和欧洲比较文学界引发广泛讨论,相关讨论发端于一个文学事件。2007年3月16日,法国《世界报》发表44位法语作家共同签署的名为《向法语“世界—文学”挺进》的宣言。这一宣言反对既有的以法国为中心的法语圈文学,呼吁以语言为纽带,串联起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法语文学,让法语世界文学真正具有“世界性”。2007年5月伽利玛出版社推出了由宣言发起人米歇尔·乐彼(Michel Le Bris)和让·卢奥(Jean Rouaud)主编的文集《向“世界—文学”挺进》,宣言和文集引起出版界、批评界和比较文学界的广泛关注以及论争。2007年参与签署宣言的44位作家来自不同的法语地区,绝大多数具有多元文化背景,他们呼吁去除“法语圈”作家标签,实际上体现了其文化身份的特殊性,也揭示了该特殊性在获得“中心”认可方面遭遇的困境。宣言体现的诉求与后殖民语境下西方传统视域中边缘地区文学寻求世界文学中的对话和平等权具有一致性。
“世界—文学”也是一个新词,其主要的生成和思想来源是法国当代著名思想家爱德华·格里桑(Édouard Glissant)的“全—世界”(tout-monde)构想。“全—世界”是格里桑根据克里奥尔语仿造的一个词,他从加勒比海独特的群岛面貌出发,关注文学与场所的关系,倡导通过“克里奥尔化”(créolisation)让文学摆脱单一场所的束缚,走向多元关系的呈现。“同时,克里奥尔化的文学也打破了世界文学空间的既定格局,让文学空间走向一种混杂、不定、无序的状态。”[29]“世界—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最新表达,体现了一种“世界观”[30],即格里桑式的消解中心,面向文学场域、多语言和多样世界的普遍开放。
卡萨诺瓦在《文学世界共和国》中也使用过“世界—文学”这一表达[31],她将法国史学家布罗代尔的“世界—经济”(économie-monde)转换为“世界—文学”,以描述一个具有相对自主性的语言文化区域:“一个同质的、自主的、拥有中心的整体,在这个整体里,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质疑作品的单向流通和祝圣中心权力的合法性。”[32]我们可以看到,卡萨诺瓦和2007年这44位法语作家赋予了“世界—文学”不同的内涵,也体现了对于世界文学几乎相悖的阐释观和构建观。
通过勾勒歌德“世界文学”概念进入法语语境的历程,我们可以看到在该概念迁移和传播过程中,法语比较文学学者历时层面不同的使用倾向,体现出对于文学普遍性、世界性的不同认识和研究方法及范式的转变。相较于英美学界关于世界文学的相关研究和论述,法语比较文学界、批评界及文学创作界对于世界文学的观察视角、阐述方式、研究方式、践行方式或可体现出一定的独特性。无论是“文学世界共和国”,还是“世界—文学”,或是“全—世界”,这些概念的阐发,均是源自对于作为世界现象的文学的生成方式、交互模式、影响模式的构想。无论是一个由权力和竞争主宰的空间,还是一个由交互共鸣文学关系构成的空间,这些关于世界文学构建的矛盾性的话语,正体现了当今全球化、去全球化、反全球化语境中世界与文学生产的复杂性,也体现了世界文学概念自其诞生以来的模糊性、含混性。当下,促进多元文化共融,推动构筑人类命运共同体已成为世界文学发展的重要目标,我们也希望在了解他国阐释话语的基础上,通过吸收、借鉴或批判以更好地开展我们的世界文学实践,促进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世界文学话语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