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禁忌”叙事原型论要
2022-02-16韩晓清
韩晓清,南 方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以“设立禁忌—违背禁忌—遭受惩罚”为基本情节的禁忌叙事常见于民间故事和神话传说,“回头看”因其所暗含的留恋过去与僭越界限之意而被设立为禁忌,被禁忌者因留恋或爱欲违背禁忌,从而遭到毁灭性的惩罚。“回头看禁忌”设立的原初目的是维护人与神秘未知事物之间的界限,表现出对神秘与未知的恐惧心理,逐渐成为经由族群权威稳定传递的传统习俗。禁忌叙事是禁忌文化的文学表现,世界文明的许多经典文学文本中都存在因违背“回头看禁忌”而受到惩罚的故事,这些叙事中所表现出的“回头看禁忌”神话原型仍长期存在于后世文学与艺术中,但尚未受到充分重视。在梳理神话原型及其在世界文学中的现代演绎、考察禁忌设立原因与被禁忌者违禁原因的基础上,探究以俄耳甫斯、罗得之妻和伊尹出生等神话为代表的“回头看禁忌”叙事所体现的美学意义,对禁忌叙事研究与神话原型研究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一、“回头看禁忌”叙事的神话原型
“回头看禁忌”叙事的神话原型有两类,一类是罗得之妻模式,另一类是俄耳甫斯模式。作为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叙事模式,它们在后世文学的反复书写中被不断演绎。
(一)“回头看禁忌”的神话原型
《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载了“伊尹生乎空桑”的故事,伊尹的母亲怀孕后梦到神人告知她伊水之地即将发生的洪灾,命她看到臼中出水时就要向东逃跑,不能回头看,但她跑了十里后还是违背了禁忌,回头看到村庄已被一片汪洋淹没,此时自己的身体因违背禁忌而变为一株中空的桑树,伊尹就是由此生出[1]。古希伯来经典《旧约》中也有相似的故事:罪恶之城所多玛面临毁灭,义人罗得一家在灾难降临之前收到天使的预警,获得逃生至琐珥的机会,但禁止他们回头:“逃命吧!不可回头看,也不可在平原站住,要往山上逃跑,免得你被剿灭。”[2]15待罗得一家抵达琐珥后,硫磺与火降于所多玛,但罗得之妻此时却违背了禁忌,在回头看的瞬间变成了一根盐柱。福建名茶“白毫银针”的传说也有同样的叙事模式,故事中的兄妹三人依次前往洞宫山寻找医治家乡瘟疫的仙草,在山脚都遇到了一位白发银须的老人,告知仙草位置并告诫他们只能向前走,千万不能回头,他们也都将禁忌牢记于心,但大哥志刚与二哥志诚都因听到叫声违背了禁忌,在回头看的瞬间变为石头[3]。
更为人所熟知的“回头看禁忌”故事是阿尔戈英雄俄耳甫斯下到冥府救亡妻欧律狄刻未果的爱情悲剧:欧律狄刻在婚礼后被蛇咬伤致死,痛失所爱的俄耳甫斯决定下到冥府寻找爱人,并凭借真挚的情感与美妙的琴声打动了冥王与冥后,得到了让欧律狄刻重返人间的特许,这个允诺也带着条件:欧律狄刻会紧紧跟在俄耳甫斯身后,但俄耳甫斯在离开冥府前不能回头看欧律狄刻。重逢爱人的俄耳甫斯一路小心避开了所有陷阱,却在已经看得到人间光亮时回头看了欧律狄刻,违背了冥王冥后设立的禁忌,欧律狄刻像青烟般散入空气,俄耳甫斯再次失去了她。印第安Nez Percé部落的传说《郊狼与影子人》与这个故事如出一辙,郊狼是印第安Nez Percé部落的英雄,其妻因病去世,在郊狼伤心欲绝之时,一鬼魂前来告诉郊狼可以带他前往人死后所住的影子国度找回妻子,郊狼在影子国度经历了许多天的炎热与干渴,终于被准许与妻子一起回到人间,但鬼魂警告他“在回家的路上坚决不能屈从于任何怪异的想法,你们要在五天时间里翻过五座山,你的妻子会跟在你身后,你可以与她说话,但绝不能回头看她,更不能碰到她,等到你们从第五座山上下来后才能任意而行”。在他们回去的路上,郊狼妻子的身形从模糊的灵魂状态中变得逐渐清晰,郊狼虽能与她说话,却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在身后。在他们翻过第四座山后,妻子的样子已经几乎是真实的人了,但郊狼突然回头拥抱了妻子,致使她再次死去[4]。
这些“禁止回头看”的故事不仅都遵循着“设立禁忌—违背禁忌—遭受惩罚”的禁忌叙事典型模式,而且故事的主体都由五部分情节构成。首先,被禁忌者所在之地面临致命灾难,罗得一家所在的所多玛城面临硫磺与火的灾难,伊尹之母所居的伊水之地面临洪灾,三兄妹居住地的瘟疫日益严重,俄耳甫斯与郊狼因妻子的离世伤心欲绝;其次,神人给予人物逃离灾难、二次生存的可能;再次,神人明确设立“不可回头看”的禁忌,被禁忌者必须严格遵守禁忌才能获救成功;并且,人物都是在即将逃生成功时掉以轻心,没有忍住回头看的好奇心,违背了禁忌;最后,人物因违背禁忌而遭到惩罚,变成没有生命的死物,罗得之妻变成盐柱,伊尹之母化为空桑,志刚志诚成为石块,都失去了神人所给的在灾难中幸存的机会,不仅没有逃脱灾难,还成为违禁受惩的威慑性象征符号,并且正是“回头看”的观看动作导致其被观看的命运。相较于伊尹之母与罗得之妻式的禁忌叙事,俄耳甫斯式的“回头看禁忌”与“窥看禁忌”或“下降冥府”母题结合,表现出更丰富的叙事与美学内涵,浪漫化的爱情故事延伸出了强烈的悲剧美感,也弱化了禁忌本身对于“不可回头看”的威慑意味。
(二)“回头看禁忌”原型的现代演绎
“回头看禁忌”的经典神话被后世文学反复书写,在对人性普遍心理的表现中不断激发原型蕴含的象征寓意,尤其俄耳甫斯冥府救妻的神话因涉及爱与死、艺术追求与性别权力等重要文学命题而备受青睐。法国作家让·科克托以戏剧、绘画与电影的形式多次重写俄耳甫斯神话,在代表作戏剧《俄耳甫斯》(Orphée)中,祭司欧律狄刻嫉妒丈夫与一匹会施魔法的马交往亲密,误食了信封上有毒的封口胶而死,超现实主义诗人俄耳甫斯戴上死神遗落的胶皮手套拯救了妻子,答允天使永不回头看她,重逢后却在琐碎的争吵推诿中失足违禁,致使欧律狄刻再次落入黑暗[5],科克托显然深受存在主义哲学影响,将主人公的生死存亡交给无意义的偶然事件,为爱情悲剧平添荒诞意味。大卫·阿尔蒙的儿童小说《献给艾拉·格雷的歌》(A Song for Ella Grey)对神话的基本情节未作改动,将故事放置于被主人公克莱尔视为希腊的诺森伯兰,她的朋友艾拉与流浪歌手俄耳甫斯相爱,却被毒蛇咬死,俄耳甫斯前往地狱解救艾拉,违禁回头无功而返,痛苦地离开诺森伯兰后被撕碎,故事从克莱尔的视角讲述她与俄耳甫斯在艾拉死后重新认知世界的旅程,整体情感基调从爱情悲剧转为对友人的爱与怀念。卡尔维诺钟情于俄耳甫斯冥府救妻的悲剧美,在短篇小说《无色》(Senzacolori)中,“我”下到地心寻找爱人Ayl,Ayl在跟随“我”返回地面时要求“我”在前边走,不要转身看,然而在终于看到地表的阳光时,“我就要看到Ayl有声有色的形象了!……我转身看她”[6],二人随后被岩壁分开,Ayl再次被关进地心;在《石头的天空》(IlCielo di pietra)及其重写版《另一个欧律狄刻》(L'altraEuridice)中,卡尔维诺颠倒了冥府与人间的地位,俄耳甫斯被刻画为用音乐谎言将欧律狄刻从稳定和谐的地心王国骗至混沌虚无的地面世界的劫掠者。田纳西·威廉斯的小说《琴神下凡》(Orpheus Descending)也是对俄耳甫斯下降至冥界拯救欧律狄刻的现代改写,流浪音乐家瓦尔来到拉蒂生活的小镇,试图用歌声将拉蒂从被欺骗的婚姻中拯救出来,在拉蒂的悲惨生活刚刚看到重生的希望时,嫉恨瓦尔的警长吉卜失手杀死了拉蒂,并归罪于瓦尔,未能成功拯救爱人的瓦尔也最终被暴徒烧死。与杀父仇人吉卜的悲惨婚姻是拉蒂被迫坠入的冥府,突然出现的瓦尔是为她的生活带来光亮的俄耳甫斯,在象征死神的吉卜得知二人私情之后,拉蒂对果园往事的回忆耽延了瓦尔的逃生,不仅导致了自己的死亡,也使瓦尔如俄耳甫斯一样被众人残害。
现代文学与艺术作品也将“回头看禁忌”神话原型直接作为故事的情节结构。D.H.劳伦斯的小说《亚伦的杖杆》(Aaron's Rod)讲述小说主人公亚伦为追求理想生活离家出走后两次“回头看”自己出走前曾拥有的生活。为逃出扭曲窒息的家庭生活,亚伦离家出走追寻心中的自由,靠吹奏长笛为生,在“盐柱”(ThePillar of Salt)一章,离家不久的亚伦因心怀愧疚潜返回家取长笛,本想重新接受原来的生活,却听到妻子正在向别人抱怨与他的婚姻,亚伦像盐柱一样呆在原地,心灰意冷后再次离家;然而他在几经低谷后又一次潜回家,本希望与妻子言和,却发现妻子的恳求充斥着威胁之意,心生厌恶的亚伦愤怒地再次离家,劳伦斯将这章命名为“再作盐柱”(More Pillar of Salt),因为“回头看”带来的失望使亚伦对自己的犹豫不定感到后悔,因回首过去而招来的痛苦彻底击碎了对家庭生活的幻想。亚伦逃离的家庭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西方世界的缩影,如索多玛城一般看似快乐实则充满痛苦与罪恶,在逃离的路上一旦回首留恋,就要经历变作盐柱的痛楚与悔恨。“杖杆”具象化为长笛,代表对扭曲家庭生活与战后世界的留恋,亚伦心爱的长笛在爆炸中被粉碎,失去精神寄托的亚伦从此只能离开杖杆生活,他不能再回头观望过去的生活,必须独自进入更艰巨且陌生的新世界,与罗得之妻一样,亚伦只有主动出走才有可能逃脱即将降临在故乡的惩罚,“杖杆的破碎”(The Broken Rod)一章体现了站在时代结束的边缘上不愿再回首的理性与决心。又如宫崎骏执导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千と千尋の神隠し),前往沼底世界寻找钱婆婆拯救白龙的千寻,就像去往冥府寻找冥王拯救欧律狄刻的俄耳甫斯,她拯救白龙的探险之旅也同时意味着自我救赎之路,白龙送别千寻并嘱咐她在回到人间之前不要回头看,因为千寻返程经过的通道连接着现实世界与神灵世界,就像俄耳甫斯返程必经的阿维尔努斯山谷,一旦回头看,千寻就会再次陷入神隐世界,拯救白龙与自我救赎的努力都将化作徒劳。
在世界文学的现代演绎中,“回头看”暗含的反思意味逐渐越过其禁忌威慑性而被当代作者所重视,主人公在“回头看”时领会了“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深刻哲理,从痛定思痛的悲伤中汲取战胜恐惧的积极力量,如冯内古特的小说《五号屠场》(Slaughterhouse Five),从幸存者的视角回忆“德累斯顿大轰炸”,叙述者毕利在首章末自比为富有人情味的盐柱,用自己痛苦的回忆重返历史,以罪恶之城索多玛的受惩毁灭反讽盟军在无辜之地德累斯顿犯下的罪行,整部小说本身就是一场违背历史禁忌的“回头看”。由于这部小说的半自传性质,叙述者深表同情的罗得之妻几乎是作者冯内古特的化身,她因留恋故乡而回头看的违禁行为在此也被视为出于同情心的可爱之举:“我很欣赏她的举动,因为这是人之常情。”[7]理查德·鲍尔斯在小说《奥菲欧》(Orfeo)中也为艾尔斯设计了“回头看”式的人生回顾之旅。后9·11时代背景与被迫逃亡的个人处境共同构成了艾尔斯的“冥府”,逃亡路上的艾尔斯就像返程时不知欧律狄刻是否在身后的俄耳甫斯一样面临着困惑、怀疑与恐惧,他希望回头找到过去的生活,也害怕回头后能看到的只有沉重的痛苦。反复回顾过去的艾尔斯也像俄耳甫斯一样遭受到回头看带来的惩罚,但与神话中俄耳甫斯最终消沉堕落的结局不同,鲍尔斯对人性的复归仍怀有乐观期盼,从“回头看”的深刻反思中得到了直面当下现实生活的勇气。
二、“回头看禁忌”的设立与违背
在禁忌叙事中,正是因为禁忌的存在,被禁忌者才会产生僭越的冲动,违禁的欲望才获得了可僭越的方向。对禁忌的恐惧越强烈,违背禁忌的诱惑也越强烈,“僭越不是对禁忌的否定,而是超越禁忌并将其补完”[8],违背禁忌的行为始终是禁忌所期待的补充部分。禁忌叙事是人类禁忌文化的文学表现,在“回头看禁忌”叙事中,禁忌的设立与被禁忌者的违禁行为都体现出世界各文明共同的文化心理。
(一)“回头看”被禁忌的原因
在“回头看禁忌”叙事文本中,设立禁忌的目的往往是为显明人神之间的界限,以违禁与惩罚的极端方式让被禁忌者意识到自己存在着以“回头看”的目光僭越界限的天然欲望。具体而言,“回头看”被禁忌的基本原因在于,“回头”总是意味着留恋过去的记忆,“看”也往往被视为对权力上位者的挑战,因此“回头看”在宗教仪式中常被视为对生死界限或人神界限等神秘的僭越。
转身回头往往意味着在面临艰难处境时退回更容易的环境,“回头”这个动作因此常被视作留恋故土、犹豫不绝、半途而废或软弱怯懦的表现,如我国羌族神话中的“回头看禁忌”故事:天神阿巴遐拉之女下凡嫁人,阿巴遐拉嘱咐她不要回头看,但下凡途中女儿忍不住回望天上,于是天梯被拆除,通天之路变为陡壁[9];在《神曲·炼狱篇》中,天使警告但丁走进圣彼得之门后不要回头看:“进来吧;但是我警告你们,谁往后看,谁就回到门外去”[10]100,回头看在此象征忏悔后未能坚持悔改,反而故态复萌,导致了赦罪的工作前功尽弃;又如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著名插话《莎维德丽传》中的故事,萨谛梵被阎摩神带去阴间时,妻子莎维德丽没有屈服于命运,一路跟在他们身后恳求,阎摩劝她“转身吧,莎维德丽啊,回去,去给他收拾尸身行葬礼”[11],她却丝毫不愿转身离开,仍用智慧温和的言语百般劝说,终于以坚持不懈的说理与恳求感动了阎摩,救回了萨谛梵;再如《新约》认为罗得之妻由于留恋世俗与罪恶带来的快乐,才回头看所多玛这座罪恶之城,并援引此例教导其门徒不应贪恋世俗世界:“当那日,人在房上,器具在屋里,不要下来拿;人在田里,也不要回家。你们要回想罗得的妻子。”[12]92因此做门徒的条件也要求不要回头看:“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神的国”[12]81,意在说明将世俗世界抛弃在身后,才能“忘记背后,努力面前的”[12]222;古希腊的阿特米多鲁斯也持此论点,他在《释梦》中将“回头看”的梦解释为“一个人回头看会阻止他从故乡离开,预示着出国旅行计划的改变,同样也阻止任何其他事情的完成,因为这会提醒他不要注意那些将来会发生所以值得现在注意的事”[13];清代诗人左辅将零落的桃花投入涪江聊慰思乡之情,作词道“掷与巴江流到海,切莫回头”[14],叮嘱代替自己回家的花瓣切莫回头,意在告诫离乡远行的自己切莫因沉溺乡愁而耽误前路;夏威夷茂宜岛也流传着英雄们由于回头看女神而合并诸岛失败的神话故事[15]。在这些观念的影响下,“不回头”的决心就成了坚定信念追求未来的表征,“先驱者!/前途认定了/切莫回头!/一回头——/灵魂里潜藏的怯懦/要你停留”[16]。
对于“看”的禁忌在各种禁忌文化与禁忌叙事中都很常见,“禁忌的本质特征,是对回避行为的特别强调。禁忌通常是以对听和看的明确禁止形式,来彰显这一特质的”[17]。视觉与观看行为自古希腊时期就已经存在丰富的社会文化隐喻,由于视觉中存在着权力机制,人在看的同时也在探查和控制[18],在使用视觉的同时已经为“看”的动作增加了意识形态含义,因此“看”并非单纯的视觉行为,而总是意味着权力运作与欲望纠结。观看行为意味着观看者将观看对象客体化,体现了对上位者权力的挑战,因此下位者对上位者的“看”总是不被允许,伴随着违禁回头的观看行为更是常被设立为禁忌。对于敬畏生死神秘与重视宗教仪式的原始先民而言,“回头看”的目光是对生死界限或人神界限的非法僭越,因此“回头看禁忌”的设立常与人神界限或生死界限等神秘知识的禁忌相连。如藏文化的丧葬习俗中存在送葬人回程严禁回头观看的禁忌[19],俄耳甫斯尚未走出位于人间与冥府之间的阿维尔努斯山谷就回头看,僭越了本应保持神秘的生死。
对于僭越人神关系的“看”的禁忌在古典文学叙事中更为普遍,由于目光作为“将思想引至被禁的物体上的事物,在理智上将其与被禁物体相联结”[20]38,所以各民族文化中对“触摸神圣之物”的普遍禁忌在隐喻意义上引申为“去接触”。《太平广记》的《许真君》《李绅》等故事中,游历仙界后由于好奇而违反“勿视”禁忌,就会被神仙置于半路以示惩罚;《创世记》中亚当与夏娃被禁止采摘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吃,但还是在蛇的引诱下违背了禁忌,因为吃了禁果后“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2]2,用视觉满足求知欲的违禁行为僭越了只有神才能拥有的“分别善恶的能力”,亚当与夏娃因此被逐出伊甸园;《撒母耳记》中七十个伯示麦人因擅自观看约柜而被击杀[2]263;希腊神话中有更多因非法“看”而受罚的例子,如凡人塞墨勒看到宙斯后被炽烈神光焚为灰烬,忒瑞西阿斯因看到雅典娜女神赤身裸体而双目失明,阿克泰翁看到狄安娜沐浴后变成梅花鹿并被自己的猎犬咬死,都是对僭越人神界限的“看”的惩罚。于诗人俄耳甫斯而言,物质的奥秘“不能遭受诗意的凝视”[21],诗人在“回头看”时看到了本该是奥秘的欧律狄刻,而侵犯了物质的神秘性。就像渔人不能回到桃花源、走上奈何桥的人不能回头看人间等传说所暗示的,人在回头看时,因目光僭越了身后神秘世界与人间的界限而违背了约定俗成的禁忌。
在以神话为主要形式的古典文学中,由于祭祀活动时人神的距离最近,也最容易发生僭越行为,所以举行诅咒或祭祀仪式时通常会划定仪式范围,用以确立权力级别与话语统治。如耶和华在西奈山召见摩西时嘱咐不要让百姓前来观看以免因僭越人神界限而被击杀[2]71,而设立祭司的意义也就是在祭祀活动中起到沟通凡人与神明的中保作用。正是因为仪式范围的存在,人在献祭后还应该立即退后离开,所以史诗与传说对祭祀活动的描写中十分常见“回头看禁忌”的叙事,如在维吉尔《牧歌》中阿菲西伯唱的魔法歌里,失恋的牧女为了召唤达芙尼回家,嘱咐另一位牧女阿玛瑞梨在帮助她施行巫术时不要回头看:“把灰拿来吧,阿玛瑞梨,把它扔过头顶,扔到流水里,不要往后看,这样我将接近达芙尼”[22];《阿尔戈英雄记》中记载美狄亚叮嘱伊阿宋将蜂蜜倒给女神赫卡特后不要回头看祭物,“立刻离开那堆火,千万不要因为听到脚步声或狗吠声而转回头去,免得让一切白费,而你自己也将无法平安回到同伴那里去”[23]133-134。又如埃斯库罗斯戏剧《奠酒人》中描写古雅典人熏香屋内后,盛灰陶器扔在三岔路口,再也不回头看:“奠下祭品给土地吸饮,然后退下,像一个扔掉香灰的人,把瓶子抛弃,再也不回头一顾。”[24]再如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洛诺斯》中写道歌队长要求俄狄浦斯用水和蜜作为奠品倒在树荫下的泥土上,也要在泥土吸收后“告退,不要回头看”[25]。罗得一家被禁止回头看,就是被划出了所多玛城审判仪式的范围,伊尹之母回头看洪水,罗得之妻回头看硫磺与火,都象征着对神权的仪式范围的挑战,僭越了人神之间的界限。“禁忌是人们为了避免某种臆想的超自然力量或危险事物所带来的灾祸,从而对某种人、物、言、行的限制或自我回避”[26],“回头看禁忌”是先民为逃避危险而主动采取的防卫措施,被禁忌者坚定相信一旦回头看必然招致无法承受的灾难,这种不可抗拒的恐惧有力地维持着禁忌,逐渐“被‘组织化’为一种遗传性的心理禀赋”[20]43,使得“回头看禁忌”进而成为社群的道德规范。
(二)被禁忌者违背禁忌的原因
“回头看”是人的本能欲望,当禁忌与宗法道德结合,社会伦理将“回头看”作为禁忌行为施以压抑之后,这种本能就会以违背禁忌的方式反抗压抑,被禁忌者屈服于好奇、留恋、恐惧与爱欲,是“回头看禁忌”叙事的常见违禁原因。首先,好奇心增强了被禁忌者对身后灾难现场的窥视欲,西方俗语用罗得之妻代指好奇心过重的人,罗得一家已经到达了琐珥,伊尹之母已经东走了十里,郊狼已经翻过了四座山,俄耳甫斯已经看到人间的光线,长久跋涉的疲惫与看似已经安全的环境减轻了被禁忌者对违禁惩罚的恐惧,愈演愈烈的好奇终致违禁。其次,留恋家园是对伊尹之母式“回头看禁忌”叙事的常见解释,奥维德《变形记》就有幸存者回头看灾难的情节,在猎猪英雄勒勒克斯讲述的平地变汪洋的故事中,因接待天神而获得豁免的两位老人也因好奇与对生存家园的留恋,在离山顶还有一箭之遥时回头看了正在经历灾难的家乡[27]172,阿赫玛托娃也认为罗得之妻的回头看是想在最后关头将生活了多年的故土存留在记忆里[28],辛波斯卡笔下的罗得之妻看到丈夫罗得只知赶路,并不为失去的家园可惜,她感受到了无法排解的绝望,因此怀着眷恋、忧伤和愤怒的心情回望索多玛,主动将生命永远留在自己眷恋着的家园[29]。另外,恐惧不仅禁忌的设立紧密相连,也是违背禁忌的常见原因,“支配着禁忌体系的正是恐惧”[30],在“回头看禁忌”叙事中,恐惧往往由被禁忌者听到的怪异声音引起,他们回头察看背后是否存在威胁,如白毫银针传说中大哥志刚听见恐怖声响后回头察看,赫卡特女神身边地狱恶犬的狂吠声与河流仙女的尖叫声营造出的恐怖氛围使得“恐惧抓住了埃宋的儿子”[23]140,由于禁忌往往产生于人神界限或生死界限等充满未知的神秘场景中,出于自我保护本能而产生回头看的冲动自然是可理解的。
爱欲的诱惑在俄耳甫斯式的爱情悲剧中更有说服力。维吉尔认为俄耳甫斯违禁的原因在于“被一阵疯狂的念头抓住”,因此犯下了“可饶恕的罪行”[31]91,以荷马式笔法将“回头”视为这出爱情悲剧的美感来源;奥维德相信俄耳甫斯的情不自禁之举完全出于对欧律狄刻的爱与担忧:在冥府之路漫长可怖的寂静中,“他忽然怕她没有跟着他,很想看看她,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27]201,这致命的爱意使再次死去的欧律狄刻无可埋怨。茨维塔耶娃也认为俄耳甫斯的回头是由于他未能抵挡爱欲的诱惑:“难道不是你经不住她衣衫窸窣的诱惑——在途经冥土峡谷的时候?”[32]在郊狼前往影子国度寻妻的故事中,违禁行为也被归因于不可控的欢乐情绪在看到失而复得的妻子逐渐有了人形后攫取了他的理性,郊狼也如俄耳甫斯般突然“被一阵欢乐的冲动攫住”,不顾妻子的警告,回头拥抱了她,于是妻子就在被郊狼碰到身体的瞬间消失了,回到了幽暗死亡的影子国度。这种无法克制的爱欲诱惑着被禁忌的丈夫,导致了得而复失的悲剧。但丁走进圣彼得之门后也受到了爱欲的诱惑,但他谨记天使的警告,感慨“不正当的爱使弯路看起来似乎是直路”,用反问表达了违背禁忌完全是咎由自取:“假如我把目光转过去看它,我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为我的过错辩解呢?”[10]111过度的情欲或名利欲等“不正当的爱”将人迷惑至弯曲的邪路中不得解脱,使人在犯下违禁回头看的过错时没有被原谅的理由。
由此观之,被禁忌者违禁回头的本质是爱欲伦理与艺术信仰之间的冲突。面对并不确定是否会降临的灾难和无法确知是否会遭受惩罚的禁忌,伊尹之母与罗得之妻只能相信突然出现的神人或天使,俄耳甫斯与郊狼更是除了相信冥王之外别无选择,这种无条件的相信对于理智而言是荒谬的,然而一旦心存怀疑,挑战设立禁忌者权威的代价就是永恒的死亡。克尔凯郭尔提出面临这种悖论时应该“依靠‘激情’的力量,在‘激情’的作用之下摆脱逻辑和知识的束缚”[33],但漫漫长路的考验使人无法完全不顾心中的疑窦,因此被禁忌者总会在艰难的痛苦抉择后选择违背禁忌,即使付上永恒沉沦的代价,也要用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将身后的家园或妻子烙印在记忆中。欧律狄刻是象征爱与艺术的缪斯,作为诗人与歌者的俄耳甫斯之所以回头看,不仅是对冥王承诺的怀疑,也意味着对自己毕生追寻的艺术理想并不笃信,不仅曾目睹文明崩塌的米沃什怀疑战后废墟上是否依然残存未被战火摧毁之物,“在他的信念里冒出了一抹怀疑/纠结着他像冷冷的杂草”[34],里尔克笔下的欧律狄刻甚至已经不记得为她追来冥府的俄耳甫斯,在随同的赫尔墨斯告诉她俄耳甫斯违背禁忌回了头时,“她却什么也不懂,轻声说道:谁呀?”[35]然后转身往冥府走去,欧律狄刻的疑问使里尔克由此从对外部命运的反诘转向对内部自我精神世界的追问,艺术总是要求艺术家的绝对信任,正是对诗歌理想的这丝怀疑决定了他的一切努力终究还是要化为幻影,而违禁回头看的瞬间只看到了欧律狄刻正在离去的背影,也悖论般地证实了诗人的怀疑。
质言之,违背禁忌的回头一看,是“始于主体的某种激情或过度的欲望”[36]的非法的“看”赋予了被禁忌者已被预先禁忌过的权力,使其僭越了本该恪守的界限。由于禁忌的社群文化属性,违禁行为不仅是对于神秘界限的非法僭越,也是对社群习俗的大胆挑战,因此在“回头看禁忌”叙事中,被禁忌者一旦违禁就会遭受被预先警告过的惩罚,被禁忌的欲望就在此种僭越中得以返回,从而完成“设立禁忌—违背禁忌—遭受惩罚”的叙事结构。
三、违禁“回头看”的美学蕴含
禁忌的存在本身就期待着违禁带来的悲剧,违背禁忌使被禁忌者承受悲剧命运,在命运悲剧框架下,被禁忌者由于以生命为代价违禁回头而成为致命性人物,他们置身于死亡高度的临界处境之上,在“回头看”的瞬间形成高强度的悲剧美学效果,悲剧主人公的死亡本能经由违禁与受罚向崇高转化,进一步增强了“回头看”瞬间的悲剧强度,“回头看禁忌”叙事所蕴含的悲剧美学集中表现在被禁忌的悲剧主人公违背禁忌“回头看”的这个瞬间,悲剧在时间流分裂出的这个庄严瞬间达到高峰。
(一)命运悲剧的崇高之美
“回头看禁忌”叙事所表现出“命运不可逆”意味从命运悲剧的角度解释了被禁忌者为何必然违禁回头看。命运观是古典文化的重要部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这样描述无从选择自己道路的灵魂决定自己命运的方式:“监护神再把灵魂引领到阿特洛泊斯旋转纺锤的地方,使命运之线不可更改。然后每个灵魂头也不回地从‘必然’的宝座下走过。”[37]在不可更改的命运面前,回头看是无用的,每个灵魂都只能“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必然的命运,“命运不可逆”的观点从客观上为“回头看禁忌”奠定了人类文化心理的共同基础。俄耳甫斯下冥府救妻无果的悲剧故事在柏拉图《会饮篇》已有提及[38],但“欧律狄刻”这个名字在维吉尔时代才第一次出现,它的“字面意思是‘统治遥远国度的’或‘无边国度的’”[39],意即欧律狄刻有可能是色雷斯地区的亡灵之后,那么她本就属于无边的地狱。这谶语般的名字暗示了她注定无法走出冥府的命运,在维吉尔笔下,即将遁入黑暗的欧律狄刻向俄耳甫斯哭喊时,也将第二次失去生命与爱人的痛苦视为“残忍的命运在召唤我回去”[31]92,因此再次遭遇厄运的两个人都无咎可责,可见维吉尔意在表明俄耳甫斯根本不可能成功反抗命运、挽回欧律狄刻,故事的悲剧性正在于此。古希腊命运悲剧对世界文学影响深远,郊狼的故事里也讲到郊狼“被一阵欢乐的冲动攫住”,失而复得的喜悦竟然在四天翻越四座山的即将成功之时突然爆发,并且将妻子的警告置若罔闻坚持回头拥抱,郊狼突如其来的“欢乐”与俄耳甫斯的“疯狂”如出一辙,他们为更改命运所做的努力反而因其最终必然失败的结局印证了命运力量之强大:若禁忌未被违背,则命运不能成功。
在这样的命运观文化里,即使掌管死亡的冥府被真挚的情感打动,命运也不能允许被“回头改写”。俄耳甫斯与郊狼无法接受命运,留恋与悔恨使得他们不愿“头也不回地”走向已经被阿特洛泊斯纺好的必然,但“回头改写命运”的愿望又要以冥府之路上致命的“回头看”付上再次失去爱人的代价,在不可更改的强大命运面前,那阵突然的疯狂冲动和由此导致的“回头看”都只是命运预先设计好的一部分罢了。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在快要将巨石推上象征自由的山顶时就会遭遇巨石再次滚回山脚的命运一样,欧律狄刻与郊狼之妻必然要回到她们早被纺好的命运之线上,但即使“回头改写命运”的努力注定会因为自己的“回头看”被命运宣告失败,即使第二次的失去会将爱人死亡的责任从命运转移到自己身上,俄耳甫斯与郊狼也不愿放弃尝试,在违禁回头看的这一瞬间,破釜沉舟的无望努力在命运悲剧之上体现出古典悲剧的崇高之美。
(二)死亡与献祭的永恒瞬间
由于违背禁忌往往以死亡为悲剧结局,巴塔耶认为违背禁忌的毁灭性后果与违禁本身带来的享乐快感极为相似,“以致我们把它的顶点叫做‘小小的死亡’”[40]151,将死亡视为最奢华生命形式的观点深受“死亡本能”之说的影响:弗洛伊德认为人天然具有的死亡本能与生本能相对,它期待生命的毁灭,希望把生命退回到寂灭的原始状态。一方面,由于禁忌的根源与宗教仪式相连,当死亡本能向内表现为献祭或牺牲式的自我毁灭倾向时,违禁回头看更是主动献祭,是死亡本能在“回头看”的这个瞬间压制了生本能的自我暴力,“献祭充满诱惑并且只有一种意义:陷入死亡”[40]89。伊尹之母与罗得之妻明知禁忌之可怕仍要违禁回头,主动放弃了逃生机会,将自己献祭于森严可怖的审判现场,欧律狄刻之死不仅献祭于无法违背的命运,也被动献祭于俄耳甫斯视为终极追求的艺术,以死亡为代价的违禁行为在本质上就是朝向虚空的献祭,死亡与禁忌经由献祭在文学中得以审美化,违禁与死亡在禁忌叙事中成为纯粹的审美性事件。另一方面,当死亡本能向外表现为破坏、攻击与谋杀等欲望时,俄耳甫斯与郊狼本是“回头看禁忌”的被禁忌者,他们的违禁行为却使妻子代替自己承受了违禁后果,无论恐惧与爱欲如何为他们开脱,违禁行为也是被潜意识中的死亡本能支配着的谋杀,“他是故意回头看欧律狄刻的,是为了杀死她,除掉她,因为她不再完美。他让她死了两次”[41]。俄耳甫斯的艺术家身份也使他身上的死亡本能更有说服力,在电影《燃烧女子的肖像》(Portrait de la jeunefille en feu)中,画家玛丽安作为俄耳甫斯的化身,认为“回头看”是作为诗人而非爱人的,俄耳甫斯对艺术的追求高过了对妻子的爱意,他期待着再次失去欧律狄刻,因为只有看到爱的对象被自己的目光摧毁,痛彻心扉的悲剧才能成为给养他的灵感,因此残忍地将妻子的第二次生命献给了自己的诗歌与音乐。
克尔凯郭尔认为瞬间作为一个异质的、决定性的时刻,是“永恒和时间的触碰”,被禁忌者以死亡为代价到达诱惑的顶点,在回头看到故乡与爱人的那一瞬间已经实现了“永恒切入时间”[42],即将发生但尚未发生的死亡增加了“回头看”瞬间的强度,违背禁忌的“回头看”使永恒在时间上打开了一个切口,永恒与时间由此在违禁瞬间所构建的中介上相遇,目光将线性时间中的这个庄严的瞬间显影为影像,使转瞬即逝的景观被凝固为永恒的纪念。此时“回头看”瞬间的目光曝光了本该处于被禁忌者视线所不能及之处的欧律狄刻与索多玛,并将其显影在了观看者的记忆中,时间在这个富有包孕性的悲剧瞬间上静止,索多玛与欧律狄刻在“回头看”的这个瞬间真实地存在过,又旋即成为过去,欧律狄刻如烟消散的景象与索多玛城正在经历可怖审判的场面延迟地呈现在了观看者当下的目光中,回头看到的过去记忆与正在发生的悲剧现实在这个瞬间上衔接。伊尹之母与罗得之妻在观望已经成为废墟的过去时毁灭了自己,付出生命代价的“回头看”在这个瞬间用僭越禁忌的目光保留了本不该持有的记忆,压倒性的存在瞬间致使她们永远地化为空桑与盐柱,这个充满悲剧性的意象不仅表现出空间艺术“包含过去并暗示未来”的特征,也表达了对于“永恒”的悲剧体验;俄耳甫斯违禁前看到的那束来自人间的光线隐喻般地孕育了被“回头看”的目光定格的这个瞬间,正在消失的欧律狄刻因被留在了爱人的记忆中而成为不朽,再次失去爱人后的俄耳甫斯之所以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并非绝望地陷入了生无可恋的虚无中,而是回头看到欧律狄刻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永恒足以使他脱离时间。
四、结语
以罗得之妻化为盐柱的故事与俄耳甫斯冥府救妻的神话为代表的“回头看禁忌”叙事不仅在世界各文明的古典文学文本中层出迭见,也仍持续活跃在当代世界文学中,显证出世界各民族的民俗中存在共同的文化心理,更昭示了叙事原型的永恒价值。“回头看禁忌”叙事原型仍存在一些未及详论的变体形式,现代艺术还尝试在各古典悲剧原型的结合中寻求更强烈的崇高美,如电视剧《西部世界》(Westworld)在幽灵之国的接待员Akecheta的剧情中结合了救妻的俄耳甫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与柏拉图洞穴之喻中的囚徒故事,挖掘出违禁受罚的叙事结构暗含着的反抗与启蒙精神。另外,“回头看”的目光本身也有更多讨论空间,因为即使目光未被禁忌,也往往在回转时已经意味着“永恒的悲剧”,但丁经历了地狱与炼狱终于来到天国后,象征信仰的贝雅特里齐“向我微笑,凝望着我;然后就把眼光重新转向那永恒的源泉”[43],如博尔赫斯所言,“‘永恒’一词似乎也牵连到‘转过脸’”[44],面对贝雅特里齐那最后的目光与微笑,但丁感受到的是对永恒的恐惧:微笑倏忽即逝,她却永远转过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