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梦”的四重解读
2022-02-15涂小芳
涂小芳
(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人文传媒学院,江苏泰州 225300)
《牡丹亭》是汤显祖最得意之作,而《惊梦》这折戏更是《牡丹亭》中最为出彩的重头戏。首先,《惊梦》中有浪漫、离奇的超现实故事情节;其次,《惊梦》是刻画、展现杜丽娘人物性格和心理发展最丰富、细腻、最关键的一出戏;再次,这出戏有惊世骇俗的两性结合,美轮美奂的幽会场景,浪漫感伤的艺术情调。毫无疑问,“梦”成为深度理解和把握《惊梦》乃至整个《牡丹亭》最关键的一环。以下将深入戏剧文本从梦的缘起、梦的内容、梦的呈现、梦的结果四个层面重新解读《牡丹亭》中的“梦”。
一、梦的缘起:被压抑的生命欲望向内寻求释放的愿望达成之梦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认为,梦不是荒谬无稽的,“它完全是充满意义的心理现象。它应该是一种人在清醒状态下精神活动的延续;它也是一种愿望的达成,来源于高度纷繁复杂的精神活动”,同时,他认为做梦的主要动力源于“压抑”,他强调,“梦本身就是这种受压抑材料的表现之一。……在清醒时刻心理被压抑的材料无法表达出来,并无法被内部的知觉感受到,而晚间由于妥协提供了方法和路径,被压抑的材料找到进入意识的方法和路途,就达到了意识口”。由此,可以说杜丽娘梦的产生是其生命内在的本能欲求和情感渴望受到冷酷的现实环境和虚伪的封建礼教压抑后向内深转寻求生命原欲和热力释放的必然结果。她的春梦即可看作是女性青春的生命欲望被禁锢压抑后渴望自由释放的愿望的达成。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杜丽娘所思所想的又是什么呢?以下将从戏剧文本内容层面对杜丽娘的个体生命状态和情感变化过程进行必要的梳理和分析。
(一)“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③——对沉闷、乏味生活的不满
杜丽娘作为一个16岁的少女,正值青春曼妙年华,虽懵懵懂懂但在沉闷、乏味的日常生活体验中已初步产生了对闺房生活、对自己个体生命状态的一种真实的情感反应,那便是:“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作为南安太守的女儿,享有锦衣玉食的生活,虽不需要像一般普通平民家的女子那样饱尝生活的艰辛与劳作的辛苦,但纵然生在富贵之家,作为一个少女,她仍旧逃脱不了无所不在的封建礼教的桎梏:太守夫妇对女儿要求甚严,要求女儿一言一行都要合乎礼法;私塾先生教她《诗经•关雎》乃歌咏后妃之德,告诉她《诗》三百一言以蔽之就是“无邪”二字。所有的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只为了一个目的:务必要把杜丽娘培养成封建社会女性的典范和道德的楷模。
然而,杜丽娘青春的生命自有其与生俱来的对自由、对活力的天然向往,这种向往是每一个健康的青春的身体本能的、不可压抑的一种生命热力。杜丽娘小姐无端的烦闷表明个体生命自由生长的内在需求与压抑窒息的外在环境之间的矛盾对抗已初显端倪。同时也可以发现杜丽娘是一个对自己的生命状态有自觉体察,有主动质疑的少女,是一个敏感、爱思考、有追求的少女。之所以“无端”,说明此时的杜丽娘只是隐约感受到了生活的沉闷,生命的不自由状态,至于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和欲求,游园前的杜丽娘还没有特别清醒的认知。
(二)“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④——个体生命意识开始觉醒
直至游园,当青春的生命忘我地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在生机勃勃、姹紫嫣红的春色感召下,杜丽娘强烈地感受到了自由的美好,青春的美好,生命肆意绽放的美好,她的个体生命意识开始觉醒。杜丽娘从后花园的春景和花草中感受到了青春的美好与生命的易逝,在心中升腾起无限的惆怅与伤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纵使如花美眷也经不起似水的流年和生命的无着落,美好的生命还来不及绽放春天就悄然离去了。眼前这无拘无束、自由绽放的生命竟与活在深闺中的“锦屏人”毫无关系!杜丽娘的生命会迎来属于她的春天吗?何时才能迎来生命的春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正是杜丽娘生命意识觉醒后渴望摆脱种种束缚,渴望抓住生命的春天自由绽放的愿望表达,以及自知这种渴望在现实中无法获得满足而产生的无限惆怅、自怜又不甘的情绪表达。
(三)“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⑥——生命原欲的内在冲动与封建礼教之间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是,在游园带来的短暂欢欣之后,杜丽娘感到“春情难遣”“怀人幽怨”。青春的美好与易逝,对自由的强烈渴望与现实的冰冷压抑,个体生命热力渴望释放的内在冲动与严苛的封建礼教之间形成了激烈的碰撞。这种激烈的矛盾冲突最后推动了个体生命向内转深去梦中寻求虚幻的情感寄托和欲望的释放。
因此,也可以说,这个梦就像一个双面镜,一面向内映照出了杜丽娘娴静外表下火热的生命原欲和情感渴望;另一面向外映照出现实环境的冷酷和封建礼教的虚伪。正是在明代社会程朱理学思想禁锢森严的环境下,杜丽娘内在的生命原欲与热力向外找不到任何可能的释放和发泄途径,这也是封建社会女性共同的悲哀。由此,她只能向内深转通过梦境寻求压抑的生命欲望和情感的释放与宣泄。
二、梦的内容:惊世骇俗的少女春梦或性梦
游园后,细腻、敏感的杜丽娘带着难遣的春情和幽怨进入了梦乡。此时,《牡丹亭•惊梦》这折戏开始向观众拉开了最惊世骇俗、最浪漫唯美、最庄严神圣的一幕。对梦境的描写也是《牡丹亭》中最华彩的篇章,集中体现了汤显祖以“情”抗“理”的创作思想。
1.梦境呈现了男欢女爱的自由结合,展现了青春生命的自由与狂欢
梦中,杜丽娘再次来到后花园,遇到了一个名叫柳梦梅的男子。男子声称一直在苦苦寻找杜丽娘这如花美眷,十分欣赏杜丽娘的诗书才华,并请求杜丽娘作诗赏柳;之后又对杜丽娘千般爱惜、万般温存,二人两情和合,享受了甜蜜的云雨之欢。在梦中,杜丽娘是大胆无畏的,对柳梦梅的仰慕、温存和呵护来者不拒,甚至做出了积极、热烈的情感回应。在梦中,杜丽娘体会到了生命原欲尽情释放的肆意欢畅,体验到了青春生命自由与狂欢的美好,享受到了刻骨铭心的情爱体验。透过此梦,我们感受到了杜丽娘这个青春少女生命的真诚、热烈与美好。
2.女性是梦的发动者和主体,男性成为女性情欲的满足对象和客体
杜丽娘是梦的主动发起者,柳梦梅的出现是经由杜丽娘而来。梦中男性对女性的主动欣赏、主动搭讪、主动追求与爱抚,都是为满足女性主体的生命欲望而服务的。男性成为女性生命热力释放的对象,是女性生命能量宣泄的承载者。
可见,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女性春梦或性梦。学者杨旸认为,“柳是代表男性器官的,……而杜丽娘梦见柳就是梦见男性器官的象征”。我们认为这场梦的惊世骇俗不仅在于正面呈现了男欢女爱的场景,更在于梦中的女性是如此大胆、热烈、主动地释放着潜藏在青春身体里的热力和欲望,她甚至是梦的主动发起者。在明代的封建卫道士们和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家们看来,这是多么地“淫鄙无耻”!因此,这场惊世骇俗的少女春梦一方面高度赞美了青春的美好,两性自由结合的美好,正面肯定了女性的自然情欲;另一方面则无情地撕毁了封建礼教当中最虚伪的面纱——禁欲主义,集中体现了汤显祖以“情”抗“理”的思想。
图1 《惊梦》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会图片来自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
三、梦的呈现:浪漫唯美与庄严神圣交织的仪式之梦
《牡丹亭》的梦在内容上可谓惊世骇俗,在梦的呈现形式上则充满了如梦如幻的浪漫感、庄严神圣的仪式感和与自然融合、同构的力量感。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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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梦境的营造采用浪漫主义的超现实手法
梦本身的幻美、浪漫为两性的自由结合营造了和谐、欢畅的迷人之境。无论是文本还是戏曲舞台都为读者或观众创设了一个虚幻的时空,任由他们打开想象之门进入到这个虚幻的时空,感受个体生命摆脱一切束缚,热烈绽放的自由与美好。梦境的虚幻、浪漫与现实的沉闷、乏味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也只有在这个虚幻的梦境中杜丽娘才能尽情释放自己青春的热力,体验到生命的欢畅与刻骨的情爱。
2.花神的全程参与使梦境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首先,杜丽娘作为梦的发起者,是在南安太守府后花园花神的指引下入梦;其次,据《惊梦》中【山桃红】唱词写道:“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可见,花神对二人幽会的后花园不仅用五彩缤纷的鲜花来装点,还极尽心力保护这对年轻人的幽会现场,使他们的欢会充满甜蜜与温馨;最后,待二人情得意满之后,花神以一片落花惊醒香魂,便飘然而去。
花神用鲜花装点后花园,对梦的全程参与为男欢女爱注入了庄严、神圣的因子,使得男女两性的幽会带有强烈的仪式感。从戏剧创作的角度看,这种情节安排蕴含了汤显祖对男女两性自由结合的高度肯定和赞美,尤其是对女性情欲的正面肯定和赞美。
3.姹紫嫣红、生机勃勃的后花园成为性梦的重要场所
人本是自然的一部分,汤显祖把梦中欢会的男女安置于充满生命活力的后花园,使人又回归到了灵性的自然中,只有在大自然中人的生命存在才会呈现出舒展、自然、最本真的状态。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美轮美奂的后花园尽情迸发出生命最本真的激情与热力,这种欲望的力量是天然人性的力量,是来自大自然性灵的力量。因此,在两性的结合中人与自然融合、同构在了一起,性梦呈现出生命激情的力与美。肯定了个体生命自然原欲的天然性、合理性和正当性,寄托了汤显祖以“情”抗“理”思想。春天的后花园不仅刺激了杜丽娘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更是激发个体生命激情与热力在梦中喷薄而出的一种本源力量。
图2 《惊梦》花神出场(图片来自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截图)
四、梦的结果:感伤凄美的幻灭之梦
既是梦,终究有醒来的时候。对杜丽娘小姐而言,醒来就意味着要重新面对沉闷、乏味的现实生活和让人窒息的反人性的封建礼法。梦中青春生命的激情释放得越彻底,体验到的情爱越美好,对现实的失望就越强烈,与现实的矛盾就会越激烈。现实的“冷”与“伪”如何抵得过梦中的“真”与“热”!在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下,在痛苦的心灵撕扯和煎熬下,杜丽娘又“痴痴傻傻”去后花园寻梦。寻梦既是对梦中生命的自由欢畅和两情相合情爱的留恋与不舍,也是对冷酷社会现实的反感与放弃。然而,再美好的春梦终是虚幻,杜丽娘寻梦的行为注定没有结果。
一方面,梦的幻灭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自然而然引出了《寻梦》这折戏,使整个戏曲情节发展流畅自然;另一方面,梦的幻灭推动了杜丽娘性格的不断深化发展和精神世界的丰富呈现,使杜丽娘这一至情至性的女性形象更加光彩照人和感人肺腑。
综上,对《牡丹亭》“梦”的深度理解不仅是体悟杜丽娘微妙心灵世界,把握这一“至情至性”人物形象的关键;是理解戏曲剧情不断向高潮发展的关键;更是感受戏曲浪漫华美艺术魅力和把握汤显祖以“情”抗“理”创作思想的关键。因此,从梦的缘起、梦的内容、梦的呈现、梦的结果四个层面重新解读《牡丹亭》中的“梦”是尝试带着读者真正进入并感受这一经典作品的一次积极探索。
注释:
①[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贾开吉译.梦的解析[M].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26.
②[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贾开吉译.梦的解析[M].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343.
③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3.
④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3-54.
⑤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3.
⑥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4.
⑦杨旸.奇到极处的情感秘密——《牡丹亭》的精神分析[J].戏剧文学,2016(12):79.
⑧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5.
⑨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