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古文运动的先驱
——权德舆文质观及其影响
2022-02-16陈江英李青洁
陈江英,李青洁
(1.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2.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甘肃 成县 742500)
刘师培曾说:“唐人以笔为文,始于韩柳。”[1]119众所周知,韩愈、柳宗元是中唐古文运动的倡导者,但在韩柳之前,还有一位为古文运动提供理论依据的重要人物就是中唐名相权德舆。权德舆是中唐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政治上,励精图治,官至卿相、名重一时;文学上,权德舆著述丰赡,成就突出,有《权载之文集》50卷行世,内容包括诗文、碑铭、墓志铭、赠序、论说文等,诸体兼备。其文弘博雅正、温润周详,颇受时人推崇,被誉为“文坛宗师”“一代宗匠”。权德舆是继包佶之后贞元后期至元和年间事实上的文坛盟主。而文坛盟主地位的获得绝非易事,需要同时拥有各种条件和资格。邵长蘅在《渔阳诗抄》中论述得极为详细:“一代风雅之归,必有正宗。宗之言主也,尊也,言其人能主持风雅而学者尊事之也。夫所以为一代之宗者,其才足以包孕余子,其学足以贯穿古今,其识足以别裁伪体,而又有其地,有其时。夫才与学与识,人也;地与时,则有天焉。五者兼焉,故难也。”[2]通过“才、学、识、地、时”必备的苛刻条件,足以看出获得文坛盟主的不易。也从侧面反映出权德舆在中唐地位的显赫。
也正是如此,权德舆利用其特殊的身份和地位,为中唐古文运动的发展做了一系列开拓和创新。他积极引领科举考试导向,改革科举考试内容,增加对经义的理解,改革文体文风,强调文章的“通理”“辨惑”功能,并自觉运用于文章当中。皎然称其诗作“立言典丽,文明意精”[3]9551,杨嗣复称其“用文章显于时”[3]6176。《新唐书·权德舆传》载:“其文雅正赡缛,当时公卿侯王功德卓异者,皆所铭记,十常七八……其蕴藉风流,自然可慕,贞元、元和间,为晋绅羽仪。”[4]5079-5080葛晓音先生对权德舆在古文运动中的作用给予很高的评价:“在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人到韩柳之间,权德舆是个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5]在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中,权德舆做出了重要贡献。
一、中唐儒学复兴与权德舆的文质观
“安史之乱”后,中唐社会儒家的社会伦理道德遭到严重践踏,政治腐败,世风日下,整个社会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在风雨飘摇中度过这场浩劫。然而这时整个国家已是百孔千疮,惨不忍睹了。”[6]5“经过安史之乱,昔日威加率士、四夷来宾的大唐帝国已到了举步维艰、危机四伏的境地,每一个能正视现实的人都不能不对王朝的命运产生怀疑,对国家民族的前途感到忧虑。”[7]6社会的变革、礼仪的衰退需要儒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此,拥有社会责任感的儒士门再一次将振兴李唐王朝的重任聚焦在儒学身上。儒家思想以其独有的凝聚力再次担当这一历史重任。一改“安史之乱”前不受官方重视的地位,儒学研究逐渐兴盛起来。“‘安史之乱’后,王权不振、藩镇自专的时局,使唐王朝朝野上下斗争探寻自救和中兴之路,恢复国家权威和思想秩序的诉求,成为这个时代士人的共识,而善于在传统中寻求理论支持的习惯使他们把目光投向传统渊源和历史文化深处时,儒家思想再一次聚拢了他们的关注。”[7]22时代迫切需要重新考量儒学的使命。随着儒学的兴盛,中唐时期,啖助、赵匡、陆贽等一批在社会上极有影响力的儒学学者给思想界、学术界带来了崭新的理念,促成了务实变革的新风尚,更为重要的是在他们的号召和影响下出现了另一批务实革新的精英,如陆质、梁肃、权德舆、刘禹锡、柳宗元、韩愈等。他们在倡导先秦儒学的同时,更注重其内在精神的阐释和解读,把尊经与以经干政、社会政治现实相结合,注重关注现实、批评社会现实的要求。因此其思想成分中有强烈的现实政治参与意识和批判精神,学术意识的求实、革新精神更加鲜明。他们呼吁重振国家纲纪、健全秩序,对于现实政治的腐朽衰败锋芒直指。宝应二年(763年),杨绾作为礼部侍郎上疏,请求改革,认为科举取士应以通晓经义为主,而须废除“为进士者皆诵当代之文而不通经史”的科赋取士制度。尚书左丞贾至上书,认为“今试学者以帖字为精通,不穷旨义”,因而不通仁义忠孝的义理,这正是造成“儒道之不举”的原因。号称内相的陆贽,坚持选拔人才要“由经之才,文自见矣”的观点,所选之人,多为崇儒好学之士,网罗了李观、韩愈等天下名士。文坛盟主权德舆三掌贡举,改革了科考内容,不仅加大了经义的分量,所出进士、明经等各种策问,也均以通达经义为要旨。他“三掌贡举,号为得人”,批评不言理道、仅以诗赋取士的弊端,认为其“祖习绮靡,过于雕虫”,而“明六经之义者”实在太少。他的科举考试导向力主“求通理而已,求辨惑而已”。李绛在《请崇国学疏》中指出“自是以降,不本经义,不识君臣父子之道,不知礼乐制度之方”[3]6529,认为祸乱的根由,是经学毁坏、国学毁废、师道不存的结果。于是,举朝上下,重振儒学、文学复古的呼声成为士人一致的目标。而中唐士人的文学复古以“明道”“宗经”为纲领,正如罗宗强所说:“主张文以明儒家之道,重政教之用,宗经复古”“在创作实践方面,文体文风方面也发生着由骈而散的不可阻挡的转变趋势。”[8]顾况、元结、李华及稍后的独孤及、梁肃、权德舆等人的文章创作实践,为之后韩柳的文体文风变革提供了充分的准备。
二、权德舆及其文质观
在以重振儒学、挽救王朝为目的的文学复古思潮过程中,文坛、政坛名重一时的权德舆在创作实践、文体文风等方面积极响应,对中唐古文运动的发生发展起了极大地促进作用。权德舆强调“自然”本性的文风,提倡气理通达,文约旨明的创作原则。权德舆的文质观在梁肃、李华提倡简明古朴的文风,到韩愈主张“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等观点的发展变化过程中,起着重要的媒介作用。
首先,权德舆强调学习秦汉古文的精髓,推崇言之凿凿、有理有据的文章。权德舆以儒学为根底,一生提倡儒学,并大力提倡学习先秦两汉的古文,同时兼顾老庄、屈宋、司马相如等诸家作品。所谓“古文”,是相对于六朝以来盛行的骈文而言。骈文讲究对偶、声律,注重辞藻的华丽和典故的堆砌,而先秦两汉的散文,以质朴自然取胜。和华而不实的骈文相比,古文句式灵活,语言清新流畅,在表达思想、反映现实生活方面更加适合。权德舆主张师法古人,他在《送张仆射序》中褒扬张建封:“文峰师律,奇正相合,以气为主,与古为徒。”[9]536《奉送韦起居老舅序》中称赞韦起居:“其处也,味道之腴,与古为徒。”[9]550在《送王仲舒序》中称誉王仲舒:“文达而理举。温润博雅,且多古风。”[9]582他为文主张“文达理举”“以气为主”,权德舆强调文章要有理、有据,要言之有理、言之有物,主张师法古人的精神并力主推陈出新。《新唐书·本传》称颂其“善辩论,开陈古今本末,以觉悟人生。为辅相,宽和不为察察名”[4]5079。尽管权德舆对贾谊文章、《春秋》精神、孔孟思想、九经以及老庄哲学极为推崇,但学习古人并非一味地拟古,而是在学习古人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形式上模拟,精神上师古,权德舆的这种文学理念直接影响到后来韩愈提出的“师其意,不师其辞”的文学理论。在权德舆的作品当中,提倡学习秦汉古文的痕迹随处可见。在《唐赠兵部尚书宣公陆贽翰苑集序》中说:“尝读贾谊书,观其经制人文,铺陈帝业,术亦至矣。”[9]499《宣州响山新亭新营记》强调:“公以鄙夫《春秋》之徒也”“《巽》之申命,《师》之畜众,楚庄之匏居,卫文之楚邱,得其时制而不烦官业,尽在是矣。”[9]485-486而《唐故相卫国夫人李氏墓志铭》中对《诗经》的研习和崇尚可谓是用情至深。“《鹊巢》之均一,《樛木》之逮下,《采苹》之能循法度,《螽斯》之子孙众多,实备有焉。……故燕公‘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克成妇顺,以赞家道。”[9]413而权德舆对《春秋》《诗经》精神的感悟在他的论说文当中表现得更为强烈。《两汉辩亡论》是声讨那些只“诵注疏”,不明先王之道“假道儒术”人的檄文,言辞激烈,慷慨陈词:“亡西京者,张禹;亡东京者,胡广。皆以假道儒术,得申其邪心”“予因疑古史,且嗜《春秋》褒贬之学,心所激愤,故辨其所以然。”[9]460《两汉辩亡论》通过对先秦两汉古文的学习,指出治理国家,绝非假道儒术,应该像尧舜禹、殷周那样,发现人才、重用人才。贞元十八年(802年)进士策问五道第一问,就是权德舆针对中唐儒学衰微,分析原因并提出倡儒复汉的策略。“六经之后,百氏塞路……至于九流六家,论著利弊,有可以辅经术而施教化者,皆为别白书之。”[9]596策问中,权德舆提出了如何恢复儒学正宗地位的问题以及如何处理儒学与其他子学关系的问题。
权德舆作为典型的儒家思想的代表人物,由于受其家庭和所处时代的影响,思想成分比较复杂,在以儒学为根底的同时,表现出浓厚的儒、释、道三者调和的痕迹,其思想既有儒家的中庸、守正,佛教的超然、轮回,又有道家的自然、归真。三者共同和谐发展,构成权德舆思想的核心。并且这种三者调和的思想观念伴随着权德舆的一生并真实地体现在他传世的五十卷诗文集当中。王红霞在《论权德舆的儒释道观》一文中说:“权德舆,中唐文坛诗文创作大家……读其诗文,可以发现其思想成份比较复杂,儒、释、道三家兼而有之,三者之中又以儒为根本,去沟通、融汇释道。”[10]权德舆对儒、佛、道都有浓厚的兴趣,三教对其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且鲜明地反映在他的诗文当中。严国荣在《权德舆研究》中说:“德舆有以儒学为主,统摄佛、道,调和三教的倾向。”[7]76-77事实上,权德舆诗文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作品都具有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权德舆以儒学为根基,但同时一生都与佛、道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少年时代侨居的丹阳,地处三吴,山水圣地自然是众多文人墨客、雅士、隐者向往之所。而于大历、贞元间荟萃三吴之地的著名僧人灵一、皎然、灵澈等都和权德舆往来唱和,以至于他的诗文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与僧人间的赠答、酬和、送别之作。也正因如此,权德舆思想中儒、释、道多重思想的交融和并存非常明显。无论是《张隐居〈庄子指要〉序》中的“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道之于物,无不由也”[9]814,还是《与道者同守庚申》里的“洞真善救世,守夜看仙经”[9]22都体现了权德舆三教合一的思想倾向。更为重要的是权德舆三教合一的思想实际上隐含着以佛补儒、匡时救世的经世致用思想。这种思想对其后的柳宗元有很重要的影响。
其次,权德舆主张尊经重道,质文并重,在《唐故尚书比部郎中博陵崔君文集序》中曰:“‘《易·贲》之《彖》曰: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故阙里之四教,门人之四科,未有遗文者。荀况、孟轲,修道立书,本于仁义,经术之枝派也。……词或低靡,理或低伏,文之难能者如是也。”[9]506-507权德舆主张尊经重道,同时又不拘泥文章于经术之中,特别强调“文”的作用是“经纪万事,章明群类”。不仅如此,权德舆还批评了“绮靡”“低伏”的文风。“简实而粹清,朗拔而章明”是权德舆为文的主张,为文尤其强调“所以序九功、正五事,精义入神,英华发外,著之话言,施之宪章”的精髓[9]504。
再次,权德舆提出了明确的文学革新理论。权德舆的文学理论是在孟子“养气说”的基础上发展而来,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提倡“尚气、尚理、有简、有通”的文风。主张为文要做到“言而蕴道”、缘情而发、讲究为文的平易畅达,更赞成“采诗辨志、升歌发德、系于风俗”的文风,又提倡“体物导志”“抒愤懑”的文学创作原则。权德舆虽然承认文章的经世致用、干预社会的功能,即经教化、成人伦的以诗干政作用,但最推崇的还是“言为心声”“文达理举、文从字顺”的文风,认为文章是“述志之作”,主张为文要遵循“气、理、简、通”的原则。在《醉说》中写道:“予既醉,客有问文者,渍笔以应之云。尝闻于师曰:‘尚气、尚理、有简、有通’。”[9]471即行文要做到“言之有物”“气理通达”。这也是权德舆一直以来主张的文风。正如在《中岳宗玄先生吴宗师集序》中所阐述的:“言而蕴道,犹三辰之丽天,百嘉之丽地,……遣言则华,涉理则泥。”[9]513提倡言而蕴道的文风,认为文章如果言不蕴道,纵然发为文词,亦将流于浮华,纵然论理,不免会拘于生涩。权德舆反对倚靡的骈俪之风,提倡宗经明道,但并不一味盲目崇古拟古,而提倡要师法古人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权德舆把诗歌从政治的桎梏中解救出来,认为诗歌对政治的兴衰不起决定性作用,把诗歌与经学、诗歌与政治、政治与经学,分得尤为清楚[7]190。权德舆反对刻板教条的死读书而不通经义的腐儒,主张诗文要“抒情述志”,要“舒愤懑”。权德舆提出的“舒愤懑”的主张,……是介于司马迁、韩愈之间的媒介,既承继司马迁“发愤著书”说的精神余脉,又下启韩愈“不平则鸣”说的精髓[7]140。这些文学理论的提出,为韩柳古文运动提供了明确的思路和依据。
三、权德舆文质观对韩愈、柳宗元古文运动的影响
韩愈、柳宗元继承了权德舆尊经重道、质文并重的思想,并且鲜明地反映在古文运动理论中。韩愈对权德舆极为仰慕,在《唐故相权公墓碑》中写道:“行世祖之,文世师之。流连六官,出入屛毗。无尝无仇,举世莫疵。”[3]5686在古文运动中,韩愈进一步继承和发扬权德舆的儒学思想,不仅倡导儒学,更是以儒学为根基,于儒学衰微之时,学习先秦两汉文章,一生以复兴儒学为己任,力挺圣人之道。韩愈提倡“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3]5583,“修其辞以明其道”[3]5640。皇甫湜《韩文公墓志铭(并序)》曰:“先生七岁好学,言出成文。及冠,恣为书以传圣人之道,人始未信。既发不掩,声震光业,众方惊爆,而萃排之……抉经之心,执圣之权,尚友作者,跋邪抵异,以扶孔氏,存皇之极。……然而栗密窃眇,章妥句适,精能之至,入神出天。鸣呼极矣,后人无以之矣,姬氏已来,一人而已矣。”[11]并且,韩愈不仅力主儒学之道,并很自然将这种倡导先秦两汉文章的儒学精神引入古文运动当中。他提倡孔孟之道,最先把孟子的名字升格到孔子之后,再加上宋人对孟子的推崇,到明清时期,“孔孟之道”几乎成为儒学的代名词,韩愈功不可没。韩愈以孔孟学派为儒家正宗,将其思想作为儒家的真谛,认为自从孟子死后,儒家几乎就失去了嫡系传人。韩愈接续道统思想,以卫道者自居,在《原道》中说:“曰斯道也,何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于孔子,孔子传之于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12]4韩愈接过孟子为主的儒家思想传统的旗帜,从不畏惧个人生死,极力推崇儒学,重振儒学复兴风尚。韩愈建立的“道统”论不仅在重振儒学思想方面、而且在恢复儒学传统、加强儒学地位方面起了强有力的作用,尤其对经学的发展可以说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韩愈在文学领域倡导的古文运动,阐释并发扬了权德舆承继先秦文章为传统、反对骈文为特点的文论主张,不仅大兴儒学复兴运动,更是继承权德舆打破唐人“疏不破注”的做法,提倡舍传求经、追本溯源。因此,韩愈对经学的影响深入到具体舍传求经、依经求实上,为宋儒开了先风。
面对六朝以来讲究声律、对仗、辞藻华美而僵化、空洞无物的骈文,尽管陈子昂早在初唐,就已经提出改革六朝绮靡文风的主张,但终未能形成气候。中唐骈文更加盛行,且越来越重视对偶、辞藻、用典,过度追求空洞无物的形式,这种倾向造成中唐文坛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无病呻吟之状,对文学的发展形成了极大的阻碍。韩愈在前人的基础上,汲取权德舆“咏性情以舒愤懑”的文学理论主张,提出“文以明道”“不平则鸣”“词必己出”“气盛言宜”等文学主张,并身体力行进行古文创作,创作了大量内容充实的古文,对中唐文学革新做出了极大贡献。
韩愈是最早提出“古文”概念的人。他提倡“古文”反对骈文,并不是一味粗暴的全部否定骈文,而是扬弃地继承骈文句式、辞藻、声韵等方面的艺术技巧,将其充实运用到先秦两汉文章传统的散文中。韩愈提倡“词必己出”“为陈言务去”“气盛言宜”等古文创作理论,反对骈文仅仅注重声律、对偶、辞藻等浮夸、空洞的形式主义文风,力主文章内容的充实,强调文章写作的气势。一方面,韩愈适当吸纳骈文的艺术技巧,另一方面,强调学习古人不能一味拟古,而要遵循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扬弃地将古人有价值的文学观点、方式方法融入自己的创作实践中。主张学习古人要“师其意,不师其辞”[3]5600,强调作文必须“惟陈言之务去”[3]5588。韩愈在创作中积极剔除刻板、华而不实的陈词,在前人的基础上,尤其是在权德舆“尚气、尚理、有简、有通”文学理论前提下,刻意创新便于表情达意的辞藻。他从切实的生活感受出发,提出“不平则鸣”的观点。提倡文章是表达真情实感的载体,要继承“赋诗言志”的传统,敢于“文以明道”,以文章表明心迹,主张明道和抒愤懑二者的融合。韩愈的这些主张的提出,为作文的民主精神和反抗陈腐的传统打下了基础。韩愈极其重视作家内在修养与文气的关系,本着重视作家内在修养的原则,提出了“气盛言宜”的文学理论,强调养气为文的实质,在于作家内在修养的两个方面,认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3]5588。同时,提出“文以明道”“文以载道”的观点,这个观点正是韩愈古文理论的中心论点。在《题欧阳生哀其辞后》一文中说:“余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也?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文者也。”[3]5741以儒家仁政思想为渊源,以改革弊制为宗旨是韩愈提倡古文的原则,将改革文风与复兴儒学结合起来,一边积极倡导儒学的复兴,一边大力进行文体文风的改革。并身体力行地将这些文学革新理论和创作原则融入自己的创作实践当中,大量创作了一批具有典型代表的文章。《师说》《马说》《进学解》《答李翊书》等均充分体现其“气盛言宜”“文从字顺”“不平则鸣”的文学理论主张,为中唐古文运动在改革文体文风、为文创作原则方面产生重要的影响和作用。韩愈针对当时社会上从师求学中存在的陋习,不顾世俗、独抒己见,大胆创作了《师说》,指出“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通过“古之圣人”从师而学与“今之众人”耻学于师的对比,批判了当时社会“耻学于师”“惑而不从师”和轻视师道的弊端,指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的道理,阐明从师的必要性和以能者为师的道理[3]5645,论点鲜明,文从字顺,说理透彻,气势磅礴。《马说》通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谈起,通过“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慨叹,对封建社会埋没人才的现象进行了揭露,气盛言宜,铿锵有力地抒发了封建时代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愤懑和无奈。《进学解》更是构思精巧、匠心独具,假托向先生训诫而抒发胸臆,得出“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3]5646的哲理名言,于说理间愤懑之情自现。尤其重要的是,韩愈在《答李翊书》《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分别提出了“气盛言宜”“文从字顺”“文道合一”“务去陈言”等文学理论观点。这些古文创作理论,是在吸纳前人观点基础上的再创新,对古文水平的提高、古文运动的发展有极大地促进作用。事实上,韩愈的这些文学主张与权德舆提出的“抒发愤懑”“体物导志”从源头来讲,可谓是一脉相承。因此,可以说权德舆的“舒愤懑”文质观为韩愈的“不平则鸣”说开了先河。
如果说韩愈对权德舆文质观的继承和发展仅仅是开端,那么柳宗元对权德舆文质观的继承和发展就更为深入、彻底。柳宗元早年出于权德舆门下,受权德舆影响较大,他的进士及第与权德舆的举荐不无关系。贞元十七年(801年)冬,权德舆以中书舍人的身份知贡举,并在贞元十八年(802年)、贞元十九年(803年)、贞元二十一年(805年)三掌贡举,擢进士“七十有二”,杨嗣复、白居易、元稹、柳宗元等都先后出其门下,其所擢进士《全唐文》载“登辅相之位者,前后十人。其他征镇岳牧文昌掖垣之选,不可悉数。”[3]6176权德舆所擢进士中有十人先后官至宰相。进士及第前,很多人都曾拜谒权德舆以期得到权德舆的举荐。刘禹锡有《献权舍人书》,书曰:“是知英贤卓荦……今阁下之名之位,过于苏公之曩日。”[3]6096元稹也有一封给权德舆的举荐书《上兴元权尚书启》[3]6641。及第前,柳宗元写有《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决进退启》一书行卷权德舆,得到权德舆的赏识和提携。他在文中称“补阙权君,著名踰纪,行为人高,言为人信,力学掞文。朋齐称雄。…迹之勤者,情必生焉。心之恭者,礼必报焉。声驰而响溢,风振而草靡。”[13]909因此,柳宗元受权德舆儒学思想的浸染较大,在以儒学为其根基的同时,其思想成分复杂,儒、释、道思想并存。柳宗元继承发扬权德舆的儒学思想,大力提倡学习并模拟秦汉散文的精髓,作为古文运动的另一位倡导者紧随韩愈其后唱和,在古文运动中起到了表率作用。
柳宗元注重文章的内容,提倡“文以明道”的文学理论,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始吾幼且小,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3]5814“气盛言宜”也是柳宗元提倡的的文学理念之一,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还说:“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眛没而杂也。”[3]5814强调了作家内在修养的重要性。柳宗元主张学习汉魏文章,提倡尊崇古人但并不一味拟古,也不厚古薄今,是刘勰“比兴”精神和陈子昂“兴寄”精神的继承者和捍卫者,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反对投机取巧、哗众取宠的文风。他在《与友人论为文书》中指出当今文士“渔猎前作,戕贼文史”[3]5802,对他们“狂聋瞽之人,徼一时之声”的做法提出严厉的批评。柳宗元和韩愈一样,推崇先秦两汉文章并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优秀的古文。在儒家民本思想前提下,创作了其论说文《天说》《封建论》《断刑论》等,鲜明地体现出其进步的社会历史观。与此同时,柳宗元还创作了大量的寓言文学作品,如《三戒》《黔之驴》等,继承《庄子》《韩非子》《战国策》讽刺、拟人、夸张等手法,通过一系列生动典型的艺术形象鞭挞社会现实,真切体现了柳宗元“文须有益于世”的观点。柳宗元在继承《史记》《汉书》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地创作了大量思想鲜明,极具特色的传记。如《段太尉逸事状》《河间传》《捕蛇者说》等。而柳宗元最为人称道的作品是山水游记,最能体现其特色的代表作是“永州八记”,借永州景物寄寓自己的遭遇和怨愤,在山光水色的描写中抒发其贬谪后的苦闷心境,语言既峭拔通脱又清俊奇丽。他的古文创作取得与韩愈相当的成就。韩愈评价其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4]5142。正是韩愈、柳宗元等人对古文的倡导和创作实践,使得唐后期古文创作达到鼎盛。散文以其质朴流畅、内容充实而最终取代骈文,成为主导文坛的主要文学风尚。
柳宗元一生好佛,他曾说:“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13]671尽管好佛,他对待人生的态度执着而积极,儒学依然是他思想的主流。柳宗元一生参加过永贞革新并领导古文运动,与他复兴儒学、经世致用的思想休戚相关。他亲身践行了“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的政治抱负,又明确提出“文以明道”的主张,并倡导以儒家经典为“取道之源”。尽管柳宗元自称“自幼好佛”,却不限于某一个学派,而是众体兼通,博采众长。柳宗元对佛教的接受,源于对佛教义理的融汇,目的是想要“儒释结合”,把佛教思想融入儒家思想的范畴。柳宗元的“永州八记”之一《始得西山宴游记》,“悠悠乎与颢气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与造物游,而不知其所穷……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写得通脱俊朗,于沉醉之乐中表现出傲世情怀,既有佛家的淡定与自然,又有儒家积极入世的愤懑与无奈。《小石潭记》中的鱼儿“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表面上写的是鱼游水中的清幽自乐,而实际上于澄澈透明中透露出作者遭贬后无尽的寂寞和郁郁寡欢。
柳宗元少年时代随父亲宦游,不仅亲自接触到社会,还有机会参与社交结友,再加上父亲擅长诗文,母亲礼佛,这些都为他日后的道统、佛儒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进士及第前受教于权德舆门下,儒佛并存的思想愈发凸显。柳宗元和权德舆一样,常常纠结于“仕”与“隐”“出世”与“入世”的矛盾当中,儒家“学而优则仕”的出世与佛家的“淡定”“返真”思想交织一起,充分体现在文论当中。
因此,韩愈、柳宗元倡导的古文运动,权德舆功不可没。元稹在《上兴元权尚书启》说:“元和以来,贞元而下,阁下主文之盟,余二十矣。”[3]6641元稹的话,证明权德舆利用尊崇的身份,对当时的文学活动进行了引导和组织。严国荣将权德舆在中唐古文运动中的功绩概括为4个方面:第一,推进了大历、贞元、元和中唐文风文体过渡、变化的进程。第二,扩大和传播早期古文家在士林中的声名。第三,对科举考试进行改革,把古文家的拟古、复古,逐步落到作家的创作当中。第四,奖励选拔后进,为古文运动培养了一大批后续人才[7]142-147。权德舆利用其特殊地位和声望,扩大李华、独孤及等古文家的影响,奖励和提拔后进,改革科举考试,将前期古文理论用运于社会实际,为后期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打下坚实基础。陈江英《权德舆策问思想内容研究》认为,“权德舆提出的这些文学革新理论,直接影响到韩、柳日后提出的‘文从字顺、气盛言宜’创作理论,因此,许多学者把权德舆定位为古文运动的先驱和大家也是很准确的”[14]189。
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权德舆是中唐古文运动的先驱。正如严国荣所说:“他(权德舆)是一位从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人到韩愈、柳宗元之间,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在古文运动由复古到通变、由尊经到实用的发展过程中,起到了重要的过渡作用。”[7]143有论者称,“权氏以其高位和众望改革科举考试方法,对古文运动具有最直接的推动作用”[15]163。权德舆上承李华、梁肃,下启韩愈、柳宗元,是中唐古文运动的桥梁,对中唐古文运动做出了开拓和创新。蒋寅说:“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权德舆的光辉笼罩了整个中晚唐的文坛与政界。”[6]63尽管中国文学史对权德舆在古文运动中的功绩鲜有提及,但大量事实表明,韩愈、柳宗元对权德舆文体文风的继承发展、权德舆对古文运动做出贡献的事实,无可改变。所以,我们认为权德舆是中唐古文运动的先驱,他也的确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