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朱丽叶·米切尔的女性主义思想:来源、建构与反思
2022-02-17郭玲玲张人天
郭玲玲,张人天
(1.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 110036;2.厦门大学,福建 厦门 361005)
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两性关系的平等问题成为人们探寻的重要目标之一。作为西方第二代女性主义思潮,诞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Marxist Feminism,也译为“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激进女性主义三足鼎立,成为追求性别关系平等的重要思想流派与理论体系[1]。它是马克思主义在社会性别领域的当代探索与演进,并形成了多个派别。
朱丽叶·米切尔(Juliet Mitchell)常被划分至“社会主义女性主义”(Socialist Feminism)流派,该流派基于女性的视角继承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部分理论方法,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进行批判与继承,批判其对非经济性压迫的忽视[2],并吸收了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精神分析学说和意识形态理论[3]。但由于各个理论派别之间并非有清晰的界限,理论与内容存在一定的交叉,因而本文在探讨朱丽叶·米切尔的女性主义思想时,并不直接将其划定为某个具体派别。
从1962年开始,朱丽叶·米切尔展开了关于女性的研究,1966年,她在英国马克思主义杂志《新左派评论》(NewLeftReview)发表的《妇女:最漫长的革命》(Women:TheLongestRevolution)深入剖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女性受压迫的状况与原因,成为第二代女性主义思潮的纲领性文件。随后一系列论著的发表形成了其完整的女性主义思想,推动了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思想的进步。朱丽叶·米切尔使用“压迫”(oppression)一词代表女性的地位,探讨以前革命和理论未触及的领域,将“压迫”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中的“剥削”(exploitation)相区分[4],本文正是基于此进行的探讨。
一、思想来源:阶级分析法、精神分析学说和意识形态理论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处于进行时的第三次科技革命给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带来了巨大变化。经济、政治的变动使当代女性受压迫问题进入到全新语境。在此背景下,朱丽叶·米切尔的女性主义思想批判地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权利与阶级分析方法,同时吸收当代西方精神分析领域具有代表性的弗洛伊德以及西方马克思主义等代表人物的相关思想,使经典马克思主义与当代西方思想文化在性别视域产生新的碰撞,通过阶级压迫与新语境下性别压迫的双重互动,在全新视角下将女性主义关怀与社会主义目标结合[5]。
首先,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女性主义思想进行了批判继承。经典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进行了全方位的批判,其中对资本主义劳动分工、家庭模式等制度的深度解析对探讨女性问题具有重要意义。马克思、恩格斯吸收了傅立叶关于女性解放的思想,通过历史唯物主义的世界观与方法论,纵向探讨了历史演进过程中妇女地位的变化,使女性受压迫的社会根源逐步明晰,并在此基础上探讨了女性解放的条件与途径。马克思、恩格斯通过阶级分析方法考察妇女问题,并强调阶级范畴中的经济准则[6],认为一切压迫现象包括女性问题在内,究其根源由经济关系决定。私有制的出现使父权家长制以及奴隶式的性别分工成为可能,这是导致女性被压迫的根本原因。第一次社会大分工引发的家庭革命,促使了家庭形式的转变,使妇女的家务劳动同男子谋求生活资料的劳动比较起来已经相形见绌。因此女性配偶一方丧失了对生产资料的所有权,继而与子女一同成为掌握家庭管理权的男性的依附物,即私有财产,变成男性的“淫欲的奴婢”与“生孩子工具”[7]66,男性与女性之间实质上是一种阶级压迫关系。在此背景下,女性解放只能通过“重新回到公共事业中去”[7]85,以及“大量地、社会规模地参加生产”[7]178-179,才能最终消灭私有制并实现妇女的彻底解放。
朱丽叶·米切尔批判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肯定了将女性受压迫的根源归咎于经济因素的私有制,认为“生产”是女性受压迫的重要机制,女性解放对于全人类解放具有重要意义。但与此同时,她基于性别视角,批判了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倍倍尔、列宁在内的经典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范畴分析,认为其过分强调经济因素进而存在性别盲点,女性受压迫还同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相关,应多维视角去分析女性解放问题,而不能仅仅归置于家庭问题。
朱丽叶·米切尔将马克思评价为一名男性沙文主义者,认为其男性身份可能是他对某些领域缺乏兴趣的先决条件[8]221。如对女性解放与人类解放的讨论只停留在理论层面,将女性解放局限于家庭和私有制的分析中,并未讨论妇女受压迫的地位如何改变,始终认为“妇女解放只是社会主义理论的附庸品”[9],即只要实现了社会主义,女性问题自然而然迎刃而解。朱丽叶·米切尔认为,妇女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在阶级制度中的缺席,实际上反映了她们在大部分马克思主义理论中的相对缺席。在这种情况下,与其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内容的扩展而将其纳入当中,倒不如通过对亲属关系结构所建立的社会关系进行辩证唯物主义理解和对资本主义下的亲属关系进行人类学分析,以及通过揭示这些结构进行无意识分析。在目前所历经的阶级社会中,父权制似乎从未改变,男性在家庭中的统治和主导地位坚不可摧,并作为标记潜存于每个人的无意识中,所以朱丽叶·米切尔认为应当对其进行精神分析。目前对主体性、意识形态和家庭问题感兴趣的理论家们已经作出了许多尝试,试图将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相结合,但朱丽叶·米切尔对此并不满意,认为诸种尝试均不适用于女性主义的观点。父权制的亲属体系中女性的角色是低级的,在父权制秩序中处于受压迫地位[8]227-229。因此,她认为妇女解放问题应当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基础上,增添性别维度,关注性别差异问题。
其次,在分析女性问题时批判地吸收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法,以无意识和性欲理论为基础对人的行为进行解释。弗洛伊德大多以女性阉割情结和阴茎妒忌为起点探讨女性心理问题,并以此提出了恋父情结理论[10]。在《精神分析与女性主义》(PsychoanalysisandFeminism)一书中,朱丽叶·米切尔尝试解救弗洛伊德于众多女性主义者的谴责之中,即精神分析理论是描述性的而非规定性的,仅从社会心理学分析的角度框架式地阐述了在父权制社会如何社会地形成性别和性行为,描述了从纯粹生物性的存在里延伸出社会性的存在的方式[11]。朱丽叶·米切尔的女性主义思想一方面旨在彻底摆脱19世纪普遍的“生物决定论”的性别构建,即仅视两性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存在物的观念[12];另一方面,她认为性心理的发展并非生物性的无情呈现,而是对生物性进行“社会阐释”的过程[13]。因此,她批判地吸收了精神分析法的无意识理论,将其从单纯的“生物决定论”延伸为生物性对社会性的呈现,并将弗洛伊德关于“性冲动”“性意识”“性本能”等理论引入自己的思想,认为父权制的无意识运作下女性仅因生理性别而形成了社会劣势,为探讨性别歧视与性别社会地位差异提供了新的思路[14]。
再次,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思想也成为朱丽叶·米切尔研究女性受压迫问题的另一思想来源。阿尔都塞在新的复杂社会背景下将意识形态的政治范围进行扩展,重新发现并发展了意识形态概念[15],提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16]。他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不同于镇压性国家机器的公共性,它主要在私人领域发挥作用,最主要的即教育(学校—家庭联合体)[17]。正如哲学家查尔斯·米尔斯(Charles W.Mills)所言,“意识形态”使正统左派传统中的一系列问题得以解决[18]。朱丽叶·米切尔也注意到性别观点中所蕴含的权力关系,将意识形态批判运用至女性问题的研究之中,探讨妇女的性质、功能及活动如何被具体的意识形态所制约,解释社会性别的内部矛盾。不同于之前的女性主义者,朱丽叶·米切尔更为激进地提出家庭的形式、妇女的角色都是由意识形态所给定而由自然本身所呈现,父权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会影响到社会心理、社会成员的判断力,导致对女性的长期压迫[19]30-31,“妇女自身没有要求对现有结构进行改变,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有效地阻碍了妇女的批评意识”[9]。家庭意识形态对女性角色进行控制和固化,在对妇女作为母亲的角色进行推崇的同时,而妇女本身仅享有低下的社会地位,因此使其受困于母性概念本身以及延伸的意识形态和话语形式之中,由此导致女性长时间受压迫的状况[8]53。
二、建构逻辑:二元制理论与四种结构分析
妇女是人类重要的组成部分,但她们在经济、社会和政治中的作用却往往被忽视,处于受压迫的境地[9]。朱丽叶·米切尔认为女性受压迫的根源来自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双重作用,此即著名的二元制理论。她一方面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推翻资本主义与消灭私有制的路径,另一方面基于女性主义的视角要求消灭父权意识形态的精神压迫。资本主义与父权制的双重作用产生生产、生育、性关系以及儿童社会化四种结构,四种结构相互作用、交织共同导致女性在社会中受压迫的现实。
在朱丽叶·米切尔的二元制理论中,资本主义具有物质性,父权制具有意识形态性,二者相互依赖,但基于不同的理论与实践原理,它们不具有推导关系,即资本主义的经济模式和父权制的意识形态模式是两个相对自治的领域,共同作用于女性,使其处于受压迫的地位[20]409。
在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下,一方面,资本主义保留了女性在家庭中仅仅对社会有用的工作,使妇女在家庭中的社会性工作在资本主义条件下没有任何直接的经济价值,女性无偿的家务劳动与男性有偿的社会劳动形成鲜明的对比,女性被迫在经济上依赖于男性,从“生产”领域被排除至“生育、性行为、儿童社会化”等“非生产”领域[8]414-416;另一方面,机器化生产使传统将体力作为社会劳动的决定因素的性别差异缩小。在工业时代早期,女性和儿童是使用机器的资本家的首选,但却更多地面对市场饱和、失业危机等情形,成为资本主义生产中最不稳定且最易牺牲的成员[9]。在父权制的意识形态模式中,朱丽叶·米切尔认为父权制形成的父权意识形态作为一种相对自发产生的体系,又同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关联[21]。父权制定义了男尊女卑,男性主导、女性被驯化的观念,使女性受到严重的剥削和压迫。此外,通过学校—家庭联合体的教育模式,父权制意识形态在家庭领域被充分诠释为家庭意识形态。家庭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识形态机构,实质为一种文化创造,其中意识形态霸权以多种方式建立。孩子在家庭中学会了性别与阶级的意义,因而形成不自觉的共识[8]225-228,继而具有了无意识的维度并代代相传[22]。基于此,妇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承受着资本家和丈夫的双重压迫,在社会与家庭中遭遇双重“失语”。
为了改善女性受压迫的状况,朱丽叶·米切尔提出,只有改变父权制与资本主义制度下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四种结构,即生产、生育、性关系以及儿童社会化,妇女才能真正获得解放,且这个解放与社会解放和人类解放密切相关。
第一,在生产结构中,女性受压迫即在社会生产领域中遭受排挤。朱丽叶·米切尔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倍倍尔等人将女性的体力劣势与受压迫的从属地位相关联的假定过于简单化[9],她通过纵向研究法探寻了女性在生产领域受压迫的根源。在早期的农业社会,世界各地的女性未能倚仗体力劣势承担在数量上更少的体力劳动,相反其甚至承担了比男性更多的农业劳动,因而在农业社会中,仅通过自然生理原因推导出女性在生产结构中受压迫难以成立;进入早期工业化社会,女性作为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被纳入生产活动中,机器时代使生产与体力的关联度降低,“资本主义使用机器的第一个口号就是妇女劳动和儿童劳动!”[23]但是随着工业化和自动化的推进,朱丽叶·米切尔将洞察力延伸至妇女在现代工作场所的不安全处境[19]41。发达资本主义使劳动密集型产业让位于资本密集型产业,需要的是质量而不是数量。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减少使廉价劳动力需求降低,妇女作为产业后备大军群体,成为结构性失业的最大牺牲者[24],这也说明生理差异并非女性在生产领域受压迫的根源,技术进步并未使女性的境地得到好转。因此,朱丽叶·米切尔分析指出女性受压迫实质是一种政治压迫,并不是她体力的弱势将其排除在生产活动之外,而是她的“社会劣势”使其沦为社会的奴隶[8]18,“社会劣势”实则是父权制意识形态的产物。社会性别差异由从最原初的生理差异演化到社会差异,而社会差异产出价值关系,最终由价值关系产生社会性别的不平等观念[25]。一方面,女性的“社会劣势”使其在社会生产领域被排挤,在类型上,女性在职业内部仍扮演家庭中“妻子—母亲”的角色来辅助男性工作者,并在数量上成为最不稳定且最易牺牲的成员[9];另一方面,女性被排挤而进入家庭领域,其只能受困于母性概念本身以及由其延伸的意识形态和话语形式之中[8]53。目前,女性将其自身在生产中的“社会劣势”视为理所当然,沉溺于意识形态的压迫中而毫无反抗意识,没有为自身解放创造前提条件[26]。
第二,在生育结构中,家庭意识形态使生育行为成为女性的天职,因而其过程与结果都造成对女性的压迫。从生产领域回归到“非生产领域”,朱丽叶·米切尔同样从社会过程研究方法入手分析,认为无论在目前历经的何种社会形态中,妇女的家庭作用都无外乎生育、性和教育后代,三种作用历史地非本质地相联系。在朱丽叶·米切尔看来,家庭是一种特殊的资产阶级形式,妇女在生育方面的作用成为男性在生产方面发挥作用的精神“补充”,生儿育女与维持家庭构成妇女自然使命的核心[9]。前者一方面体现于女性生育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她们的存在受制于她们“无法控制的生物进程”[9],在资本主义社会,女性在生产功能被外化的同时,生育功能同样也被外化。针对这一点,朱丽叶·米切尔认为生育虽然是一种改变不了的上天所赐的功能,但女性不一定要履行其职责。另一方面,女性受压迫还体现在生育行为必然占据其生命中的时间,导致其在社会工作中的缺席。后者即女性的生理功能从生产退缩至家庭,通过人类普遍性的基本组织——家庭的构建,政治性地要求女性将自身价值实现于家庭之中。家庭的主流定义是基于一种意识形态代码,表达出与其他家庭形式的区别及自身优越性[27]。女性忽视了自己本身社会劳动所创造的价值,价值体系的建构依附于“父权制”下男性的评判之中,乃至毫不犹豫地无选择地从物质上依附于丈夫,精神上依附于孩子。父权制所构建的意识形态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效用——女性为男性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工作提供了必要的环境条件,而孕育子女则提供了劳动力的再生产。即使资本主义国家通过国家职能转移了部分家庭功能,但家庭仍是保障资本主义内部生产与再生产中最为经济的方式[8]223-224,由此女性在资本主义和父权制的双头兽下的生育结构中难以摆脱受压迫的状况。
第三,在性关系结构中,无论是性压抑还是性自由,妇女都处于“第二性”的受压迫地位。朱丽叶·米切尔通过历史的纵向审视发现,性关系一方面体现为男性对女性的占有关系,另一方面体现为一种生产或再生产关系[9]。在存在“一夫多妻”的原始社会与封建社会,男性享有极大的性自由,而女性作为性对象被强加了极高的“性道德”准则,“贞操”成为女性的专有词;进入“一夫一妻”的个体婚制时代,男性对女性的压迫通过合法的形式被固定,而名义的平等掩饰了真正的压迫和不平等,男性性行为的自由度仍然远高于女性,而被束缚在合法婚制中的女性的“性禁忌”“性道德”准则并未降低。“旧时性关系的相对自由,绝没有随着对偶婚制或个体婚制的胜利而消失。”[7]76相较于社会的发展以及婚姻制度的变迁,不变的是女性始终处于被压迫地位,其始终作为附庸物,承受着父权制下男性的性压抑、性奴役、性剥削。随着性解放浪潮的推进,妇女追求男女平等下的性解放,追求更大、更普遍的自由,要求以平等的身份与男性共同参与性行为。但朱丽叶·米切尔提出,一旦把性解放推向极端,那妇女新赢得的自由将成为新形式的性压迫,性过度同性匮乏一样,都会成为一种压迫[28]114-115。一方面,由于两性天然生理结构的差异,导致男性在性解放中受益更多,而女性成为性后果的直接承受者;另一方面,性解放仍受到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压迫,男女仍是不统一的性道德标准。如未婚同居中,女性一旦未走进最终的婚姻,其经历即会被评价为“不光彩”“污点”,女性被意识形态渲染为同居中“受伤害”的一方[29]。因此,女性在性解放中仍未获得真正的自由,反而带来了更多新形式的压迫。
第四,在儿童社会化结构中,妇女肩负儿童在家庭中的抚养责任实质是对妇女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压迫。由于哺乳的首要结构差异,以及母子之间天然的关系,使得妇女更容易从社会领域回归家庭。朱丽叶·米切尔认为妇女“适合”儿童社会化并不自动等于她们作为社会化媒介的“必然性”[9],生物学与社会学上的母亲没有任何内在一致性,妇女对儿童必要的照顾实质是被意识形态所利用。儿童社会化在意识形态的操纵下愈发重要,直接体现在生育率降低、子女数量减少的同时,妇女用于子女社会化的时间却增多了[28]107。朱丽叶·米切尔基于父权制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双重批判路径对儿童社会化结构进行了分析:一方面,在父权制意识形态的桎梏下,两性在儿童社会化的过程中形成了各自的分工,由女性主要地发挥“感情”作用,因而只能接受发挥“工具”作用的男性的差遣,女性外出工作的机会在此过程中被阻碍,并只能将母爱作为一种社会行为[30];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社会为孩子青春期的物质、道德和性问题所烦恼的背景下,家庭作用的发挥作为资本主义社会实现儿童社会化最为经济的方式,将责任转移由母亲承担,母亲不断发挥其教养作用,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口发展服务[9]。因此,女性用于子女社会化的时间的增多,使其只能依靠男性获取经济保障,从而沦至从属地位。但事实上,局限于家庭之中的“非社会化”的母亲并不能完全满足儿童社会化的要求,社会化作为一种精微化过程需要成熟的“社会化者”。同时,朱丽叶·米切尔也认为,幼儿可以适应多种社会形式,孩子应由父亲和母亲共同抚养,共同完成其社会功能。最终,回归女性本身,儿童社会化继生育、性生活之后成为阻止女性跨出家庭内容进行社会生产的最后一道障碍。
综上,以上“四种结构”共同导致了妇女的被压迫地位。朱丽叶·米切尔在进行分析时受到了阿尔都塞结构主义的影响,认为一旦只对其中的一个结构进行改变,那么另一个结构的强化将抵消掉此改变,结果将只局限于形式,而妇女受压迫的实质并不会改变,妇女的真正解放也就无从谈起。因此应当着眼于分析“四种结构”内部的不平衡发展,并攻击其中最为薄弱的环节,在此基础上进行革命运动[28]。
三、批判反思:在经典马克思主义视域下的重新审视
朱丽叶·米切尔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代表人物,通过将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与现实的女性主义运动相结合,形成了其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观点,其理论成为女性主义思想界宝贵的理论资源的同时,也丰富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对妇女解放实践具有重要意义,但其也表现出如下几个方面的局限性。
首先,其对父权制的理解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由于早期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在进行性别分析时高度强调经济因素的压迫作用,朱丽叶·米切尔一开始便对马克思主义的“性别盲区”进行批判,认为马克思主义成为服务于男性统治的“另一种意识形态”,它“通过对性别的隐藏”,使其“理论迷惑了社会现实使女性继续受压迫合法化”[31]。二元制强调父权制和资本主义为两个相对独立的系统且二者各自发挥作用,朱丽叶·米切尔尤其注重分析父权制意识形态对妇女的压迫——父权制结构作为一种史前的或非历史的意识形态背景而存在,位于经济关系之外的这种意识形态和心理结构始终保持同一种形式,即“父权制在每一种特殊的生产方式中通过不同的意识形态来表现”[20]。这种二元制理论不适当地否定妇女受压迫的历史事实,并使这种压迫变得一般化。一方面,朱丽叶·米切尔将父权制视为整个历史上具有同样基础结构的一般制度,将不同社会环境下妇女状况和性质的差别视为同一种普遍父权制的不同表现,其淡化了妇女受压迫的严重程度和复杂性[2];另一方面,二元制结构未给其所构建的不依赖生产关系制度的父权制留下物质影响力[2],父权制作为历史的产物不可能将其置于历史生产之外,否则会带来严重危害。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观点仍为目前解决现实问题的真理。目前大多数女性已经在法律上获得与男性同等的权利,但在社会和政治层面仍为二等公民[32]。因此,将问题落脚到两性地位上,经济基础仍是在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分析两性地位的首要因素。回归到《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恩格斯将“财产私有化”与“家务劳动私人化”作为确立女性被压迫的缘由,财产私有化是父权制发挥作用的根本物质基础,并由此导致家务劳动私人化。私有制的存在使妇女劳动被控制,因而必然使妇女处于被压迫的地位,形成“男性在家中享受女性的伺候,在家外肆意欺压女性”的局面[33]。因此,“私有制”“父权制”和“妇女地位”是一套完整、牢不可破的逻辑链。
其次,其过度强调生理性别的社会差异,而忽视本质的自然差异。朱丽叶·米切尔将女性被压迫的事实归结于资本主义和父权制双头兽的作用,与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女人是构造出来的”的哲学命题类似[34],她将女性特质导致的被压迫事实归结于后天意识形态的直接产物,女性特质完全是基于人为的性别差异的构建,而对于两性自身自然自在的本质的差异并未在讨论中给予足够的重视,忽视了生理性别在两性社会差异中的作用力与影响力,导致性别差异概念理解出现偏差,生理性别与社会性别被割裂。考察女性问题必须从两性客观存在的性别差异入手,将两性的自然差异视为互补和融合的关系,而非对立斗争的关系。在反思后天社会造成女性被压迫的同时,不能取消两性的先天自然差异。
再次,虽然对女性受压迫的“四种结构”分析附有翔实的论据,但没有给出女性主义解放的具体路径。朱丽叶·米切尔认为,对于“四种结构”,应当“对各种结构的不平衡发展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开展革命运动,攻击其中最为薄弱的环节”[9]。但我们尝试基于此理论去探寻具体的行动顺序和行动方式时,仍会发现妇女解放的路径似乎仍停滞在抽象的观点之中。女性运动应当在实践中探寻造成女性被压迫的社会成因并进行现实的改造,而非局限于抽象的探讨。马克思主义实践观指出:“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35]朱丽叶·米切尔的意识形态理论分析过于强调变革资本主义与父权制意识形态的决定作用,关注点放在了社会性别认同、意识形态等问题上,而极少涉及社会实践这一根本性因素。此外,从“四种结构”的理论分析回归现实实践,四种结构难以覆盖实践中妇女被压迫的全部因素,导致只包括生产领域和非生产(家庭)领域的“四种结构”在实践视角上显得局限,进而难以与妇女被压迫的现实匹配,在进行结构性划分的同时不利于对实践中的妇女问题进行整体性研究。
四、结语
以朱丽叶·米切尔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者批判经典马克思主义存在“性别盲点”,虽然从客观上讲,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女性问题的相关理论解读对于指导具体实践存在一定的时代局限性,但经典马克思主义中的权利与阶级分析等方法仍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重要思想来源,并奠定了其理论基础,而朱丽叶·米切尔对马克思主义的部分批判反思实则是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误读。
对于我们的时代,“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36]。一方面,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的理论构成同样离不开经典马克思唯物史观、阶级理论、资本主义批判、意识形态批判等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方法论;另一方面,西方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也具有补充和启示意义,其演进脉络从属于西方马克思主义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经济批判转向意识形态批判、再到话语批判的整个演进脉络[37]。此外,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应当以其理论包容性吸收当代其他社会批判理论,并与复杂的社会实践相结合,多元探索妇女受压迫的根源与解决路径,使经典马克思主义在性别领域不断发展与开拓,推进、丰富经典马克思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并为妇女解放、社会和谐发展作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