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掩映的光阴
2022-02-15王丕立
◎王丕立
1
今年五月,留守老家的大姐在亲友群里高兴地和大家分享喜讯,一张张实物拍摄透着一个信息——老家有了喜事。县里给全县五十年树龄以上的老树挂牌保护,乡里清查全乡三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进行造册登记,落实看护责任人,大姐成了我家那棵栽种了三十七年的枇杷树的责任人,并因此认领了一份看护费,大姐说这是沾了我的光。
我不这么认为,虽然那株枇杷树当初是我带回来栽上的,但它一直是在父母亲和大姐的培管、照拂下长大。如今,那株枇杷树枝叶舒展地立在晒场的东侧,衬托得树后的老家二层小楼更加庄重整洁。枇杷树丰蔚俊茂,碧绿华盖,就像一只友爱的母鸡将我们一众人和动物庇护在它如羽翼般延展的枝柯下。
母亲曾说,它可是赶上了好时代。
母亲的话不无道理。
树下有一个洗衣台,水泥垒砌,瓷砖贴面。台上圈有水池,水池上安了自来水龙头,枇杷树的高光时刻就是从水流“哗哗”地流出龙头开始的。
我与枇杷树这些年来的成长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让我感觉,当初我一眼相中它委实有些机缘巧合。
那一年,县一中第一次在动荡后招录初中生,听到消息,我的老师把我从生产队那间夯筑的泥巴教室里叫出来,让我赶到公社(现在称乡)参加考试。考试结束后,我被镇上鼎沸的人声、喧嚣的喇叭声、猎猎的彩旗声和随处可见的标语吸引,“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红纸黑字张贴得满街都是,让我血脉偾张。在这个初夏时节,我竟然感到了春风荡漾、万物复苏的清新之气。
街上有不少摊贩和行人,也如我一样,步履生风,全身散发着一种新生的喜气。一个哼着小调的小贩骑一辆载重单车,横杠上架一个货框,框内铺放着的树苗只剩最后一根,旁边还附有图片,他的快乐劲儿吸引了我。我走近看时,发现这是枇杷苗,从图上看,它将来缔结的果实个头儿特别大,颜色也诱人,我一下便动了心,拿出母亲给我的钱买了下来。
当我扛着这根树苗回家的时候,姐姐们都说温度一天天高了,树苗看上去不精神了,不一定能存活。但父母为了不让我失望,他们把这株树种在晒场的东边坡地上,那里是一块一点儿遮拦也没有的空旷地。母亲安慰我说,她能抽空照看那株树苗。我跟小伙伴们插秧、踩稻蔸去的时候,出工的母亲总不忘挑水帮我饮苗。
那年九月,我如愿考入了县一中。之后,那株树苗在母亲的浇灌下,缓过气来。我在学校寄宿,再也没有了之前的三餐不继,个子开始长高,身体也比以前耐磕碰多了。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发现那株枇杷树已开枝散叶,树干长到吹火筒那般粗细,叶片油光发亮,长势喜人;而我经过初中三年的学习,身体长高了不少,脸上再没有以前的泥黄菜色。我坐在树下读英语,阳光从树缝透过来,在我身上投射出斑斑点点的亮光,感觉空气都是甜的。
没多久,我们生产队便实施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生产队”更名为“组”,门前那个堰窝田成了我家的责任田,父亲率领全家利用暑假将它挖成了水塘,接着他还带领全组劳力从村里最高峰——杨龙墺的半山腰引来山泉水,从此,家家户户吃上了自来水,结束了喝门前堰塘泥巴水的日子。父亲在后山甃砌了一座水塔,蓄水量可达一吨有余,他还在枇杷树下砌了洗衣台和水池,并把水导引到这里,拧开龙头便可洗衣洗物。从此,水塘的水量有了保障,枇杷树走上了生长的快车道。我们欣喜地看到,这株长在水塘东北角的小树与水塘东边的老拐枣树、水塘西北角的苦楝树分形同气,共享当下的风调雨顺。
第二年,枇杷树挂果了,虽然只有零星的几爪,但粒粒硕大饱满,比本地的枇杷大得多,母亲还特意叮嘱父亲将这一喜讯写在家书里面,寄给我。收到父亲的信时,我正在高中课程的艰涩中左奔右突,像一个体力不支的奔跑者。父亲信上的话像一眼泉水,润泽着我的心,我常常梦见自己走到枇杷树下,向母亲和姐姐们展示自己烫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枇杷树已高达一丈有余,树干已有杯口粗。清晨,太阳还没从对面的老树爪峰爬上来,枇杷树下便热闹起来。母亲带领我们开始在枇杷树下择菜、洗菜、洗衣,说话声、谈笑声,此起彼伏。我们洗衣、洗菜、洗其他物件的水,通过一条长长的地下暗沟通到水池里。池塘中的莲叶已如一把把蒲扇擎举在水面上,荷花如一盏盏宝莲灯站在水里,一群群蜻蜓、蝴蝶、蜜蜂在莲花尖趴一会儿,瞅准时机飞到枇杷树上,嗅一嗅果子遗落的气味,然后匍匐在光洁的枇杷叶面上,眨眼翘尾,极尽各种调皮动作,享受着风和日丽。
水池里有鱼,那是母亲养殖的本地有名的麻累鼓,学名叫戳戳鱼,个儿长不大,但它们特别爱“起水”,成群结队浮游在水面。母亲说池子太小,养了大鱼,麻累鼓翻个身都困难,所以没有投放其他鱼种。
麻累鼓也真是奇怪,只要艳阳高照,它们就爱一队队集结在树荫里。枇杷树树荫浓密,此刻它们一群群围成个圈儿,在枇杷树的倒影里唼唼喋喋,我们受到感染,一起朝乌泱泱的鱼群指指点点。鱼儿见状,马上隐入水底,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引发枇杷树“呵呵”笑个不停。
读大学后,每到枇杷成熟的季节,父亲便会来信告诉我,说枇杷又喜获丰收,在幼儿园读书的侄儿,每天早上总会发现树上又熟透了一爪枇杷,母亲则麻利地举起水果采摘器,准确无误地剪下那串枇杷,欣喜地提溜着,垂在小家伙眼前,小家伙的算术是数着枇杷粒长进的。
水果采摘器是我母亲的创举,她心疼孙儿,不忍一粒粒晶莹剔透的枇杷被摔坏,便将一根长长的单车刹车线穿过竹竿,一端安一个按压开关,另一端固定一把剪刀,剪刀下是纱网做成的网兜。我的母亲站在地上,剪刀对准一爪枇杷的果枝,手里用力一按,枇杷精准地落了兜。小家伙拍着小手,欢呼起来,他也要过过摘果子的瘾,在我母亲的协助下,他很快学会了采摘枇杷。从此,小家伙爱上了摘果子的游戏,吃果子倒一下退居第二位。读着父亲的信,我忽然有了一种冲动,想亲临枇杷满枝的现场,领略味觉和视觉的双重冲击。可从上学到之后参加工作,我一直都没等到这个机会。
2
2018年,为庆祝母亲耋寿,我和二姐、三姐开车回到了故乡。远远地就看到硕大的枇杷树一树金黄,枇杷压得树枝都垂了下来,母亲赶忙拿来水果采摘器,要帮我们摘枇杷。大姐笑着说,家里就母亲、大姐夫和她三个人,这么多枇杷吃不动,送给邻里,他们也都是老人,战斗力不强。我和二姐笑着说,那家里就来了我们这些消灭枇杷的战斗机了。
其时,侄儿大学毕业在外地工作,父亲已故去十年。母亲叹息说,父亲没看到枇杷树硕果累累的这一天,也没过上我们如今的小康生活,说着说着,母亲的眼眶泛红了。
一队队鸟儿叽叽喳喳朝枇杷树飞来,大姐说,它们是母亲喂养的,它们听得懂母亲的话,喊它们来,便成群结队飞过来;赶它们走,便一哄而散跑远了。
此刻,颈部围一圈格子围脖的珠颈斑鸠,像一个胖大嫂,一边麻溜地转动身姿,一边将大粒枇杷啄个小洞,对着洞口用力吮吸,橙黄的浆汁溢满它长而尖的喙唇,它团住舌头,含糊而热烈地感叹“够——够——”。拖着长尾的喜鹊,双脚在枝头蹚着步,战战兢兢,仿佛运动员第一次走平衡木,好不容易移步到果子边,它用嘴绅士般轻轻凿开枇杷,用细长的嘴探探滋味便飞回后山林鸟窝里。
母亲有些不满足,望着喜鹊掠过的那一道弧线,自言自语道:“这孩子今天都吃了些么的哟,胃口这么差。”
八哥听了母亲的叹息,立在檐前的丝瓜架上发怔。此时,丝瓜藤还未爬满瓜架,裸露出的稻草索被八哥视为最有趣的玩具。八哥一边赏玩,一边搭讪,“嘻——嘻——嘻——,妙——妙——妙——”母亲瞥一眼在草绳上磨喙的八哥,哈哈一笑说:“你这小家伙还会奉承人。”隔几秒,母亲见八哥仍用那张大嘴抚理自己的羽毛,忍不住招呼它,“去树上吃果子”。八哥打着呼哨回道“不吃——不吃——”。母亲重重叹息一声,丢给八哥一句“犟小子,没人理”,便从檐下石凳上站起来,走到枇杷树下。
母亲刚抬头看果子,八哥一下飞到眼前枝头,用大嘴咬下一个果子便走。母亲寻思,它肯定是拿果子跟家里人一道分享去了,母亲转身望望屋后,那里鸟窝密密匝匝遍布整个山林,有的树上还有几个鸟窝,不难想象里面的温馨画面,母亲的眼睛因出神而弯成月牙。
我走到母亲身边,她回过头来,向我说起枇杷树从来时的指头粗细长到如今已需要两人合抱,其间经历的点点滴滴。母亲的言语特别动情,仿佛枇杷树是生长在她身边的一个幺儿,是另一个我。见我愣在那儿,半晌没反应,母亲神秘地说,动植物跟人一样,是有情感的,就连水里的鱼儿,也不例外。
见我眼里露出疑惑,母亲说,在外国的一条叫“亚马孙”的河流里,鱼儿先前只是吃猴子采摘掉下来的零星浆果,后来,它们透过清澈的河水,打起了河面树枝上残留鲜果的主意。它们腾地向上跳起,用身体擦碰枝条,震落果子,然后用嘴接住,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更让人震撼的是,它们最初只是竖直起跳,后来还不断调整起跳的角度,以便果子无悬念地落入嘴中。
母亲说完,用余光扫我一眼,说:“动物,哪怕是蚂蚁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一点我赞同,只是没料到它们的想法还那么高级。”我的话,母亲很不以为然,说,树木都有自己的智慧哩,那棵枇杷树,长在晒场东边坡道上,不贮水,于是它晓得把自己所有的根须都朝水池那边伸展,还知道与那棵老拐枣树和苦楝树亲密相处,一同生长。见我睁大眼睛,母亲郑重其事告诉我,挖那棵老拐枣树蔸时,他们发现拐枣树和苦楝树的老根像一圈篱笆拱护着枇杷树那丛年幼的根。
我不由得惊讶地望向枇杷树,发现枇杷树容光焕发,树叶肥厚如手掌,叶面闪闪发光,树干表皮除了一个个漆黑的胚芽滋生点,没有一处因风霜雨雪锻打而产生的皲裂及树痂,看上去是少有的油光水滑,我的心有了触动。
我暗暗思忖,树干的光洁与那些虫、鸟是不是有关。这个季节是飞鸟虫类光顾枇杷树的旺季,虫们、鸟们在树的周围和树上拉开忙碌的架势,那情景颇为壮观。
蜜蜂、蝴蝶、蜻蜓成群结队在黄绿参半的果子间逡巡,用棒槌式的探针,这儿敲敲,那儿捣捣,更有半拃长的马蜂绕树盘旋,震颤的“轰轰”声,震得沿树干爬了一半的蚂蚁滚落下来。大红公鸡见了,脖子下肉胡摇荡,颈翎耸起,大呼“咯咯——”。听到公鸡的呼叫,母鸡们从后山鱼贯而出,一口一只蚂蚁,一会儿,地上的黑压压一片顷刻消失了。
母鸡们望望公鸡,瞧瞧树上,一副没吃尽兴的样儿,公鸡深情扫视一圈周围,油然而生一股英雄气,翅膀猛地后抻,全身羽毛耸起,腾空而起,一下啄落一串黄澄澄的枇杷,母鸡们高兴地围拢过来,大快朵颐。
蜗牛、金龟子、知了也在傍晚时分从远处赶来,它们沿着枇杷树的茎干不动声色地攀爬。此时鸡要上笼了,可大红公鸡仍不放心那棵结满果子的树,它习惯性扫视大树一眼,这一眼让它有了发现,几个模糊的黑点匍匐在树干上,仿佛在动,又好像没动,这个“鸡麻眼”时分,红公鸡的视力打了折扣,它想跑过去仔细瞅瞅,母亲的提醒在门口响起,“这么晚了,还跑哪儿去?”说完拿响刷朝地上惊堂木一般拍一下,大红公鸡只得作罢,一双大长腿、两只有力的脚“噔噔噔噔”朝屋内鸡笼跑去。
母亲目送大红公鸡的尾翎消失在鸡埘门口,还意犹未尽地丢出一句“调皮,看我不打得你好”,眼里却是柔波荡漾。
第二天早晨,我和姐姐们在水池边洗衣洗菜,家里养的大红公鸡若无其事在旁边溜达,仿佛一个将手插在裤兜,昂着头,踢着腿走路的青年,只要我们稍不留神,它便画风突变,一改吊儿郎当的作风,一个完美箭步袭来,将菜叼进嘴里,跑到另一棵树下,将菜放下,用脚拍打着树下的腐叶土,高声大气呼喊“咯——咯——咯——”。一群母鸡,麻的、黄的、黑的、白的,打着趔趄从屋里、晒场角、阳沟边、山林间钻出来,奓着翅膀,偏着身子,飞到那株枇杷树的背人一侧,一起分享那棵硕大的苋菜。红公鸡见状,踮起脚,耸起肩,昂头长啸“咯咯——哦——”。接着,它将眼睛眨上几眨,又开始谋划另一场战斗。红公鸡缩起脖颈,垂下头,翅膀反剪向后方,再次朝菜篮冲过来 。
二姐眼疾手快,刚要给它一响刷,90岁的母亲坐在树下,面向我们,手里摇着一把小小的蒲扇。初夏时节,乡里的蚊子多了起来,母亲的蒲扇不是用来扇风,而是驱赶凑上脸的蚊子,大有“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的意味。此刻,母亲脸上绽开一朵金盏菊,她轻轻说:“别打它,人团聚,也让它们沾沾光。”二姐重重举起的响刷轻轻放了下来。
母亲感慨地说,枇杷树见证了我们家最幸福的时光,大姐笑着说,枇杷树跟我一样顺风顺水,一个萝卜嗝没打就成了当家树。我们联想到死去的拐枣树,内心满是酸楚。当教师的二姐开解大家说:“人的命运与所处的时代紧密相连,树命即人命。”二姐的话一语中的。
3
大姐放在群里的那个喜讯让我心潮翻滚,月底的时候,我回了趟故乡。
晚上,我睡在楼上西头的房间里,耳朵似乎听到了枇杷树的根系饮水的声音,像干渴了许久的肠道一下吸足了水分而掀起的气流声。可农历五月,家乡的雨水丰沛得很,哪来的这种如牛饮气息的声音呢?
我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摸黑拉开窗帘,发现玉盘样的月亮竟然悬浮在楼檐边,无依无傍,仿佛随时会跌落摔碎,地上全是橘黄色的光晕,如天上洒下的橙黄花粉,润润的,粉粉的,让我忍不住想亲近亲近。
悄无声息下楼,从西边偏门走入晒场,立时我惊呆了,那棵干云蔽日的拐枣树竟赫然立在池塘的东边长堤上,它超拔出群,树干四周的枝柯有如垂天之云的鹏翼,时刻准备扶摇而上。
立定谛听,似乎还听得到父亲的“呵呵”声,还有介凡伯带有浓重齿唇音的说话声,雾气像稻磙一样在空中碾来碾去,一下拧开了我头脑中闭锁往事的撞针。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常指着门前堰窝田边的拐枣树对我说:“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耉。乐只君子,保艾尔后。”见我一脸茫然,父亲便向我解释说:“南山生枳椇,北山长苦楸。君子很快乐,哪能不长寿。君子真快乐,子孙天保佑。”并告诉我这是《诗经》上的句子,说明拐枣树在距今两千多年的古代就有了。“古人哪,聪明。”父亲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撮起那个短小的自制烟卷,时不时吧嗒一口,烟圈从他嘴里、鼻孔里涌出来,烟缠雾绕,仿佛为父亲将要说出的故事营造氛围。
那些年总是闹饥馑,许多人腿脚肿得撑破了皮,父母那辈人,大多吃过“观音土”,父亲说“观音土”就是结实的黄土,还有糠粑粑,这些东西吃了,拉不出来,人活活给胀死了。
那年冬天父辈们修三里溪水库,许多壮劳力因为长期饿饭,做梦都想吃饱饭。一次,工地上改善伙食,菜多放了油,不限量供应。劳力们平素定量一餐三两米饭,用的是十六两的秤,蒸成一钵。他们的腿脚饿得在地上拖着走,见那天不限量,他们一人一餐吃二十多钵饭,结果有人给撑死了。父亲和许多老伙伴能在多次饥荒中侥幸活命,全因我家门前堰窝田里边那棵拐枣树。
拐枣树那时茎干已有钵口粗,初冬的时候,一树拐枣沉甸甸压在树冠,母亲采摘下来,一半送给左右邻居,一半用竹簾晒干,以备来年春荒。
父亲和他的老伙伴们就是口中嚼着新摘的、晾干的拐枣,才避免了长期胃肚空空如也引发的“饕餮”之举,从而保住了性命,正如《诗经》所言“保艾尔后”。
分田到户后,我家分得了堰窝田,为了保证拐枣树有足够的水分供给,父亲发动全家肩挑手扛,硬是挖出了一方堰塘。此后,干云蔽日的拐枣树迎来了生命的第二春,每年都抽出许多新的枝条,阔大的枝叶缔结出一爪爪如麦冬一般膨大的拐枣,每年果子成熟的时候,母亲依旧会采摘下来送给邻居,却再没有人会承情,他们嫌果子毛多肉少,不如市面上买来的香蕉、苹果吃得爽利。于是,母亲发动全家人吃拐枣,但大家忙于手边的事,战斗力有限;母亲又喊鸡鸭来吃放在地上的拐枣,鸡鸭总拿果子当虫子,惊得脚一下离了地,大呼“不啊——”;母亲无奈,只得喊南来北往的鸟儿来吃拐枣,她用香檀叶做成简易口哨,站在拐枣树下吹奏《百鸟朝凤》的旋律,还真有鸟儿落下来,栖在树上,母亲灿烂地笑了。
一次,我从工作的城市回乡下看望父母,家里新修的二层小楼门全部开着,进屋后,没见到父母亲,我急得大喊。堰窝里头传来了父亲低沉的回音,我急忙冲到那里一看,父亲和介凡伯正像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躺在两个网格状吊床里,两个吊床一端系在一个自搭的三脚架顶,一端系在拐枣树一根粗大的枝干上。
介凡伯说:“没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凉爽,睡在这儿比吹空调舒服多了。”说罢,像孩童一样,他将吊床晃得老高。
父亲望向他,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介凡伯家里以前有冰室,父亲还曾去他家享用过,介凡伯一向待父亲甚厚。一介书生的父亲在乡下种地大半辈子,介凡伯在高墙内过了大半辈子,他们的人生像两条分岔的路,现在又并到了一起。
母亲听到我的声音,从后面菜园匆匆赶回来,她摘了辣椒,割了香葱,父亲和介凡伯打了一条团鱼(水鱼)。“正好你回来,不然那么大一条团鱼,我们三个老人可吃不了,天热,没地方放。”母亲满脸喜悦。后来,我多次想当时的情景,遗憾那时通信不发达,若有手机,母亲一准会打电话喊我回去吃团鱼。
那年冬天,一阵风合上了介凡伯留的门缝,介凡伯在睡梦中因煤气中毒离开了人世。父亲难过地说,介凡伯终于可以离开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了,那是一个牢笼,他现在彻底自由了。父亲话虽这么说,悲伤却从眼睛里、步履间流露出来,他不再去拐枣树下像孩童一般痴玩,只是时不时站在二楼阳台上,呆望着那棵拐枣树,一望就是小半天。
春天还没过完,父亲跌了一跤,从此瘫痪在床三年多。其间,那一向油抹水光的枝干全显出嶙峋的模样,水分像突然被吸光一般,母亲请人砍倒那棵树,发现它的中心已枯干。三年之后,母亲用已干透的拐枣树给父亲置办了一副上好的棺木。
突然,一阵熟悉的诵读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浩荡的月色下,一切都潜隐下来,天地间顿时透着浓厚的神秘感,风拂荡着我的衣裳,我周身都随着风轻扬、飘荡……
“南山有枸——”父亲略带磁性的男中音。
“北山有楰——”介凡伯夹着舌头的高亢声音。
“乐只君子,遐不黄耉……”父亲和介凡伯混合在一起的雄壮合声,划破了阒寂的夜空。我睁大眼睛在月光下找寻声音的源头。堰窝里边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池塘里不时有一条小鱼“哗——”一声蹿起,然后“咚——”一声落入水中。我愣了愣神,抬头望天上,皓月已西移,正悬在晒场西角当年的那株苦楝树上方。
4
那里原有一大片荫翳地,姐姐们娇脆的声音透过岁月的波纹和褶皱,再一次回响在寂静的晒场上,“月光比太阳光更厉害,将人晒黑了,洗都洗不白”。二姐的声音特别有穿透力,越过四十年迤逦光阴,仍带有金属的质感。
儿时的我们常将凉床挪到这一片荫蔽地,望着满天繁星,分辨着各个星系,一丝憧憬在心头漫漶开来。兴致高时,我们轮番高歌,那高亢的歌声回荡在聂家山上空。爸妈在屋内劳作的手慢慢变得从容,脸上写满了欣慰。有时,聂家山整个屋场上的孩子聚集到一起玩游戏:跳房子、老鹰捉小鸡、冲火线、顶飞机、滚铁环……沸腾了整个村庄。
我常常生出无妄的担心:爸妈没有晕倒在家里吧?揣着心事便不再与小朋友搭讪,阴阴郁郁一个人跑回家去。倚着门,朝里望,父亲和母亲正将萝卜切成条,备翌日晾晒。见我扶门而立,母亲忙将一个大的沙罐蔸萝卜切下靠缨子的一段,去掉皮,递到我手里,窦绿而鲜脆的萝卜吃起来特别可口,我满意而去。回头瞻望,母亲和父亲正微笑着目送我走到那株苦楝树下。
母亲曾摸着我的头,问我那棵苦楝树长在从外面踏入晒场的西边入口好不好。我歪着头,大声回复母亲:“那好着呢,我什么时候看着它都欢喜,它还给我挡月光。”说完我撸起袖子,露出白嫩的胳膊给母亲看。母亲亲一口我细如豆芽的手臂,笑着说她也喜欢那棵树。
其实不仅我和母亲喜欢那棵树,姐姐们也喜欢,我们不仅儿时喜欢,长大后也喜欢。我们在外求学的日子,每每从外面回来,走到那棵苦楝树下,总是郑重地并脚站住,然后对着屋内大声喊:“姆妈——我回来了。”每次只要亮这一嗓子,母亲准打开堂屋的拉闸门,一边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匆匆从门内走出来,帮我们接身上的行李。
每次我们离开家门,母亲总是帮我们提着她预备的许多家乡特产,送到苦楝树下交到我们手里。然后她站在树下,目送我们离开。直到我们越过对面那一冲田,回头看时,仍可看到树下的那个小黑点,我知道那是母亲,她仍旧站在那里,直到我们拐进远处那座山消失在她的视野中,她才会慢慢挪动脚步回屋。
苦楝树见证着我们一年年的团聚和分离,而前来苦楝树下迎接我们的母亲也由满头青丝渐渐变得满头花白、鬓霜雪染。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外去求学的那一年,我们家终于筑建了三间四周当阳的大瓦房。那一个黄昏,我欢呼雀跃地走进晒场,站在晒场西边的那棵大苦楝树下,便见一大群鸡鸭打着呼哨,张着翅膀,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跟在母亲身后,母亲打着哈哈说,鸡鸭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围拢来,不给它们吃饱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母亲端来一个旧脸盆,给它们拌上碎米和糠秕,喂给它们。鸡鸭们吃完食,总爱绕苦楝树一圈圈溜达,母亲打趣地说:“你看,孩子们喜欢待的地儿,鸡鸭都喜欢,见得那是一个好地方。”
父亲去世后,我从工作的城市回乡看望母亲,已经81岁的母亲竟然已去镇上,她坚持给我弹床新棉絮被子。黄昏时分,母亲在秋风的呼哨声中走到那棵苦楝树下,她佝偻着背,扛着那床十多斤的棉絮被子,满头的银丝散乱在额前脑后,只有熠熠生辉的眼睛透着无限欣慰。我赶去接下笨重的棉絮,嗔怪母亲不该如此操劳,母亲却说她没什么可帮我的,就给我弹床大棉絮被子让我冬天睡觉时暖和一点。
后来,我做了好几次怪梦,梦到家里有一垛老墙倒了。那垛墙似乎是我们还没修两层小楼,不,应该是没修那三间大瓦房时,家里住的茅草屋四周的夯筑土墙。我心里一阵阵无来由地慌张,我担心母亲,回去看时,那棵苦楝树不见了。一直陪伴母亲的大姐告诉我,是母亲砍了树,还将树蔸挖了出来。姐姐说苦楝树自己死了。
后来,我有几次梦见母亲去世了,我抱住母亲痛哭。醒来后再也睡不着,好容易挨到八点钟,装着若无其事打电话给母亲,竟传来母亲洪亮的声音。我查看解梦,竟然说梦是反的,梦见母亲去世,说明母亲健康。
接到母亲突然倒下的噩耗,我于冬日的黄昏赶回家门。我第一次感到往日集聚在此的热量已散失殆尽,只有严寒的呼哨响彻在老屋周围,情感的汪洋决堤而下,我多么想用生命的温热捂住眼前母亲游丝一样的呼吸,让母亲生命的烛火得已持续,可我的千呼万唤没能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她松开握住我的手,最后一次朝我的许诺赞赏地点头,吐出一声“嗯”,顷刻便与我阴阳两隔。
此时,大姐才告诉我,母亲曾于几年前就严重心衰,她不愿告诉我们,怕我们带她去医院,她觉得自己已90多岁,享了天年,不必浪费人力物力了。大姐还说,母亲离开之前将苦楝树砍了,挖了树蔸,还将树干打了寿木,母亲说这棵树上有太多关于我们的记忆,伴着这棵树也就满足了。
我忽然觉得月光如一双温暖的手搂紧了我,月不再孤清,一丝暖意在空中氤氲开来。我的目光在无边无际的月光下搜寻,曾经的苦楝树,曾经的拐枣树,正当其时的枇杷树,它们秘密传递着这浩荡的温情,不只有人的悲欢离合,还有猪、牛、羊、鸡、鸭、鸟、虫、鱼等的喜怒哀乐,都盛进了那些树木神奇的魔盒中。
我走到东头枇杷树下,一个人缓缓蹲下来。月光如水一般照到楼下东头卧室的窗棂,母亲已仙游多日,床铺已空乏多时,我用目光将所有熟悉的物什抚摸一遍,用往事将所有的虚空填满,再用心掏一掏树洞。流变的时光如一个个长长的慢镜头徐徐打开,恍惚中,我看见树木与人相对而立,风云跌宕中,人与树的命运竟然深度交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