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视角下的古器物“铃”探究
——以《奁史》为中心
2022-02-16张平
张 平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铃”是一种出现较早并流传至今的响器,由所发之声而得名。《说文》对“铃”释为:“令丁也。从金从令,令亦声。”[1]298本义是古代发出信号的金属响器。铃形多似钟,在文献记载中钟、铃也常常一同出现,《广韵》:“铃,似钟而小。”[2]197“在史前乐器中,铃的起源较早,自仰韶时代(公元前5000年—公元前3000年)以来,曾广泛分布于黄河中下游、长江中游和黄淮、江汉流域诸地,地域广,延续时间长,发现的数量也较多。”[3]304作为乐器的铜铃文物在陶寺晚期也有出现,“从音乐史角度看,它是迄今所见中国历史上第一件金属乐器,标志着构成中国三代音乐文明重要内涵的‘金石之声’时代的来临”[3]304。史前时期的铃是作为人们的日常生活用具或乐器来使用。在后代发展中,其形制、功用更为广泛。目前学界关于古乐器考证较多关注钟、磬、琴、瑟、箫、笛等应用广泛的乐器,对铃的关注较少。现见有徐明哲《中国原始乐器“铃”初识》[4]就龙山文化、二里头文化以及三星堆文化中的铃进行了探析;还有一些学者就特定种类的铃进行了探讨,如王爱民《特色摇击体鸣乐器——金刚铃》[5]、邓玲玲《陶寺遗址陶铃功能探析》[6]等。总体来看,前人研究多集中于铃的形制发展,相对简要,探讨其中文化意义者尚缺。
铃的性别文化,在早期文献记载中便可窥见端倪。如铃有发号施令或警示之用,“岁时,更续,共其弊车。大祭祀,鸣铃以应鸡人”[7]381。又有铃用以辅助教化行为:“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者,木铎金铃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也,言天将命孔子制作法度,以号令于天下,如木铎以振文教也。”[8]5361根据中国古代儒家礼制对女子的约束,政教法令并不属于她们的日常生活,故而可想铃最初多为男性使用。而根据《奁史》这部类书记载,铃是古代女性生活中的易见之物,且具特殊意义 。
一、铃是古代女子的特殊饰物
而在古代皇室中,铃与礼仪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成为宫廷女子身份的体现。首先,古代有特定的品级之铃饰。如《朝野类要》:“侍从以上资格者,官告皆有紫丝银铎铃网袋贮之。”[11]105《宋代日记丛编》对后宫女子详细的品级赐物规定有所记载:“诰四轴:才人李氏告。红丝网、镀金银铎铃、红罗销、金袋全。齐安郡夫人告。紫丝网、银铎铃、锦带全。才人王氏告。红丝网、镀金银铎铃、红罗销、金袋全。顺政郡夫人告。紫丝网、银铎铃、锦带全。”[12]1042铃在此作为一种赐物,是宫廷礼制的规定。后宫女子的品级不同,所赐之铃的制作材质也略有差异。
其次,衣饰用铃也有特定礼仪。在《阅世编》中古代衣物规制:“内装领饰,向有三等:大者裁白绫为云样,披及两肩,胸背刺绣花鸟,缀以金珠、宝石、钟铃,令行动有声,曰宫装。次者曰云肩。小者曰阁鬓。其绣文缀装则同。近来宫装,惟礼服用之……”[13]205宫装是礼服,上有钟铃为缀,为使“行动有声”。具体铃饰衣物如《笠泽丛书》记载:“瓦官寺有天后锦裙一幅,所制幡,裙绀碧色,锦作云龙纹,四角缀十二铃。”[9]157天后锦裙上的铃在一定程度上便成为礼仪象征。
二、铃是宫廷女子的荣宠象征
铃也经常被悬挂使用,如唐时“李德裕云:‘翰林院有悬铃,以备警急。……以代传呼也’”[14]6。又有:“唐制,大臣府深严,悬铃索备警,虽中夜宣事,动铃索以代传呼。”[15]524上至朝廷翰林院,下至大臣府邸,都有悬铃代以传事。这里铃是一种与政事联系的器物,从男女“内外有别”来谈,基本与闺阁女子无甚联系,可以说是男性特有权力的象征。难怪有韩偓写诗记:“坐久忽闻铃索动,玉堂西畔响丁东。”[14]6此外,古代宫室与车驾之上所悬挂的铃,与女性有着极大的关系。
宫殿铃饰如九子铃,在古代宫妃所居之处多有出现。如汉代昭阳殿,《奁史》引《飞燕遗事》记载:“上设九金龙,皆衔九子金铃,五色流苏,带以绿文紫绶,金银花镊。每好风日,……铃镊之声惊动左右。”[9]260妃嫔宫殿屋檐挂九子金铃已然不凡,又有以金银制作的带有花样的铃铛,奢华无比,彰显帝王恩宠。此类又有《南史》记载:“为潘妃起神仙、永寿、玉寿三殿。……椽桷之端,悉垂铃佩。江左旧物,有古玉律数枚,悉裁以钿笛。庄严寺有玉九子铃,外国寺佛面有光相,禅灵寺塔诸宝珥,皆剥取以施潘妃殿饰。”[16]153-154此种九子铃,实则是一种檐下悬铃。
悬铃最初多见于佛教建筑饰物。《洛阳伽蓝记》中描述:“中有九层浮图一所……上有金刹……刹上有金宝瓶。……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一十一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三十铎。”[17]3-4佛塔檐角所悬挂的“铎”便是早期金属所制的悬铃,“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17]5。铃在佛教之中,多有寄托佛音之用,“梵铃”一词专指佛寺或佛塔的悬铃。在现有佛塔文物(图1)中,均可见檐下悬铃。梵铃实则也暗含着一种佛家心态,《红楼梦》中宝钗曾念道:“虽是半天风雨过,何曾闻得梵铃声。”[18]630
图1 清代金佛塔(故宫博物院藏)
九子铃是形制特别的一种悬铃。“一说‘九子’象征尧的九位贤臣:舜、契、禹、后稷、夔、倕、伯夷、皋陶、益。用金玉制。用于装饰。”[19]203《南史》:“庄严寺有玉九子铃,外国寺佛面有光相,禅灵寺塔诸宝珥,皆剥取以施潘妃殿饰。”[16]153-154此九子铃以玉制,本用于佛寺,后被南朝齐东昏侯取为嫔妃宫殿之用。《齐宫词》诗云:“梁台歌管三更罢,犹自风摇九子铃。”[20]1532在西晋王俊妻华芳墓中,有九子铃状器物出土(图2),可窥见其形制。[21]23更为直观者可见两晋掐丝镶嵌银铃。[22]46再后来九子铃便泛指宫廷奢侈之物,由帝王专为妃嫔所制时,女子所获尊荣也得以体现。
图2 西晋王俊妻华芳墓出土银铃
华贵的车驾铃饰,如《拾遗记》记载魏文帝迎薛灵芸车驾:“帝以文车十乘,迎薛灵芸车。皆镂金为轮辋,丹画其毂轭。前有杂宝,为龙凤衔百子铃,锵锵和鸣,响于林野。”[9]338或有《大业拾遗记》:“炀帝自都抵汴,何妥进御女车,车幰垂鲛绡网,杂缀片玉鸣铃,行摇玲珑,以混车中笑语。”[9]340此铃亦是悬铃的一种。除了氛围庄严的佛寺,宫廷中也多见不同样式的悬铃。有如片玉所制悬铃,《芸窗私志》记载:“元帝时临池,观竹既枯,后每思其响,夜不能寝。帝为作薄玉龙数十枚,以缕线悬于檐外,夜中因风相击,听之与竹无异。民间效之,不敢用龙,以什骏代,今之铁马,是其遗制。”[23]1092又如唐代“占风铎”:“岐王宫中于竹林内悬璧玉片子,每夜闻玉相触之声,即知有风,号为‘占风铎’。”[24]43可见此类铃是以玉片串起,悬挂于屋檐之下,或有测风之用。而在帝王游乐时专载女子的车驾上的悬铃,而或增添了奢靡玩乐的意味。
三、铃是古代女子婚姻生活见证
社会生活史研究中,家庭的发展是历史叙述的重要部分。铃便在古代女子的情感、婚姻等不同生活阶段蕴含特定意义。
(一)见证男女初识定情
相比于古代男女互赠丝帕、铭佩等物品,赠铃作为定情信物是较为特别的。《幽明录》:“义熙三年,山阴徐琦每出门,见一女子貌极艳丽,琦便解臂上银铃赠之。女曰:‘感君佳贶。’以青铜镜与琦,便结为伉俪。”[9]220-221根据前文中铃的功用分析,男子多用之为号令之物。而镜在古代多被认为是女子常用器物。如有学者认为《绣栊晓镜图》中女子持镜,是女子以男性他者注视着被观看的自我。这面镜子正是她心中镜子的隐喻。[25]301在此处铃与铜镜作为定情信物互换,也具有了性别特色。又如《祖台之志怪》:“有人于曲阿见塘上一女子,貌端正。呼之即来,便留宿,乃解金铃系其臂。至明日,更求女却无人。忽过母猪牢边,见猪臂上有金铃。”[9]221有学者认为:“在人类学的视域中,礼物的交换行为所建构的人际关系网络是研究的重点。”[26]118那么此时,铃作为男性代表物,以定情信物之意送给女性时,也连接男女两性,推动关系发展。
(二)象征婚姻的和谐美满
铃在古代男女的感情生活中除了充当定情信物外,也是婚礼上的重要物件。《通志》记载:“后汉之俗,聘礼三十物者,以玄纁、羊、雁、清酒、白酒、粳米、稷米、蒲、苇、卷栢、嘉禾、长命缕、胶、漆、五色丝、合欢铃、九子墨……”[27]713婚姻是男女两性组成家庭,对于社会的重要意义早在《礼记》就很明确:“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28]3647有学者研究认为:“‘婚礼’强调由统治者传下来的古代礼仪形式;像其他形式一样,有义务表达和支持根植于不可质疑的宇宙秩序的社会差别。”[29]39在这样具有社会性的礼仪中,铃作为婚俗物件,也被赋予一定的意义。《奁史》:“婚礼有合欢铃,取其音声和谐。”[9]65古代婚礼中以合欢铃音之和谐,象征着夫妇和睦恩爱。合欢铃不仅是夫妻和谐的象征,或也蕴含对女子在婚姻中的期许,嫁为人妇成为女主人要促进家族和睦,上事宗庙而下继后世。
(三)寄托多子多福的祈愿
在女性本质主义观念中,女性之所以为女性,正是因为独特的生理结构和生育能力。故而生育文化本就具有女性特色。古代女性瓜瓞绵绵的生育期许也通过铃来寄托。如故宫博物院藏汉代铜铃上有“宜子孙”铭文。
又有前文中多次提到的九子铃。根据古代婚礼等场合出现的“九子墨”来推断,“九子铃”“百子铃”出现在妃嫔宫殿、车驾等饰物中,也是寄托着多子多福的美好期盼。另有《南史》记载:“遥妻河东裴氏,高明有德行,尝昼卧,梦有五色采旗,盖四角悬铃,自天而坠,其一铃落入怀中,心悸因而有娠。占者曰:‘必生才子。’”[16]1452任昉母梦旗铃而感怀有孕,诞下聪敏优秀的孩儿,足见古代女性生育的期盼有铃为寄托。宫廷中也会以铃作为女子妊娠的赏赐之物:“宫中有娠,赐银绢,内有箆及铃铌等物。”[9]233
关于任母所梦之铃,其形制描述概与旗铃相似。《诗经》有云:“载见辟王,曰求厥章,龙旂阳阳,和铃央央。”[30]1285《说文》段注云:“古谓之丁宁。汉谓之令丁。在旂上者亦曰铃。”[31]715可见先秦时期,铃就已悬挂于旗面之上。“旂”同“旗”一字,《说文》中解释:“旂,旗有众铃,以令众也。”[1]137可见“旂”的确特指悬铃之旗,并且此旗铃作用是号令众人。关于旗铃的形制,《尔雅》中记载:“有铃曰旂。县(悬)铃于竿头,画蛟龙于旒。正义:上文释龙旂之制,此又释旗之有铃也……阮氏梁正等图旂首为金龙头,唐志‘金龙头衔结绶及铃’,是县(悬)铃于竿头之遗制与?”[32]557综合此类,旗铃多悬挂于支撑旗子的竿头之上。
有学者则认为旗铃与商周青铜器中的弓形器有关。如指出,“旂是旗帜的一种,主要特征是有‘铃’”,“旂是古代用于指挥的旗幅上方设有二铃的旗帜”[33]256,并且指出旗铃的位置在旗幅的上方,并不在旗杆顶上。“考古中发现的弓形器一般是在两端设二只突出的铃铛,这便是所谓和铃。”[33]257故宫博物院有此类弓形器考古实物,多为商周时期文物,两端确有铃饰。秦建明也在其论文中展示了弓形器(包含旗铃)在旗面的位置。
而与古代女性相关的旗铃记载,与上述情况有所不同。《南史》记载:“梦有五色采旗,盖四角悬铃,自天而坠。”[16]1452根据前文中《尔雅》的记载,彼旗面或有蛟龙为饰。此与女性相关的旗铃则为五彩旗四角挂铃,更具有美感。但综合来看,无论旗铃形制如何,最初都是与政治、军事相关,是为号令指挥所用。任母梦旗铃不仅感怀有孕,占卜者也因此说其“必生才子”,后“及生昉,身长七尺五寸,幼而聪敏,早称神悟”[16]1452。此处旗铃不仅有求子之意,甚至蕴含着儒家思想下,母亲对孩子前程的期盼。
四、铃是古代女冠的权力标志
宗教用铃有如:“有邑舍人孙铣,请命河曲县僧得环等在于此处,日寂修理,夜晚摇铃,上山叫佛,普化善人。”[34]180这与铃的规诫作用类似,如有:“古者谏无专官,君有失德,人人得尽诤言。故夏先王着为定法:‘于每岁孟春之月,使宣令之官名遒人者,手摇木铎,巡行于四达之路。盖木铎以金为之,金口木舌,其状如铃,每一振摇,则响闻远近,故遒人以之警告于众。’”[35]333“铎”是为大铃,根据《三才图会》,木铎和金铎是以铃舌来区分。
而宗教中的法器铃也是铃铛的重要类型,如道教三清铃、佛教金刚铃等。道教典籍记载中,女冠衣饰有铃:“九华安真妃腰缠绿绣带,右带系铃,左带玉佩。”[9]175佛教铃如:“至道二年八月,有天竺僧随舶至海岸。持帝钟铃杵、铜铃各一、佛像一躯、贝叶梵书一夹。”[36]14106此时铃还是被男子所掌握的,但在道教文化中情况则有所变化。宗教法器中的铃与古代道教女性关系较深,甚至成为她们用以行使权力的物品。如《登真隐诀》:“灵昭李夫人握流光铃。”[9]65
史籍中的道教法器多有流金铃:“掷火万里,流铃八冲。幽栖曰:掷火流铃者,流金火铃也。掷之有声,闻乎太极,光振千里,故彻万里以交焕,达八方以冲击,则真人常持之以制御魔精。”[37]36可见流金铃是震慑万魔之用。又有《南岳夫人传》:“三素高元君遣左华九成夫人范定英,授夫人流金火铃,九盖之軿,使弹制万魔。”[38]1156有学者研究“流金之铃”是神仙用来摄召鬼神的法器:“‘流金’就是涂饰泥金的意思。流金之铃,当是一种涂金的法器,手摇铃柄,即能够震动发声,以用来摄召鬼神。”[39]215唐诗也有相关描写:“豁落制六天,流铃威百魔。”[40]9647流金铃目前鲜少见到实物。
综上,道教文化中,法铃有降妖除魔的重要作用。而女性直接是法铃的使用者,这与“道教在宗教实践层面尤其尊重女性,为之赋予与男性同等的价值和尊严”[41]139是密切相关的。“道教在实践中,以女性和男性平等为基础,在处理两性问题上,这种古老智慧展现了一个与现代女性主义一致的诉求,即在平等的基础上发挥女性独特价值的潜能,保持女性的独特价值。”[41]141基于此,铃器在道教女性手中不再如前几类只是装饰或者象征物品,而是与男子手中之铃一样,降妖除魔,直接发挥作用,为她们的作为而应声,实现女性的个人价值。
五、结语
总而言之,早期的铃作为号令众人的器物,大多掌握在男性手中,多用于军事指挥等。又多与政治有关,或振文教,或代诤言。在发展中,铃的用途也逐渐广泛,并且也见于古代女子的生活场景。根据《奁史》等文献记载,出现于古代女性生活中的铃种类多样,如旗铃、悬铃、法器铃等。包括铃的警示作用,在古代女性中也直接有沿用,如《天启宫词注》:“宫人有罪,罚提铃。每夜,自乾清门至日精门、月华门,高唱‘天下太平’,声缓而长,与铃声相应。”[42]410犯错宫人以铃声自省,同时为宫中祈福。但无论是作为衣物装饰、宫殿建筑饰物、婚姻生活之物又或宗教器用,铃与古代女子相联系时,就具有了独特的性别文化。铃对于女子,有时是身份象征,有时是精神或情感寄托,此外,甚至也可为女子行使权力的代表物,为自己的行为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