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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的乡愁
——《故乡》与乡土文学的文化政治

2022-02-15

关键词:启蒙者闰土乡土

林 秀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鲁迅几乎毫无争议地被视作乡土文学的先驱。鲁迅的短篇小说中有不少篇目写到了故乡,如《社戏》《祝福》《在酒楼上》等。正是这些小说构成了鲁迅原乡情结的多种面相,其中尤以《故乡》的乡愁为重。

《故乡》自问世以来,就一直引起读者和批评家们阅读和研究的强烈兴趣。早在民国时期,凭借着鲁迅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影响,《故乡》被视为新文学的典范之作收入了当时的中学国文教科书。按照日本学者藤井省三先生的考证,“如果我们考虑到当时几乎所有的国语教科书都收录了《故乡》,那么通过教科书阅读《故乡》的读者从1923年至1937年的十五年间累计起来大约超过了一百万。”(1)藤井省三:《鲁迅〈故乡〉阅读史:近代中国的文学空间》,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页。此后,随着政治意识形态的变更,中学语文教科书也几经修改,但《故乡》始终被列入其中。作为教材的《故乡》,几十年来我们对它的讨论更多的时候是无意识地陷入了意识形态的泥淖之中。长久以来,对《故乡》的解读(或者说我们被告知的《故乡》)主要指涉以下几方面:1.《故乡》主要反映了辛亥革命之后,在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下,中国农民日益贫困化,中国农村日益衰败的社会现实。2.《故乡》着重刻画了一个受尽当时社会摧残剥削的劳苦农民闰土的形象,深刻揭露了旧社会对农民从肉体到精神的重重残害,表达了作者改造旧社会、创造新生活的强烈愿望和坚定信念。3.《故乡》表现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我”与闰土之间的厚障壁是两个阶级之间的障碍物。

诸如此类的说法,我们几乎在中学课堂上都听到过。我无意于否定以上的种种解读,虽然上述的说法摆脱不了简单化的嫌疑。但本文接下来要关注的问题不仅是《故乡》所叙述的中国农村的社会现实究竟是怎样的,更是鲁迅笔下中国农村为何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重读《故乡》,我们需要面对这样的问题:小说中的“故乡”和“乡愁”是如何被建构和想象出来,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在关于乡愁的叙事中有着怎样的裂缝与悖论?寻求答案的过程中,我们或许能更深入地理解为什么《故乡》能成为语文教材的必选篇目,它和启蒙意识形态有着怎样的契合。

一、三个故乡: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

乡土题材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早已有之,而“乡土文学”却是现代性的产物。关于“乡土文学”的内涵与外延,学术界至今仍然存在争议。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必须回到催生“乡土文学”的历史语境中才能认清这个概念。乡土,顾名思义,是以土地为基础,与土地相伴生的,因而它与农耕社会有着天然的联系。但是,“只有社会向工业时代迈进时,整个世界和人类的思维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后,在两种文明的冲突中,‘乡土文学’才显示出其意义”(2)丁帆:《作为世界性母题的“乡土小说”》,《南京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乡土文学与现代性精神的互动,始于鲁迅这一代启蒙知识分子。当以民主和科学为核心的现代价值观成为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共同追求时,他们便开始自觉不自觉地以书写来改造“故乡”,颠覆和瓦解“游子归乡”这一传统的文学母题的温情和美好,并且把现代知识分子的价值准则、抱负情操和理想追求注入其中,从而使古典形态的“故乡”实现了现代转型。

在现代性视野的笼罩下,《故乡》创造了三重故乡:过去的故乡、现在的故乡和未来的故乡。

1.过去的故乡。这是关于“黄金时代”的想象。故乡风景优美(靠海,有五色的贝壳,大片的瓜地,各种的鸟雀),人丁兴旺(父亲尚未去世,家道亦未中落,祭祖热闹而隆重),民风淳朴(口渴的人吃瓜地里的西瓜不算偷),乡情浓厚(主仆之间没有阶级划分,少爷可以和雇工的儿子成为朋友),童趣盎然(有瓜地刺猹的少年英雄,有雪天捕鸟的纯真年代)。

2.现在的故乡。在这一层叙事中,鲁迅成功地将中国农村塑造成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荒村”:“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老屋“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3)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01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将劳苦的闰土折磨得“像一个木偶人”。“豆腐西施”杨二嫂变得庸俗不堪。在返乡的知识分子“我”的眼中,现在的故乡几乎一无是处。

3.未来的故乡。又可称为“期待的故乡”或“隐含的故乡”。这个故乡在《故乡》中并没有直接的显现,只是在小说末尾“我”的内心独白中略微提及“我们”的后辈宏儿和水生“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未来的故乡看似尚未出现,但对于启蒙知识分子而言,它应该是经历启蒙洗礼后的现代中国。这个故乡尤为重要,它是一个潜在的坐标轴,是启蒙者遥望的有现代性特质的“异地”。

上述的三层故乡都是想象的故乡。许多人看到了过去和未来的故乡的想象性,却把“现在的故乡”定义为乡土文学的真实反映。其实,“现在的故乡”也是一种想象的乡土中国,是在启蒙诉求下启蒙主义者集体无意识的书写。关于这一点,下文将会具体论及。

如果说“黄金时代”的故乡是乌托邦,沦为“荒村”的故乡是“恶托邦”,那么“异地”则被指认为异托邦。“异托邦”是福柯创造的一个概念。在福柯看来,“乌托邦”是一个在世界上并不真实存在的地方,但“异托邦”是实际存在的,只是对它的理解要借助于想象力。“异地”作为一个“他者”,具有与“荒村”截然不同的异托邦性质,反之亦然。对于一个长时间远离“荒村”身在“异地”的返乡者而言,“黄金时代”作为现代知识分子所寻求的情感补偿,是一种替补式的救赎心理,“荒村”和“异地”则分别成为了“救赎的对象”和“救赎的希望”。三重“故乡”在《故乡》中缝合,又互相拆解,形成了文本内在巨大的叙事张力。在断裂与歧义的想象中,乡愁诞生了。

二、一场乡愁:启蒙时代的爱与恨

乡愁,作为“乡土文学”的核心,是现代性特有的怀乡病。它起源于现代社会“无根”的身份焦虑。现在我们不禁要问:何谓乡愁?乡愁,并非单纯的思乡,并非要复活早已消逝的时光,而是倚仗现在的处境来想象过去与未来,也就是说,乡愁是一种想象的情感。这种想象的情感在《故乡》中被鲁迅发挥得淋漓尽致:对纯真年代的缅怀,对乡俗人情的咀嚼,对故土贫困的忧患,对时之将变的无能为力。这种种悲喜交加苦甜参半的情感的综合体验,就叫做乡愁。这样一场乡愁恰如其分地映照出启蒙时代的爱与恨,因为爱恨纠缠的乡愁实际上取决于“返乡”的启蒙知识分子对故土种种意象的忘却和再发现。

(一)“故乡”的发现

故乡不是自为之物,不是所有的“乡”都叫做“故乡”。“故乡”的中心词在于“故”。“故”,即旧的、消失的、意外的。“故乡”的形成必须以时空的距离为前提。因此,鲁迅在小说的开篇就写道:“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4)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01页。我们从开头句里可以获得两个关键信息:一是“回”,这是对“返乡者”质的规定,“我”追思故土的先决条件是“我”的背井离乡,只有当“我”远离故土,并且无任何可能通过生活其中来理解它的真实存在时,才能强烈地意识到“故乡”;二是“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这是“我”与“故乡”时空疏离程度的具体量化。这两点结合,暗示了返乡者不仅身体远离家园,而且其社会地位与知识/情感结构也会发生巨大的迁移和转变,由此确立了叙述的起点。

“返乡者”是个极富意味的角色意象,它带来了双重视角,因为“返乡者”既是本地人,又是外来者。有了本地人的身份,才有了对地方特色了解的基础,叙述者的叙述才有了可能。但本地人不会有乡愁,正如鲁迅所赞同的,只有在关于人失去熟悉事物的作品中,乡愁才会出现。此时,需要有外来者的视角进行“陌生化”的工作,使乡愁诞生,使叙述成为必要。在双重视角的作用下,这位“返乡者”才能把故乡勾勒得既熟悉又陌生,对原本平常的人、事、物赋予异色,乃至有意地渲染,并涂上浓重的阴影。所以走近故乡时,“我”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色:

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5)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01页。

单就这个画面而言,那是“看”的效果。叙述者仿佛位居高处,赋予一个地方以形态和秩序。事实上,这种居高临下的观照一直都潜伏在《故乡》的整体叙事当中,偶尔会在字里行间不经意地透露出来。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思考的是:一个“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返乡者此刻眼中所见的是故乡的正常情态吗?为什么作者笔下描绘的是“萧索的荒村”?传统文人“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忐忑和敬畏之情哪里去了?针对第一个问题,叙述者自身也怀有疑虑:记忆中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故乡本也如此。”(6)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01页。可见,现在的故乡跟二十年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变化。既然如此,为何返乡时候看到的故乡却是“萧索的”,“没有一些活气”?其实,不是因为“我”不恋乡,也不是因为故乡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真正的原因是:“我”已经走出了过去的时代,不再是当年的“我”了。(7)袁国兴:《乡愁小说的“做旧故乡”和“城里想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第5期。吊诡的是,真正改变的不是故乡,而是“我”。如果“我”还身处“故乡”,自然不能获得批评的视角;只有当“我”走出了故乡,有了不同于传统的现代意识,“故乡”才会成为“荒村”。二十多年来,返乡者“我”的情感、认知与故乡的人情、世事逐渐错位的过程,也是“我”觅得另外的某种与故乡渐行渐远的是非判断标准的过程,说白了那标准就是来源于西方的启蒙主义的现代价值观。在此我们应该明白过来:《故乡》里的叙述者不仅是“返乡”的“我”,而且是“返乡”的启蒙主义知识分子。

于是,一个有意思的“颠倒”就出现了:不是故乡有了不能迁就的弱点,才导致“我”有了质疑和批判的冲动;恰恰相反,正是在质疑和批判的驱动下,“我”才发现了一个不可忍受的“故乡”。启蒙者对故乡的认同危机被启蒙意识形态的现代性装置所开启。为了能够顺理成章地批判故乡,为了让启蒙获得应有的合法性,不论有意无意,启蒙者必须把过去和现在、传统和现代断裂开来,把现在的故乡推远,甚至将其扭曲和变形,由此创造出一个“荒村”的意象。而“荒村”此后则成为一个标签,成为日后人们认识这个特定历史时期中国乡土社会的一个符号,成为根深蒂固不言自明的农村印象。

在现代视野和理性精神的烛照下,“故乡”被再度发现,并被建构成一个“真实”的镜像:贫瘠、落后、愚昧。这样的镜像也是“中国”的隐喻。整个中国近代史,在西方现代文明的强势对照下,贫困的中国整体上成了乡愁的源头——“乡土中国”。

(二)“农民”的发现

和被定义为前现代的、封建的“故乡”一样,“农民”也不是天然之物,不是我们今天所使用的不证自明的概念。只有在西方现代性视野中,农民才凸显出“农民”的形象。我们今天关于农民的想象,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知识分子所讲述的故事。而鲁迅所讲述的众多故事中,关于成年闰土算得上是经典的农民形象之一。表面上看,与闰土相关的叙事占了《故乡》很大的篇幅,但闰土是否“在场”却在启蒙者的叙述中显得颇为可疑。

且不说少年闰土只存在于“我”儿时的记忆中,倘若我们仔细分析成年闰土出场的情节,就可以看出这个叫“闰土”的农民是怎样被启蒙话语征服和改造的。成年闰土的样貌被作者刻画得简洁有力,以至于我们都忽视了这是显现在启蒙者眼中的闰土。灰黄的圆脸、很深的皱纹、红肿的眼睛、又粗又笨的的手、破毡帽、薄棉衣——这样的闰土几乎可以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大部分农民的剪影。成年闰土的境况,作者在小说中清楚地传达给读者了:“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可是这一切并不是闰土自己说出来的,而是母亲与“我”的谈论。“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更是母亲与“我”叹息式的情感评价。这种间接转述在叙事学上就已经带有建构的意味。成年闰土的话语在小说中着墨较多,却又在无形中被启蒙者否定掉了。成年闰土现身的第一句话:“老爷!……”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传统乡土社会中的人来说,“老爷”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称呼了;而在启蒙者看来,“老爷”却是属于与启蒙话语相对立的封建旧话语体系,是“一层可悲的厚障壁”。当母亲让闰土仍与“我”“哥弟称呼”时,闰土又说出了一句令启蒙者颇为失望的话:“这成什么规矩。”闰土的话语体系还固守着启蒙者反感的“规矩”,认为“水生,给老爷磕头”也是规矩。“规矩”实际上是传统乡土社会的伦理范畴。“规则不是法律,是习出来的礼俗。”在中国的乡村,“人与人之间是从熟悉到信任……与西方的现代社会不同,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加思索时的可靠性”(8)费孝通:《乡土中国》,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可见,“规矩”不一定是坏的、错的,只是不合启蒙者的心意罢了。成年闰土与“我”的对话本质上是乡土社会的劳动者与启蒙知识分子的对话。可是,在整轮话语的往来中,说话的几乎都是闰土,“我”出乎意外地保持沉默,“我”的沉默里再次隐隐透出居高临下地审视的姿态。在启蒙者面前,传统乡土社会的话语明显一败涂地了。将这套话语规定为失效的话语,启蒙话语才能获得自身的合法性。

小说中,启蒙话语与传统话语的冲突在白描小市民“杨二嫂”时也出现了。杨二嫂想象“返乡者”发家时说:“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9)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01页。这简直是对传统社会乡绅的想象,令启蒙者深感不齿,于是杨二嫂就成了庸俗不堪的小市民的代表。

“我”对于故乡的感伤很大一部分来源于闰土这个角色。但闰土的“在场”却没有我们原先想象的那么可靠。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重新看待闰土的变化以及变化的形成。从纯真、热情、勇敢的少年到老实、善良、本分的地道农民,应该说闰土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说:“乡村里的人似乎是附着在土上的,一代一代的下去,不太有变动。”(10)费孝通:《乡土中国》,第10页。那么,作为中国农民的典型的闰土又从何而来呢?对以闰土为代表的传统的乡村劳动者进行“愚昧、落后、麻木”的定位,其实是启蒙主义的诉求。在启蒙主义的逻辑中,闰土们的思想精神症候即“国民性”病症,阻碍着他们成为现代的“人”、现代的国民,也阻碍了“衰败与落后”的乡土中国进入现代的民族国家。要想“立国”,“首在立人”(11)鲁迅:《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必须开辟“人荒”、唤醒民众、启发民智。令人颇为无奈的是,启蒙的前提在于发现大批不觉悟的愚弱的“庸众”存在。鲁迅一直很明确自己弃医从文的目的:“揭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其实,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可以的。为了要引起疗救的注意,启蒙者必须要发现/挖掘病苦。闰土必须被塑造成“愚昧、落后、麻木”的“农民”,且“愚昧、落后、麻木”还得被强化为“疾病”,启蒙才能成立,启蒙者才能将怜悯、悲哀之类的乡愁投射到启蒙对象上。在这个意义上,启蒙者与被启蒙者的施受关系才能成立。我们还可以做一个有意思的假设:试想一下,如果《故乡》的叙述者换成是闰土,那么这个关于知识分子返乡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呢?很显然,故事不会是“我”所叙述的那样。这从侧面也反映出“我”站在启蒙的“施者”立场上,对闰土及杨二嫂等“受施”的对象至少缺乏某些方面的了解与理解。不健全的中国“农民”就这样被发现了,悲哀的乡情也就从中被想象出来了。

(三)“少年”的发现

“故乡”“农民”要打上引号以提醒我们这是在某种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形成和使用的概念,“少年”同样需要打引号。

在乡土文学中,时间总是起着关键作用。乡愁的产生机制是回忆。值得我们玩味的是,“回忆”作为一种方法,具有相当丰富的内涵。它努力在时间的线性观念之外,通过重整时序来追回逝去的时间。它遵循“仿真”原则,是一种造梦术。它似乎在以“变魔术”的方式与时间对抗。它修复过去,亦变更现在,在今昔整合中重构过去与现在的意义。在回忆的机制中,乡愁意味着“以今日之非,觉昨日之是”,恰如成年闰土总是被放置在少年闰土的延长线上,却又变成后者的对立面。

如果说背井离乡是乡愁产生的空间图式,那么长大成人则是乡愁产生的时间图式。一个长大成人的思乡者重构往昔、重组时间时,或多或少都会给回忆镀金,以便为乡愁打开一个缺口,让它悠悠地流淌出来。因此,乡愁中的“少年”晕染着迷人的不太真实的光芒: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12)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卷),第502页。

将一个普通的少年置于开阔而又朦胧的画面的中心,使之成为明亮的焦点,很像是浪漫派的风景画,但这不是“我”曾经亲眼见到过的景象,而是少年时代的“我”听了闰土的看瓜故事后在脑子里想象的画面。此外,这还是一幅现在的“我”基于母亲言谈的点拨而浮现的画面。此间的“少年”更接近于幻象(这一层的“幻象”是母亲语言所制造出来的形象)的幻象(这一层的“幻象”是基于母亲讲述之上的“我”的想象)了。回忆所想象的“少年”天真无邪、活泼有趣。然而,正如日本学者中西达治所指出的:回忆所发现的少年闰土,只是从“我”单方面角度描述出来的形象,因而最终也不是“我”心象世界之外的现实人物。当大地主家少爷的玩伴,托人带来贝壳等等,闰土的这些举动并不给人以孩子气十足的印象。(13)尾崎文昭:《“故乡”的二重性及“希望”的二重性(上)——〈故乡〉读后》,《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6期。但是“我”却认为曾有过两个少年之间超越身份差别的无条件的心心相通,这或许是身份偏高者的一厢情愿,又或许是自由、平等、博爱的启蒙主义价值观在作祟罢了。

从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开始,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不断有人过度迷恋青春期。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少年中国论”被实践到高潮,革命几乎就成了一场青春荷尔蒙的大爆炸。在现代性的逻辑中,“现代”本就是一次时间的创世纪革命。这场革命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杀死一个漫长而陈旧的古代,时间才能从此开始,成为一个新生儿。因此,“现代”从诞生之时起就预设了自己不是庸庸碌碌的“中年”,不是老气横秋的“老年”,而是时间恰到好处的“少年”。于是,在受现代文明熏陶的中国知识分子眼中,“现代中国”注定是“少年中国”。

作为希望与美好的象征,“少年”在《故乡》中变成粘合剂,早已成年的思乡者将个人经验和虚构想象粘合在一起,用来阐释过去,最后却积聚成为压在“少年”这个意象上的巨大包袱。这个意象既要承载时光留给个人的创伤,又要背负第三世界民族国家沉重的希望。“我”不仅是要通过对“少年”的想象来回味个人的成长经历,更是在意识到由成人的变革实现理想国无望之后,转而期待少年们终有一天可以找到乌托邦。因此,关于“少年”的想象,既产生了乡愁,又缓解了乡愁。

在启蒙者盛大的愿景下,“少年”难免沦为一个被抽象化的意象,从而更像是一个方法论上的概念。值得分析的是,想象“少年”的方法同时也成了想象“未来乡土中国”的方法:通过“少年”这一主体的重新发现,及其与乡土经验的结合,达成一种更为宏大的“想象的共同体”的建构。借助“少年”这个意象,时间的维度和空间的维度相遇,个人话语和集体话语可以巧妙地置换,个人的自我认同与民族国家的认同有了奇异的交叉。作为人生阶段的一个能指,启蒙想象中的“少年”生活在真空中,与成人隔离开来,不参与成年世界的矛盾纠葛。然而在对“少年”进行本质化、寓言化的书写时,一个常见的修辞形态就出现了:“少年”(或者“儿童”)是启蒙者所展望的“中国”未来的希望。在此类广为人知的比喻中,“少年”演变为一种特殊的空间性形态,且被视为空间变革的主要推动力。这个原本是时间坐标上的个体成长阶段的命名,就转化成了民族国家的伟大构想与寄托。“少年”与“故乡”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理想的“少年”被乡愁呼唤出来,返乡的启蒙者才能趁机梦想自己与故乡的黄金年代。

三、两条道路:反乡,还是返乡?

乡愁是一种精神分裂般的现代性体验。启蒙知识分子的归乡是带着启蒙的意图和愿望回来的。他要在故乡中寻找国民性病症,并与之进行决裂,以期踏上现代之路。他把要否定的东西推给现在的故乡,把肯定的东西移向未来,从中得到拯救的权利和必要的情感支持,这是五四启蒙主义的内在理路。所以,启蒙者的初衷是以“反乡”的方式“返乡”。当然,这当中不乏启蒙主义的重要依据——进化论的身影。“我”信奉“将来胜于现在”的进化论思想,却又觉得现代性话语带来的新希望如朦胧的月亮,如“手制的偶像”。小说的末尾,叙述者略显突兀地直接发表内心独白,说的是希望与虚妄,其实也是启蒙主义的内在困惑。

除了自身的内在困惑,启蒙主义更大的破绽来自对故乡“黄金时代”的想象。当“反乡”的启蒙主题被置于“返乡”的叙事模式中时,我们已经很难分清乡愁背后的动力到底是来自对故乡曾经的“乌托邦”式的美好想象,还是来自对故乡未来的“异托邦”式的憧憬。或许可以说,礼乐相契的乡土社会的美好削弱了启蒙的力量。在“乌托邦”与“异托邦”的双重纠葛中,实则隐藏着启蒙知识分子与故乡之间难解的情结。

有不少的研究者看出《故乡》是“离乡—归乡—再离乡”的情节模式,以为启蒙者最终还是要告别故乡,朝异地奔去。这样的线性解说即便成立,也没有理清启蒙主义实践的复杂性,更没有道出启蒙者的五味杂陈。在三重故乡的幻影中,《故乡》对启蒙诉求的转述和转化显得尤为困难、顾此失彼,导致启蒙和启蒙的悖论不断凸显。进化论陷在回忆的诗学里,二者不断拉扯,互相纠缠,使得启蒙主义呈现出暧昧、游离的面相。小说中乡村礼俗社会的浓墨重彩似乎要颠覆启蒙主义了。当启蒙者置身于“理想的他者(现代中国)”对“曾经的自我(乡土中国)”举行告别礼的时候,其情感认同指向的却是后者。本该义无反顾朝前走的启蒙者在《故乡》里频频回望。他没有描绘“理想他者”的模样,却对“曾经的自我”的一切如数家珍。他将对“朴素之民”的原初力量的信赖与梦想,全都托付于少年闰土,而不是未来闰土。随着作者笔下非现实的、回忆中的乡村世界的展开——“一切皆善皆美,秩序良好,充满温情地运转和流传”(14)逄增玉:《启蒙主义与民族主义的诉求及其悖论——以鲁迅的〈故乡〉为中心》,《文艺研究》2009年第8期。,启蒙主义话语变得不那么坚不可摧了。在“返乡”和“反乡”之间,乡愁开始蔓延。

启蒙主义的困境同样彰显了特定的历史主体即五四一代知识分子内心生活的痛苦的冲突。面对故乡与启蒙、传统与现代短兵相接的紧张关系,五四启蒙者的态度是复合的、双重的、甚至是矛盾的。“反乡”的意图在“返乡”的过程中慢慢变得缺乏自信了。最终,怀揣着启蒙梦想的返乡者不自觉地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们借用“乡愁”的修辞,使“启蒙”呈现为一种具体可感的历史事象;另一方面,在一个普遍分享着启蒙主义话语逻辑的时代,他们却找不到一条令自己满意的现代性道路,或许只有曾经的那个“故乡”才是亲切可感的,才能给予慰藉。

是反乡,还是返乡?这是个问题。对于叙述者“我”和作者鲁迅而言,故乡早已回不去了,生活只能在别处。面对无处安放的乡愁,寻找理想国势在必行。返乡的启蒙主义知识分子和故乡一起,站在乡土社会与现代中国两条道路的交叉点上游移不定,心生忧虑。但无论如何,他们总算启程了,理想国还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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