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国际化: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最新战略
2022-10-01王建梁
王建梁 杨 阳
高等教育国际化既是各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重要衡量指标,同时也是推进高等教育现代化,增强国家在国际舞台上的影响力与竞争力的关键手段。随着近年来新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与狭隘的国家主义抬头,以及2020年初以来全球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的暴发及其常态化走向,全球国际化格局正在发生巨大变革,世界各国高等教育国际化所面临的挑战也在随之加剧。在以跨境流动为主要特征的传统国际化,即国外国际化(Internationalization Abroad,IA)遭遇现实壁垒的前提下,“在地国际化”(Internationalization at Home,IaH)作为高等教育国际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再次进入公众视野,成为各国发展高等教育的战略手段,为变革高等教育国际化模式与结构提供了新思路。
“在地国际化”并非新兴概念或理念,也并非只是在疫情与新国际局势下的“权宜之计”,而是在疫情防控进入常态化时代与国外国际化并行的一大模式,也将是各国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的新常态。“在地国际化”提出的时间不长,20世纪90年代末,本特·尼尔森(Bengt Nilsson)最早提出在地国际化概念。其后,简·奈特(Jane Knight)对国际化进行分类,将在地国际化(IaH)视为一种与国外国际化(IA)并行的国际化模式。[1]近年来,在地国际化理念开始在全球范围内不断延展,并朝着政策制定与制度化实践转向。[2]在印度,“在地国际化”理念早已有所显露,但多局限于非政府领域。2014年,由印度工业联合会(Confederation of India Industry,CII)与印度大学协会(Association of India Universities,AIU)联合发布的《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趋势》报告中,便已涉及“在地国际化”概念,其中指出“国际学生的内向流动将为无法进行国际流动的印度学生提供发展全球意识和跨文化交流的机会,从而促进在地国际化”[3]。2018年4月6日至7日,印度共生国际大学(Symbiosis International Deemed University,SIU)与印度大学协会联合举办了以“在地国际化:建设全球、国际和跨文化(GII)能力的战略”为主题的国际会议,参会群体涉及来自印度和海外的大学校长、高级政策制定者和学者等,会议的目的在于为所有利益相关方提供了解在地国际化(IaH)的基本原理和方法的机会。[4]在此次会议上,印度原人力资源开发部部长普拉卡什·贾瓦德卡尔(Prakash Javadekar)也宣布了“留学印度”计划的启动日期,旨在将印度打造成为世界教育中心。[5]而后,在地国际化开始受到印度政府的重视,随着《国家教育政策2020》(NEP 2020)和《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的相继制定与颁布,“在地国际化”正式在政策文件中被提出,成为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的最新战略。
然而,当前国内外有关在地国际化的研究多集中于学理辨析和发达国家、地区在地国际化的实践探索两大层面①,缺乏对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政策与行动的关注。因此,对同为发展中大国和高等教育国际化后发国家的印度进行研究,探讨其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的战略举措,以期为我国进一步发展具有包容性的、全面且高质量的高等教育国际化提供一定的经验教训和启示。
一、印度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选择的动因
作为全球范围内的人才出口大国,印度各类高校学生规模位居全球第二。然而,作为高等教育国际化“半边缘”国家和后发型国家,印度在高等教育国际化“市场”领域存在极大的“顺差”②,对于“中心国家”的过度依赖性使其在疫情全球蔓延的背景下面临着巨大的危机和挑战。因此,为打破现存的国际化依附“圈层”,弥补传统国际化的“漏洞”,在地国际化已然成为印度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选择。
(一)在地国际化可弥补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的“痛点”
作为在当前高等教育领域并行的国际化模式,在地国际化与国外国际化相辅相成,两者虽在实施路径与特征,以及培养人的“空间域”与“文化场”层面存在根本差异,但在目标定位层面却具有一致性,即共同服务于国际性人才培养。其中,以依托物理空间流动的跨境或跨国教育为主要特征的国外国际化作为传统的国际化模式,具有较强的外部依赖性,受到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学术以及生态环境等动态组合因素的驱动和制约[6],这使其在现实进程中存在着诸多难以破解的难题或痛点。具体而言,一方面,传统的高等教育国际化难以满足国家及社会对大规模培养国际性人才的需求。在传统国际化模式下,人员的流动在较大程度上受到经济、教育等资本的支配和制约,有限的高等教育资源以及群体间资本的差异使得传统高等教育国际流动在主体覆盖层面呈现出显著的狭窄性,而受资本驱动的国际化模式也促使着高等教育国际流动逐渐演变为“少数人的特权”。另一方面,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容易诱发高等教育机构运作的脆弱性。1995年,《服务贸易总协定》(GATS)达成,教育成为一种交易商品被赋予了正当合法性,高等教育国际化过程中的商业化趋向与经济动机也随之增强。部分高等教育机构的运行过度依赖于国际学生收入,由此产生的“经济剥削”使得机构自身存在一定的脆弱性,即突发事件的产生极易触及其系统运作的“危机点”。
印度作为高等教育流动圈层中的人员输出型国家,其传统国际化也存在着狭窄性和脆弱性的痛点,大多数学生仍难以获得跨文化交流的机会,现存的国际性人才培养渠道也极易受到国际局势和生态的牵制,并且,传统国际化也致使印度面临着大规模人才流失问题。而在地国际化是一种试图超越流动性的国际化模式,蕴含着高覆盖性、高可及性与高包容性特征,强调受惠群体的普遍性。无论是对于印度抑或是其他国家来说,推行在地国际化战略都将是转变高等教育国际化定位,从理论和实践层面破解“精英化”与“商业化”趋势的重要手段。
(二)边缘国家亟须打破高等教育国际化“附庸”圈层
高等教育国际化是一个内含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多重张力的过程。根据阿尔特巴赫(Philip.G.Altbach)的教育依附理论,发展中国家的大学在知识和学术层面依赖于西方发达国家,前者作为“知识消费者”,始终遵循着“知识生产者”所制定的运作规则和标准。[7]而在以流动为基本属性的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进程中,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同样存在难以突破的边缘附庸于中心的流动壁垒。其中,发达国家借助优越的教育资源以及经济、知识和学术资本,长期处于流动“金字塔”的顶端,在高等教育国际化市场中扮演着“控制者”的角色。当前,逆全球化浪潮的延续与西方国家保护主义的显露,虽然对依附理论中的“非中心”国家的高等教育国际流动施加了压力和阻碍,但也为全球高等教育秩序的重组提供了契机,即“非中心”国家可借助在地国际化与传统国际化两大支柱,来提升高等教育质量以及国际化能力,进而为自身在全球高等教育圈层中的地位流动提供可能。具体而言,在地国际化战略的实施可弥补传统国际化的痛点,通过大规模国际性人才的本土培养,可促使“非中心”国家逐步具备摆脱人员流动依附和知识生产依附的能力。
印度作为高等教育流动圈层中的“半边缘”国家,是全球第二大留学生输出国,在流动圈层中亦是扮演着“依附者”的角色,其高等教育国际化过度依赖人员输出和经济驱动,在流动“进出口”层面也存在巨大的落差。根据2019—2020年全印度高等教育调查报告显示,在印度留学的国际学生共计49,348人[8],而截至2021年7月22日,正在国外学习的印度学生总计1,133,749人。[9]由此呈现出的不均衡性与印度力图打造“全球学习目的地”愿景之间的矛盾张力,也促使着印度对现存的高等教育国际化战略重点作出变革性调整。
(三)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模式迈向新常态
2020年初,新冠疫情的暴发及其在全球范围内的快速蔓延,对全球190多个国家、16亿学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影响,各国高等教育系统的运行也受到了重大打击,在全球高等教育国际化领域按下了“暂停键”。当前,疫情在全球范围内的形势依旧严峻,部分国家开始执行限制性签证和居留政策,这从根本上阻碍着教师和学生等人员的跨国流动。此外,疫情的发生也加剧了全球范围内狭隘的国家主义以及“逆全球化”势头,西方国家进一步加强对资本、人才、技术等自由流动的限制,这对“非中心”国家的国际化流动施加了阻碍性压力。在此背景下,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漏洞”被不断放大,国际性流动也进入了“寒冬期”。但也正是由于这一系列的现实阻碍,才为在地国际化进入战略视野提供了新机遇,使其逐步成为“非中心”国家高等教育国际化战略的新思路,并将在后疫情时代成为各国高等教育国际化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
印度作为“半边缘”国家,疫情的暴发也为其在高等教育领域推行在地国际化战略提供了新契机。具体而言,在地国际化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当前空间流动的不足,助力印度本土国际性人才培养。有报告研究显示,疫情的暴发与蔓延导致印度跨国留学人数大幅下降,2019年,印度出国留学近59万人,而2020年仅有约26万人,同比下降了约55%。[10]当前,随着疫情的常态化走向,印度高等教育领域的跨国流动虽有所复苏,但仍然处于疫情的阴影之下,而这也促使印度开始转变国际化战略定位,使“在地国际化”成为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新战略,以此在本土打造广阔的国际性人才培养阵地。
二、印度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的支持体系
随着在地国际化内涵的不断延伸,凡是上升至制度政策层面的,有目的、有计划、有组织地促进所有人获得跨文化经验的本土活动,都可归属于在地国际化的战略范畴。回顾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历程,自莫迪2014年5月担任政府总理以来,其高等教育国际化进入了全面改革期,而在地国际化也被纳入国家宏观战略,从上层理念、国家政策、内部质量以及技术四大层面组成了推动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进程的内外部支持体系。
(一)理念支持:实现从保守到开放的立场转变
印度自独立以来,其高等教育国际化经历了从开展以援助为主要形式的战略合作,到逐步放宽高等教育对外限制,再到积极顺应国际化浪潮的发展脉络。但在莫迪政府执政之前,其高等教育国际化在上层建筑层面总体保持着谨慎的开放态度,尤其在是否对外国大学以及其他教育机构开放层面趋向于保守姿态。印度原人力资源开发部部长卡皮尔·西巴尔(Kapil Sibal)曾多次提议将印度教育市场向世界开放,并要求议会针对这一目标批准立法,但均未通过。[11]自2005年以来,印度政府也不断响应世界贸易组织要求,力图从政策和法律层面为外国高等教育机构提供准入标准。2007—2012年,印度政府和大学拨款委员会(University Grants Commission,UGC)先后颁布了三项关于外国教育机构进入印度的法案和条例,但均由于缺乏足够的支持而被搁置,这也表明了印度政府和社会各界对外国高等教育机构准入的态度有所转变,但尚未达成共识。2014年,莫迪政府上台,开始重申高等教育在提高国家软实力方面的重要战略地位,并提出要将印度建设成为“全球知识超级大国”。2020年7月,印度新国家教育政策的颁布表达了莫迪政府对全面改革印度各级教育的雄心壮志,其中关于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政策规定,不仅明确了对国外教育机构准入的立场转变,更提出了实现“在地国际化”的目标,为印度在未来持续推进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奠定了上层理念根基。
(二)政策支持:高站位引领在地国际化的行动
《国家教育政策2020》作为印度21世纪以来最重要的教育政策,展现了印度政府力求打造“全球知识超级大国”与“全球学习目的地”的雄心,其中也首次将“在地国际化”理念纳入国家宏观政策层面,为印度未来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战略重点转移提供了政策引领。其后,印度国家教育规划和管理研究所(National Institute of Educational Planning and Administration)基于NEP 2020制定了《NEP 2020:实施战略》,其中针对NEP 2020中有关实现在地国际化的目标提出了相关战略建议,具体包括吸引全球“百强”高校进驻印度的策略以及对国际分校的激励与管理举措等。[12]而大学拨款委员会也在NEP 2020的基础上,于2021年7月颁布了《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更为全面地指明了印度未来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战略目标与方案举措。其中明确将在地国际化定位为最重要的国际化战略,并从能力建设、教师、课程、学生、环境和质量保障等指标维度(如表1所示)出发,为高等教育机构如何加强在地国际化建设明确了行动框架[13],旨在实现“将印度打造成为吸引外国学生的留学目的地;有效培养学习者的全球思维能力,提升教职员工和学习者的国际竞争力;提高印度高等教育机构国际化指标的全球排名”等战略目标。
表1 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中关于在地国际化的战略举措
(三)质量支持:加强高校的“品牌”形象建设
在地国际化的根本目的在于国际性人才的本土培养,它在方式以及物理空间属性上与传统的国际化有着根本差异,强调对本土性与国际性融合的思考。但在地国际化与传统国际化之间也存在一定的交集,在地国际化并非排除所有“流动”,以人员和教育机构跨境流入为特征的“内向型流动”也可为本土国际性人才的培养提供有益环境。这在《NEP 2020:实施战略》中也有所体现,即“国际分校所提供的课程将鼓励印度高等教育机构重新定义其现有课程,以达到国际标准”。[14]对此,提升本土高校的“品牌”形象与国际竞争力至关重要,这将直接决定着高等教育机构能否有效吸引高质量的国际学生、教师以及教育机构的进入。
近年来,依托世界一流大学建设计划,印度高等教育机构的国际声望有所提高,吸引了来自尼泊尔、阿富汗、不丹、美国以及马来西亚等国家的学生赴印留学[15],这为印度高等教育的在地国际化提供了有利的发展契机。除了继续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建设计划之外,印度也将立足对外开放理念,鼓励“引进来”与“走出去”均衡发展。首先,印度高等教育机构将在政府和监管机构的帮助下,针对不同目标国家制定具体战略,以增强印度在国际留学市场的吸引力。其次,印度将加强对自身高等教育系统以及排名认证信息的对外宣传,并在目标国家和机构开展相关研讨和演讲活动。再次,鼓励高等教育机构建立海外分校,并将奖学金纳入品牌形象建设战略。从次,鼓励构建跨文化的国际性课程,以扩展学生、教师等的国际竞争力。最后,将面向全球宣扬和推广印度教育系统的最佳实践以及印度的艺术、文化、瑜伽、佛教等。[16]
(四)技术支持:发展基于信息技术的虚拟流动
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网络化、数字化技术已渗透到高等教育的各领域和各层面,其不仅为高等教育系统的变革与发展提供了新动力,更为延展高等教育国际化的路线和边界提供了可能。当前,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面临重重阻碍,基于信息技术的远程虚拟流动顺势发展成为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的重要形式。费利克斯·比特勒(Felix Bitterer)等人提出,要通过为教师提供虚拟流动培训;营造跨境联合学习环境;为学生创建新的虚拟移动形式等途径,来促进高等教育虚拟流动。[17]
在印度,基于信息技术的虚拟流动也已被纳入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2021年9月,英国与印度发起了全球合作伙伴关系计划,其中提出将增强虚拟授课与合作教学,并共同开展国际性课程开发,以此使更多学生能够体验国际教育。[18]在疫情影响下,印度各高校也开始依托信息技术开展在线国际交流与合作。德里大学作为印度唯一一所加入国际高校联盟——U21(Universitas 21)的学校,依托U21发起的线上培训项目以及学生可持续性衔接课程,为学生和教职人员提供了国际体验和国际合作的机会。[19]印度金达尔全球大学(Jindal Global University)也在2021年1月与英国诺丁汉特伦特大学(Nottingham Trent University)联合开展在线合作项目,通过为期5天的虚拟课程为学生提供了获得国际视野与跨文化经验的机会。[20]而为进一步加强基于信息技术的人员与机构流动,克服传统国际化障碍,印度大学拨款委员会在2021年7月颁布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中也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高等教育机构要借助信息技术来大规模提供在线课程,解决高等教育中的准入与公平问题。其次,要借助信息技术简化外国学生的入学程序,并追踪其学习需求。再次,在合作层面与外国专家建立虚拟伙伴关系,并为学生提供虚拟流动到国外大学的机会。最后,要开发基于信息技术的学习工具和方法,实现学习过程的国际化。[21]
三、印度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面临的挑战
近年来,印度通过开展学术网络全球倡议(Global Initiative for Academic Networks)、“留学印度”计划(Study in India)、各类奖学金计划,以及在各高校开设国际课程等途径,从教师、学生和课程层面推动了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实践。并且,《国家教育政策2020》与《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的相继颁布也从政策层面为其明确了“四位一体”的内外部支持体系。但在现实执行过程中,印度高等教育所普遍存在的质量偏低、体制惰性和吸引力不足等问题仍将阻碍其在地国际化战略的持续推进。
(一)“孤岛式卓越”壁垒阻碍在地国际化推行
从在地国际化的概念出发,它是一种力求突破“精英化”和“西方化”的高等教育国际化手段,其遵循的是高包容性、高覆盖性与高可及性理念,强调受惠群体的广泛性。这一理念从根本上要求相应空间区域内的所有高等教育机构在软件和硬件层面都要具备推行在地国际化的坚实基础。
自印度独立以来,其政府以及社会各界在教育领域的关注点逐步向高等教育转移,尤其是在“九五”计划之后,扩大高等教育规模便被纳入印度国家发展的重点优先事项,目前其高等教育学生人数已跃居全球第二。然而,在大规模、快发展的背后,也隐藏着总体质量偏低,高等教育机构间质量分层严重等现实问题。根据2019—2020年印度高等教育调查报告显示,印度全国共有高等教育机构55,165所,其中分别有1,043所大学、42,343所学院和11,779所独立高等教育机构,相较于2015—2016年总计增加了3,372所。[22]然而,印度大学在国际舞台上的总体竞争力相对较弱,在2021年QS世界大学排名中,印度仅有3所大学进入前200名,且在跻身前500名的11所高校中有7所均为印度理工学院分校。[23]这体现了印度高等教育如同一片“平庸的海洋”,高质量的、具有国际竞争力的高等教育机构只是其中稀少的“孤岛”,而质量偏低的高等学校在支撑在地国际化理念的推行与落实方面也面临着重重障碍。
(二)高等教育经费投入不足影响整体质量提升
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的实行意味着国际化不再是少数学生的权利,而是要满足多数学生的跨文化体验,这既需要充足的师资力量支持,也需要系统完备的课程体系支撑,从根本上而言,需由政府从宏观层面拓展高等教育经费来源,保障高等教育经费的充足投入。但政府财政的匮乏致使印度高等教育长期偏重数量的扩张而难以满足质量提升的需求,这促使印度高等教育大众化目标的实现主要依赖于附属学院的大规模发展。具体而言,附属学院承担着吸纳大量学生的重任,但在中央与各邦分权的管理体制下,该类学院无法获得中央与地方政府共同的财政支持。其中,由私营部门管理并资助的“非受助学院”更是无法获得政府的经费投入。在推进高等教育大众化进程中,附属学院所面临的经费压力不断攀升。同时,由于附属学院缺乏自主权,长期在行政、考试和课程方面过度依赖于大学,增加了大学的运行负担,致使大学在经费层面不得不依赖于从附属机构获得的附属费,并开办创收类课程以增加经费来源,这从根本上阻碍着大学教育质量的提升。[24]此外,印度高等教育机构间也存在着严重的经费分配不均问题,“满足不到2%学生需求的少数机构拥有85%的中央资金”,其余机构则身陷经费困境。[25]近年来,印度中央政府在教育领域的经费投入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也呈削减趋势,具体从2016—2017年的1.09%下降到了2018—2019年的0.99%,并且政府在高等教育领域的公共开支也普遍偏低,在2018—2019年,其高等教育公共开支仅占教育总支出的13.06%。[26]因此,印度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不足从根本上削弱了政府对高等教育的投资力度,也制约着高等教育投资重点的转移与投资结构的优化,而这也必然将为印度高等教育的在地国际化实践带来诸多现实阻碍。
(三)教育体制惰性削弱了宏观战略的执行能力
印度教育“失败”的根源并非缺乏先进的理念,相当一部分是由于存在顽固的教育体制惰性,以及理想与现实鸿沟所引发的低效的政策执行力。1976年,印度宪法第42修正案中为中央与地方在教育层面赋予了并行权力。[27]其中,中央在高等教育领域享有宪法规定的最高权力,各邦政府则受制于中央政府的权限制约,主要在高等教育机构的运行方面拥有自主权。在高等教育发展历程中,中央与各邦之间的权力界限并非完全固化的,其中也经历了多次摇摆动荡。然而,分权管理虽然为地方在高等教育事务上提供了一定的自治权,但也不可避免地引发了中央与地方协调低效的问题,两者在高等教育改革过程中相互掣肘,均缺乏足够的变革权力。因此,长期的分散治理使得印度政府在面对高等教育宏观战略时,均表现出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姿态。
自2014年莫迪政府执政以来,收拢中央政府对高等教育的权力成为执政者的集体意志,旨在加强中央对高等教育的集中管理。2018年6月,莫迪政府通过了批准设立印度高等教育委员会的法案草案,提出以高等教育委员会取代大学拨款委员会,并在法案中强化了中央政府的权力,即“委员会在根据法案履行职能时,应遵循中央政府给予的政策指示……当中央政府与委员会产生分歧时,中央政府的决定应为最终决定”[28]。这一设想在新国家教育政策中也得到了进一步重申,若能够顺利实行则有助于加强中央政府对高等学校的管控。但该提议能否真正落实?落实后又能否破解印度长期存在的政策执行惰性?这都将影响着印度各邦政府及高校对在地国际化战略方针的贯彻实施程度。
(四)高等教育“进口市场”缺乏充足的吸引力
“流动”作为国际化的本质属性,是传统高等教育国际化赖以存在的方式和手段,同时也在“在地国际化”中扮演着重要的辅助作用,主要以“引进式”流动为本土学生的国际视野与全球素养的培养提供更广泛的机会。近年来,印度在扩大高等教育“进口市场”方面采取了多项措施,旨在加强高等教育机构的国际间合作,并吸引更多的国际学生。然而,在整体社会环境、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国外机构准入标准以及高等教育质量等多重因素的制约下,印度高等教育的“进口市场”处于明显的劣势地位,在高标准与低质量之间也存在极大的矛盾。根据由欧洲工商管理学院(INSEAD)发布的,用以衡量一个国家吸引与留住人才能力的“全球人才竞争力指数”(GTCI)显示,2020年,印度全球人才竞争力在132个国家中排名第72位,而在2021年,印度在参与排名的134个国家中位居第88名。[29]这既表明印度在全球人才市场上仍然缺乏足够的吸引力与竞争力,也反映了疫情对印度人才吸引能力的进一步削弱。而在机构层面,疫情在印度的严峻态势对国外高等教育机构是否考虑在印度开设国际分校也产生了不利影响。2021年7月,印度国家教育规划和管理研究所开展的一项调查显示,由于印度对国外高等教育机构的准入条例、监管框架、激励力度以及疫情等因素的影响,在被调查的40所外国高校中,有32所高校对是否考虑在印度开设分校持有“观望”或是“完全不考虑”的态度。[30]因此,无论是从学生个体抑或是高等教育机构角度出发,将印度打造成为“全球学习目的地”在未来一段时期内仍将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四、印度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的启示
从“在地国际化”概念首次提出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但其相关理论尚未成熟,全球范围内有关在地国际化的实践也仍处于起步阶段。随着疫情的暴发及其常态化走向,世界各国开始进一步探索在地国际化的理论与实践。对于我国而言,在地国际化作为传统国际化的并行模式,亦是高等教育机构国际化能力提升的重要途径。而如何推动在地国际化从疫情暴发初期的“应急措施”向后疫情时代的常态化转变?如何构建与新国际局势相适切的在地国际化战略体系?可从印度在地国际化战略及其挑战中汲取相关经验和教训。
(一)增强在地国际化的宏观战略指引,打造并行式发展格局
印度《国家教育政策2020》以及《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的制定与颁布,将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理念上升到了国家战略高度,为印度高等教育机构的未来国际化实践走向提供了纲领性指导。对于我国而言,在地国际化亦是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发展的重要走向,在为高等教育打造国际竞争新优势方面将发挥关键作用。我国针对以跨境流动为主的高等教育国际化已经形成了较为完备的战略体系,从《学校招收和培养国际学生管理办法》到《加快和扩大新时代教育对外开放的意见》等政策文件的出台与实行,不仅体现了我国在高等教育对外开放层面的全面战略部署,也反映出了当前国家对高等教育国际化从“扩大规模”向“提质”“增效”的重点转移。但在推行在地国际化理念层面,还需进一步加强顶层设计,从宏观政策层面作出回应,为在地国际化提供良好的政策环境和制度支持。并建立起相应的财政支持体系,形成自上而下的战略执行“通道”,以此打造高等教育国内国际双循环、国外国际化与在地国际化并行的发展格局。
(二)强化国际性人才培养的阵地建设,遵循高质量发展脉络
从印度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所面临的诸项挑战中可以看出,高等教育的总体质量不仅决定着国家在高等教育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和吸引力,同时也影响着在地国际化理念在本土推行的可能性与广泛性。其中,高等教育的质量水平直接决定着相应机构是否拥有在地国际化实践的能力,反之,在地国际化实践的开展则可直接推动高等教育质量的提升。近年来,随着“双一流”战略决策在国内的持续推进,中国高等教育综合实力与国际竞争力得到了明显提升,但在高等教育机构间仍然存在着巨大的实力差距,从根本上制约着国际性人才培养阵地的扩张。因此,在新国际局势下,无论是推进传统国际化抑或是在地国际化,均要求高等教育延续高质量发展脉络,并要将质量建设重点从“个别”向“整体”转移。总体而言,未来中国高等教育的国际化发展既要借助“双一流”战略为“留学中国”的品牌形象建设提供有力支柱,以此扩大中国高等教育的国际影响力,实现高等教育“进出口”市场的均衡发展;同时也要把控高等教育机构的最低质量标准。只有高等教育实现质量的全面发展,才能有效推动国内所有高校的国际化能力建设,进而为培养国际性人才提供广阔阵地,实现所有学习者在国际视野与跨文化素养层面的可及性。
(三)构建面向全球的跨文化课程体系,实现可及性发展承诺
课程国际化作为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战略的核心组成,是实现高覆盖性与高包容性国际化的中介与抓手。它不等同于国际化课程,并非要建立全新的课程框架,而是要从现有课程着手,立足实现所有人获得跨文化体验的教育目标,将跨文化理念与全球素养纳入课程目标、课程内容、课程实施以及课程评价等各要素维度,以此促使所有高等教育机构都能在优化现存课程体系的基础上,拓宽国际性人才培养口径。在印度关于高等教育在地国际化的政策与战略中,课程也被纳入活动框架,明确要加强印度优势课程的国际间合作,并要形成有关全球文化知识的课程方案等。印度本土研究者也提出要通过对现有课程进行设计或引入新的课程来推动“在地国际化”,从而助力全球劳动力的培养,促进学术进步以及研究和思想的交流。[31]对于我国而言,实现课程国际化作为大规模培养学生跨文化知识与能力的首要选择,也应被赋予更为重要的战略地位。综合在地国际化的理念要点与课程建设的要素维度,要推动现有课程的国际化走向,进一步建设面向全球的跨文化课程体系,关键在于要明确树立有关国际化的认知目标和态度目标。需要将全球文化知识与国际化思维、视野和态度的培养融入现有课程目标框架,并在此引导下将课程内容与全球素养接轨,同时加强并优化基于跨文化的课程实施与评价方案,以全面体现本土课程对国际性人才和全球公民培养的承诺。
(四)系统建立在地国际化的监测框架,健全内外部发展保障
在地国际化理念的推行与落实既要具备顶层理念和政策的支持,同时也要形成内外部质量保障机制,以监测并推动高等教育机构在地国际化实践的有效开展。在印度,《高等教育国际化准则》的制定为其高等教育国际化明确了审查框架,具体而言,印度将在高等教育国际化层面制定关键评估指标以及透明的审查反馈机制,各高等教育机构也要围绕相关指标进行年度报告,并在评估后采取相应改进措施。但准则中所提出的监测框架较为笼统,尚未细化至在地国际化指标维度。近年来,我国已针对传统国际化形成了较为系统完备的质量监测和认证机制,为高等教育的国际合作提供了质量保障,但在“在地国际化”层面,还有待建立全面的运行与保障体系。对此,政府可从主体和内容层面对高等教育机构的在地国际化审查作出系统规定。在主体层面,监测体系的建立需要多主体协同开展,具体可由政府部门从宏观层面提出在地国际化的战略目标,在高等教育机构开展相关教育活动后,再由政府主要评估机构进行法定监督,并由社会第三方评估机构辅助开展审查评估,继而提出改进建议。而教育机构内部也应形成自检机制,以审查自身教育质量以及对战略目标的完成程度。在具体监测内容层面,在地国际化作为高等教育国际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其审查指标也应融合本土性与全球性,响应高等教育国际化的全球标准,以此才能通过在地国际化战略的实施来有效提高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
在新国际局势与后疫情时代背景下,全球高等教育国际化进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但基于高等教育内在的国际属性以及全球人才培养的刚性需求,高等教育领域的国际化趋势不可逆转,并将朝向更具包容性与可及性的国际化方向发展。对于中国以及印度等高等教育后发型国家而言,后疫情时代的到来虽为高等教育的国际化发展带来了诸多危机与挑战,但也同时为其争取全球高等教育中心、提升高等教育话语权提供了新契机。为此,印度在莫迪政府的领导下也展现出了打造“全球学习中心”的雄心,并从国家宏观政策层面开始探索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新出路。相比于印度而言,我国在高等教育质量以及国际市场等层面均具有较强优势,在面对新局势时也展现出了“在危机中育新机,于变局中开新局”的决心。具体而言,我国高等教育国际化将要继续遵循高质量发展脉络,在继续加强高等教育国际间高质量合作、保障机构与人员跨境流动的同时,也需对在地国际化予以高度关注,以降低国际性人才培养对跨境流动的过度依赖。此外,也要全力探索传统国际化与在地国际化有机融合的现实路径,从而借助两大国际化支柱来助力高等教育的高质量发展,提升高等教育机构的全球竞争力。
注释
①在国内研究中,刘宝存在2017年便已提出在地国际化将是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的新走向,在地国际化战略也将是未来中高等教育实现全面国际化的必然选择;张彦华则从课程国际化出发,对我国实施高等教育国际化课程教学策略展开研究;房欲飞从学理层面出发,提出了我国以在地国际化培养国际性人才的破旧立新之道;而王英杰、张应强、蔡永莲等人均将在地国际化置于后疫情时代背景,认为在地国际化与传统国际化共同构成了后疫情时代高等教育的国际化模式;廖莉萍则立足中国台湾地区在地国际化实践,对其实践路径和现实问题进行了系统梳理。在国外相关研究中,理论研究以简·奈特(Jane Knight)、乔斯·比伦(Jos Beelen)、埃尔斯佩思·琼斯(Elspeth Jones)、汉斯·德·维特(Hans de Wit)等人为主,主要对在地国际化的概念进行了系统界定,为世界各国开展在地国际化研究奠定了学理基础。在实践层面,现有研究主要采用案例法,对瑞典、英国、葡萄牙、韩国等国家高等教育机构的在地国际化实践进行分析。
② 高等教育国际化市场“顺差”指出国留学人数高于本土国际学生人数。根据印度外交部网站、印度大学拨款委员会报告、全印度高等教育调查报告的已有数据,截至2017年8月9日,在国外学习的印度留学人数约553,440人;截至2018年7月26日,这一数据为752,725;截至2021年7月22日,这一数据为1,133,749。近四年在印度学习的国际学生人数分别为:2017-2018年46,144人;2018-2019年47,427人;2019-2020年49,348人;2020-2021年暂无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