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染五指原

◎刘志洲

五指原在哪里？在中国的版图上，它比一颗麦粒还小，小得几乎没人知道；它不是一个标准的地名，而是家乡人对附近几个乡镇所坐落的小原面的统称。

一条原本整体、平坦、广阔的黄土大原，因洪水长久冲刷侵蚀，被西、南、中、东四面数十里的沟壑切割成五条原面，即甘肃省平凉市草峰原，庆阳市镇原县原峰原、中原、湫池原和梨岭原（即秦铺原），有如人的右手五指，自西向东依次展开，故称“五指原”。平泉镇位于掌心，草峰原居首为拇指，原峰原为食指，中原为中指，湫池原为无名指，秦铺原则为小拇指。

秋天像个心灵手巧的画师，给五指原的每个地方都涂抹上鲜艳的颜色。这些颜色混合在一起，配以黄土高原的天然底色，再嵌入乐呵呵的老农，一幅色彩斑斓的迷人画卷就呈现在人们眼前。

秋风拿着心爱的鞭子，一边驱赶原上最后一丝热气，一边抚摸着原面上的庄稼。田野里，成片成片的玉米、糜子、谷子、高粱、向日葵等作物，夹杂着其中的一块块万寿菊，一跃成为大地的主宰，在瓦蓝的天空下，红得热烈，黄得耀眼，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踩在脚下。

秋阳完全缓过心劲，懒洋洋、乏兮兮的，不再灼热，稍不留神就躲进云朵里，几天见不到影子。即便这样，玉米、糜子、谷子、高粱还是耐不住性子，在大地上闹腾开了，轻轻一抹就黄了，夏忙之后还没来得及调休的庄稼人又开始忙碌起来，五指原上到处都充满丰收的喜悦。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秋雨也不失时机地来凑热闹，天边只要挂起一抹云翳，便能展开一帘雨幕。这雨啊，细如发丝，轻如鹅毛；淅淅沥沥，甘甜酥润；落在眉宇，清凉宜人；沾在发际，犹如蛛网；汇聚成塘，绿亮清澈。

一

当广袤的原野上传来一阵“嘎——嘎——”的尖叫声时，大雁在空中收拾行囊，聚拢队伍，督促着有松懈心理的农人们“收秋”是这个季节最重要的农事。五指原上的人习惯把秋收叫作“收秋”，收割的其实是玉米、糜子、谷子、荏、豆子等秋天的农作物。

看，一株株玉米像士兵等待检阅一样，整齐地排列着，显得威严肃穆，英气逼人。玉米们仗着高高的个头儿，俯览着整个金秋的田野，一遍又一遍催问列队的大雁何时启程。在秋风的拂动和秋阳的照顾下，玉米渐渐褪去一身绿色的戎装，换成与季节相符的金黄色。也许它们觉得，这样才便于隐藏，不料腰间饱满的玉米棒子暴露了心事。亮灿灿的玉米争相挤出玉米外皮，冲破玉米缨子的束缚，迸出一道道金黄色的光芒，以此来吸引庄稼人的眼球。

秋天的夜晚给玉米涂抹上了一层细细的露水，白天与秋阳抗争的玉米秆和叶子此时温顺多了。深谙农事的庄稼人，白天在玉米地里没看够，夜晚踩着皎洁的月光，继续围着玉米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不时在地头上“噢——噢——”“噢——噢——”地喊了几声，弯腰拾起一两个土块，扔进玉米地里，惊动了几只偷吃玉米的田鼠和獾，它们立即四散逃跑，只留下一阵阵“沙沙”的响声。

习惯早起的庄稼人起了个大早，快速安顿好家里的鸡、狗、猪、牛、羊，三三两两地开着电动车、农用三轮车，肩上背着背篼，手里提着笼，到地里开始掰玉米。那些成熟了的玉米棒子倔强地昂着头，人们背着背篼穿行在玉米地里，一只手握住玉米秆，另一只手抓住玉米棒子中间，往下使劲一掰，只听得“咔嚓”一声，玉米棒子便脱离了玉米秆，掰玉米的人顺势把带着外皮的玉米棒子扔进脑后的背篼里。掰玉米的声音，把不远处栖息在玉米秆上的鸟雀吓了一大跳，它们赶紧拍打着翅膀迅速逃走，在空中远远盘旋着。此时的玉米地里，响声大作，熟睡的野兔、田鼠、野鸡仓皇起身，慌不择路地撞击着玉米秆，哗啦啦好一阵响动。庄稼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声音，越发加快了手上的功夫，趁着日上三竿，多掰一点是一点，只见那昨天还直挺的玉米秆一行行地匍匐在地里，整齐地排列着。田间小路上不时响起电动车、农用三轮车的声音，那些被掰下来运回家的玉米棒子，堆满了整个农家小院。庄稼人利用饭前、干其他农活的间隙，见缝插针地坐在玉米堆上，剥去发黄的玉米外皮，玉米棒子堆成一座座金黄色的小山。几个剥玉米的人手里忙活着，嘴上不停地讨论着今年的收成，盘算着被收割一空的地里，明年倒地茬，又该种点什么。

糜子地头，庄稼汉高兴得弯下腰来，两手分开随秋风翩翩起舞的糜子穗，用手轻轻捻开一颗，看了看饱满程度和成熟情况，心里估算着收成，又拿到嘴边嗅了嗅早已弥漫开来的香味。转身碰见邻居搭讪：“你这块地的收成不错啊！”庄稼汉连忙回应：“嗯，还行，还行！”另一块谷子地， 人们忙着用剪刀把一个个谷穗剪割下来，装在背篼里、笼里或者蛇皮袋里，装满了赶紧拿到地头，倒在农用车上，又一路小跑着往地中间奔去。

二

“白露到，竹竿摇，小小核桃满地跑。”咧开了嘴蹲在树上打盹儿的青皮核桃，永远是人们的最爱。随便摇晃一下树干，核桃们就会从睡梦中惊醒，“哗啦啦”砸向地面，犹如下冰雹一般。拿着长竹竿的妇女带着孩子，打核桃时不忘叮嘱低头捡拾的孩子几句：“娃，看着点，别让核桃跌下来打了头！”然后两手举着长长的竹竿，踮起脚尖，伸长胳膊在树梢上找寻着每一颗核桃的踪迹，唯恐不小心落下一颗，被悄悄躲在暗处窥视的松鼠、老鼠、鸟儿抢去。那些被打下来的核桃，一接触地面就皮核分离，随便拿起两颗，捏在手里相互挤一下，只听“咔”的一声，坚硬的核桃外壳瞬间就裂开了。用手剥掉白里透黄的薄皮，把泛着油光的白核桃仁丢进嘴里慢慢嚼咽，一股油腻腻、脆生生的味道让人赞不绝口。

民谚曰：“一天吃三枣，一生不显老。”红彤彤的大枣，在绿叶的衬托下，红里透亮，光鲜饱满，亮丽动人，极像黄土高原上少女的脸庞。它们在不经意间就“啪啪”掉落，在一旁打枣的母亲“擦净再吃”的字眼还没 说出口，馋嘴的孩子捡起一颗就往嘴里送。枣被五指原上的人视为喜庆的吉祥物，因为它象征着红红火火、幸福美满。红枣所带来的喜气，一家人不会独享，还得让其他人也沾沾这喜气。因此，在原上的村子里，这家打枣，周围好几家邻居都会跟着沾光尝鲜，东家半瓢，西家一碗。原上人打枣、分枣的习惯从来没有改变过，即便是平日生活在城里的人，也要利用周末时光回到村里打枣。

还有，挂满枝头的红苹果，看着就让人流口水；足足有半斤重的翠梨，一口咬下去，水汁乱溅，衣襟上、脸蛋上皆是喷溅的鲜汁……

三

镇原籍女诗人刘玲娥在《秋天的最后一个下午》 里写道：

“妈妈把最后一颗土豆挖了出来/她整整用了一个下午/最后坐在一堆藤蔓上/嘴里念叨：一下老了，一点力气都没了，成个废人了/傍晚的阳光懒散，已经没有足够热能捂住这块庄稼地/晚风吹来，撩起妈妈蓬乱的白发/她像一堆藤蔓中枯萎的那一根/我依着她疲惫的身体坐下来/像成堆土豆中其中的一颗重新结回那一根藤蔓上。”

这时，家家户户门前的菜园子里，不光有诗人笔端睡在藤蔓下、埋藏在小土堆里的土豆，还有让人眼花缭乱，在枝杈上打着秋千、穿着红袍子的辣椒；嫩生生的，丰满富态、抱团而立的大白菜；笑盈盈，红火火，满身赘肉的西红柿；紫红相间，肥嫩肥嫩，棒槌般的茄子；婆婆妈妈，曲曲折折，纠缠着其他茎秆向上攀爬的豆角……它们竞相展露身姿，只待主人尽快将它们领回家去。

秋色无边，原面上到处都硕果累累。儿时的我，对这时的五指原充满爱恋。因为，我与同伴们会遍地“寻宝”，不管是挂在树上的苹果、梨、葡萄、杜梨果，长在地里的毛豆、玉米、糜子，躲在菜园里的西红柿、辣椒、茄子，还是埋在土里的土豆、红薯和长在山沟里的野葡萄、野核桃、野山桃等，都会成为我们口中的美食。秋高气爽的午后，约上几个小伙伴，迅速地分好工，商量好集合时间，一块垒好“锅锅灶”，烧土豆，烤玉米，煮毛豆。“锅锅灶”，是我们小孩子就地取材，临时垒起的一种烧土豆、烤苞米、煮毛豆的土灶。烧土豆最好吃，虽然它的样子不怎么好看，皮儿有些焦黄，甚至黑乎乎，但皮焦里酥。用手轻轻一捏，软绵绵的，犹如熟透了的柿子。掰开，露出又白又沙又绵的瓤来，一股热气腾腾的土豆香气，夹杂着草木灰的味道扑鼻而来。这时，大家顾不上烫嘴，迫不及待地连瓤带皮儿咬上一口，软软糯糯，嚼在口里，唇齿生香，末了，还不忘舔舔手指，生怕浪费一丝美味。有时，烧土豆实在太烫，大家会用两只手来回倒换，有的人干脆撩起衣襟兜着。

四

无边落木萧萧，对季节敏感的树木，让五指原更加充满了古色古香、峰峦环拱、生态优美的韵味。即使是一个异乡人，走进这样一片土地，他的灵魂和血液、视角和听觉、思维和情趣、心境和胸怀，似乎都会浸染一层土黄的色晕，不由自主地沉思起来，凝重起来，豁达起来，敞亮起来，一种来自岁月深处的文化底蕴和内心的活动力量，让人情不自禁地对着它们“噢——噢”地发出了那么一两声低沉的呐喊，以表达对这里的敬仰和热爱之情……

当你靠近原上每一个村子的时候，如果仔细聆听，那些久违了的乡音和似懂非懂的方言，会激发人的另一根神经，整个身心都会纳入原上这些乡镇的范畴，俨然成为这里的一分子，抑或是这里的一个物体，譬如古树上的一条毛根、一截枯枝，即便这些物体再怎么古朴苍老，却都早已融入这片土地，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著名新闻理论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论家梁衡，跋山涉水寻访古树后写就了一部散文集《树梢上的中国》，在宣传现场，他说：“一棵古树，就是一部绿色的史书！”不管是位于平泉镇南徐村关道组的柳抱槐、湫池村大庄自然村观音菩萨庙前的古柏，还是中原乡原峰村圣母宫旁的柳抱槐，或是新城镇姜白村的柳抱槐、闫寨村的百年沙柳等，不管它们植于何时，我想：那都是人们对大自然的爱护，昭示了树的生长始终与人类的起居生活休戚相关，我们的先辈，很早就知道敬重树木，爱护树木，包容树木。

在我眼里，一棵古树，就是一处绝佳的风景；一棵古树，就是一种心灵的震撼；一棵古树，就是一次精神的远旅。因为，它们活成了五指原上不老的神话，它们将自己憨厚、朴实、顽强的精神和血脉，传承给了五指原的一代又一代子孙。

看了古树，你或许还会觉得意犹未尽，还想搜寻这片大地的古老印痕。平泉镇八山村北徐组的黑土梁、上刘沟口等旧石器时代的遗存，李山、阴坡沟等50多处新石器时代的遗存，王山疙瘩墓群，姚川洪河北岸贺槐庄前的古碑，阴坡文庙，天恩寺，五指亭；中原乡高家山、史望台等18处新石器时代遗存，武亭古城遗址；新城镇东庄、魏家山等新石器时代遗迹……会满足你的好奇心。

五

金秋的五指原，也许并不记得我，但它却早已走入我的记忆：面对蓝天、白云、黄叶、翠烟、芳草、斜阳，好一幅辽阔苍茫的秋景，让人禁不住吟出范仲淹《苏幕遮·怀旧》中的几句：“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也许，过不了多少时日，那些经霜的柿子、红艳的枫叶，会肆意涂抹着鲜亮红火的色彩，像一盏盏红灯笼，照亮五指原的天空，抒写着醉人的诗意情怀，让人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和深沉悠长的意蕴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