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敖包

穆学仁（满族）

前几天，必勒格的一个电话打了进来，说，过些日子，要开着小轿车来看我。我又惊又喜，忙问道：“啥，驾照你真考上了？哎呀，来时可要注意安全，到我们这里来有千余公里的路程呢！对了，对了，你得提前打个招呼，让我好有个准备！”

手机里传出了朗朗笑声：“什么蒸的煮的，考上了，考上了，两年前就考上了，呵呵，小车刚买不久，十七八萬。对了，我一会儿把小轿车的照片传到你的微信里，看看亮豁不？放心吧，出门就上高速，便当着呢！还要告诉兄弟你一个好消息，今年初，我们民族村的乡亲们已经全部脱贫了，人均年收入达到了两万元哩，告诉你，老哥我也得到了旗政府的表扬，说我是脱贫致富的带头人呢。”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依旧不能平静，一晃几十年，可与必勒格的过往交情，却还是那般栩栩如生……其实，他就是一个地道的蒙古族农民，居住地就在包兰铁路南端，我当年工作的铁路小站附近，一个被称为乌兰敖包民族村的地方。民族村是由蒙、汉、藏、土族、回族、裕固族等多民族组成的一个村庄。记忆中，当年必勒格家的生活就是一个字——穷。可谁曾料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个当年穷得叮当响的家伙，后来竟成了村里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就说十几年前的那件事吧。一天傍晚，必勒格两口子来我家串门。说着说着话，发现我的外孙在里间玩电脑，老必就靠上前去，笑嘻嘻地说他也想玩玩。我那6岁的外孙子游戏打得正在兴头上，头都没有抬就说：“必姥爷，你又不会玩儿，必姥爷，叫你别乱动，咋还乱动呢？”必勒格一听不高兴了，脖子一梗说：“必姥爷啥东西没见过，过的桥比你娃儿走的路多得多，你个尕娃儿，人不大可事情还挺多。”过后，我也没把这些话往心里记，和小孩子开个玩笑嘛。

一天，必勒格来电话让我去他家。进了门，就看见他正在鼓捣着电脑，好家伙，电脑宽屏带视频，二十多寸，大气着呢。一问，花了六千多元。必嫂子见到我后，有些不高兴地唠叨着：“你看你看，就显他有两钱儿，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想学会这玩意儿，那洋码码你可认得，趴在上头整个是瞎狗看星星，弄了一上午，不是亮了就是黑了。老了老了，还跟个娃娃家斗气哩！这个人啊，就是改不掉那乱花钱的毛病，亏死人了！”

“呵呵，有钱不花丢了白搭。”必勒格接过话茬，笑着说：“老婆子批评得没错，我是爱花钱，可爱花钱得有钱啊，是不是？咋说呢，是党的致富好政策让我的钱包鼓了，是越来越红火的日子让我学会了花钱大方！我说兄弟，你听听，她说我和尕娃娃斗气哩，和尕娃娃斗的啥气？我是想，别人能学会电脑，我也能学会，明天我就请一个老师来，让他手把手地教。”

好家伙，说起来还一套一套的。在我的记忆深处，从前的必勒格一直在受穷，好像根本就没有过钱，可这个从来没有钱的家伙又装不住钱，只要一有钱就想花。但现在仔细想一想，这家伙真是粗中有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记得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天，我正在上班，他又灰头土脸地来找我了。那时我最怕见到的恐怕就是这个人了，因为，他来找我不是借钱就是借粮票，或者是顺带找些旧鞋旧衣服什么的，我想这次也不会例外，可那天他并没有提出要求，却说要让我给他找个副业干干。他说，现在分田到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大家对形势还摸不太准，显得有些乱哄哄的，所以，他便瞅准了这个机会，找了个请假托词哄过生产队长，想偷偷地跑出来自己搞搞副业。

好嘛，又给我出难题来了，可想想他家过得那个穷酸样，作为朋友咱不帮谁帮？我就到处打听，还真打听到了维修一段铁路要招临时工的事，活能干八九个月，一天工资一元五角。我求了求人，就给他找了这个临时工的差事。

大半年下来，老必去掉交生产队的钱还赚了百余元钱，那年月，这些钱在一个贫穷农民手里可不是小数目。想想，当时他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也就是十个工分才合一角一分钱。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他没有经过老婆的同意，就自作主张用搞副业的钱买了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回到家中，必嫂子沉着脸问：“这戏匣子多少钱？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敢买？”“八十五元，走后门搞到的。”老必理亏地小声说：“别人用得，我就也用得！”结果，气得必嫂子半个月没有和他说话。

事后，老必对我说，不是他爱花钱，他买收音机是想尽快了解国家对农村的政策。他说，听听收音机，了解一下政策，好有个盼头不是，你嫂子她是穷怕了，可收音机她还是喜欢听的。老必告诉我，有了收音机，生活就变得丰富多彩了。早上听新闻，中午讲评书，晚上有戏剧。老婆子听着听着还跟着哼唱呢。记得有一天，老必见到我后，悄悄地说：“收音机里面讲，好多省份已经分田到户了，以后我们农民的日子就瞧好吧。”

果然没过多久，土地便分产到户了。政策很活泛，这使老必如鱼得水，他不听众人劝阻，率先贷了款到外地买回几头奶牛，成了村里第一户养奶牛的人，说心里话，开始我也劝他看看形势再说，可如同他所说的，事情不会那么复杂。的确，没过半年，老必手里就有了不少的活泛钱，从此，我家也喝上了他送来的新鲜牛奶，给钱也不要。老必说，我以前穷，没少打扰兄弟你，现在老哥有了奶牛，你就跟着喝牛奶吧。

说老实话，那时老必也就是有两个小钱，可这个人有了两个小钱，腰杆子也硬了。见有人买摩托车，他就眼红也要买。必嫂子不高兴地说：“你是不是烧得慌，买摩托还得借多少钱？”老必却嘟囔着说：“看着他们骑着摩托车游来逛去，我眼气，他们能买，我也能买！”

记得在年初，老必卖完牛奶后，就让我给他借钱，拿到钱后就去城里推回来一辆三千多元的轻便踏板摩托车。老必借了几千元钱买摩托车的事，在民族村里好一阵轰动，说什么的都有。接下来的日子，老必便骑着摩托车送牛奶，闲下的时候，还搭载着女儿和必嫂子串亲戚。老必对我说：“兄弟，别看我买摩托借了几个钱，想想看，这摩托能省了我多少时间，有了这些时间又能喂牛、伺弄饲草的，多干多少事？”

真的，老必家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了，等还完贷款和借债，家里竟然还有了存款！到了年底，老必就去城里抱回来一台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是他们村里的第一台电视机，别看我是个工人，可那时候连我家也没有电视机呢。那天，老必把我也叫到了他们村里。其实，必嫂子也早就想买电视，几次，她见到我就说：“过一晌去买电视。到时，你也来我家，咱坐屋里的炕上暖暖和和看电视。”

当天晚上，老必家里就拥进一帮人，都是来看电视的，人太多，房子里挤不下，咋办？老必干脆把电视搬到外面，虽然天气有些冷，可大家的热情卻不减。那天放的电视剧是《霍元甲》，大家或坐或立地拥在电视机周围，随着电视剧情节的发展，唧唧喳喳地议论着。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在随后的日子里，老必的奶牛、肉牛养殖也在发展，才十年的光景，家里的存款就有几万元了！他们两口子一合计，就又买了彩电和冰箱。送货到门的那天，老必又喊上了我，他说：“以前想只要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没料到，日子会过得这样红火！”

随着时间的推移，牛奶、牛肉系列、种植饲草、圈养饲料等事项，就逐步成了老必的“支柱产业”，人手不够还雇了十几个帮工呢。老必鼓鼓捣捣地还真学会了电脑，各种信息信手拈来。有了钱，老必花了十余万元在村里盖了新楼房，也学城里人搞了个“花园式环境”，淋浴、空调、太阳能、冲洗便厕一应俱全。

那天，老必对前来贺喜的我说：“兄弟，你经常来我们这里，看看咱民族村的变化有多大。你知道吗？在政府的指导帮助下，我们在年前就成立了“牛奶牛肉系列联营社”，乡亲们入股联营的热情那可高着呢，大家信得过我，还选我当带头人呢，一家富不算富，要带动全村都致富哩，对吧，大家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就能挣出个‘金山银山’来。你再看看，眼下乡亲们盖楼房买小车的是不是也不少啊？这日子过得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记得前几年，老必的女婿就想要买小轿车，老必的女儿却不同意，女婿把这事跟老丈人说了。老必对小两口子说：“买，为啥不买，有了小汽车多方便。要是钱不够，我给你们补上！再者，你们也帮老爸打听打听，像老爸这样的岁数，六十多了还让不让考驾照？”

听了这话，必嫂子在一旁笑着对我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老家伙当年穷得抽五分钱一盒的经济烟，现在有了俩钱，说着说着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农民，养个牛，打个土坷垃就行了，老胳膊老腿的还要去学开汽车哩，那汽车可是好开的？老家伙，你就给我老实在家待着吧！”

“老婆子，是党的好政策给我们指出了致富路，是好日子给了我花钱大方的胆啊！好，好，听你的，在家待着，在家待着。”老必嘴上应着，可避过老伴却对女婿说，“别听你妈的，咱农民咋？就不能开上小汽车？赶紧给我问问去，如果允许，我一定要把驾照考到手。别人开得小汽车，我也开得！”

不久后，我举家搬迁到了外地，虽与老必的联系没有中断，却也不曾想到他会开着小轿车来看我！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