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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学与翻译
——王宁教授访谈录

2022-02-14刘甜王宁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文学世界

刘甜 王宁

引 言

王宁,上海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欧洲科学院外籍院士。王宁对现代性理论、后现代主义、全球化与文化问题、世界文学、翻译学等领域有着精深的研究,且成果丰硕、著述等身,主要著作有:GlobalizationandCulturalTranslation(2004)、《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2009)、《“后理论时代”的文学与文化研究》(2009)、TranslatedModernities:LiteraryandCulturalPerspectivesonGlobalizationandChina(2010)、《比较文学:理论思考与文学阐释》(2011)、《比较文学、世界文学与翻译研究》(2014)、《多元共生的时代:二十世纪西方文学比较研究(第二版)》(2018)、《后现代主义之后(第二版)》(2019)、《当代中国外国文学批评史》(2019)等,在国际人文社会科学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其在国内关于世界文学的研究也引起学界注意(张叉,2021:5)。2021年8月,王宁应《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之邀接受了以“世界文学与翻译”为主题的访谈,就重访“世界文学”的重要意义、“世界文学”概念的阐发与重构、翻译与世界文学的存在方式、翻译与中国文学“世界化”、人工智能翻译与世界文学等问题展开了宏阔且极富洞见的阐释。

重访“世界文学”的重要意义

刘甜:王老师,您好!首先感谢您接受我的访谈。众所周知,您是国际比较文学界关于世界文学问题讨论的主要倡导者及推动者之一。在当今的全球化语境下,国际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都热衷于讨论“世界文学”这一话题。自1827年歌德提出“世界文学”这一构想以来,近二百年已经过去了,如今,世界文学再度被推到前台,成为一个前沿理论话题,您认为此时重谈世界文学及其重构意义何在,尤其对于中国学者而言,有何特殊的重要意义?

王宁:是有人这样认为,但我之所以介入关于世界文学问题的讨论,是受到我的两位美国朋友——时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的弗朗哥·莫瑞提(Franco Moretti,又译莫莱蒂)和戴维·戴姆拉什(David Damrosch,又译达姆罗什)的启迪。我清楚地记得,1998年我应戴姆拉什邀请赴哥伦比亚大学演讲时,他告诉我,莫瑞提听说我到了很高兴,但他要上课,无法听我演讲,但他主动提议和我共进午餐。也就是在那次午餐中,我听到他们不断地提及世界文学及其讨论和研究等话题。之后不久,他的那篇《世界文学构想》就在《新左派评论》上发表了,并很快引起学界的关注和讨论。再后来,我们三人都成了这方面讨论的推进者。毋庸置疑,在当今的国际比较文学和文学理论界,关于世界文学问题的讨论已经伴随着全球化时代和世界主义话语的再度兴起而成为一个广为人们讨论的热门话题。实际上,我们若仔细考虑一下就会发现,世界文学这个话题并非一个全新的话题,而是一个不断被不同时代的人们“建构”和“重构”的老话题。现在这个话题之所以再度引起学界的热切关注,显然与我们所处的全球化时代以及世界主义思潮的兴起不无关系。诚然,当代西方学者在讨论世界文学时,一般总是从歌德对世界文学的构想汲取灵感,将世界文学界定为文学的生产、流通和翻译的过程。实际上,在歌德之前,德国哲学家赫尔哲和诗人魏兰等人也在不同的场合使用过“世界文学”或“世界的文学”等术语,但是歌德是率先从理论上对其加以概念化并作出理论阐释的文学家和思想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恰恰是,歌德之所以于1827年在和青年学子艾克曼的谈话中提出“世界文学”这个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对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非西方文学作品的阅读和联想。而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却长期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居边缘地位,或者被文学史家全然忽视。当年歌德通过翻译读到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一些东方文学作品时,不仅对全世界各民族文学所共有的美学特征有所感悟,同时也对未来文学发展的美好前景做了大胆的猜测和构想。因此当艾克曼远道前来拜访他时,他便兴致勃勃地接待了这位崇拜者,并和他一起探讨了民族文学和世界文学等理论问题。他们的讨论和对话已经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对我们今天的世界文学讨论和研究都有着重要的启示和激励。

但是很多人却忘记了,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等也对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的成型起过重要的作用。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和恩格斯(2018:31)在论述了资本的全球扩展给民族工业带来的后果后,总结道:“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虽然西方学者也承认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对世界文学这一理论概念的成型起过一定的推进作用,但他们主要提及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在这方面的著述,而对其他地方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贡献则极少提及。不可否认,就文化全球化和世界文学而言,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并没有发表专门的著述讨论世界文学问题,但是他们的那些散见于各种著作、论文以及书信中对文学的具有理论洞见的评点文字却形成了马克思主义世界文学观的奠基性思想。所以,对我们中国学者来说,重提世界文学并在这方面介入国际性的相关讨论至少有两个重要意义:其一,通过我们的介入,我们至少可以在国际学界不仅指出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世界文学这个概念的理论贡献,同时也全面地将东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世界文学的论述梳理总结,从而建构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世界文学叙事。其二则是充分利用世界文学这一问题导向的讨论,反思并批判长期以来形成的西方中心主义思维定式,将包括中国文学在内的东方文学的优秀作品纳入世界文学的语境下讨论和研究,最终对既有的世界文学版图进行重新绘制。

“世界文学”概念的阐发与重构

刘甜:感谢您为中国学者介入国际性的世界文学讨论提供了开阔的视角和中国的经验。您的世界文学研究从一开始便带有鲜明的理论性、国际性、跨学科性与全球本土化等特征,着眼于理论概念的发展流变,重视理论的阐发,同时积极推进中国文学和人文学术的国际化,展现了中国学者的独特眼光与主体性建构。“世界文学”这一概念自诞生之日起,便开启了漫长的“世界旅行”,不断经历定义与描述、演变与拓展,您本人亦从戴维·戴姆拉什的“世界文学”定义出发,结合中国文学发展的历史性与特殊性,重新阐释和建构了“世界文学”的概念。您是如何界定“世界文学”这一概念的?世界文学若非世界各民族/国家文学的简单总汇,我们何以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是否存在一个客观公认的衡量标准?

王宁:确实,我开始在中国介绍国际学界的世界文学研究最新进展时受到我的老朋友戴姆拉什的启迪。2005年我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讲学期间,应斯皮瓦克的邀请我前往哥伦比亚大学演讲,当斯皮瓦克得知戴姆拉什和我很熟悉,便邀请他为我的讲座做介绍。戴姆拉什一见到我就把他的新著《什么是世界文学?》送给我,我读后感到这是一部对世界文学有着全新理解的专著,与我先前读到的关于世界文学研究的著述有很大不同,我相信这本书的出版必定会引起学界的讨论甚至争论。

戴姆拉什在书中对世界文学下了一个新的定义,具体体现在这三个方面:(1)世界文学是民族文学的椭圆形折射;(2)世界文学是在翻译中有所获的作品;(3)世界文学并非一套固定的经典,而是一种阅读模式:是超然地去接触我们的时空之外的不同世界的一种模式。我发现,戴姆拉什对世界文学的界定具有鲜明的解构倾向,他更加强调两个方面:其一是世界文学与翻译的关系,而这一点在那些语文学家那里是大不相同的;其二便是将其视为一种了解世界的阅读模式,显然他受到我们共同的朋友莫瑞提的影响。这样他便既挑战了语文学家对从原文研究世界文学的观点,同时又解构了那种认为世界文学应该由经典作品组成的观点。我对前者是比较认同的,而对后者则有不同看法。实际上,他的这一界定在另一位美国学者、解构主义批评的重要人物希利斯·米勒那里也得到了响应。在米勒看来,这一新的世界文学学科面临着三方面的严峻挑战:(1)来自翻译的挑战;(2)来自再现的挑战;(3)来自如何界定“文学”的挑战。在这里,我们看到米勒也认为学习世界文学离不开翻译,此外,米勒也对传统的精英文学提出了质疑,认为我们今天所认为的“文学”必定与过去意义上的精英文学有所不同。但米勒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精英文学立场。后来我在和戴姆拉什就世界文学问题进行对话时,他重申了他并不排斥经典文学,而只是将文学的范围作了一些扩大。于是我便从戴姆拉什的定义出发,通过参照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将其做了些修正和进一步发挥,以便提出我本人对世界文学概念的理解和重构。在我看来,我们在使用“世界文学”这一术语时,实际上已经至少赋予它以下三重含义:(1)世界文学是东西方各国优秀文学的经典之汇总;(2)世界文学是我们的文学研究、评价和批评所依据的全球性和跨文化视角和比较的视野;(3)世界文学是通过不同语言的文学的生产、流通、翻译以及批评性选择的一种文学历史演化。我始终认为,世界文学不能是世界各国/民族文学的总汇,它必然有一个“资格审查”的过程,也即能够称得上是“世界文学”的作品除了流传广泛外,还应该是世界级的,或者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因而世界文学就应该是经典性与可读性的结合。

此外,我还认为,任何一部文学作品要想进入世界文学的高雅殿堂,我们对之的衡量标准就应该是共同的,也即这种标准应该具有一定的普适意义。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考虑到各国/民族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从而兼顾世界文学在地理上的分布,也即这种标准之于不同的国别/民族文学时又有其相对性,否则一部世界文学发展史就永远摆脱不了“欧洲中心主义”的藩篱。不可否认,由于文学是一种独特的意识形态形式,因此对它的评价就难免受政治和意识形态倾向性的干预。尽管如此,判断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仍然有一个相对客观公认的标准。我认为,它必须依循如下几个原则:(1)它是否把握了特定的时代精神;(2)它的影响是否超越了本民族或本语言的界限;(3)它是否收入了后来的研究者编选的文学经典选集;(4)它是否能够进入大学课堂成为教科书;(5)它是否在另一语境下受到批评性的讨论和研究。在上述五个方面,第一、二和第五个方面具有普遍的意义,而第三和第四个方面则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和人为性,因而仅具有相对的意义。但若将上述五个方面结合起来加以综合考察,我们便能够比较客观公正地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属于世界文学。由于我同时用汉语和英语表达了我的这些观点并发表在中英文刊物上,因而也就成了国际学界研究世界文学的一家之言了。

翻译与世界文学的存在方式

刘甜:您上述谈及的五大原则,体现了世界文学重构中相对性与普遍性两个重要面向及其有效结合,呼应了杜威·佛克马(Douwe Fokkema)提出的文化相对主义和文化普遍主义。他认为人们在谈论世界文学时普遍持有这两种不同的观点,前者强调不同民族文学所具有的平等价值,后者则强调共同的审美特征与普遍的价值判断标准。由此可见,世界文学的评价标准极大地影响了世界文学的存在方式。在趋同性与多样性并行不悖的文化全球化过程中,您如何看待世界文学的存在形式,它是否以“单数”版本存在,抑或是“复数”?在“世界文学”的重构过程中,一些学者担心,各民族文学并存与交流背后实则暗藏着前所未有的文化单一性,而多样性的缺失会动摇世界文学合理存在的基础,最终导致其“囚禁于英语世界”,深陷“西方中心主义”的泥沼,您是否也有同感?

王宁:当然,这些担心也不奇怪,我在前面提出世界文学的评价标准时就已经注意到不同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因而在描述世界文学时,可以同时用单数和复数,也即作为总体的世界文学(world literature)和作为具体的来自不同民族和语言文化的文学作品(world literatures)。就好比我们在讨论文化全球化时那样,一些人只注意到其趋同性,而忽视了其多样性,这样就使人们对文化全球化产生抵制情绪。我记得我于1998年在北京主持国内第一次讨论全球化与文化问题的国际会议时,不少与会者在发言中都批评了我提出的文化全球化现象,认为提出这个命题就等于将中国文化西化。为了说服国内同行,我举了许多例子来证明文化全球化是趋同性和多样性并存,而且后者的特征更为明显。例如我们同样说英语,表面看来是趋向同一的语言,但另一方面,大家都使用英语,这就解构了作为一种民族/国别语言的英语,使之成为一种全世界的通用语。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使用英语,便使之裂变成不同形式的英语:英国的英语、美国的英语、加拿大的英语、澳洲的英语以及中国的英语,等等。作为一个必然的结果,单数的英语(English)与复数的英语(Englishes)并存;大写的英语也与小写的英语(english)并存。那些反对通过翻译来学习和研究世界文学的语文学学者主要担心,美国的大学生和研究生学习世界文学都是通过英译本来学习,这样就抹平了各民族文化的差异。因此他们认为若是专门研究世界某个国家或某几个民族/国别的文学,首先应当掌握那些文学的表达媒介——语言。但是他们忘记了,世界上有几千种语言,有自己文学的语言也有几百种,一个人无论多么博学,都不可能学习这几百种语言中的十分之一,而要了解世界文学,不可能不在大多数情况下依赖翻译。戴姆拉什虽然通晓12种语言,但他来中国讲学时,也不得不承认,他恰恰不懂汉语、韩语、印地语、越南语这些东方国家的语言。比他年长的韦勒克通晓近20种语言,其中包括俄语等斯拉夫语言,但他依然不懂任何东方语言。所以我的看法是,如果想了解世界文学的全貌,完全可以通过翻译的中介来实现,但是如果要深入研究一国或几国文学,例如西欧文学,那就必须通晓英、法、德、西、意这些主要的欧洲语言,否则仅仅依赖翻译肯定不可能掌握其精神,更无法参照同行的研究成果了。

刘甜:诚如您所言,翻译既是了解世界文学、研究世界文学的重要途径,也是文学作品实现国际传播的必要媒介。然而,具有民族/国别影响的文学作品经过翻译的中介旅行到世界各地,有些作品在异域文化语境中绽放出耀眼的生命光彩,有些则在脱离本民族的语境后逐渐式微,最终销声匿迹。您认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最终能够进入世界文学的高雅殿堂,并因此建构出何种世界文学的理念?

王宁:你说的这种情况确实存在。由此可见,翻译之于世界文学的作用是十分重要的。我这里不妨参照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奖原则来加以解释。按照诺奖委员会的评奖原则,诺奖应授予写出理想主义倾向的优秀作品。我对之的理解是,只有那些具有时代精神和很高的艺术水准同时又能给人以丰富想象力和审美愉悦的作品才有可能成为世界文学,例如像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歌德的《浮士德》、托尔斯泰的《复活》、卡夫卡的《变形记》、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等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并且探讨了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的作品,才有可能登上世界文学的高雅殿堂。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为自己民族/国家的读者而写的,同时也是为全世界所有热爱文学的读者而写的,因此通过翻译的中介,它们就走出国门进入一个更大的语境中为更多的读者所阅读和欣赏。这也说明了翻译在建构世界文学中所起的不可或缺的作用。但有些作品探讨的是本民族的问题,并不具有普遍性,甚至由于其过于明显的民族特色而不具有可译性,因而即使翻译到国外也很难引起异国读者的共鸣,最终也就销声匿迹了。

刘甜:您一再肯定并强调翻译之于世界文学的重要意义,戴姆拉什亦主张世界文学是在翻译中有所获的文学,这是否意味着翻译是世界文学的本质因素?您如何评价翻译对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或世界文学形成的作用?在文学作品的翻译与国际传播过程中,译者扮演着何种角色,是被动的信息传递者,还是本雅明心中文学作品来世生命的创造者?翻译是囿于语言层面的机械性转换,还是能动的跨文化阐释与协调?长久以来,世界文学翻译饱受不可译性,尤其是文化不可译性的影响与困扰,您如何看待文学翻译的这一障碍,它是否会威胁世界文学的存在?

王宁:戴姆拉什在界定世界文学时,有意识地突出了翻译在建构世界文学中的作用,其目的就是要解构所谓的(西方的)“经典”。另一方面,他所谓的“翻译中有所获”意在弘扬翻译者的主体创造性和建构性。我在这方面也有同感。在我看来,优秀的译者从来就不会亦步亦趋被动地“忠实于”原文,而是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对原文进行创造性再现甚至重构。这样,优秀的译者所达到的是两方面的“收获”:其一是通过自己的翻译使本来就写得不错的原文更加增色,从而使之在另一个语言和文化语境中获得“持续的生命”甚至“来世生命”(本雅明语);其二则是通过自己的创造性翻译和阐释使自己的译文得以自成一家。例如,当年的林纾就是这样,阅读林纾的译文,我们无法想象原文的语言风格,在某种意义上是在欣赏林纾的典雅的译文风格。美国汉学家和翻译家葛浩文也是如此。正是他的无与伦比的翻译使他在一定的程度上用英文重新讲述了莫言作品的故事,使得莫言的作品在英语世界成为经典,进而问鼎诺奖。因此,也许正是因为翻译的这种“创造性叛逆”特征,语文学家在研究世界文学时是排斥翻译的,他们认为研究某一国或某几国的文学,首先应该掌握那些文学所赖以表达的语言。所谓“不可译”性是相对的,译者的任务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扮演了两种语言文化之间协调的角色。所以译者应当受到与原作者同样的尊重。

翻译与中国文学“世界化”

刘甜:感谢您为译者发声,珍视并尊重他们的创造性权利。林纾堪称清末民初外国文学翻译的旗手,其译作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转型曾产生重大的影响。五四运动前后,通过大面积的文化翻译和文学翻译,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和理论思潮被介绍到中国,一定程度缩短了中国现代文学与世界文学的距离,同时又开启了中国的现代性进程以及西方中心主义铭刻下的“单一现代性”与具有中国特色的“他种现代性”之间的角力。然而,五四作家和知识分子在大规模译入的同时却忽视了中国优秀文化和文学的译出,造成了现代翻译史上的巨大逆差,致使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变成了一厢情愿的单向建构,时至今日,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中国文学仍处于相对边缘的位置。您认为怎样才能令中国文学跻身世界文学之林,与中国文学应有的价值和意义相匹配?目前,哪些因素阻碍了中国文学有效地走向世界,拓展国际话语权、参与世界文学的动态建构?

王宁:确实如此,五四运动前后,甚至更早一些,中国的一些人文知识分子便认识到国家的贫穷和落后,他们四处奔走试图为拯救国家找到良方。当然,在他们看来,既然中国贫穷落后,并且要奋起直追赶上那些西方发达国家,就要学习他们的先进科学技术和制度,于是他们便发起了大规模的翻译西学的运动,引进了“德先生”和“赛先生”,以及所有在当时声名赫赫的西方理论家、思想家和作家。这样一来,中国确实与西方接近了。后来通过改革开放的年代再次大规模的西学翻译,中国更加接近西方乃至国际学界了。这时,国门也打开了,一大批留学生和访问学者,包括我本人在内,出国留学或访学。我们这才发现,我们对西方的了解大大多于他们对中国的了解。即使像屈原、李白、杜甫、曹雪芹、鲁迅、钱钟书这样蜚声文坛的大家,也只有少数汉学家和关心中国的学者知道,更不用说那些二流的作家和理论家了。我们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要使世界真正了解中国,光靠翻译西学远远不够,我们还应该把中国的东西译介到国外,这样才能打破文化翻译长期以来形成的失衡状态。以文学翻译为例,我主张要想有效地将中国文学译介到国外,并进入图书流通渠道,应该由国家出面资助国内译者与国外译者合作,产生出高质量的译本后由国际著名出版社出版,如果国外汉学家再助一臂之力就更好了。我在国外任教时,经常收到国内图书馆寄来的图书订单,这时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就会首先给东亚系的教授看,哪些图书值得订购。我那时作为访问教授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很熟,所以他们经常把书目拿给我看,要我在自己认为值得订购的书名下面打勾,以便他们订购这些图书。值得欣慰的是,我分别在伊利诺伊大学和华盛顿大学讲学半年期间,为这两校的东亚图书馆订购了大量国内出版的图书。所以我充分认识到汉学家在传播中国文化和文学方面的重要作用。如果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们译出去的书即使出版了也难以进入大学的图书馆藏,更不用说搬上书店的书架上了。再者,书评和批评性讨论的作用也不能忽视。如果一部作品翻译成英文后,在英语文学批评界毫无反响,那么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因为当今时代人们要读的书要在网上浏览的信息太多了。只有这几方面的因素都得到重视,中国文化和文学才能有效地走向世界。

刘甜:推动中国文化和文学走向世界是一个复杂的、多面向的问题,需要综合考虑合作翻译、汉学家助力推广与国际性的批评性讨论等诸多因素。在有效推进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国家战略实施过程中,中国文学的对外译介具有特殊的重要性。目前看来,虽然有关部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但译介效果远低于预期。您认为现阶段中国文学外译中存在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王宁:促进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向世界的诸多因素我前面已经讲了不少,诸如汉学家的助力和批评性讨论和推广等。如前所说,在将中国文化和文学推介到国外时,翻译固然很重要,但是我们也不能盲目地翻译而不考虑到国外图书馆和市场的需要。就我的观察,我认为文学和人文学术经典译著主要供国外的大学图书馆收藏,当然也不排除一些优秀的文学作品被销量很大的出版社出版,如霍克斯翻译的《红楼梦》进入企鹅丛书经典系列后销量就很大,我自己甚至在伦敦的希斯罗机场的书店里还买了一套,和它放在一起的全都是西方文学经典。除了《红楼梦》外,我再也看不到第二种中国文学作品译著。直到2012年莫言获得诺奖后,一些书店才一度少量地将其作品的译本放上书架,但很快就卖完了。实际上,大多数购买者都是中国的留学生或访问学者。

人工智能翻译与世界文学

刘甜:翻译既于“世界文学”的建构或重构意义重大,那人工智能翻译与“世界文学”之间的互动也值得关注。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与发展,极大地提升了翻译的便捷化与准确性。人工智能翻译使更多语种,尤其是边缘语种的翻译和传播成为可能。您认为未来人工智能翻译的发展与广泛应用是否有助于打破世界文学的“西方中心主义”,扩大世界文学的范围?

王宁:实际上,早在人工智能用于世界文学翻译之前,美国学者莫瑞提就已经运用大数据的方法来研究世界文学,并取得一定的成果。但是所引起的争议也很大,因为毕竟文学不同于一般的文档,很难用大数据的方法来概括和归类。优秀的文学作品不仅蕴含着一般的审美代码,还含有原作者特有的风格代码,因此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复制和取代的。我个人认为,人工智能翻译如果用于文学作品的翻译,只能用于那些故事性强和以情节取胜的通俗文学作品,如用于诸如乔伊斯这样的意识流小说家、李商隐这样擅长写出多义诗句的诗人以及德里达这样善于玩弄文字游戏的哲学家。不仅人工智能翻译无法准确地再现其原文的深层含义,就是一般的译者也无法产生出优秀的译文,只有那些其文学和理论造诣与原作者相当的译者才能尽可能忠实准确地再现原文的意义。所以那些担心人工智能翻译将取代人工翻译的人大可不必如此担心。

刘甜:如果人工智能技术能够有所突破,最终解决翻译家王佐良对于人工智能翻译的疑问——使机器人像翻译者一样充满文化意识,传统翻译是否将被取代?翻译是否会走向“人机合谋”?倘若未来人工智能翻译带给文学的全球化传播以颠覆性影响,“技术中心主义”是否会取代“西方中心主义”成为世界文学重构的另一个樊笼?

王宁:如果真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使机器人也像人一样充满文化意识的话,至少传统翻译中一般译者的工作会被取代,一大批平庸的译者将丢掉饭碗,而那些文学造诣深厚、语言表达精湛的译者则永远都是其他人或机器所难以替代的。倒是“人机合谋”或“人机合作”的状况有可能出现,而且现在已经显露出其不可阻挡的优势,特别是其对文学作品的海外传播速度更是令人望尘莫及。但即使如此,所谓“技术中心主义”也不会取代“西方中心主义”而成为世界文学重构的另一个藩篱。对此我始终充满信心。

结 语

刘甜:王老师,再次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抽出宝贵的时间接受我的访谈,并就“世界文学与翻译”这一话题进行细致而深刻的阐释。感谢您一直亲身参与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伟大进程,并竭尽全力通过翻译与国际性的学术评论向世界展示中国文学及其优秀作家的风采。希望通过翻译的中介,中国文学能够早日走向世界,为世界文学的重构做出自己的贡献。

王宁: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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