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国际比较论述厘析
2022-02-15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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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师范大学 思想政治教育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24)
马克思的思想向来具有宽广的国际视野和世界眼光,这一特点在他的早期著作中已经有了较为丰富的体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以下简称《导言》)作为马克思完成“两个转变”的重要文献之一,以如何实现德国解放为核心论题,以德国与法国、英国等“现代各国”间的多重比较为主线,深刻论证了当时德国的政治现实与思想实际,首次提出“革命理论与革命实践相统一”“无产阶级宣告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的解体”等重要论断。深入理析《导言》的国际比较论述,品悟马克思开展国际比较的原则与方法,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将德国现实与法英等国相比较,做出德国“时代错乱”的基本判断
《导言》开宗明义,将批判的矛头从宗教转向德国现实。在马克思看来,对宗教的批判尽管非常重要,但毕竟不是批判的全部,甚至也算不上是批判的根本,而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和“对苦难尘世——宗教是它的神圣光环——的批判的胚芽”(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页。。其原因在于,宗教作为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归根结底是由“颠倒的世界”创造的。宗教只是锁链上“虚幻的花朵”和围绕着人转动的“虚幻的太阳”,人们抛弃宗教后应当去“采摘新鲜的花朵”,“围绕着自身和自己现实的太阳转动”(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页。。因此,像施特劳斯、鲍威尔、费尔巴哈等青年黑格尔派那样仅仅立足于抽象的人的意义上对宗教本身进行批判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进一步联系产生宗教的国家与社会现实进行批判,才有可能彻底根除“作为人民的虚幻幸福的宗教”。基于此,马克思明确指出“对天国的批判变成对尘世的批判,对宗教的批判变成对法的批判,对神学的批判变成对政治的批判”(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页。,将思想的炮火对准德国现实,开启了从宗教批判到政治批判的重大转向。
当马克思把目光投向德国社会现实时发现,当时的德国是一个既应当予以否定又不值得批判的落后“原本”。为了说明德国社会现实的落后问题,马克思将其与当时的现代国家特别是法国和英国进行了深入比较。首先,从政治上看,德国的政治制度远远落后于法国、英国等现代国家。当时的德国仍处在封建制度和普鲁士专制统治之下,尚未建立统一的中央政权,远低于西欧资本主义国家的历史发展水平。当英法两国相继通过工业革命或政治革命走上资本主义道路时,德国仍未摆脱封建旧制度的束缚和压制。法国和英国基本已经完成的事物,在德国却刚刚开始,以至于即便采取“唯一适当的方式”——“否定的方式”,结果依然是“时代错乱”。“即使我否定了1843年的德国制度,但是按照法国的纪年,我也不会处在1789年,更不会是处在当代的焦点。”(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5页。显然,面对如此落后的德国政治状况,即便是采取全面否定的方式,也不足以将其提升到现代各国的正式水准。其次,从经济上看,德国与法英诸国相比,也存在很大差距。马克思以“现代主要问题之一”——“工业以至于整个财富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为例来说明这种差距。“在法国和英国,问题是政治经济学,或社会对财富的统治;在德国,问题却是国民经济学,或私有财产对国民的统治。”“在法国和英国是要消灭已经发展到终极的垄断;在德国却要把垄断发展到终极。”(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页。在马克思看来,德国以保护关税、禁止性关税制度、国民经济学的形式来关注经济问题,这与法国和英国有很大差别。垄断和自由贸易虽然看似不同国家依据自身经济发展状况而采取的两种不同政策,而实际上这种不同并非欧洲各国在社会经济发展特点上的不同,而是在经济发展程度上的不同,其背后映射的是德国和英国、法国正处在不同的历史发展阶段,具有一定的历史性,反映出当时的德国相比其他同时代国家已经大大落伍了。再次,从社会上看,与政治经济状况的落后类似,德国社会也呈现出一幅卑劣愚昧的景象。政府行径卑劣,人民生活艰难困苦,其政治权利、经济权利和社会权利无法得到满足与保障,甚至沦为奢望,完全处于被支配、被奴役的悲惨处境中。“社会无止境地继续分成各色人等,这些心胸狭窄、心地不良、粗鲁平庸之辈处于互相对立的状态,这些人正因为相互采取暧昧的猜疑的态度而被自己的统治者一律——虽然形式有所不同——视为特予恩准的存在物。甚至他们还必须承认和首肯自己被支配、被统治、被占有全是上天的恩准!”(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页。彼时,一潭死水、混沌不堪的德国社会现状与工人运动高涨、罢工斗争频繁的西欧资本主义各国形成了较大反差。
面对德国在政治、经济、社会等现实领域的全方位落后,马克思在《导言》中多次以比喻的手法给予毫不留情的讥笑。他将德国现实的缓慢发展和亦步亦趋称为“德国式的现代问题”,讽刺其总是将他国废弃淘汰的东西拿来奉若至宝,就如同“一个不谙操练的新兵”,“到现在为止只承担着一项任务,那就是补习操练陈旧的历史”(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8页。。他还补充发展了黑格尔“一切历史都会出现两次”的著名论断,进一步指出历史“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70页。,以此来讥讽现代德国制度的“时代错乱”问题。如果说德国旧制度的顽抗发生在过去的年代,即“当旧制度还是有史以来就存在的世界权力,自由反而是个人突然产生的想法的时候”(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页。,它的历史是悲剧性的,旧制度犯的是世界历史性的错误,因为旧制度虽然在当时看似不可动摇,但必然会被历史所埋葬;然而《导言》中的德国却是在19世纪中叶的现代世界中为旧制度极力辩护,这就公然违反了普遍承认的公理,“它向全世界展示旧制度毫不中用;它只是想象自己有自信,并且要求世界也这样想象”(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页。,此时的德国旧制度“不过是真正主角已经死去的那种世界制度的丑角”。面对旧制度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心有不甘,马克思不无玩笑地解释道,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历史进程,“是为了人类能够愉快地同自己的过去诀别”。
那么,人们究竟应当以何种态度来对待这种“低于历史水平”的现存制度呢?马克思对此给出了鲜明的回答:“向德国制度开火!”他认为,德国制度虽然已经落后到不值得对其进行任何批判,但依然是批判的对象,“正像一个低于做人的水平的罪犯,依然是刽子手的对象一样”(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页。。因为这种制度的精神虽然已经被驳倒,但它并没有从现实上被推翻,依然是一种“既应当受到鄙视同时又已经受到鄙视的存在状态”。由此,马克思判定这将是一场“搏斗式的批判”,对手丝毫不值得尊重。在这场斗争中,“批判已经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种手段”。“问题不在于敌人是否高尚,是否旗鼓相当,是否有趣,问题在于给敌人以打击。”(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6页。
值得一提的是,青年马克思对德国现实的批判和讥讽并非表明他不热爱自己的祖国,恰恰相反,他对德国的落后深感忧虑,充满民族耻辱感,颇具“知耻而后勇”的意味。1843年3月,他在荷兰旅行时写给卢格的信中谈道,“我向您保证,连丝毫没有民族自尊心的人也会感受到这种民族耻辱,即使在荷兰也是如此”(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页。。但与卢格对德国发展抱有的悲观态度截然不同,马克思并没有因为德国落后而妄自菲薄,而是主张要正视客观事实,把它当作“反面的启示”,“使我们掩面知耻”。对此,卢格可能会质疑“知耻干不了革命”,但马克思强调,“羞耻是一种内省的愤怒”。“如果整个民族真正感到了羞耻,它就会像一头蜷身缩爪、准备向前扑去的狮子。”(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第5页。旧德国就像一艘“满载愚人的船只”,或许它可以在一段时间里顺风而行,但是它会不可避免地向着命运驶去,“这命运就是我们所面临的革命”。
二、将德国人的思想与其他国家民族相比较,得出“德国是这些国家的理论良心”
尽管德国的现实发展在各个方面都滞后于其他现代国家,但马克思并不认为自己的祖国一无是处。相反,他对德国人的理论思维给予了较高评价,指出德国的哲学是“唯一与正式的当代现实保持在同等水平上[al pari]的德国历史”(1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我们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而不是当代的历史同时代人。”(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他在《导言》中设想,如果德国人同时存在现实落后和思想落伍的双重问题,那么德国人对当代问题的参与程度“顶多也只能像俄国人一样”,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并且他认为,德国人与古代的西徐亚人也有很大不同。西徐亚人是一个游牧民族,尽管他们中出现了诸如阿那卡雪斯那样的希腊哲学家,但那毕竟是偶然和个别的现象。考虑到单个人的发展不会受到国界的限制,因此个人的解放与整个国家的解放之间也不存在必然联系。从历史上看,古西徐亚人并没有因为某一位哲学家的出现而“向希腊文化迈进一步”。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感叹道:“我们德国人幸而不是西徐亚人。”(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德国人的理论思维具有民族性特征,是德国历史发展、文化特质与民族性格的综合反映,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说诸如黑格尔哲学这样的思想体系“只是在德国才有可能产生”的问题。
德国人这种先进的理论思维是从哪里来的?显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德国人头脑中所固有的。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它的产生与德国现实历史的发展以及其他现代各国的发展都有着紧密联系。一方面,德国的哲学是“德国历史在观念上的延续”。马克思在此将“古代各民族是在想象与神话中经历史前”与“德国人是在思想与哲学中经历未来”做类比,说明德国哲学是德国人对其自身未来所做的接续性思考与想象,不能将其与德国的历史和现实割裂开来。另一方面,德国哲学的实践依据和现实基础也源于对其他国家的观察与思考。在某种意义上说,德国哲学所构想的“观念上的制度”已经在法、英等国家直接实现了;德国人对这种制度下的生活也并不陌生,在观察毗邻国家的生活时,他们几乎已经在观念上体验到了这种生活。由于德国人较为发达的理论思维,他们倾向于在政治上思考其他国家做过的事情。“德国是这些国家的理论良心。”(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
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德国人特有的思辨性特征要求人们也必须把德国哲学作为批判的对象。这种批判无论对德国还是对现代各国,都具有重大意义。对于德国人民而言,现实固然暂时落后,即德国在政治、经济与社会发展上远远落后于英国与法国;观念也固然相对“先进”,即德国哲学站到了资本主义现代性的地平线上,但他们的未来“既不能局限于对他们现实的国家和法的制度的直接否定,也不能局限于他们观念上的国家和法的制度的直接实现”(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这些观念在邻近各国已经成为现实,并且已经表现出诸多缺陷,因此也不足以作为像德国这样的后发国家所设定的超越性追求,而是应当作为批判的对象。“在先进国家,是同现代国家制度实际分裂,在甚至不存在这种制度的德国,却首先是同这种制度的哲学反映批判地分裂。”(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在这个意义上,英法两国力求推进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社会关系的现实变革应是德国“哲学批判”的对象。
对于现代各国乃至整个世界而言,德国的法哲学和国家哲学是唯一能够与当代现实保持在同一高度的思想产物,它们在德国哲学家黑格尔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统、最丰富和最终的表述”。但是,关于现代国家的理论本身的“完备”只不过是一种虚构的假象,这恰恰反映出“现代国家本身置现实的人于不顾,或者只凭虚构的方式满足整个的人”(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由此,马克思强调对德国的批判首先要联系德国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这一“副本”,而不是联系德国实际这一“原本”来进行。“当我们不去批判我们现实历史的未完成的著作[œuvres incomplètes],而来批判我们观念历史的遗著[œuvres posthumes]——哲学的时候,我们的批判恰恰接触到了当代所谓的问题之所在[that is the question]的那些问题的中心。”(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页。在英法两国通过现实变革进入现代国家行列时,德国由于不具备政治解放条件暂时无法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然而德国国家哲学和法哲学却达到了相应的理论高度,是当时的现代国家在理念上的最高水平。因此,对所谓“先进”的德国国家哲学和法哲学的批判,实质上就是对“现代国家的机体本身的缺陷”所做的理念性批判与反思,具有世界历史意义。
三、将德国理论与现实相比较,提出“革命理论同革命实践相统一”思想
在马克思看来,仅说明德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还不够,有必要进一步厘清德国理论与现实的内在关系。从表面上看,二者之间存在很大差距,一个是“长板”,一个是“短板”,在各自的发展中展现出极大的不同步性;但它们毕竟都统一地构成于德国这样一个完整的“木桶”之中,不可避免地保有着相互依存的紧密联系,以至于“它的思维的抽象和自大总是同它的现实的片面和低下保持同步”(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马克思指出,在如何认识德国“思维的抽象和自大”与“现实的片面和低下”间关系这一问题上,当时德国的实践政治派和理论政治派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实践政治派一面要求人们必须从“现实的生活胚芽”出发,一面又忘记了人们“现实的生活胚芽”都只是在“脑壳里萌生的”(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页。。他们眼界的狭隘性在于“没有把哲学归入德国的现实范围”,虽然提出了否定哲学的正当要求,然而却只停留于这个要求,并没有彻底实现它。他们以为,“只要背对着哲学,并且扭过头去对哲学嘟囔几句陈腐的气话,对哲学的否定就实现了”(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页。。相反地,理论政治派对德国哲学倍加推崇,对德国现实采取批判的态度,“对自己本身却采取非批判的态度”,只专注于哲学同德国世界的批判性斗争,但他们没有想到,“迄今为止的哲学本身就属于这个世界,而且是这个世界的补充,虽然只是观念的补充”(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0页。。前者否定了哲学的作用,不明白哲学就是其所要批判现实中的一部分;后者肯定了哲学的作用,却忽略了其所坚守的哲学就是现实中的一环。这两个派别都没有认识到,思想也是一种现实,德国哲学本身就是德国现实在观念上的历史性延续。从思想与现实的内在关系来看,德国“思维的抽象和自大”与“现实的片面和低下”不是割裂的,而是联系和同步的,“思维的抽象和自大”发源于且反映着“现实的片面和低下”。
进一步讲,德国思想与现实的同步性还体现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之中。以德国的国家制度和国家学说为例,德国的国家制度既是旧制度的完成与残留,也以“肉中刺”的形式继续存在于现代国家机体内,难以彻底剜除。德国的国家学说兼具为德国旧制度和为现代国家制度进行意识形态辩护的政治功能,但其蕴含的社会变革因素决定着它为旧制度所做的辩护是有所保留的,为资产阶级占统治地位的现代国家进行辩护才是其主要任务。因此,德国国家学说的缺陷就是现代国家自身的缺陷。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无论是德国的落后现状还是其自诩先进的国家哲学和法哲学,都不可避免地向全世界表明资本主义的制度缺陷和自我否定。
德国“思维的抽象和自大”与“现实的片面和低下”的结合也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后果。一方面是精神上的极度痛苦和“未老先衰”。由于仅以抽象的思维活动伴随现代各国的发展而没有参与这种发展的实际斗争,导致德国只是“分担了这一发展的痛苦,而没有分享这一发展的欢乐和局部的满足”(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3页。。德国就像“染上基督教病症而日渐衰弱的偶像崇拜者”(2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3页。,有朝一日“会在还没有处于欧洲解放的水平以前就处于欧洲瓦解的水平”(2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3页。。另一方面是在制度上形成了一种“特殊领域的当代政治的缺陷”。这种特殊的缺陷集“现代政治领域(它的长处我们不具备)的文明缺陷”和“旧制度(这种制度我们完整地保存着)的野蛮缺陷”于一身,问题复杂,弊病丛生,将政治制度的“折中主义”推向了“迄今没有料到的高度”。总之,德国落后的政治实践并没有因为其相对发达的理论思维而有所补偿,相反,二者的结合给人民带来了更加沉重的负担和更加深重的苦难。
马克思认为,彻底的德国革命同时需要彻底的理论和彻底的现实,二者必须相互趋近,才能产生彻底需要的革命。对于理论而言,所谓彻底就是能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3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进而掌握群众,变成摧毁旧制度、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虽然当时德国的理论,特别是以青年黑格尔派为代表的思想存在着过于思辨、脱离现实等诸多问题,具有很大的不彻底性,但这只是局部、暂时的现象,并非德国理论自身无法克服的痼疾。在马克思看来,从历史上看,德国理论有其彻底性,亦即有很强的实践能力。一个重要的明证就在于,“德国理论是从坚决积极废除宗教出发的”(3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在当时的德国,宗教既是一种精神寄托,也是一种现实存在。它是德国现实世界的“总理论”与“借以求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因此“反宗教的斗争间接地就是反对以宗教为精神抚慰的那个世界的斗争”(3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页。。德国对宗教的批判最终必然归结为这样的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德国理论也可以此为进路,从“批判的武器”变为“武器的批判”,转化为摧毁旧世界的强大物质力量。与此同时,现实本身也应当力求趋向思想。即便理论力求成为现实,理论需要也并不能直接成为实践需要。彻底的革命需要理论与实践的“双向奔赴”。在常人眼中,德国落后的社会现实看起来并不具备革命所应有的前提和基础。但马克思认为,德国现实的极度落后中恰恰蕴藏着彻底的革命因素和实践力量,因而必将产生一种强大的、趋向于思想的现实需要,促使革命理论与革命实践相统一,进而引发德国的社会变革。
四、将德国的阶级力量和民族特点与法国相比较,阐明德国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和主体力量
青年马克思一向对法国人民的革命斗争赞赏有加。根据相关史料记载,马克思在写作完成《导言》后到巴黎定居,系统研究了法国革命史、英法两国的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理论,从法国人民的革命精神及其理论中获得巨大鼓舞与启发。
经过对德法两国斗争形势、阶级状况等方面的深入比较,马克思认为,德国革命不可能重走法国革命的道路,而是应当根据本国特点寻找自身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和主体力量。其中的一个关键原因在于,法国资产阶级和德国资产阶级有着很大的不同。从根本上讲,资产阶级革命属于“局部的纯政治的革命”。这种革命的基础是,“一定的阶级从自己的特殊地位出发,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4页。。这种革命的要求是,社会中的某一个阶级能够坚定地站出来,扮演“社会的总代表”角色,夺取社会解放者的地位,成为“社会的头脑”和“社会的心脏”,与整个社会“亲如兄弟”、混为一体,“在自身和群众中激起瞬间的狂热”,代表和带领全社会向与他们共同对立的敌人开火。在马克思看来,法国具备这样的革命条件,革命时的法国社会形成了公开对立的奴役者等级和解放者等级。相反,德国的资产阶级遵循的是“有节制的利己主义”,他们胆小懦弱,狭隘平庸,在革命面前束手束脚,虽有挑战保守势力的意愿,但缺乏“和人民魂魄相同的”开阔胸怀,缺乏“鼓舞物质力量去实行政治暴力的天赋”,缺乏“革命的大无畏精神”(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页。,以至于总是不能抓住扮演社会革命者角色的历史机遇,往往与其失之交臂,“未等庆祝胜利,就遭到了失败”(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5—16页。。马克思通过法德比较进一步总结道,“在法国,一个人只要有一点地位,就足以使他希望成为一切。在德国,一个人如果不想放弃一切,就必须没有任何地位。在法国,部分解放是普遍解放的基础。在德国,普遍解放是任何部分解放的必要条件[conditio sine qua non]。在法国,全部自由必须由逐步解放的现实性产生;而在德国,却必须由这种逐步解放的不可能性产生”(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页。。
多年以后,恩格斯晚年在其著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也对法德哲学革命做了类似的对比,得出了与青年马克思相同的结论。恩格斯指出,18世纪的法国和19世纪的德国都经历了一场深刻的哲学革命,两场哲学革命也都成为当时本国“政治变革的前导”,但它们看起来却有很大不同:法国哲学革命与官方和教会的斗争是公开的、激烈的,他们高举无神论和唯物主义的鲜明旗帜,相关著作在本国被禁,不得不在国外发行,哲学家们因此也遭受到严重迫害,例如伏尔泰曾两次被监禁在巴士底狱中,著作被烧,数次流亡国外,死后遗骨不能在祖国安葬;相较而言,德国哲学革命的战斗性则是潜在和隐晦的,隐藏在他们“迂腐晦涩的言词”和“笨拙枯燥的语句”后面,被包装成“替专制制度、警察国家、专断司法、书报检查制度祝福”的表达,德国哲学家们的著作成为当时公认的教科书,黑格尔的哲学体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推崇为“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一度引起“近视的政府的感激和同样近视的自由派的愤怒”(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2页。。法德两国哲学革命,一个是惊涛骇浪,一个是暗流涌动,它们在表现形式上的巨大差别,也体现出两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面对革命的不同立场与态度。恩格斯的观点进一步印证了马克思关于当时德国资产阶级因其软弱性特征而无法承担起德国革命历史使命的重要论断。
如果德国解放不能沿用法国革命的现成道路,那么它的“实际可能性”在哪里?谁来代替资产阶级成为推动政治变革的领导阶级和主体力量?《导言》在这里给出了明确的答案:人们应当从无产阶级这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中寻找德国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出路。德国现实的极度落后和人民遭受的多重压迫在客观上看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它造成了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使其无法领导德国革命,这样也就使“局部的纯政治的革命”“毫不触犯大厦支柱的革命”成了乌托邦式的梦想,“彻底的德国不从根本上进行革命,就不可能完成革命”(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页。;但与此同时,它也造成了这样一种情势——“如果不摧毁当代政治的普遍障碍,就不可能摧毁德国特有的障碍”(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4页。,形成了一个“由于自己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的领域”,即无产阶级这个特殊等级,“它表明人的完全丧失,并因而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7页。,使德国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成为可能。德国无产阶级的苦难及其兴起,才是德国解放的真正出路和其“后发优势”的关键所在。在这个意义上,《导言》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第一次对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做出了学理澄明,意义十分重大。列宁对这一伟大发现给予高度评价。他在悼念恩格斯的文章中这样写道:“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无产阶级的不断增长上。无产者人数愈多,他们这一革命阶级的力量也就愈大,社会主义的实现也就愈是接近,愈有可能。马克思和恩格斯对工人阶级的功绩,可以这样简单地来表达:他们教会了工人阶级自我认识和自我意识,用科学代替了幻想。”(42)《列宁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页。追根溯源,青年马克思之所以能够做出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科学论断,离不开他对西欧各国政治经济现实的准确把握和系统比较。
综上,马克思在《导言》中以宏阔的国际视野观照德国自身的现实发展,将德国问题置于宏大的时代背景和世界格局中加以认识;通过两国或多国的深入对比,科学分析德国问题的特殊形式、生成根源与解决进路;在国际比较中注重透过现象看本质,从中把握社会发展的基本特征、一般条件和演进规律,强调运用科学的理论引领实践变革,具有很强的现实指导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