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尽头最绚烂的迸发:“爸爸面”点亮绝症暗夜
2022-02-17莲子肖琦
莲子 肖琦
沈丽从未想过,当阿尔茨海默病侵蚀爸爸的大脑后,自己竟成了爸爸沈建国的“情绪温度计”。每当她被乳腺癌折磨到痛苦不堪,也是爸爸情绪最崩溃的时候。为了安抚爸爸的情绪,延缓爸爸的病情,她告诉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与病魔对抗。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爸爸随之爆发的爱的能量,也给了她无限动力……
生命寒冬,父女俩双双患病
2016年的一个冬日,时年34岁的沈丽打车赶往北京市昌平区一家养老院。半个小时前,她那患有老年痴呆症的爸爸悄悄从养老院溜下楼,准备回家,被门卫拦住了,之后一直大吵大闹。院长打来电话说:“你还是过来一趟吧。”
当时,沈丽正发着烧,整个人疲惫不堪,不禁埋怨爸爸,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省点心呢?
沈丽,1982年出生于北京市东城区。6岁那年,她的妈妈段桂云因病去世,此后,她和爸爸相依为命。2004年,沈丽大学毕业,进入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工作。没多久,她与公司同事陈磊闪婚又闪离。之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年纪轻轻就成为公司副总,是众人眼里的女强人。
然而,2016年9月,沈麗时常感到胸痛,在北京肿瘤医院被查出患有乳腺癌中晚期,诊断报告上清晰写着:“右乳浸染性癌,核磁结果4c,易转移复发。”医生建议她尽快手术。
这个病,对沈丽来说,并不陌生。6岁那年,妈妈就罹患乳腺癌。当时,还在钢铁厂上班的爸爸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给妈妈打了很多针,吃了很多药,可妈妈还是呼天抢地,不住地喊疼。她依稀记得,妈妈去世时,满脸狰狞,几乎是活活被疼死的。爸爸的头发也是在那一年全白了。
自己确诊那一天,沈丽躲在房间里哭到绝望。爸爸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整个人变得焦虑不安,常常自言自语,还喜欢到处乱跑。之后一段时间,沈丽还发现爸爸烧开水不记得接电源;想拖地,却突然跑到楼下丢垃圾;出门买菜,回来时,却只提了一袋苹果。10月初,沈丽带爸爸去医院,他被诊断为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症。
自妈妈去世后,爸爸一直没有再娶。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爸爸又是独子,所以,沈丽是爸爸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如今她罹患癌症,又该如何照顾爸爸?那段时间,是沈丽生命的寒冬。朋友给她出主意:“实在不行就送养老院吧,有专人照顾,你多少能放心些。”沈丽思考再三,听说北京昌平有家养老院不错,还亲自去考察了环境、服务、饮食。她想,爸爸在那里,能每天跟着同龄的老头老太太下下棋、唱唱戏、喝喝茶,有事做,有话说。
一周后,沈丽给爸爸理了发,跟爸爸说自己被外派到外地,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送他去养老院住一段时间。10月17日,沈丽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心情复杂地来到医院。医生建议她先做手术前的辅助化疗,等包块缩小了再做保乳手术。
第一次化疗后,沈丽整整输了六个小时液,整个人差点失去意识。偏偏这节骨眼上,爸爸一点都不让她省心,她几次接到养老院工作人员的电话。他们抱怨她爸爸特别会折腾人,每天一起来就会喊饿,可把饭菜拿到他面前,他又一口不吃,几次打翻了饭菜;他还经常溜出自己的房间,摸到别的老人房里“骚扰”别人。院长说,他的行为已经影响了养老院其他老人,希望沈丽能将她爸爸接走。
沈丽心里埋怨爸爸,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那时,每次化疗后,需要间隔21天,再开始下一疗程。趁着这段恢复期,沈丽去将爸爸接了回来。
去接爸爸的那一天,爸爸一直孤零零坐在门口,身影格外落寞,她走近时,竟听到爸爸在低声呼唤着:“丽丽、桂云,你们在哪儿?”沈丽的心被狠狠刺痛,差点哭了出来,反倒是爸爸看到她,欣喜地笑了,连忙拉着她说:“丽丽,我们回家。”
刚回到家,爸爸一下子变得精神百倍,对沈丽念叨着:“你瘦了,我得赶紧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爸爸年轻时就喜欢捣鼓吃的,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上,总能被做出新的花样。沈丽买了菜回来,爸爸立马就系上围裙,进到厨房开始忙碌起来。
可很快,他的神色变得懊恼。他的手脚变得迟钝,摘不干净菜叶子;腌制的肉也忘了要配什么菜;菜刚下锅就会盛起来,又倒进锅里,反反复复。
那段时间,爸爸特别黏沈丽,每次她出门,爸爸总是拉着她不肯撒手,有时甚至像一个孩子一样耍赖,非要她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沈丽带爸爸去看了医生,医生说:“阿尔茨海默症是不可逆的,只能延缓,药物只是措施之一,主要还看家人的陪伴和训练。”好在经过四次化疗之后,沈丽可以进行保乳手术。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爸爸,可看着爸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样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独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
父爱如山,记忆尽头最绚烂的迸发
2017年7月,沈丽在北京市肿瘤医院进行保乳手术,手术很顺利,但她的伤口因为创面比较大,术后一直插着两根引流管。麻药劲一过,疼痛感一浪高过一浪,动一动都要用上洪荒之力。她盯着淡红的血水顺着管子滴到瓶子里,感觉像是在闯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沈丽的情况比较糟,伤口有化脓,引流管拔不下来,她开始高烧不退。最后,医生只能经过多次注射器穿刺抽液,加压包扎。那种疼痛,让她至今想起来还忍不住打哆嗦,整个人都生无可恋。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爸爸几乎每天三个电话,一直在追问沈丽:“什么时候回家?”她无法作答,疼痛也让她没了耐心,责备爸爸:“您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会?”
谁料,当天晚上,她打爸爸的手机,一直关机,她的心开始惴惴不安,找了闺蜜去家里看下,闺蜜却跟她说:“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沈丽慌了,深更半夜,爸爸一个人能去哪里?他会不会是迷路了?她没由来地就想到新闻里走失的那些老人,越想越怕。就在她准备报警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公司保安电话,保安跟她说:“公司来了一个老人,在这里坐了一下午,说找你,我说你不在,他不信,一直吵着要进去看看。”听到爸爸声音的那一瞬,沈丽哭了。从家去公司要转三次公交,她无法想象,爸爸是如何辗转找到公司去的,万一要是坐错了车,她要去哪里找爸爸?
沈丽拜托闺蜜去接爸爸,将他平安送回了家。闺蜜打电话跟沈丽说:“我见到你爸时,他错将我认成了你,一直跟我说,丽丽啊,你去哪儿了,我去了好多你喜欢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你,你是不要爸爸了吗?”那一刻,沈丽泪如雨下。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早点好起来,回去陪爸爸。好在没多久,她终于退烧了,也顺利拔了引流管,被批准出院。
当沈丽回到家时,爸爸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等着她,全是她最爱吃的。也许是化疗影响了人的味觉,爸爸忘了放盐,她却觉得很好吃。爸爸看她爱吃,开心得像个孩子。
沈丽感觉爸爸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一个“情绪温度计”,她的病情好转了,爸爸就会开心,整个人也会变得神采奕奕,可一旦她情绪不高,爸爸一准犯病。所以,沈丽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这样爸爸也会开心,阿尔茨海默症的病情才会缓和。
然而,2018年9月,沈丽再次发现右乳出现小的结节,去医院检查后,医生告诉她,复发了,得继续化疗。沈丽不知道这样反反复复还要多久,只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只要一想到化疗后的那种刺骨疼痛,恨不得死了算了。
那段时间,沈丽的情绪很低落,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日中午,爸爸突然闯进她的房间,非要拉着她出门,却又说不清楚要去做什么。
外面太阳很大,可爸爸执意出门,她担心爸爸走丢,只得一路跟着。爸爸已经有点记不清楚路了,却一直走一直走,沈丽跟在他身后,又累又渴,可任憑她怎么劝,爸爸就是不回家。
眼看爸爸来来回回走了几遍,终于累得一下子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嘴里却始终嘟囔着说:“我明明记得去医院就是走这条路啊,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沈丽郁闷:“你去医院做什么?是身体不舒服了吗?”爸爸却说:“不是我,是我的女儿,她肯定是病了,不敢去医院,我要带她去医院。”
沈丽震惊不已,随着病情的加重,爸爸的记忆能力和认知能力一直在退化,严重时,甚至连她都认不出,但他却能感知她生病了,还记得她从小害怕医院,担心她讳疾忌医,所以要带她去医院。
回到家后,沈丽思索再三,向爸爸坦陈了自己的病。当听到“乳腺癌”三个字,爸爸惊慌失措,喃喃地说:“桂云得的就是乳腺癌,丽丽,你可别像你妈,那时候没条件,发现就扩散了。现在,就是卖房,爸也给你治。”那一刻,爸爸是清醒的,拉起她的手说:“我陪你去医院。”然后,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银行卡,全部交给了沈丽。在爸爸的催促下,沈丽回到医院,开始术后化疗。
双向奔赴,以治愈你来治愈我
再次去医院,爸爸坚持要陪在沈丽身边,一再保证不会给她惹麻烦,还说:“我就是想陪着你。丽丽,你别怕,爸爸会保护你的。”
然而,第一次亲眼目睹沈丽化疗后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吐到虚脱,沈建国整个人都在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脑海里有一幅熟悉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当年,妻子就是这样躺在病床上,像枯萎的花儿一样一天天地凋零,最终离他而去。
他痛苦地呜咽着,脸上老泪纵横,竟拉着女儿的手,喊:“桂云,桂云,你不要死,不要死……”沈丽知道,爸爸一定是想起了妈妈,那种无助、慌张的样子,让沈丽心如刀割。她强撑着自己,安慰爸爸:“爸爸,您别难过,有您在,我觉得没那么痛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在她的安慰声中,沈建国的情绪慢慢缓了过来,一直不断和她说话。
沈建国的脑子虽然有些糊涂,却固守着过去的记忆。他告诉沈丽:“当年,你妈妈也跟你一样,我看她疼得受不了,就一直在祈求上天,要痛就让我痛吧。如今,我也是这样想的,要折磨就折磨我吧,不要再让我女儿疼了。”
沈建国还跟沈丽讲起了过去,很多沈丽已经忘却的事情,却被爸爸记得很清楚,他记得沈丽第一次喊“爸爸”;记得小时候带沈丽去山东省青岛市旅游;记得她小学毕业时,第一次获得全国性的书法比赛大奖;记得她参加高考前熬夜学习的无数个日夜……在爸爸的回忆声中,沈丽紧绷的身体越来越放松,慢慢竟睡着了。那一夜,沈丽做了一个很美丽的梦,梦醒之后,周身的不适全都不见了。
就这样,之后每次化疗,沈建国一直固执地守护在沈丽床边。沈丽吐了,爸爸为她清洗;沈丽发烧了,爸爸就整夜整夜不睡觉,给她用湿毛巾降温;她不能平躺,爸爸就给她讲故事,轻轻拍着她入睡,像小时候一样哄着她……
每次化疗后,沈丽都没什么胃口,沈建国急得每天在她耳边念叨:“丽丽啊,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怎么行呢?你不吃,爸爸也不吃。”
沈丽一闻到油味就想吐,爸爸做的莲藕排骨汤、锅包肉,她一口都吃不下。可望着爸爸担忧的眼神,沈丽想了很久,终于说:“爸,我想吃您做的炸酱面。”沈建国高兴地说:“好,好,爸爸这就回去给你做。”沈建国曾经做过厨师,尤其做得一手好吃的炸酱面,是沈丽的最爱。
当天下午,沈建国就出去了,买了面和配料,在家整整做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沈丽终于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飘香,她努力地张开眼,爸爸正端着一碗炸酱面,一脸慈爱地看着她。
等她坐起身,爸爸就像小时候那样,一根一根地夹起面,喂给她。热腾腾的面,拌着父亲独家秘制的酱,沈丽竟吃了小半碗。
此后,每次化疗没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的时候,爸爸的炸酱面总是会及时出现在沈丽眼前。做炸酱面的程序繁多,做起来太费功夫,肉有讲究,酱有比例,熬制的火候更有讲究。一步做错,就前功尽弃。以往每次爸爸做面,都得花上两三个小时,病了之后,常常需要更多的时间。
沈建国怕自己忘了做面的步骤,就将步骤都写下来。每次做面都参照着来,但即便如此,好几次面做好了,却还是没有那个味,最后不得不重新做。可即便站到腿脚发麻,一想到女儿,他就有了无穷动力。就连沈建国的医生都说:“你爸肯定很爱你,所以才能爆发出这样的能量。”
这样的爸爸,一次次感动、激励着沈丽。她曾以为自己活着是为了照顾爸爸,可如今却是爸爸拖着病体照顾她。
爸爸如此执着,用自己微弱的光亮给女儿以温暖,带给了沈丽强烈的冲击,她的求生欲和生命力渐渐被激活,她终于不再畏惧,积极配合治疗,一年后,她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她挺过了化疗,也闯过了复发,终于痊愈了。
如今,沈丽已经平稳度过了三年过渡期,身体一直不错。每天早上,她陪着爸爸去公园遛弯,看到有很多老年人在吊嗓子。有一天,一个人在拉胡琴,正是爸爸爱的《空城计》,没想到,爸爸竟然来了段诸葛亮的“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周围一片叫好声。沈丽冲着老爸竖起大拇指,老爸竟露出孩子一样调皮又得意的神情,就像是一个老小孩。
然而,阿尔茨海默症还是一点点侵蚀着沈建国的大脑,他开始整天坐在沙发上不讲一句话,偶尔说几句,也是鸡同鸭讲。每天下午,沈丽会陪着爸爸夹黄豆,做益智游戏。爸爸的行动变得迟缓,筷子拿起又落下,豆子怎么也夹不起来。爸爸的神色越来越暗淡,他不愿出门,固执地待在家里。沈丽想劝爸爸,可爸爸却哭着说:“我就是怕不能照顾你,还会给你添麻烦。”可沈丽却在爸爸的哭声中坚强起来,就算爸爸的大脑被蒙上了白色的阴影,就算爸爸已经不认得她,但她会一直陪在爸爸身边。
为了激励爸爸,她嚷着要跟爸爸学做菜:“之前都是您照顾我,现在换我照顾您了。”她学着爸爸之前手写的工序,在小火慢熬中,体会着爸爸对她那细水长流的深爱。父亲吃着她端上来的炸酱面,也会竖起大拇指。
如今,沈丽还是会带老爸去遛弯,一起去对着相机比心,然后,挑出好看的,洗出来,把家里贴得到处都是照片。一有空,她就拉着老爸看这些照片,问他都是哪里。很多和爸爸一起走过的地方,他都不记得了,可沈丽觉得,那又如何,只要爸爸记得她就好,而她能多照顾爸爸一天,就是幸运。
编辑/包奥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