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工艺的文化补偿—以《造纸春秋》汉译为例
2022-02-15李学敏陈国兴齐鲁工业大学
李学敏 陈国兴 齐鲁工业大学
《造纸春秋》(Papermaking:The History and Technique of an Ancient Craft)是美国著名手工纸专家达得·亨特(Dard Hunter)所著的一部世界手工纸工艺技术史,涉及的传统造纸工艺和历史蕴含丰富的文化内涵,需要在翻译时显化出来,而这一过程体现了译者的能动性。现基于文本翻译实践,从译前的理解与信任和译中的文化补偿入手,说明译者在传递手工造纸文化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主体性,传递手工工艺背后的文化内涵,以期让译者在文化交流中的作用能够得到进一步的研究和重视。
在20世纪60年代,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以一种“人本主义”的价值观将语言和文化的特殊性引入翻译理解中,在“理解即翻译”的观点基础上将“引导、转换意义的行动分为四步”。从理解层面描述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意识流动,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比单纯研究两种语言的对等更能揭示翻译的本质内涵,也更能体现出译者在沟通两种语言时所发挥的能动性,从而有效地促进文化传播以笔者的具体翻译实践为例,聚焦翻译四步骤中的“信任”和“补偿”环节说明并呈现译者是如何在种种限制中发现并理解原语文本中隐藏的历史文化要素,并以最合适的方式将其融入译入语文本的。除了译者的语言能力和翻译技巧的运用能力外,译者对自己所译作品的态度也很重要,只有译者对原著饱含兴趣和热情,才能激起其对翻译的渴望,译者必然会站在读者和作者双方的角度考虑,在合理的范围内充分发挥能动性,进而将原作的内在价值传递给目的语读者,起到文化对话和传播的效果。
译者的前理解与信任
解释学过程的第一步是信赖(trust),是对原语文本“严肃性”“意义性”的信念,即“‘相信’原文是有意思的,译者必须加以透彻理解”。信任强调的是译者对原作意义和价值的考量和肯定,而其判定的过程也需要译者“前理解”的参与,也就是译者所拥有的与原作内容相关的背景知识储备,而前期知识的储备情况能帮助译者判断原作的价值,从而激发译者翻译的兴趣和热情。
知识储备与兴趣
译者在某一领域的专业能力和知识积累是其在翻译过程中的强大武器,同时也是能够帮助译者在识别原著是否具有可译和可传播价值上的一种译前潜在行为能力。已有研究表明,知识储备与信心之间存在链式中介效应,专业知识赋予译者一定的自信和热情,从而使其在做出翻译可行的决定之后能够认真严谨地投入翻译工作中。比如,身为“数字劳工”的字幕组工作者,一以贯之地将兴趣与劳动相结合,并且自发无偿地为影视剧提供翻译,产出了很多像《舌尖上的中国》(A Bite of China)影视文化翻译作品。著名汉学家傅汉思(Hans Hermannt Frankel)教授在选译中国诗时也提到:“……选择更多的是出于个人偏好,而其形成出于我试图使之经过翻译仍然明晰易懂和赏心悦目之目的。”还有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亚瑟·韦利(Arthur Waley)、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等著名汉学家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并在信赖原作的基础上选译中国文学作品。
中国传统文化有十分深厚的积淀和历史传承价值,尤其是中国古代科技典籍中所展现出的语言和思想魅力,以及中国悠久的传统手工技术的智慧。笔者在研究中发现,纸张的发明和使用促成了中国传统文学思想文本的多样性发展,文人可以自由且随时随地地以笔墨传达思想情感,固定在纸上的文字作品便于携带也易于保存,因而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自汉代以来文学批评的转向。除此之外,相关的工作经历也是促使兴趣形成的重要因素。在为期一年多的造纸领域翻译工作中,笔者积累了相关专业词汇,也大致了解了造纸的原理和步骤、纸基材料的研发、应用和发展等,深刻体会到了中国传统造纸技术对历史和社会的贡献,以及普及传统造纸技术历史文化的意义。
综上,译者相关领域的知识储备形成了译者的“前理解结构”,从而能够触发译者的信心和兴趣,使其得以对原著进行积极的鉴判,所以达成信任的过程是理解交流的过程,也是翻译的第一步。
原作的意义与价值
《造纸术:一项古代工艺的历史与技术》(Papermaking:The History and Technique of an Ancient Craft)(又译《造纸春秋》)的作者是美国著名手工纸专家达得·亨特(Dard Hunter,1883.11.29—1966.02.20)耗时40多年所著,书作采用手工纸限量印刷。全书共12章,围绕传统造纸、印刷、铸字工艺展开,讲述这些古老工艺的起源、衍生和发展,引证史料涉及考古、宗教、文学、历史等领域,附有317张插图,其中包括很多世界各国稀有的手工书写纸、装饰纸样本、最早的书写材料、中国最早使用的手工造纸模具、手工造纸工艺流程、世界著名纸厂、印刷厂等,内容翔实,体系宏大,材料来源真实可考,为读者展示了一幅千年工艺历史的画卷,让人们在今天能了解到信息承载工具最初的样子及其在世界范围内的改进和发展过程。同时,书中大量关于手工工艺的科技、文化和历史知识能起到很好的科普作用。作者通过史料或收集的样本提出自己的观点,让读者能够全面了解手工造纸工艺的意义和价值。无论是作者还是原著本身,都是值得译者信赖的。手工技术史类文本不仅能为从事自然科学领域研究的读者提供人文知识,还能开拓人文学科研究的科学视野,对科技知识的普及和人文素养的提升都具有重要意义,非常具有翻译价值。
译中的文化补偿
译者在对原著产生信赖后,便开始对原著进行侵入(aggression)、吸收(incorporation)和对译文的补偿(restitution)。首先是侵入,即译者对原语的“破壳”,是一种侵略、榨取性的行为,意味着译者要向原文靠拢,先将原文要表达的东西提取出来,将意义“掳到”自己的认知中。其次是“合并性的(取其整合吞并之意)”,对原文的吸收,是指译者将原语破译后的内容移植到目的语中,斯坦纳称其为“对新晋文本的安置”,也就是通俗意义上的“表达”。虽然从信赖到吸收,译者都是尽力忠实于原文,但不可避免的主观性必然带来“交换的损耗”,所以为达到语言交换的平衡,就有了第四步的补偿,即“把原有的东西归还到原来的地方”。《造纸春秋》是一部手工造纸工艺史,属于科技文化史文本,融合了人文知识与自然科学知识,展现出传统工艺的历史和地域特色。译者选译了本书的二、四、五章,其中涉及的古法造纸工艺背后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内涵,是传统工艺在现代社会的价值所在,然而这却是英语原文和直译所无法传达出来的,所以需要译者充分发挥能动性和创造性,对原文进行文化补偿,把原文缺失或无法展现的文化内涵在译文中体现出来,将其背后的文化意义展现在读者面前。
古法造纸工序的文化补偿
书中描述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传统造纸工艺,大部分都是在中国造纸技术的基础上进行的改良,而各国改良后的造纸术也促进了中国传统造纸工艺的进步。
1.中国造纸工艺
例1:The original Chinese method of beating or macerating the cloth or bark to pulp was by placing the material, with water, in stone mortars and pounding the mass to fibres by means of pestles, or mallets, operated by hand.
译文:中国原始的捣浆或浸浆的方法是,将碎布或树皮放入石臼中,加水后用杵或槌手工舂捣成纤维浆料。
“beating”是造纸专业术语,一般译为“打浆”,但中国古代的打浆工具都是木制的,而且最早使用的打浆工具应该就是古代家中常用的“舂米”农具——杵臼,所以“beating”一词在古法造纸中应译为“舂捣”或“捣浆”。“pounding”为“beating”的同义替换词,根据此段语境,译者选择让两个词在语义上保持一致,将前者译为“捣浆”,后者译为“舂捣”,也避免了用词的重复。“cloth”原义是“布料”,指向中国传统造纸原料,但根据古代文献的记载与对出土纸张的研究,两汉时期的造纸原料应该是废旧的麻绳和破布,因此译者将原文缺失的文化内涵在译文中进行了补偿,译为“碎布”。
例2:...the calligraphy of the archaic Chinese was written upon woven cloth, and as the roll or scroll manuscripts were trimmed to assure uniformity and neatness, small clippings of the cloth fell to the floor as waste.
译文:……古汉语书写在纺织布上,卷稿经过裁剪(又称缣帛)以保证其大小统一、干净整洁,剪下来的小碎布片就掉落在地上成为被丢弃的布料。
原文“the roll or scroll manuscripts were trimmed”只是对中国早期书写材料的一种外观描述,未能体现其背后的文化内涵。中国早期的书写材料有很多种,人们最熟悉的就是竹子和丝织品,而“缣帛”和“简牍”就是中国古代书籍的两种形态。“缣帛价格昂贵,远超出于竹简”,且一经书写便难以修改,所以古代一般用竹简打草稿,缣帛定稿。根据出土的古代文献,经卷典籍均有缣帛的形态,而原文的“scroll”也有“古书、文件”之义,所以译者在保证忠实吸收原文的基础上,为了传播中国文化而进行了文化补偿,在直译的基础上加注说明了这一书写材料在中国古代的名称。
2.日本造纸工艺
例3:The cleansed bark was wetted, laid on a heavy stone, and pound with wooden clubs or mallets.
译文:他们将洗净的树皮浸湿,铺在一块大石头上,用木棒或木槌槌打。
此处描述的是日本传统浸浆打浆的方法,与中国不同,日本造纸工艺是将原料铺在物体上而非放在臼体中,所以此处的“pounding”译为“槌打”而非“舂捣”。
古法造纸工具的文化补偿
随着造纸术的发明,中国早期的手工造纸模具也应运而生,其影响广泛而深远,成为后来各国手工造纸模具的雏形。
例4:The “Wove” Mould
译文:“注浆”型模具(The “Wove” Mould)
原著作者将中国最早的手工造纸模具(据作者考证推测)称为“wove”mould,是因为作者是以模具的内置材料为其命名的。作者在书中描述到这一模具的构造:“a square of coarsely woven cloth held within a four-sided bamboo frame”,由此可知,作者将关注点放在了模具中间的编织物上,以部分代整体将这一模具称为“编织(物)”模具。但显然,用汉语直译过来是不合适的,因为“编织”模具指向的可能是纺织工具,容易引起歧义,也不够专业。因此译者根据文中描述的使用方法给出了译名。原文提到这一模具有两种使用方法,一种是将其浸入浆料中,另一种是把浆料浇在模具上然后进行筛滤。在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同时向造纸领域专家请教,综合各种对等说法之后确定译名为“注浆”型模具,并在其后加注作者用英文所定的名称,从而完成了对原文忠实性和译文文化性的补偿。
例5:The “Laid” Mould
译文:“浸浆”型模具(The “Laid” Mould)
作者认为中国的“laid” mould是继“wove” mould之后出现的,是一种技术上的改进。第一种模具一次只能制作一张纸,如果要大批量制作则需要多个模具。而第二种模具能够实现批量制作,原因是第二种模具的长度更长,而且在模具的布料下方增加了多根竹竿,布料材质坚硬平滑,使得纸张还在湿润时就可以被揭下来放置别处晾干。这一模具的使用方法是将模具浸入浆料中,而作者之所以用“laid”应该是取自该模具在纸上留下的痕迹,也就是水印。显然这一名称也不能直译。因此译者有意识地摆脱原语的既定形式,依旧按照模具的用法为其定译名,试图找出既符合原文形式的简洁又能让读者理解的表达。经过资料查阅和专家建议,结合模具的使用方法,最终确定为“浸浆”型模具(The “Laid” Mould),采用意译加注的方式完成对原文和译文的补偿。
综上,译者从信赖到吸收都遵从科技文本语言简明、传递科学知识、注重可读性的要求,在理解的前三步都向原语靠拢,抓住原文的中心思想,忠实地吸收进目的语中,同时为了弥补从原语到译入语转换的文化损耗,译者充分发挥能动性在译文中进行补偿,体现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的主体性和独立意识,而这一点也是产出高质量译文的重要保障。总而言之,古法造纸属于传统产业,在现代社会已被列入淘汰或需要转型升级的产业名单中。尽管如此,手工造纸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仍值得关注和保留,发掘传统造纸工艺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价值是推动传统产业转型升级的重点和关键。《造纸春秋》一书使得中国传统工艺的文化内涵在异国再次焕发生机,也为如何用世界声音“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了借鉴。译者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故而应该在种种制约的环境下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以开放的世界视野和文化视角架起中国与世界沟通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