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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记忆

2022-02-15戈悟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榕树

戈悟觉

“刚起床。今天星期日,多躺了半小时。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

董文没有听出是杜方之,解释一下,抱歉的意思。方之却不是滋味:他还有星期日!自己早就一星期7 个星期日了。这位同龄的老朋友还活在人生里。

春眠不是不觉晓,春天晓来早。清晨鸟叫声让他蓦然一惊,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个春天。

鸟叫就是好天气。方之要和董文一起去公园。

让董文推着轮椅,这才是世纪朋友!

“昨夜做梦,公园门口那棵大榕树问我:‘怎么好久不见你和你的朋友了。’”

他编的,编得不像。

“等着,半小时到。还住老地方?”

“老地方,老邻居,老朋友,老狗。老人老四样。”

董文信奉慢生活。知识分子最忌讳被人骂落后,从前,方之笑他太右,落后分子;当今,又笑他太左,依旧是落后分子。董文我行我素,不过,自嘲总算先进了一回:慢生活,半小时主义。一日三餐,每餐半小时,法国人的主张;“530”方案,一星期身体锻炼5 次,每次30 分钟,美国人的主张;睡前看闲书半小时,英国前首相撒切尔夫人的主张;当代中国人津津有味的半小时午睡……方之说他是拿来主义,把全世界都拿来了,成精了。

董文到方之家,他已在大门口晒太阳等着。身旁放着蓝色轮椅。杜方之的老屋独门独院,白墙黑瓦,墙根长绿苔,这样式的房子在城市很难见到了。妻子柳烟去世后方之搬过家,一套3 室2 厅的新公寓,一年前右半身瘫痪坐轮椅,又搬回来了。公寓出租,他说刚好顶保姆费。他搬回老屋董文没来过。董文闻到一股潮湿的衰气,是阳光让方之身上的老人味蒸发出来的?也许从院内溢出。

“回家吃午饭,喝酒。你烧几个菜。”他冲院里说。

董文没有说留下吃饭。

“吃什么?”院子里有女声。

“大作家光临。大作家年轻时很风流的。你把本地鸡炖了。”方之情绪很好。他对董文说:“保姆勤快,卫生还好。保姆不能太年轻,旁人会有闲话。”

“这么大年纪了。”董文本来要说人都残疾了。

他经常换保姆。董文从门内看见保姆了,40 岁的模样。“萌萌多大了?”董文推着轮椅问道。萌萌是他女儿,有那么几年,方之想把女儿许给董文的儿子,但董文消极。

“年过半百了,在美国不回来,时不时要我换美元汇给她。我想起她,总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她初中毕业时,我给她买了辆飞鸽自行车,她学车我扶着。电话里我说给她,她不爱听,我能感觉到。”

“你说多了,我也不爱听。听烦了。”

“要钱,她怎么不烦?‘爸,你一个人反正花不了,早晚还不就是我的?’她就是这么说!养儿养女,就是这么回事。死了发个唁电,或者回来哭几声,清理清理财物,好东西全拿走。我把这个老宅留给她。活该!做父母的都是活该。”

董文不插话。方之不是在征求意见。

“你是写小说的,小说就是编写另一种人生。你出书,我有什么?活这么大年纪,留下什么了?”

公园不远。公园大门口是一棵大榕树。公园是新建的,取名“大榕树公园”。园内没有大榕树,唯一的一棵在园外。有点错位。小时候他俩经常在树下玩,在树根上爬,后来,坐在树根上看书,复习功课。

那时候,大榕树就很老很粗很高大,现在也是很老很粗很高大,看上去没有两样。小时候见过的场景都会随着年龄和眼光变小变窄变矮,这棵榕树的生长与他俩的年龄、眼光同步。

只是有一天他们不在了,榕树还在。两人这时都这样想。

董文天天路过大榕树。“平生一蓑风雨,老树最是莫逆交。”他写这样诗句。欢乐时走过,痛苦时走过。柳烟成了方之的妻子,他曾在树枝中寻寻觅觅,找一个上吊的枝丫。“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忽然想起这句俗话。人生是棵树,长满许许多多可能。成长,便是像树一般经历春夏秋冬。他终于明白了。

快要告别人间的方之,他不知道大榕树的枝枝杈杈对董文意味着什么,大榕树下的小路对董文意味着什么。

“去树荫下面。春天阳光紫外线强,让皮肤细胞里的活性氧增多,皮肤老化得快。”

董文笑笑。方之和他的脸上早就搁挤不下更多的皱纹老年斑了。方之改不了发号施令,越老越喜欢。坐轮椅享受发号施令有合理性了。

“算了,进公园。左边有个茶室,当初是关帝庙。”

方之自個儿笑了,“是你本家。你该记得的。”

董文没有想过。马上记起来了。

毕加索说,我用一生的努力,只是想回到童年。

董文路过大榕树和关帝庙时也应该这么想的,毕加索的话是回到单纯、天真的年代。世事纷乱,董文操心和应对的事太多,回不去。

不过,这里的童年实实在在。他和方之上小学四年级,10 岁,迷《三国演义》。他和“刘备”——杜方之,还有位“张飞”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三人同喝一碗香灰水。“张飞”小学毕业到上海读书,两人都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他俩也想不起结义后有什么壮举。便是童年。

童年玩伴多半是近邻,一起上学一起下学。他俩小学、初中、高中一个学校。上小学,方之家有钱,开油坊,后来父亲吃喝嫖赌败了家。董文父母则省吃俭用,买地置户成了地主。上高小,方之的学费董文家交的。上中学,翻了个,方之家评上城市贫民,很神气,董文家败了。他俩都爱看小说,方之买的书多,四大本《静静的顿河》都敢买,他父亲说看完了别丢,纸张可以包肉(他家开肉铺)。董文只能买薄本的,如苏联电影剧本《乡村女教师》。两人一起看,不分彼此,不计厚薄。高中毕业,两人一文一武各自飞。董文大学中文系毕业到报社,方之军校毕业去野战军炮兵部队。

董文默默地推着轮椅。“你去买两瓶矿泉水。”回忆放慢了步子。

“不是去茶馆吗?”

“我们只要个座位。他们的茶叶贵得离谱。”

“你要知道,给你推车的是中产阶级。我请你。”

“我经常来这里,都是自带矿泉水。当年审批建茶馆我说了话的。”

董文没有买矿泉水。茶水费他付。

他俩大学毕业后的再次相聚,是10 年后,在报社大门口。“文革”时,董文是报社“文革”中第一个被揪出的“文艺黑线小爬虫”。他无权无势,连党员都不是,敏感的报人很快觉得偏离揪“党内一小撮走资派”大方向了,把他撂在大江东去的岸边了,坐在江岸上观潮倒是赏心乐事,他依旧每天写日记,作“ 日知录”。当初带头造他反的是他前妻,贴大字报,糊高帽子,把他唯一的一件西装,1962 年参加知识分子群英会时做的,拦腰剪断。离婚,一对3 岁的龙凤胞胎各分一个,董文带儿子。

杜方之是进驻报社的军宣队队长,一把手,党报在部队宣传干事眼中是一方神圣,他的见报量是提干提级的主要考核。他选择来报社,一是好奇,二是快感,他知道董文在报社,在权衡中没有过多分量,大学毕业后没有多来往了,知道他被批斗过,现在已是“死猫”,不再注目。

不过,两人在报社大门口相遇,杜方之还是感到尴尬。“老同学,是有点老了。”他来报社一星期了,没有找过董文。他用轻松的口吻化解。

“未曾老练,怎么就老了!”董文打趣道。

“欢迎吗?”

“军民鱼水情嘛。鱼靠水,但水会把鱼煮了。”

“猫才吃鱼。我听说有人叫你‘死猫’,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怪话就是多。我没有找你,不是怕怪话,纸老虎都不怕还怕死猫?实在是忙,千头万绪。有空来我办公室坐坐。”

董文佩服方之老练。

此刻,在原先关帝庙的小茶馆里,方之提起四十多年前的事。

“我最不应该说‘有空’两个字,我们不是有空才相聚的朋友……”方之说得诚恳。

“其实,天天有空。生命中的10 年空窗期。”

“我在享受,享受权力。每天站在办公室的窗口,看从前让我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的记者编辑大人匍匐在我眼底。我在部队当宣传股长只能支配一个小通信员,让他跑个腿打个电话喊个人。现在不同了,我有权了。我的窗口正对着报社大门,那些进进出出的都得听我的。我叫谁谁谁来我办公室,不出几分钟,梯上便响起慌慌張张的脚步声。我问一句,‘斗私批修’怎么样了?他一汇报没完没了,头上冒汗。我其实没听,谁爱听这些假话废话!最后我打断他:‘很好,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话要牢记心中。去吧!’他回去逢人便说我有水平又平易近人。我这两句话叫水平?他还是总编辑,到延安参加革命的大学生,在部队是师级,我是营级。中国知识分子就是被吓破胆了,骨头酥了。……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方之好多年没有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你希望我向你汇报吗?”

杜方之已经讲得累了。有点激动,因此更累,声音嘶哑,不停地一口一口喝水。

方之闭目养神了。

上午的茶馆客人不多,空着一半多的桌子。有一张大桌子喝茶像喝酒,吵吵闹闹,七八个人,挨着他俩的靠窗位置。不过,听不清这些人在说什么。

董文仔细端详眼前歪着脑袋、微微张嘴的世纪朋友。他突然觉得这个人一点也不像杜方之,越看越陌生,或者是有点像杜方之的某个人。不可思议,岁月会这样改变和塑造一个人。他是桃园三结义为首的“刘备”,50 年前的军宣队队长;他也是一尊记忆的化身,今生今世,现在凝固在无声里。他将不久于世了,医生拿着片子对他说的,肺癌晚期,活不过3 个月。

他的记忆将要化作一缕青烟。说出来是保留——保留给谁?为什么要保留?不就是两个人和柳烟吗?

写在时间里的三个名字。在大千世界里只不过是一粒尘埃,骨灰里的尘埃。

如果他是睡着了,不希望他马上醒来;如果只是休息,多休息一会儿吧。董文安静地享受此刻。

“这辈子我不能原谅自己的,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没有为你做什么。”方之说话了。好像他刚才一直在琢磨着这句话,声音清晰。他睁开眼,“我现在也想不出来能为你做什么。和你一起打乒乓球?和你一起打太极拳?你当年教报社的人太极拳,真是妙招!这是你擅长的,大家都围着你一招一招学。你是老师啊,谁敢怎么样。你本来就没有什么。”

“不说这些了。全国上下全是这样,你我不例外就是了。你不例外,我也不例外。”

“是不是我为你摘了‘小爬虫’白袖章?记不清了。”

“是吧。”董文说。不过,董文记得在军宣队进驻报社时,他就不戴了,方之的眼神黯淡下来。他不确定,他想董文是故意说的。

董文那时已是报社副刊负责人。反军宣队派群众发现在杜方之抽屉里锁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检举董文的三封信。军宣队整革命群众黑材料,秋后算账!一时风满。从来不写大字报的董文发表一纸声明:他知道这件事,方之压下三封信是保护他免受诬告,用心良苦。

“有人告发你,有三封信直接寄给我。”1970 年,“一打三反”的时候,他俩在报社门口又一次相遇,方之只说了一句话,董文没有问内容。“一打三反”风狂雨暴,董文一直担心着三封信,但又不便打听。

过惯市井生活了,又是新婚宴尔,方之决计不回山沟军营。他想,难怪前妻守不住寂寞出轨,城市里有太多诱惑;柳烟也不愿意当随军家属的,放在城里他一千个不放心。董文的声明顺利地成全他转业地方。然而,此刻杜方之触雷了!三封信是纠缠他几十年的噩梦,是他记忆里的雷区。

董文发现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他推着轮椅想要站起来,身体不安地扭动。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兀。董文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记忆……

方之渐渐平静下来了。这是作出某种重大决定后的释然。

“饿了,打道回府。”方之下令。

他恢复常态了,不停地向路过的茶客点头微笑,但他们好像并不认识他。向服务员点头微笑,他们认识他但并不特别热情。

离开茶馆,在门口董文发现,茶馆的名字是“关帝茶舍”。四个字是方之手笔。方之字写得不错,在赵孟頫帖上下过功夫。

“招牌字什么时候写的?”

“不记得,反正是当局长时写的;不是局长谁会找我?关帝的记忆价值,只有你我懂得。”

方之也是有情不露的人。

出公园大门,大榕树似乎在那里等他们。董文猛然看见榕树树梢长出片片新叶。杏黄、橘红,在春日中午的阳光里闪亮。他一阵激动。树太高了,平时未留意,胸中起波澜。大自然,衰老,新生,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我们永远是自在的。

他低头看方之。头顶全秃了。头皮上有条条白纹。记忆如同叶子,不断生长,又不停地落下。于是,有一天,叶子掉光了,唯有空气。

方之合着眼,嘴唇微微颤动。

衰老不是从年龄开始的,对过往的生活的回忆和思考让你感到衰老。杜方之在这半天时间里衰老多了。董文依旧健康,甚至时时向往和规划着未来,有许多故事要写,有许多书要读。他对记忆保持警觉。他对大自然厌倦了吗?没有,肯定没有;对世界上发生的种种新鲜事淡漠了吗?没有,肯定没有;人生的使命感抛弃了吗?没有,肯定没有。他实际上是非常幸福的,幸福了一生。

只是对女人,他锥心地想起了柳烟。现在,他独自坐在方之餐厅的沙发上。方之累了,他要躺下休息片刻再吃饭。这里曾经的惊涛骇浪,天上黑洞似的旋涡,平息了吗?面对夺爱之恨又不久于人世的老朋友,他能说什么?他要老朋友说什么?

墙上挂着杜方之全家福的照片,方之、柳烟和萌萌。仔细端详,他惊讶地发现柳烟并不如他记忆中那般美,这并不重要。她是他世上唯一的心中的女人。他没有柳烟的照片,无论是单人或集体合影,从来没有想过要有她的照片。现在他想,偷着复印一张,剪下她一个人。

方之从卧室出来了,保姆推着轮椅。他扶着桌沿小心坐下:“打个盹,20 分钟。活着又少了20 分钟。医生说了,3 个月,已经过去两个月了。我让他说的。我当过兵,不怕死。我不做手术,不转院去上海。为国家省钱。你饿了吧?吃,喝。今朝有酒今朝醉——这话谁说的?”

“每个人的归宿都是一样的。这个世界最公平的事便是生和死。我是慢生活主义,可能慢一步到人间终点站。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已过了中国人的平均壽命——还有别的标准吗?”

“我们两人的记忆是从关帝庙开始,你走的路比我长。我退休了就到站了,站名叫等死站。”

方之用怪异的眼神看着董文。董文有点心虚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喝酒!怎么忘了拿酒?小吴,你把那瓶15 年陈的茅台拿来!”

“不喝了吧?你的身体……”

“喝!当兵的就爱这一口。喝是死,不喝也是死,为什么不喝?酒逢知己千杯少,看你是不是知己了。是不是?我想是的。”

董文吃着鸡。白斩鸡的鸡汤,让他想起儿时妈妈炖的鸡汁,美味无比。保姆拿过小酒杯,斟满,一人一杯。“今天叫什么宴?生死宴。生离死别宴,你可得给我面子,干!”方之抢先一口干了。

“我们君子协定,干了这一杯,到此为止。改日,等你恢复健康了,我们再痛痛快快喝。”他蓦地同情起方之了,他是真情流露。悲壮的感觉。

“我没病。不听医生的。他说对了一半。会死;3个月没说对,怎么证明?我不去上海华山医院……”方之一杯酒落肚,有点晕了。“我刚才说什么了?我和在美国的萌萌通电话,没说几句,她就说:‘讲重点。’没错,人生苦短,讲重点。萌萌找了个美国人同居,是个画家,穷画家。不说她,我要向你讲重点了。你记得柳烟吗?”

“当然。”

“我要讲重点了。那三封信写了什么,你知道吗?后来的故事,你知道吗?”

“不是都烧了吗?那些材料不都烧了吗?”

“烧了?这个肉身也要烧的。柳烟烧了,你也要烧了的,但心中的丑恶,这一潭污水,能烧掉吗?”

董文打起精神了。那个夜晚柳烟说过的。她说得简略,董文听得不用心,只是劝慰:“一切都过去了。何必再折磨自己。明天会好起来的,天一亮,太阳出来,又会是新的一天……”他轻描淡写,享受当下。他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第一封信,你的家庭出身,阶级异己分子,根本不适合在党报工作。第二封信,揭发你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言论。这些言论我脑子里也有,我没说你说了。重点是第三封信,你的腐朽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道德败坏。你诱惑她失身,怀孕了又一脚踢开,生下女孩不管不顾。她是个写诗的文学青年,叫红宇。我记住的。她的血泪控诉。三封信我全记得。我想了一辈子,当然,半辈子,终于想明白,三封信是一个人写的。署名不同,笔迹不同,信封信纸不同,寄出的时间和地址也不同,可是邮票全贴在信封背面封口的地方,和一般人不一样。信封上都是写:报社军宣队队长杜方之同志亲启。内详。社会上的人不大可能知道我的全名。更稀罕的是信中的几个错别字,一样的。这不奇怪吗?哪几个字我记不清了。后来,……我要说重点了。”

方之又倒了一杯酒。董文只顾听,心怦怦跳,忘了劝他别喝。

“后来,三封信让柳烟看了。”

“我听说了。”

“你听谁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你怎么会知道?”杜方之清醒起来,认真地问。

“说重点。后来呢?”董文严肃地提醒,“什么时候让她看?为什么让她看?”

军宣队进驻报社不久,奉命恢复报纸文化副刊。

副刊的原诗歌编辑“文革”之初便跳楼自杀,醮血写下“我欲乘风归去”6 个字。董文兼编诗稿,诗稿很多,每天几乎占报社总来稿的三分之一。他在来稿中发现一个叫柳烟的作者,在当时打打杀杀的千篇一律的诗稿中卓尔不群。通信地址是街道工厂,工人。当年只有工农兵的作品才可以发表她的诗,他编发了几首,连报社的同事都喜欢。于是去信,约了她。

柳烟来编辑部了。白衬衫工装裤,剪短发,大脑门,浅浅的笑。眼白泛蓝,瞳孔发亮。头发上散发一股清香,也许是“浑身”。董文承认,一下子被迷住了。

“你最喜欢的诗人是谁?”这是他应该问的。

“徐志摩,泰戈尔。”她很勇敢。

“你多大了?”这是他不应该问的。

“28 岁,”她回答干脆,“10 年前高中毕业,考大学家庭出身政审不过关。我爸早年留学日本陆军大学,湘西会战阵亡,他是国民党军队的团长。你知道湘西会战吗?”

“没听说过。”

“1945 年,抗战胜利前夕。”

“抗日烈士,共产党是承认的。”

“你真好!我的稿子还能发表吗?我在厂里糊火柴盒,干了6 年,老工人了。你看我手指多粗!我还是要考大学。你知道大学什么时候恢复招生?多老了我也考,考中文系。我一直在看书,复习功课,你信不信?”

“你会成功的。”

这样单纯,这样清新,这样有理想有目标。董文这样想。临别和她握手,她的手并不粗糙。这感觉一直记得,他也奇怪。不粗糙的手。

半年后,董文带她去见杜方之。

“多大了?”杜方之也问。柳烟回答。他不相信:“没那么大吧?看上去最多25 岁。”

董文三言两语介绍了她。方之并不注意听。董文和柳烟还站着,她和方之一般高。

“工人,很好。”

方之说了一段毛主席教导,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掺沙子,工人阶级要占领上层建筑之类的话。不再说下去了,自己也觉得无趣,柳烟怎么看也不像工人阶级。她只是在老男人老女人成堆的地方掺入青春的气味。

“就这样吧。你们工厂我让人事部门去打个招呼,今天星期四,下星期你就来编辑部上班。董文同志负责安排桌子、领稿纸、领文具,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报社行政部门官僚主义严重得很。”

柳烟向他深深鞠躬。下楼时她对董文说:“你们的领导真好!军人就是军人,干脆,一点不像我们厂长。你说他会开炮?”

“是的。上过大学,当过兵。”

“真好!他会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向左,向左……’他说只会这一句了,真可爱。我也是。”

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董文和杜方之是在初中时一起在大榕树下读的。董文忘了这句出自哪首诗了。

“马雅可夫斯基在37 岁自杀。诗人自杀是勇气和才华的人生惊叹号,最短的诗句。”

董文没有告诉她,他们是老朋友。

杜方之送走两人,关上门。兴奋,不能自已。从来不唱京剧的他,唱起了《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女人,这才叫女人,这才是男人需要的女人!天真,懂事,体贴,聪慧。他与她见面不到半小时,他其实在逗她,只记得“向左向左”,她笑得那样无邪。董文没有表情。没有表情的表情。他看得出两人有情有义。不要紧,他和董文同岁,两个鳏夫。董文有的是文学女青年。他没有,他是军人,他依然生活在军营里。

在他的办公室窗口,他天天看着董文和柳烟形影不离上下班,为此,他早上班晚下班。有时,正在开会他也要踱步到窗前,调节一下。女人的背影更具魅力,可以无顾忌地尽情欣赏。

报社规定,编辑记者每年要去200 里外的干校劳动一个半月。董文第一年工作离不开没去,这次合并为3 个月。在去干校的前夕,董文登门找方之递上结婚申请书。

杜方之一惊:“这么快?”

“柳烟快30 岁了。家里催得緊,母亲身体又不好。”

“我理解,我理解……”方之叨叨着,便东拉西扯起来。说些什么董文全忘了。方之原本不是健谈的人,很快没词了。一遍一遍翻动只有两页纸的申请书。尴尬的沉默,许久。

“柳烟怎么不一起来?”

“她不敢来。要不要让她来?”

“不来也好。这么说吧,当前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全国性的。你的问题是太有才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我怎样才能保你呢?你推荐柳烟来报社,我是同意的,她工作也是尽心尽力的。但报社有你和她不清不白、假公济私的闲话。

我的压力大呀。”他在努力寻找一个合适的语调。

“我们可以离开报社。”

“去哪里?档案在这里,你哪里也去不了。我们领导班子要统一思想,我做做工作。我们都活到这个年纪了,不在几天几个月。你得给我时间。”

董文去干校后的几天,第3 天或第4 天,方之记不准了,他约柳烟来办公室。柳烟刚刚接到董文打来的电话。他打电话要走10 多里路去公社农机站。

“你母亲同意了?”

“妈躺在病床上,我一进来她就问:‘批准了吗?’妈说了,‘年龄大不是问题,只要思想好,人品好。’”

“你对董文同志了解吗?我们是老同学,老朋友。他很有才华,工作努力,我保了他。现在反‘右倾翻案风’,部队领导批评我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缺乏党性。我承认。不过,我想了两天,我觉得应该让你看一样东西。”方之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上面印着红字:“内部文件,机密。”从里面抽出三封信,交给柳烟,“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包括领导班子,包括董文同志本人。我压下来,我一个人承担了,为老朋友两肋插刀了。我不得不让你看。违背组织原则,开除军籍,我也认了!你坐在那边沙发上看,看完后还我。此生此世,不会有第二个人看的。你绝对不能说出去,也不能告诉董文同志。你能保证吗?向毛主席保证。”

柳烟脸色苍白,双手发抖。

董文相信方之说的是真话。他记忆犹新,他一定反复回忆这一席话。他闭着眼睛,竭力掩盖一种情绪,对董文,也对逝去的柳烟。他已经很勇敢。

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他和柳烟办理了婚姻登记。不出两个月,也就是董文回到报社之前,柳烟调出报社到民防办公室上班。这是个闲差事,上班签到,泡一杯茶,看报纸。天天在工作日记上写“平安无事”。

方之在结婚当天的下午,去医院拜见柳烟母亲,在床前喊了一声“妈”,她睁开眼睛,惊呆了:“你不是董文!你是谁?”“我是杜方之。”她双手拍打着床沿,咯血,吐了半脸盆。闭上眼睛拒绝和眼前这位穿着军装的人说话。那年代,几乎所有未婚女士的第一选择是军人,方之才有这个自信。柳烟哭着跑出病房。

柳烟婚后最大的心事是找到那写第三封信的红宇。报社来稿登记没有红宇,“文革”前副刊编辑没听说过红宇,她的诗友、业余作者没有一个人认识红宇。

这些话是那个夜晚柳烟对董文说的。

面对方之的坦诚,董文不安起来。要不要讲出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方之清楚,尽管那封红宇的信不是他写的,也不是他支使写的,他却是不正当地获得了柳烟的婚姻。他婚后对柳烟看管很严,人称“民防”。

缝隙里没有幸福。柳烟坚持不要生下姓杜的孩子。

生活在一个城市,她不与董文见面,非常吃力,她做到了。她阅读董文的每一本书,每一篇作品,这时,眼前就是他,可敬可亲的他。他站着,注视着弱小的她。

杜方之在董文面前,从来不提起柳烟,仿佛她根本不存在。

终于有一天,董文接到柳烟一封信:“如果你还爱我,请在明天晚上来我家。一棵饱满的草一生东倒西歪备尝风霜,但站立得比谁都优雅。这是我这10 年写下的唯一诗句。”

他去了。

柳烟跑过来,扑在董文怀里。

董文愣住了。

“方之呢?”

“昨天送女儿去美国上学了。”

原来,她母亲病逝了。母亲是她生命的支撑,她的天地顷刻间坍塌。

方之全部心思在女儿身上。女儿留美费用是他卖掉柳烟母亲的旧屋,又贷了一笔款。柳烟说让萌萌高中毕业再去,方之怒斥:“你闭嘴!你是后妈。我和她血脉相连,我和你只是一张纸一个床。”柳烟不说话了。她知道萌萌是逃离,她恨柳烟,也恨自己的父母。这个家是绝症。

董文想说:“我来得不是时候。”他的嘴被她的舌头封住了。

“我把自己给你。全给你。我的身体本来就是你的,我把自己还给你。”她气喘着,断断续续地说。

没有生育的她,身体依旧润滑,柔软,结实,白净。10 年前就是这样的吧?董文集中不了注意力。

有太多的回忆和“朋友妻不可欺”的道德谴责。当年他们牵过手,没有拥抱,没有接吻。除了前妻,他没有见过女人赤裸的肉体。

临别,柳烟对董文说:“我满足了,我这一生足够了。我很幸福。我还能企求什么?我对这个世界不再期待什么,也不欠什么。”

董文尽情尽力。她就躺在身边,袒露着,光彩照人。这就是他10 年的梦寐以求。柳烟自言自语:“人间真美好。”

第二天一早,董文打去电话,无人接听。

一连3 天无人接听。

董文慌了,赶到方之家,叫不开门。他浑身颤抖。报警。警方说:“服用过量安眠药,在睡梦中去世。”

枕边发现她的遗书:“我这一生圆满了,我一无牵挂地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请立即火化。不留骨灰,骨灰撒在岸边柳树下,抽屉里有火葬费用。”

警方通知远在美国的杜方之,他没有立即返回,只给民防指挥部打电话,丧事请他们代为办理。他有一种柳烟终于升上天空的感觉,她在天空消失了。她如同没有存在过,虚无缥缈。

“你记得柳烟吗?”方之不该喝酒,咳嗽,纸巾上有血。

“忘不了。”

“我看得出來,一上午你都想问,一进这屋子你就想问。是我拆散了你和柳烟。这是我心中的痛。只要你不再结婚,这痛就在。我都说了吧。”

“其实,记忆并不全是好事。人忍受不了太多的真相。又何必呢?人都只有一生,只活一辈子。夕阳不是血,是温馨的云彩。”

“柳烟没有活够一辈子。40 岁,半辈子都不到。但她说圆满了,足够了,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董文要在这时说出一夜情吗?话在嘴边转,咬住。不是他担心什么——有什么可怕的?问题是柳烟同意吗?他有权力未征得她同意说出记忆?

“遗书还在吗?”

“我裱起来了,经常看,就像她在我身边。我火葬时要带上它。‘质本洁来还洁去’,林黛玉葬花词,她是这样的人。”方之哽咽着说。

董文决定不说了。

“时间对所有人都不是朋友。不知道我还能走多远,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董文说。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方之突然又有了精神,诡谲的表情,“‘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上当了!吃了鸡,喝了鸡汤,我要你写写她。不是报告文学,不是散文,写到你的小说里。别把我写得太坏。”

“你够阴损的。”董文也笑了。“我们都不是完人,只有朋友才懂得。”

“就凭你这句话,天下的朋友都醉了。我是按捺不住了才让柳烟看信的。冲动,很愚蠢。那三封信我没有改一个字,你信吗?”

“当然。”

一切过往,都只是一种可能。生命就是一种可能。记忆和遗忘,也只是生命过程里的一种可能。董文想。他决定把这种可能,化为文字符号,只有在这时,方之,柳烟,与美国画家同居的萌萌,董文的前妻和他自己,才是平等的,全是中性的文字符号。符号才是真正的记忆。符号,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名。文学,另一种记忆和遗忘。

他匆匆告别。

杜方之用失神的眼光望着他。他向老朋友摆手,只有手指在动。方之的漠然神态,是他在向自己的人生告别。董文还是要来的,至少再来一趟。唯有再见他,才是完整的人生。未来,来世,真希望有另一个的空间和时间的那一天到来。在别的宇宙,他们还会做朋友吗?再相处也好,好歹是处过一世的人,是熟人呢!

董文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他本来要告诉老朋友前几天孙子有了个大胖小子,他是四世同堂了。到嘴边的事老是忘。

不说也罢。不说为好。

他走着回家,要路过大榕树的,他还在路上,他从小就有边走边想事的习惯,现在他在想,他这一生还有什么没有经历过?来得及弥补吗?原来,记忆是为了回答。很有意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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