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头之战”与威尼斯和谐社会的构建
2022-02-14刘华英
刘华英
(绵阳师范学院文学与历史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神话”①已为威尼斯共和国赢得了广泛的国际声誉,同时也获得了威尼斯人自身的认同。“威尼斯神话”的构建,除了得益于其近乎“完美”的政治体制以外[1]72-73,作为城市社会生活重要内容的庆典仪式同样发挥了重大作用。穆恩认为“……仪式应当被看作是一种社会控制系统,一种广义上的社会互动的媒介;通过分享生命意义的象征行为来把个人和社区联结起来”[2]605。与国家的强制控制不同的是,作为柔性控制的公共庆典仪式,通过象征化的行为来宣扬一种占主导地位的理念和价值观;当民众逐渐接受且将其内化为他们自己的意识形态之后,就会认可它的价值,并赞同和拥护现存秩序。在借助庆典仪式维护政治稳定和增进社会和谐方面,威尼斯堪称典范。研究庆典仪式在构建族群身份以及和谐社会方面,无疑具有现实意义。目前国内有关意大利庆典仪式方面的成果并不多,而分析威尼斯共和国“拳头之战”的文章则更为缺乏。比如王挺之的《佛罗伦萨的公众庆典仪式与文艺复兴》着重于介绍佛罗伦萨的公共庆典与文艺复兴之间的关系,程新贤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公众庆典和仪式中的性别关系探析》则将讨论聚焦于仪式参与者的性别关系,尚洁的《近代早期威尼斯狂欢节与贵族政治》分析了狂欢节在舒缓社会压力和政治宣传方面的作用,但更为强调的是威尼斯贵族在狂欢节中的引导和监管作用。有鉴于此,笔者拟对威尼斯公共庆典仪式的特点,尤其是“拳头之战”在宣泄和舒缓社会压力方面的作用作一粗浅的探讨。
一、威尼斯共和国公共庆典仪式的特点
威尼斯素有“庆典之城”的美誉,尤以公共庆典的数量和壮观闻名。在迪芬邓特·萨基所作的有关中世纪意大利城市国家的作品中,被讨论的节庆有18%发生在威尼斯——这超过了其它任何城市[3]60。彼得拉克在1364年目睹了圣马可广场上举行的庆祝胜利的庆典之后,深深惊叹于它的有序和壮丽;15世纪末,根据米兰朝圣者皮耶特罗·卡索洛的记载,在观看了威尼斯的一次庆典之后,米兰和法国的大使都评说他们的国家从未举行过如此奢华的盛典[3]60。进入16世纪以后,威尼斯的公共庆典仪式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强制性的庆典数量急剧增加,尤其是在1540年之后,与总督游行相关的庆典的规模明显扩大,到16世纪末期,总督和元老院议员每年要参加大约16次游行[3]212。
庄严而隆重的公共庆典构成了威尼斯人社会生活的最大特色。从每年的11月初到第二年的5月或6月,与其他基督徒一样,威尼斯人也沉浸在诸如圣诞节、大斋节、复活节、升天节、天使报喜节等传统的基督教节日庆典中。然而从基督圣体节到秋天,随着上述重大节日的相对减少,威尼斯人将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纪念他们自己的圣徒以及城市历史。
历史事件需要仪式。历史事件拯救、引导和启发人们,人们也拯救了历史事件,使其不成为被遗忘的过去。如果没有仪式,是无法使这些历史具有现在性的[4]28。将城市历史事件仪式化是16世纪威尼斯公共庆典最突出的特征,虽然许多的庆典仍被冠以了圣徒之名,例如纪念1571年神圣同盟在勒班陀战役中的胜利是整个基督教世界的重要庆典,而威尼斯则将其成功“本土化”——胜利当天正好是与威尼斯有重要渊源的圣徒朱思迪娜的节日[5]135。
正如基督教的庆典再现了基督、教会和圣徒的历史,被仪式化的城市历史由此具有与圣经故事一样的神性。这些为威尼斯所独有的庆典仪式,根据其结构和功能的不同又可分为五大类:
第一类是欢迎外国使者或君王。这一类型的庆典仪式数量最多。自1556年到1607年,在官方记载的337次非宗教节日的庆典中,有171次为接待外使或教皇大使,另有61次是为来访皇室和显耀贵族举行的盛大的入城仪式[3]232。例如1574年7月,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在前往里昂途中访问威尼斯,对他的迎接被视为整个16世纪威尼斯最盛大的庆典,甚至在几十年后,威尼斯人仍在借助文字、音乐、绘画等形式描述和赞美这一事件[5]194。
第二类是庆祝某个事件。例如1518年皇帝弗兰西斯一世儿子的出生、1563年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教徒的胜利、1598年法国和西班牙的结盟以及庆祝新任教皇的当选等等。
第三类是因诸如战争的胜利、瘟疫或地震等灾难而向上帝表达虔敬。基督徒们深信,灾难的降临是因为人类的恶行和堕落触怒了上帝,而游行和膜拜圣物则是获得赦免和救赎的基本方式。因此当灾难解除时,他们必将举行盛大的庆典,以此感念上帝的宽恕。
第四类是庆祝政府对教堂等宗教机构的世俗赞助以及标示教会的重大事件。因对教堂的慷慨赞助以及对教会行动的支持使威尼斯共和国获得了虔诚的美名。新教堂的献祭仪式通常都伴有游行,例如在1506年到1530年的圣沙尔维托教堂重建期间总共进行了三次游行。
第五类是公开宣判和处决死刑犯的司法游行[3]231。通过公开的施刑或处决,司法机构以仪式化的形式重申了自己的权威,这是以国家行为纠正私人错误,是对破坏社会秩序者的惩治,它重申了政府建立稳定、和谐社会以保护市民远离犯罪的承诺[6]。
这些庆典仪式不仅揭示了威尼斯人对国内外事件的认识,同时也揭示了他们自我认知中的城市与外部世界的关系,例如将威尼斯人对待访问者的传统态度与14世纪末15世纪初佛罗伦萨的主流观点进行对比,是极具启发意义的。从第一次黑死病爆发到1419年,佛罗伦萨人禁止那些尊贵的外来者来访,因为害怕他们会成为佛罗伦萨的主人,会加剧派系之间的斗争,以及影响到佛罗伦萨与其它国家的友谊。与之相对,早在1347年开始,威尼斯就热情而自信地欢迎着一长串的教皇、皇帝、国王、公爵、亲王以及其他的外国使者,并将他们的来访视作提高国家声誉和地位的重要手段。
与意大利其它国家相比,威尼斯共和国的庆典仪式不仅数量多、规模大,而且国家权力在“创造”和“演绎”庆典仪式的过程中表现得更为积极、全面以及深入。仪式服务于个人或社会的目的;仪式是权力游戏,对解决社会的危机并维持权力关系能起到一定的作用[4]36。威尼斯庆典仪式的上述特点与其政治的长久稳定和社会的和谐有着极为重要的联系。公共庆典仪式成为构筑“威尼斯神话”最为直观而有效的方式。
二、庆典仪式是社会权力分配的调节器
与其它意大利国家不同的是,威尼斯本土并不存在封建土地贵族[7]101,到11世纪晚期,威尼斯城市已不具有任何的封建特征。直到1297年大议会改革之前,所有成年男子都有资格成为大议会议员,虽然其核心成员都来自威尼斯的名门望族[8]17。与之相对应,在13世纪的总督游行中,贵族和市民毫无区别地簇拥在总督身后[3]198。然而,随着1297年“封闭令”的颁布以及随后的几次大议会改革,贵族逐渐成为了一个封闭的、世袭的集团,仅占总人口2%左右(最多时可能占到了5%,包括妇女和小孩)的威尼斯人享有贵族地位,而有资格担任政府议员的贵族成年男子则仅为总人口的1%。除了贵族以外,威尼斯还以法律形式界定了市民阶级的地位,他们在威尼斯城市总人口中的比例与贵族差不多[9]241。虽然他们被排除在最高权力以外,但仍为他们保留了某些公职,诸如指挥官、公证人、会计、政府机关的秘书等职位,其中最显要的职位是被称作“平民王子”的大秘书长。此外,他们还获得了大兄弟会(Scuole Grandi)的领导权,教士、贵族以及非市民阶层的工匠虽然被允许加入大兄弟会,但却不具有担任负责人的资格。到16世纪早期,市民也有了与贵族“金册”相对应的“银册”(即市民出身的官方记载),由此市民也成了一个封闭集团[10]152。
权力是典礼中的重要因素,无论是宗教仪式还是政治庆典都是权力的演绎[7]4,威尼斯的庆典仪式尤其强调秩序和等级。由于权力是在仪式化行为和礼节中事先存在的,在典礼中通过象征化的行为加以表现——权力要保护或改变某种东西[4]23。在威尼斯,政治权力渗透于几乎所有的庆典和仪式,甚至在最神圣的宗教节日也能够发现政治主题,比如在圣周节和复活节中,整个节日期间总督在仪式中都居于主导地位。复活节时,圣马可教堂被装饰得焕然一新:唱诗班席位和总督宝座被饰以华美的织锦,金色围屏上镶嵌的宝石灼灼生辉,教堂中最珍贵的宝物被奉上祭坛,总督和元老院议员也换上了金色的丝绸长袍。当天早晨,圣马可教堂的教士首先前往总督宫迎接总督,在将复活节的大蜡烛交与他后,以总督为核心的游行队伍将来到圣马可教堂……。当司仪毁掉封印打开空空的圣体盒并反复宣告基督已经复活升天时,他将获得总督的“喜悦之吻”,随后这个吻将在官员中依次传递,直到统治集团中最年轻的议员[3]219-221。可见,即便在基督教最神圣的时刻,世俗的权力也渗透其中:一方面,通过突出总督在仪式中的作用,确证了政府对教会事务所具有的监督权,同时也进一步证实了总督职位的神圣性;另一方面,通过官员之间依次传递的仪式之吻,整个人类社会秩序也由此具有了神性。
由于参与者在庆典仪式中的位置直观反映了其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因此,随着威尼斯人社会等级观念的日益强烈,它最终在城市庆典中体现了出来。从13世纪开始到16世纪,城市庆典仪式最重要的变化就是市民等级和贵族等级之间出现了严格的分离。为了维持阶级之间的和谐,威尼斯当局努力以其它方面的特权和荣誉来“补偿”市民阶层和平民阶层在政治权力方面的缺失,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在城市庆典游行中给予他们特别的地位。在许多城市庆典中,处于市民阶级顶端的大秘书长都占据着显要位置:除了总督和他的亲属、总督议员以及圣马可代理人以外,大秘书长居于所有贵族官员之先[11]103。
在最重要的总督游行中,市民官员位居游行队伍的第一部分,走在总督之前,贵族官员构成第三个部分,走在总督之后,而总督所在的第二个部分则是整个权力等级的最高点,它既是游行的核心,也是整个社会的中心。在16世纪以奢华和壮观著称的基督圣体节游行则几乎为威尼斯的每一个团体提供了位置,包括大兄弟会成员、行会会员、小兄弟会成员、修士、俗人会众,他们构成了总督游行仪式的前奏,这支游行队伍是如此庞大,仅穿过圣马可教堂就要花费五个多小时[3]224。整个游行队伍安静而驯服,阶级之间的对立在仪式的背景下得到了缓和。庆典仪式“诱使人们减轻作为个体或集体成员对其在社会中的地位或在日常生活中所遇到问题的感知,产生短暂虚幻的团结和谐之感,这样日常生活的紧张和矛盾便通过群体性活动和代偿性幻想得到压制”[4]94。正如迪尔凯姆所说,仪式的功能在于“重新加强社会成员个人从属于社会集体的观念,使人们保持信仰和信心。因此,仪式是一种手段,社会集体通过这一手段来定期地重新肯定自身”[12]740。
三、庆典仪式是构建和谐社会的“安全阀”
除了充当社会权力分配的调节器,仪式还具有减压和宣泄的作用。在总督游行所塑造的社会和谐的另一面,公共暴力一直是威尼斯大众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对于那些不享有任何特权或特殊法律地位的广大平民、工匠以及处于社会和政治边缘的群体而言,他们只有通过展示男性力量的“好战表演”来争夺社会荣誉。在“好战表演”中,“拳头之战”(Battagliole sui Ponti)因广受威尼斯各社会阶层的喜爱而留下了丰富的史料,从而为后人所熟知。作为中世纪严重派系斗争的产物,这种起初可以使用棍棒和盾牌的模拟战曾是意大利北部城市公共生活的一大特色。进入17世纪以后,基于这种突然集聚的公共暴力太过危险而遭到意大利绝大多数国家的禁止,但威尼斯却延续了这种传统。由于被禁止使用除拳头之外的任何武器,“拳头之战”的称谓由此而来,而威尼斯人也由此获得了善于拳斗的“美名”[13]。
参与“拳头之战”的双方队员分别来自威尼斯军械库(Arsenalotti)和渔民区(Nicolotti),它们分别位于城市的东西两面。“拳头之战”只是两地居民自古就存在的竞争和敌对的一个缩影。17世纪时,“拳头之战”几乎每年都选定在八月末和主显节(Epiphany)之间的某个星期天或节日,通常在下午三点,双方队员会在他们妻儿和支持者的簇拥下聚集到指定的桥上参与战斗(故又称“桥上小战斗”)。整个战斗持续时间短则几个小时,长达一周乃至更久,直到一方获得对整座桥的控制权。一位记录了“拳头之战”的匿名作者将其称作是“威尼斯贫民最有名和最热衷的娱乐”[14]136。实际上,“拳头之战”不但是最受平民阶层欢迎的庆典节日,同时也受到许多城市贵族的狂热追捧,每次参与拳斗的队员都有数千人,观众则达数万人,包括各色人等:贵族和外国游客会花钱竞价一个临桥的窗口;平民则拥挤在桥两边的空地和屋顶……。
“拳头之战”是公共暴力的仪式化,它与决斗、挑衅、伏击、公共展示和争斗等仪式性活动存在许多相同之处,但在规模上要大得多。“拳头之战”对威尼斯的经济和社会都有一定的负面影响,比如赛前准备时间至少一周,期间许多工匠会为此耽误工作;又如1632年当渔民发现赞助他们的贵族会在赛事期间提供酒食时,他们全都停止了工作,导致圣马可市场和里亚托两天都无鱼可供出售;而当赛事持续一周或更久时整个城市的经济生活甚至会完全中断[14]140。虽然有学者认为威尼斯政府擅长冲突管理,但面对数万情绪失控的民众,政府往往应对乏力:赛事期间流血事件急剧增多,群体骚乱时有发生,甚至导致整个城市完全瘫痪。“拳头之战”与任何的骚乱或街头骂架一样是非法的,然而却有不少贵族坚称它能够激发威尼斯人民的好战精神,并对其进行赞助和保护。
事实上,对于“拳头之战”,威尼斯政府的态度一直都比较含糊。一方面,它已成为威尼斯大众文化的代表,当有重要人物来访时政府甚至会专门安排表演,比如1574年用于欢迎法国国王亨利三世;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虽然它有时会破坏社会制度,但就长远来看却有助于整个社会的和谐——使平民阶层的内心恢复平静。由于典礼具有制造公开的矛盾和竞争,将世界分为“我们”和“其他人”的功能[4]23,“拳头之战”实际上将城中数百个毫无政治地位的行会以及团体分别纳入两个巨大的阵营,虽然对现有的国家秩序可能会造成一定威胁,但“拳头之战”为劳动大众提供了宣泄情绪和暴力的安全途径,一方面强化了各阵营内部成员的团结,另一方面也使他们的注意力远离威尼斯的政治体制和统治阶级。从这个意义上说,“拳头之战”就是一场盛大的公共庆典,具有与总督游行和狂欢节等类似的作用,甚至效果更为显著:“‘拳头之战’将城市各个阶层和群体都集结在一场破坏和重建社会的盛典中,以一种骤然爆发的形式将之前一年威尼斯人所郁积的怨恨和压力一扫而光。”[14]136正是凭借此类“排气阀”,不仅工匠群体之间极少存在严重敌意,甚至在平民阶级和统治他们的贵族阶级之间也是如此。
这与威尼斯政府对待狂欢节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虽然不喜欢,但却是取悦和娱乐民众的有效方式。“拳头之战”虽然采用了暴力象征的方式,但却与其他庆典仪式一起,成为调整威尼斯共和国社会冲突以及矛盾的重要手段。
综上,威尼斯的庆典仪式在引导、塑造社会各阶层的价值观以及疏导民众情绪方面效果显著。拳头之战,表面上看起来是扰乱、破坏了现有的社会秩序,然而它却以暴力仪式化的形式,和以总督游行为代表的其它庆典仪式一起,从正反两个方面强化了社会等级关系的稳定性和合理性。以“拳头之战”为代表的仪式暴力,一方面有效消除了被统治阶级的内部冲突,另一方面成功建构了他们的阶级身份认同以及对社会现有秩序的认同,具有“安全阀”“排气阀”的功能。可见,威尼斯政府在利用庆典仪式构建和谐社会方面的纯熟技巧,与威尼斯社会长期的政治稳定和社会和谐之间存在必然的联系。
注释:
① 威尼斯神话(the myth of Venice)是现代学者用以概括威尼斯美丽、虔诚、自由、和平、以及共和主义等历史声誉的专门术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