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渠之水
2022-02-16陈国君
陈国君
下了火车,又乘汽车,一天多的旅途颠簸,使得神色忧郁的金禾婶,又添疲意,迷迷怔怔中,还不时地低声自语:“这个没良心的,都不认娘了,还来看她干吗?”
忽然听见乘务员喊“柳河村到了”。金禾婶慌忙寻得包裹,走下汽车,抬头望去,不禁被眼前的景象蒙住了:一片辽阔的稻田,在夕阳的余晖里,反射着绿莹莹的光芒。一条银灰色的灌渠,斑马线似的,在田野里向远处延伸。这不分明是自己家乡的情景吗?
“这真的是柳河村吗?”她疑惑地问身旁刚下车的一位中年妇女。
“这一带村庄,再没有叫柳河村的了。”中年女人上下打量着她。
“可是……以前,好像没听说有这样大片的稻田啊。”
“你说的那应该是四年前的事了。这两三年,你肯定没再来吧?我跟你说啊,自从那柳家的媳妇银水进了门,情况可就变了。你说也真是怪了,这地,以前种啥啥不长,玉米棒一拃长,黄豆半尺高。可是,那叫银水的媳妇来村里后,说,这地能长稻谷,诶,可真的就能长稻谷!这一茬的稻谷,顶过去的十茬庄稼!你说神不神?”那中年妇女眨着一双细小的眼睛,不无称羡的神情。
“哦,有这么能耐的女孩子?”金禾婶神色中略显质疑。
“怎么,你不信?”那中年妇女仍不停地冲金禾婶眨着细眼睛,说,“我跟你说,那媳妇还有更传奇的经历呢!她老家是在距这千里之外一个朝鲜族聚居的村,那儿可是全国闻名的稻谷之乡呢!听说,水稻杨花期,馨香弥漫数百里之外!想来,那情景也不亚于咱们这儿满山开遍红杜鹃的醉人景象!不过……”
中年妇女略一沉吟,压低了嗓音,说:“那村里,也还沿袭着一些传统老旧的习俗,不许本族人与朝鲜族之外的人恋爱结婚!可是,银水在大学期间,偏偏就爱上咱村汉族小伙儿青川!大学毕业,银水不顾母亲的反对,愣是把青川领回村庄,还不避讳他汉族的身份,没等进家门,当街就宣扬得全村皆知。你猜结果怎么着?她母亲一气之下,竟把青川关在了门外。银水也真是有股倔犟劲儿,见母亲如此不近人情,拉起男孩,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抛给母亲一句话:‘既然你不认可他,那我们就永远也不再回来!那母亲自然不是善茬子,也硬邦邦地说:‘不回就不回,就当没生你这个女儿!这不,如今,银水到这村庄里已经四年多了,一直还没回过娘家呢。不过,说起来,这媳妇的娘家妈,也真够狠心的,女儿在这边没能得空回去,可那当妈的,竟一次也没来!唉!”
金禾婶听了,不禁有些失神,心想,天下的父母,哪个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啊!她那样做,也是出于无奈啊!金禾婶年轻时,也曾看上了一个外地来村打工的汉族小伙子。那小伙子挑着两百斤重的秧苗,在细窄湿滑的田埂上,依然健步如飞。小伙子把一担担的秧苗,撂在距她最近的地方,那秧苗里总是会抖落出一块块的口香糖,一盒盒的润肤霜,一方方的花手帕……夜晚,那小伙儿总是悄悄地约她出来,牵着她的手,沿村西的河畔,慢慢地走着,星星在眨眼,似乎显出倦意,可他们的身影,依然在河畔徜徉……
稻谷收获之后,那小伙儿便要带她远走高飞。那晚,父母屋里熄燈之后,她就悄悄地挟了包裹,轻轻地推开了屋门,可是,门前矗立了一个铁塔似的黑影,让她立时一怔!随即,一个低沉而又冷酷的声音,从黑影里传来,“今天,你要是敢迈出这道门,那你就永远也别想再回来!”是母亲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晴天霹雳,让她霎时头脑晕眩,眼前漆黑,不知不觉地双膝酥软,瘫倒在地……
后来,金禾婶便在她父母的包办之下,和同村的男人成了婚。婚后的第三年,他们唯一的女儿降生了。可就在女儿三岁时,孩子的父亲却突然病逝了。金禾婶没有再嫁人,独自把女儿抚养成人,一直供她念到大学。金禾婶因昔日的恋情,曾备受村人的嘲讽和冷落,她不能让女儿再经历那一切。她希望女儿能给她争得脸面,赢得尊严。然而……唉!
“哎,这位大婶,您是来这里走亲戚吧?”那细眼睛的中年妇女问。
“啊,是的。”金禾婶回过神儿来,敷衍着。
“那您就跟我走吧,沿着这条渠,一直能走进村里。兴许,半途还能遇见您的亲戚呢!”
那细眼睛的妇女说着,起脚率先迈上渠堤走着,金禾婶便紧随其后。
那中年妇女显然是个话匣子,没走几步,便又扭过头来,手指着眼前的稻田,冲金禾婶说:“要说,搞这旱田改水田,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啊!头一年,试验倒是成功了,银水就想着扩大种植规模,谁知道第二年,二三百亩稻秧都被一场突袭而来的寒潮毁了!结果,成本都没回来。银水不甘心,抹着眼泪,说,明年必须得双倍地讨回来!可到了明年,有了籽种、化肥、农药的钱,怎么也筹集不到土地流转的费用。公婆也反对,不再抻头帮忙。怎么办?银水便把从娘家带来的一副价值不菲的玉镯子,悄悄地给卖了!”
哦?金禾婶不禁一惊,心想,那玉镯可是珍藏了几代的传家宝啊,在她们母女生活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舍得卖啊。
金禾婶不禁怅然若失地叹息一声,抬头又往稻田里望去,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水稻已开始扬花,正是灌溉的关键期,可是,水渠里的水流,却清清浅浅的。而且,一路走来,所遇见的十几人,不但不抓紧往稻田里蓄水,而且还把自家的进水渠口封堵上。金禾婶种了大半辈子水田,还是头次遇见这样的怪事。她指着一个正在封堵渠口的人,问那中年妇女:“这也都是那柳家的媳妇银水让这样做的?”
那中年妇女稍愣下神,恍然大悟似的说:“哦,你是说,如今这会儿,秧苗都显枯黄了,他们为啥要封渠堵水是吧?咳,还不是因为眼下这几十年未遇的旱灾给闹的吗!这不,西柳河水都快断流了,只剩这细流给引到渠里了。说来,那柳家媳妇的稻田,本来在渠的上游,有话叫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先浇先灌,谁也说不出啥。可那媳妇,却总是把通田渠口堵上,好让水先浇灌别人家田。人心都是肉长的,见哪个年轻媳妇能做到这一点?哎,这位大婶,跟你实说吧,这个村,虽说是蒙、汉、满、达斡尔等多个民族合居的村落,但大家相处得却都很和睦,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用银水的话说,千亩稻田,共饮一渠之水!”
“哦,是这样啊。”金禾婶若有所思地说:“你好像对那柳家的媳妇很熟悉?”
“唉,不瞒你说,头些年,我孩子他爸闹病,饥荒没少拉,可人最终还是走了。那时,我觉得日子可真是没啥指望了。后来,多亏那柳家的媳妇,开导我把眼光放长远些,不为别的,也得为孩子着想啊。她还帮我把旱田改水田,手把手地教我育苗、插秧,一季稻谷收下来,还真就把饥荒还上了。日子总算是看到了盼头!”那中年妇女稍顿,望着金禾婶,脸上掠过一丝羞涩的笑容,说:“其实,我家现在的那口子,就是那柳家的媳妇银水,给牵的线,搭的桥。他是外地来她家稻田干活的一个满族人。”
金禾婶发现,那中年女人,在说这些时,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幸福和喜悦之情。
金禾婶却黯然神伤,心里感慨,那柳家的媳妇,对别人都能做到热心周到、宽容大度,可是,对自己的母亲,却未免太冷酷无情了啊!这么多年,不但不回来探望一眼,而且,连个电话也不打啊。她是彻底忘记了这个妈!
“那柳家的媳妇,真的就不惦记她的亲生母亲吗?”金禾婶不禁脱口问道。
“天底下,既没有狠心的父母,也没有狠心的儿女啊!三四年了,她能不想自己妈吗?其实,我都发现多少回了,她手捧着母亲的照片,默默地流泪。我劝她,先给妈打个电话,她摇头,说,等把旱田改水田的事搞成功了,就和老公一起,带着孩子,一家三口回老家去看妈。她还跟我说,这次回去,就算是妈拿棍打她,她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转身就走了。这不吗?她本来已经买好了回老家的车票,可就在要动身的当口,这旱情又加剧了,她只能再把归程往后拖延。”
那中年妇女,起手指着水渠远方仿佛铁塔似的一处铁架子,说:“看见没?就在那里,银水和她老公青川,还有村干部们,正在组织人日夜不停地钻深水井呢!听说,这次的选址很理想,有望在这一两天内打出水来。银水亲口对我说,等到機井打完后,旱情彻底缓解了,就立马动身回娘家,一刻也不再耽误!她还说,要把她亲手培育的稻谷,也拿回村里,让母亲看看,也让全村的人都亲眼看看!”
中年妇女突然止步,回头附身金禾婶的耳畔,低声说:“其实,银水之所以这样做,不只是为自己争名、炫耀,更想为她的母亲争一口气啊!她听村里人说过,她母亲年轻时,曾和一外来的汉族小伙儿恋爱,还差点儿跟他离家出走,因此而备受村里人的排挤和歧视。所以,银水从懂事起,就在心里默默地藏着一个想法——长大后,一定要把村里这沿袭了数百年的陈规陋习,给彻底地改掉!银水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千亩稻田,一渠相贯,不论什么民族,大家同饮一渠之水!”
金禾婶心里一颤,不禁偷偷地抹了把泪水。
“这位大婶,”那中年妇女手指灌渠旁一个临时窝棚,说,“我这就到地方了。您就只管沿渠往前走吧,一准能走进村里。”
在钻进窝棚门之前,那妇女突然又回头望了眼金禾婶,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瞅这人咋觉得那么面熟呢,莫非是那……”
金禾婶发现,那中年女人在窝棚门口突然愣住了,瞬间惊愕之后,突然显出异常惊喜的神色。
金禾婶慌忙扭过头,往前紧走几步,离开了那窝棚。
走着走着,金禾婶猛然觉得脚下的渠水声,似乎越来越清晰,她低头望一眼,果然见原本清浅的渠水,已显得深些,流动也明显快了。凭着经验,金禾婶知道,又有新的水源开始注入灌渠。莫非是女儿、女婿他们正在钻探的机井出水了?
金禾婶俯身掬一捧清凉的渠水在脸上,顿感,眼睛清晰明亮,身心舒爽畅快,旅途中所有的烦恼与疲惫,也随之一扫而去。听着那淙淙的渠水声,仿佛正流经心扉,润泽着她那干涸已久的心田……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