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报业创始时期国人办报路径的三种探索
2022-02-14周立华
周立华
(江西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2)
近代国人自办报刊的发创是个重要课题,但与以往对中国近代历次办报高潮的系列深入研究相比,对该时期报刊研究不够(1)现有新闻史著述多代表性报刊介绍与分析,专门研究则集中在《循环日报》《述报》等上,如:夏良才《王韬的近代舆论意识和〈循环日报〉的创办》(《历史研究》1990年第2期),曾健雄《〈循环日报〉的言论特色——读部分原报(缩微胶卷)札记》(《新闻大学》1994年第2期),萧永宏《〈循环日报〉之版面设置及其演变探微——附及近代早期港、沪华文报纸间的影响》(《新闻大学》2011年第1期)、《〈循环日报〉“论说”作者考》(《新闻与传播研究》2017年第1期)、《〈循环日报〉之编辑与发行考略》(《江苏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李磊《〈述报〉研究》(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蒋建国《广州〈述报〉与地方新闻报道(1884-1885)》(《国际新闻界》2011年第4期)等;对此期近代国人办报尚少整体考察与系统研究,对其遭遇困难与存在局限,多归结为“帝国主义与封建政府的冲击”(方汉奇《中国近代报刊史》,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81年,第63页)、“政治软弱、经济薄弱”(吴廷俊《中国新闻史新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7页)。。究其原因:一是国人办报发创者乃开明知识分子或资产阶级买办,没有高呼维新、革命口号的先进分子与社会团体身影,在研究次序上被后置。二是这些报刊星散各地、刊期不长、人员迁徙不定,加之年代久远、资料散佚,研究困难费力,往往事倍功半。因此,除《循环日报》《述报》等得到较多关注外,其他报刊研究有限,作为整体的讨论则是“概括有余、深度不足”[1](p3-4)。有基于此,本文拟结合近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及对外交往等因素,从国人办报路径选择及成就影响、面临困难等方面着手,对第一批国人自办报刊进行整体考察与系统研究,剖析近代中国新闻事业的发源脉络。
一、国人在“报禁”与外报扩张中对近代报刊的接触
1815年《察世俗每月统记传》的问世,“给闭关自守的中国提供了以中国统治阶层或上层社会人士为对象,以反映朝廷动态的官文书等为中心内容的‘邸报’以外的另一种报刊形态”[2](p2),开启中国近代报刊的发展历程。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对外步步让权,允许外国人在华传教、办报;对内则实行严厉的专制统治,“报禁”“言禁”森严,形成“于己民则禁之,于他国则听之”的办报局面。
国人对近代报刊的接触与认识,是缓慢进行、逐渐深入的。19世纪初,外国传教士在传教中把近代报刊模式与理念带到中国,揭开中国近代新闻史第一页。之后外国政客与商人继创外文、中文商业报刊,于19世纪中后期形成居垄断地位的在华外报网。然而,这种新式传媒并未立即引起国人注意,这既是当时政治文化环境使然,也是当时国人观念所致。最先发现并重视近代报刊的是林则徐,但他只是将其作为了解的渠道。之后,在外报发展中,国人或以编务、经营人员身份深入其中;或在接触西方文化过程中了解近代报刊与近代新闻思想,并在国内传播;或在中外交涉事务中了解近代报刊的舆论影响,认识到办报的重要,才出现国人自办报刊的尝试。
19世纪70年代初是中国近代报业发展的窗口期。一是商业中文报刊内容与经营模式形成,以新闻、物价与商品行情为主要信息内容的商业中文日报开始成批出现。二是进入国人自办报刊发创时期,多点、多路径的国人自办报刊探索开始出现。
在香港,1873年《中外新报》发展为日报;《中外新闻七日报》1872年改为《香港华字日报》周三刊,次年改日报;在上海,1872年《申报》创刊,初出时两天一期,一星期后改日报,两月后《上海新报》也由二日刊改日刊。这些报刊的发生地,一是沦为殖民地的香港,一是租界最发达、港口贸易最繁荣的通商口岸上海,两地西方商业资本活跃、中西贸易繁盛,中国商人阶层形成,出现对商业信息的迫切需求。《中外新报》前身《香港船头货价纸》(1857)与稍后的《上海新报》(1861),可说都是当时“繁忙商业社会的产物”。前者纯为行情纸,后者则将商业信息放在首位。在满足商业信息需求原动力的推动下,这些报纸扩版、改名、缩短刊期,进入商业中文日报发展轨道,与新创报刊一起,为适应当时社会需求,将商业信息置于首位,版面安排也都效仿西报,形成《中外新报》那种版面:第一版物价行情商业讯息,第二版中外新闻,第三版为新闻续登与船期、广告;第四版广告。《申报》创刊前曾专门派人赴港考察商业中文报内容与经营模式,继而在上海成功开办。这些中文日报,都标榜以华人读者为服务对象、聘用华人主持编务,《中外新闻七日报》《香港华字日报》甚至还“以华人主持为号召”。虽然他们“都不能称为华人自办的报纸”[2](p179),但是却为国人办报提供蓝本与催化剂。
在外人办报推动下,国人报刊活动开始活跃。中国人成批进入报界并担负起编报重任,为中国人自办报纸创造了条件”[3](p1050)。而且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西方在华商业资本的发展,中国出现买办阶级,其中的知识分子一则由于客观工作熏陶,一则基于改良主义思想的认识,在近代报刊的接触中萌生最早的办报意识。中国有保持“古代报纸”内容与形式的官报,也有外人创办、国人主持的近代中文报刊,但国人认识到,“官报,无民意之可言”,“外报,仅可代表外人之意”,“虽其间执笔者有华人,然办报之宗旨不同,即言之亦不能尽其意也”[4](p143)。要改变这一状况,须自办“民报”。因此,在19世纪70年代各种条件的综合作用下,国人自办报刊出现了。其中,汉口《昭文新报》最先,香港《循环日报》次之,之后为上海《汇报》与《新报》。在当时环境下,国人自办报刊辟有三途:一是商办;二是厕身租界,挂“洋旗”办报;三是官办,但以商出名,官办为实。
二 、“商办”导先路
国人自办报刊,是从商办开始的。商办报刊,即由民间资本投入,由民间人士按商业模式运作的报刊。在近代商办报刊中,汉口《昭文新报》最早,香港商办报刊最典型、最成功,《循环日报》是其中代表。
关于第一份国人自办报刊《昭文新报》(2)一说《采新实录》。但该报失传且具体情况不可考,从目前掌握资料与研究可知,该报创刊于1872年末1873年初,但不能判定为国人自办,故新闻史学界一般主张为《昭文新报》。,留存可考资料主要是《申报》的《汉口创设昭文新报馆》《记汉口新报改章事》两则短讯(3)分载1873年8月13日、10月2日《申报》第2版。。《昭文新报》1873年8月8日由艾小梅在汉口创办,系“仿香港、上海之式而作”,“每日发印,遍售各埠”。“英国领事认为它是一块‘完全本土化的和非官方的阵地’”,“刊登地方消息、市场行情和广告,并转载《京报》的文章”[5](p29)。但其时报禁尚严、风习未开,且“内无西人,甫开即闭矣”[6]。
与内地汉口不同,其时香港办报自由,商业发达,商业中文报已成气候,还聚集起一批既有办报经验又有着鲜明而强烈办报理想的中国报人,是故《循环日报》一举成功。1872年,王韬与黄胜等集资购买英华书院印刷设备,筹组起中华印务总局,以实现创办一份“专为裨益我华人而设”的中文日报之夙愿。1874年2月4日《循环日报》创刊,标榜“所有资本及局内一切事务,皆我华人操权,非别处新闻馆可比”,并利用此特点展开宣传。创刊初,几乎每天都刊登旨在阐明办报缘由的《倡设循环日报小引》《本局日报通启》及招徕广告订户等的各种“本局告白”。“这些‘小引’与‘告白’的一个共同特点,无不在强调该报是由华人出资、华人自办的唯一华文报。”[2](p182)
与当时其他中文日报比,该报特色一是评论文章多。不过,评论文章没有固定版位与数目,“有时冠首于第二版,有时则刊于‘羊城新闻’或‘中外新闻’栏”,署名王韬的文章,“则偶见于‘弢园述撰’栏”。二是广告少。对比附属当地英文报的《中外新报》与《华字日报》,“有关欧美船务公司、洋行及药局等广告,在早期的《循环日报》更显得稀少”。因为该报是标榜要成为“华人社会之喉舌”的具有中华民族意识的中文报,所以当时香港的欧美公司不予支持。三是重视新闻报道的“新”与“快”。每天发行“行情纸”,以小张土纸印刷,不受版面限制,常将新闻纸截稿后接到的重要消息刊于“行情纸”;还出“号外”,有特别重要消息时“特印小纸,以便先得览观”[2](p191-192)。
《循环日报》的成功,一是适应报业环境,秉承当时商业中文报的内容编排与经营模式。二是注重独特风格,突出“华人出资、华人操权”特点,根据内忧外患的时代要求,重视言论;对内,“疾呼当局放弃保守的思想,主张‘变法自强’”;对外,“主张加强海防,不许外来者对中国任何权益进行丝毫的侵犯”,“开创了文人论政的政论报纸的先河”[2](p200)。
因环境得天独厚,香港国人办报最多,最成功,且都为商办。除了《循环日报》,还有《维新日报》(1879,1909年改《国民日报》)、《粤报》(《香港粤报》,1885)、《日报特选》(1889)等。1883年英人罗郎也所创中文日报《近事编录》也由国人购得产权。
此外,广州《述报》(1884.4.18)、上海《飞影阁画报》(1890.10.16),也是国人“商办”报刊。《飞影阁画报》为石印旬刊,除新闻画外,还设有百兽、闺媛、仕女等栏目。《述报》刊行近一年于1885年4月3日停刊。其内容表现出鲜明的爱国色彩,70%的版面是中法战争消息、电讯、评论、译论和来论,连续详尽报道战争发展过程、战况及官方态度与社会舆论,主张对法作战,反对“输金议和”,积极支持省港人民抗法斗争[7](p325)。在业务水平上,已达到甚至超过同期外人在华商业报纸。如重视图片新闻,比《申报》更早刊登新闻图片,创刊日起,每期刊登一幅或多幅新闻纪实图画,与文字新闻穿插编排;刊登的消息较注重时效,经常有“昨晚来电”等重要消息;言论亦较大胆,切中时事[1](p173-181)。
三、“挂洋旗”壮声威
在国人自办报刊发端之际就产生“洋旗报”。这时的“挂洋旗”办报,就是“中国人在国内创办报纸,为了防止封建专制政府的迫害、对付官方的干涉,往往聘请外侨担任报纸名义上的发行人或主编,借作护身符”[8](p127)。其中,《汇报》最早,《广报》1891年迁入沙面租界改名《中西日报》挂洋旗刊行继之,而后是《汉报》。
《汇报》(1874-1875)以集股商办形式创刊,以“挂洋旗”立足,是在清政府专制统治下的新闻话语权抗争,是对当时“报禁”的一种突破,其办报目的也有对外的新闻话语与舆论斗争。
关于创刊缘起,《汇报》创刊次月,北京《中西闻见录》月刊即报道称:“兹闻有广东寓居上海者,以从前申报,持论有不允当处,恐将来有偏袒不公,遂另设一局,刷印新报,每日一出。”[9]指出《汇报》创设,是为《申报》“持论不允当”,恐其将来“偏袒不公”。但此说笼统,是事关中外交涉、官事民情或是地域矛盾,还是兼而有之,不甚确切。马光仁则说:“《汇报》是在沪的香山籍官绅们,为愤《申报》的不持平,甚至侮辱香山人而负气创办的。”[10](p74)侮辱缘由,实因《申报》“杨月楼案”报道与评论而起,点明《汇报》创刊的直接缘起是“杨月楼案”。不过,综合当时情形,创办《汇报》并“不全是由于负气”。因为通过“杨月楼案”及之前《申报》对清政府刑讯与吏治得失的批评,1873年官府曾试图通过英领事予以查禁未成,“上海县令等诸人已经意识到了舆论的力量,在禁止无术的情况下,如何将舆论掌控于手中,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可以说,“杨月楼案”是引爆矛盾相对集中的一个点,他们通过此案“关注到媒体和舆论的力量”,同时深感手中无报的痛苦,于是“试图通过创办另一份报纸来进行舆论交锋。《汇报》的创办,由此而始”[11](p66)。
《汇报》系由“唐廷枢、叶廷眷、容闳、郑观应等人共同发起创办”,其中“唐廷枢与叶廷眷最为关键,容闳并未承担主要角色”[12]。从几位主要发起人与创办人情况看,皆系身有要职不可能专事办报的社会达人。所以采用股份制,成立“‘汇报局’,公举董事数名协同商办”,“一切局务议交邝君容阶一人总理”。1874年6月16日,《汇报》由在沪广东香山籍官、绅人士集资创办,“日刊,集股万两”,“为出版方便计,特请英人格理(Grey)为名义上的总主笔。管才叔、黄子帏、贾季良等为编辑”[13](p28)。“葛理的职务可能是名义上的,但因有洋人介入,在对付官府方面,将会有些作用,但借洋人以自卫,当时即被人诟病”[14](p399)。当时《申报》就语带讥讽地说:“赫赫县尹,堂堂粤绅,办此小事,尚不敢出头,反请西人露面,未免心欲大而胆欲小矣。”对国人办报苦衷,《申报》不是不知,该文就提到《昭文新报》“内无西人,甫开即闭”。其讥刺,既是打趣又是自得的流露。但是国人办报别无选择,只能小心从事。
不过,即便请洋人代为出面也不踏实,集股时还是有些股东临阵退缩,导致俄延时日。从后来情况看,应是“纠集千股,汇成万金”,并立《创办上海汇报章程》,明确股份构成与收益,章程第二条写明:“汇合资本一万两为率,分作一千股;每股先付规银十两,每两每年一分官利,闰月不计。”[15](p1174)按当时情况,这一千股主要集中在那些发起与创设《汇报》的官、绅董事手上。
《汇报》态度激进,其“宣传报道遭到了官方的非议,不少股东因此要求退股”,“报纸便宣布改组,出至8月31日便停”。9月1日改名《彚报》继续出版,由英商葛理承顶,担任名义上的发行人[7](p329)。这次《汇报》改名在《字林西报》刊登告白,有“葛理承顶”“股份属西人”之词,让坊间信以为真,《申报》也将信将疑。过了半月,看到《彚报》在《字林西报》刊登由华人签名的告白后确信,“该报果仍系华人与股而设者也”[16],才真正弄清《彚报》是“挂洋旗”办报,而不是转给洋人办报。
这次改组有两大变化,一是葛理身份由名义上的总主笔,转为承顶即发行人,但实际产权未变。关键点在注册信息上转为“葛理”,真正挂起“洋旗”。可以推断,只是以葛理为名义上的总主笔,对报纸的保护作用不大。因此,这次改组就改由葛理承顶,以利用外商名义寻求更有效的庇护。二是股东结构变化,官员参股的更多。据当时《申报》报道,“上海上下各官皆有股份,而华商少敢与预者”,因而称其“实不可算民报也”[17]。其实未必。从叶廷眷作为主要发起人“首先倡捐”,到“上海上下各官皆有股份”,《汇报》的官方背景是明显的,其能得官方支持或受官方影响也很显然。不过,不管参股官员多少,他们都是以个人名义入股参与支持《汇报》,这与后来《新报》的“经费出自府库道银”不同,后者显是“商办出名,官办为实”。
《汇报》立场鲜明,曾公开声明“本局为中华日报,自宜求有益于中华之事而言之,故于有裨于中国者,无不直陈,而不必为西人讳”[18]。平均日刊论说一篇,对内发表“一些兴办洋务、讲求富强的言论”,如提出加强防御、西法治河、自造轮船、丝茶出洋自卖等方面的主张,但“措词谨慎”,锋芒少见。“对外则强调维护中国的利益,反对外人对中国权益的侵害”[19](p63)。为维护中国利益,常与《字林西报》《申报》等外国人所办报刊辩论、斗争,如对《字林西报》《德臣报》等蔑视中国主权和进行武力威胁等方面的议论进行有力批驳,就英商无视我国主权用欺骗手段修建的吴淞铁路事及购买铁甲船之事,与《申报》争论、辩驳[7](p329-330)。由于识见所限、着力点有偏,《汇报》在与《申报》论战中常处下风。但其立场与努力值得肯定,这便是国人自办报刊之根本所在。在当时主客观条件不太成熟的办报环境下,《汇报》办得不太成功,且多波折。前后刊行约一年半,时间不长,却一再遭遇困难,最后导致直接停刊。
这一时期的“洋旗报”,重要的还有《广报》(1886-1900)。与《汇报》不同,《广报》是在刊行受挫中途改挂“洋旗”的。
《述报》停刊一年后《广报》创刊,是广州出现的第二家日报,创办人邝其照,担任主笔者先后有吴大猷、林翰瀛、肖竹朋、罗佩琼、劳宝胜、武子韬、朱鹤等。“《广报》初办时,仍仿京抄式,登载官吏升降,自余论说、诗歌及新闻,皆琐屑事,不及于政治。时亦思矫正社会之缺失,如揭登科场捉刀之情弊”。其后(至迟在1888年)版面内容有所调整,“首列论著,新闻则分为两门,曰本省新闻,曰中外新闻。而以宫门抄、辕门抄,及货价行情附焉”[20]。版面安排一如当时《申报》,外形亦仿之[7](p327)。
虽然为避免干犯官府,《广报》尽量不涉政事,但“时亦思矫正社会之缺失。其时试场多倩替劳,亦惯作捉刀人,故能洞悉其中情弊,乃揭而登于报,织悉靡遗,同人深恨之”,“一直不见容于封建顽固势力和当道”[8](p129)。“清季驻防旗人,横悍稍杀,而气焰犹张。有阴嫉之者,媒蘖于旗人,遂率众捣毁之,社中人仅以身免”[20]。可见其时作报不易。更有甚者,1891年《广报》因登载某大员被参的新闻,触怒两广总督兼粤抚李瀚章,李即令番禺、南海两县将其封闭,不准复开。饬谕云:“辩言乱政,法所不容。广报局妄谈时事,淆乱是非,胆大妄为,实堪痛恨,亟应严行查禁,以免淆惑人心!”[4](p154)不得已,邝其照等人当年乃将报馆迁入沙面租界,请英商必文出面,并改名《中西日报》。
报纸迁馆挂“洋旗”改名后,有两个明显变化,一是版面比《广报》时期有所扩大,内容增加《书课榜》《西报译登》《上谕电传》等项目。二是由于挂“洋旗”、托庇租界,“该报发行后,渐肆议论,指摘政治”。对此“官无如何,只罪卖报之贫民而捕之耳”[20]。后来,南海县令裴景福也附股该报,馆址遂迁至城内朝天街。1895年,孙中山、杨衢云谋在广州起义,《中西日报》曾有报道,因此风行一时。1900年,因刊登义和团获胜、八国联军战败的消息,被英、法等帝国主义迫使广东地方当局予以查禁。当年冬,邝其照等又将报纸易名为《越峤纪闻》,但因发行受到限制,不久停刊。
另一份“洋旗报”是《汉报》。自1873年《昭文新报》短暂刊行后,20年间无人再行兴办,直到《汉报》出现,汉口才又出现国人自办报刊。据载,1891年间,《字林沪报》在汉口创设《字林汉报》,聘用华人姚赋秋、梅问羹主编,一年左右停刊[21](p41)。嗣后,“光绪癸巳(1893)姚赋秋、梅问羹辈自上海来创《字林汉报》,托当日《字林沪报》外人之声援也”。又谓:“汉馆与沪馆本出一家,所有论说、新闻彼此多相采用”,近似英人《字林沪报》之分馆[21](p6)。《字林汉报》后改名《汉报》(4)时间在1893年6月8日至12月19日之间。参见阳美燕:《英商在汉口创办的〈字林汉报〉(1893)——外人在华内地发行的第一份中文日报》,《新闻与传播研究》2008年第1期。。
姚创《汉报》与字林洋行《字林汉报》不同,只是“托当日《字林沪报》外人之声援”,“近似英人《字林沪报》之分馆”,即假英人之名而办,是“洋旗报”。创刊号刊载《说报》代发刊辞,以民报口气申论其宗旨,“本馆博访时事,务使环海万国之情状,晓然于我中人之耳目,庶不至于受外侮,而有以自立于不败之地”,“本馆意取公平,议归正大,务愿中国因本有之长,以渐致富强,而决不依附以荣,为抑中重西之见”。实欲“博访时事”,晓“我中人之耳目”,“不至于受外侮”,其国人立场判然可见。有关记载也以中国人自办报刊视之(5)时日本驻汉总领事濑川浅之进《有关当地发行报纸状况》内部调查报告称:《汉报》为中国人姚文藻所办,东亚同文会编《对支回忆录》提到宗方小太郎接办《汉报》过程时说,“收买了向来由中国人发行的《汉报》”。据刘望龄著:《黑血·金鼓——辛亥前后湖北报刊史事长编(1866-1911)》第6、12页。。
由于办报力量与基础所限,《汉报》内容比同期《申报》《沪报》等要少,但内容构成相似,实因其时商业中文日报已较成熟,市场格局也较稳定。上海在《新闻报》成功创办后,形成《申》《沪》《新》三足鼎立的格局,这一格局的影响辐射全国。《申报》在创刊当年即在武汉拓展市场,只用几个月就打开市场。当时在汉口中文报中,《申报》影响居于首位,之前《字林沪报》在此创设《字林汉报》,仅约一年便折戟而返,可见一斑。所以,在此格局下,姚创《汉报》颇为不易,坚持约两年,于1895年“贷与林松塘”,林“接办有一年时间即陷于困境,难于续办”,于1896年转让于日方[21](p41)。
四、“官办”应声气
国人报刊初创时,报禁未开,办报士绅都唯恐犯禁。故此时“官办”之报,与清末新政后批量出现的官报不同。首先,它是官商合办形式,以商出名,官办为实,官居幕后。其次,它维护“官”之立场与利益,即明定“国政不议”“不触时弊”。再者,它是个别官员行为,而非集体行动。因报禁未开,报之继、兴,与幕后之“官”对报事的观念直接攸关,所以在当时环境下的“官办”之报难久长,亦不多见。
此期“官办”之报,主要是1876年11月23日创刊的上海《新报》。《新报》以各省商帮名义发行,名为商办,实际主办人上海道台冯焌光,经费出自道库。
冯焌光,是当时有名洋务官员。1870年担任江南制造局总办时上书吁请译报,1875年补上海道后,支持发刊《西国近事》报,可知其对“新报”的认识,也可见其办报观念的萌发。接篆上海道后,冯首先遇到的就是中外交涉的吴淞铁路问题。该路路基原仅获准修筑马路,1874年7月却以资金不足为由改组为吴淞铁路有限公司,并始全面施工。这是无视中国主权的行为,清廷责成冯焌光交涉收回。在交涉中,包括《申报》在内的上海外商报刊,无一不帮着英商铁路公司说话。为抵制外商报刊的舆论,冯焌光在吴淞铁路交涉有一定眉目后,即着手筹办《新报》。甫一创刊,《新报》即在创刊号发表《铁路会议条款》,宣布吴淞铁路由中国政府收回,由洋商公司继续承办运行一年,盈亏与中国无关。全套文件用中英文同时刊出,比当时上海所有报纸都周全,很像一张机关报。所以,当时被国人称为“官场新报”,外侨称之为“道台的嘴巴”[10](p79-80)。
作为上海道台,冯出而办《新报》,既是当时报业环境推动,又是自身识见所致。冯认识到报纸的力量,在当时“外强我弱”的舆论环境下,他想办一份能为中国代言的机关报,甚至是能用中英文发言的机关报。但是,作为官场中人,冯深识此中利害,故虽以“官身”办报,但不得不讲究策略,乃托名为各省商帮所办。
《新报》日出对开一张,内容严肃齐整,除《京报》全录、两江督辕事宜,及苏省、浙省、鄂省辕门事宜外,还刊有本埠新闻、各地新闻及国际新闻,涉及政治、军事、外交、商情等方面。从宗旨与内容看,《新报》“商办”策略明显。其办报宗旨称,“缘是,各口诸帮公议,开设报馆,以冀广听远闻,庶几贸迁利便”;内容则“于京省各报,则求速而且详。于西字诸报,则求译而无误。时事则查访的实,货价则探听确真”。由此两点,可见冯焌光用“商办”之名与形掩其“官办”之迹的苦心。而其实际操作与内容安排,既符当时商业中文报之式,如对有关经济和商务内容比一般报纸要更为重视,曾连续译载《通商各关华洋贸易总册》,又可见其“官办”色彩与立场,常发表评论,陈述学习西方科技兴办近代实业的意见,同时为封建文化道德辩护,并明确宣布“国政则不可议也”,规定凡“疾世愤时”之作一律不予发表。这是其对近代报刊认识基础上,对当时政治环境把握下的一种内在要求的体现。但这样的认识与作为,并不一定能得到同僚们的认可,即便得到认可,也未必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所以,《新报》发展受官场变动影响很大。1877年5月,冯焌光因父亲病逝请假,由刘瑞芬、诸兰生先后接任上海道台。刘、诸二人萧规曹随,《新报》得继续刊行,但“由于看报外人不多”,且刘不赞成中英文合刊,1877年6月4日起,停刊英文稿,改为纯中文报纸。1882年,邵友濂接篆上海道,恰逢《申报》发生《论院试提复》事件,朝廷下旨查办上海报纸。邵到任后不敢办理外商所办《申报》,就把板子打在《新报》上,将其裁撤。当年7月14日,《新报》并入上海机器制造局,转为机关报,旋即停刊。
“官办”报纸既有赖于“官”对“新报”的认识及其观念的开化,而在当时政治和文化环境下,必须策略性地开办,不能直接出面,所以略显隐蔽。不过,社会人士大多知情而传。如《广报》与《公论报》就有“官办”色彩,但不如《新报》明确。《公论报》1889年在汉口创刊,李涵秋主编,后由江汉关职员宦诲之接办,言论倾向于官方,因而有“官报”之称。《广报》系邝其照所办,不过,邝虽做过张之洞幕僚,带有“官家”色彩,但终究与办《新报》的冯焌光不同,而且《广报》开办资金亦非“公款”,而其后来为逃官府迫害,避入租界、悬挂洋旗办报,可见其还是民间办报。
五、结语:国人办报探索的启示与面临困境
第一批国人自办报刊,以“商办”发端、以“挂洋旗”壮之、以“官办”应之,形成三路并进的局面。虽然“商办”报刊超过半数,但多在香港这个外人统治区域。在清政府治下,“商办”报纸数量不多,声势不大,生命力也不及“洋旗报”与“官办”报纸。不过,三种路径都有商办之迹,这是当时商业中文报刊发展模式影响的反映,也是“洋务运动”中,国人对“办报”这一“洋务”的实践。同时官方势力也运动其间,无论挂“洋旗”的《汇报》,还是“官办”的《新报》,乃至“商办”的《述报》,都是如此。可见在开明的洋务官员看来,办报已不是“不可沾染之事”。挂“洋旗”办报,则是当时报禁下的一种创举与突破,是国人办报路径的一种重要探索。总之,不管是借助外力还是整合内力,打破“报禁”自办报刊,争取对内对外的新闻话语权,无疑地激发国人办报的想象空间与行动力,对后来民族报业的继续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
虽然,挂“洋旗”办报在一定程度上打破清政府的“报禁”,为国人办报争得一定空间;“官办”则减少办报阻力与压力,“商办”提供了活力,但是在当时环境下,国人办报仍然困难重重,局限明显,都以失败而告终。第一批国人自办报刊困难不少,概言之有四:
1.风气未开,报刊未为社会见重,识字率低,阅报者少。近代报刊进入中国,从形式到内容异质程度颇高,即便在19世纪70年代商业中文日报兴起之时,中国仍是“官报”体制,国人认知还是“官事官话”体系,民众对报刊比较隔膜,国人对“新闻”的认知与现代新闻观念相距较远。何况,当时“科举取士”乃正途,即便在受过教育、具有阅读能力的知识人士中,由于知识结构与文化背景所限,愿意读报的人依然极少,此乃风气未开之另一面相。这对现代报刊在华的发展制约力很强,无论外人所办报刊或国人自办报刊,概莫能外。
2.经济方面的制约。此期国人办报,乃集资参股或以私人资本兴办。既无广告又少订户与读者,没有社会经济的支撑,像《申报》那样求得生存发展。同时,又没有政党或社会团体、经济实体的支持,像维新、革命报刊那样得到组织经费与捐资助办。所以,要么早早夭折,要么道路波折,难以长期维持。
3.第一批报人的先天不足与办报局限。如前辈学人所说,“在维新运动以前,申报、沪报、新闻报是上海报界的三株台柱。其间虽然还有几种国人经营而托名外人的报纸,但都是不久就消灭,并且没有独立的精神留下来”[22](p2)。如《汇报》的创刊,既是其时官媒冲突、中外冲突的产物,又是地域冲突的直接结果,却兼有“负气而办”的因素,其创办人也有强烈地域与同乡色彩,缺少共同的精神与明确的宗旨。虽然在维护国家利益上与外人报刊论争、进行舆论抗衡,但是由于没有既定思想、昧于时代认知,往往争其所不当争之故,弃其所不当弃之理,导致与《申报》争论吴淞铁路、铁甲船等问题时,常居下风,越百余年阅之,令人惋惜喟叹。
4.外报的强势竞争与外国势力的挤压。第一批国人自办报刊问世时,《申报》等外人报刊已先期创办,不但站稳脚跟且四处攻城略地,抢先占领中国报业市场。1872年4月“《申报》开始在武汉行销”,8月9日“《申报》在《本馆自叙》中记曰:《申报》运销武汉,‘始则未经入目,销路寥寥,继则逐渐通行,发售日胜一日’。”又载“1875年7月,上海《申报》馆在武昌、汉口聘请特约访员,负责报道当地新闻消息”[21](p1-3)。汉口市场就这样由《申报》不断开辟,继而挤占当地商业报刊的发展空间。当时汉口读者市场本就不大,《昭文新报》等新创报刊前景堪忧。不仅汉口,在当时整个中国报业市场,也是《申报》一家独大。可以说,《申报》形成的竞争压力,是使国人自办报刊面临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
《申报》由英国商人美查按企业化经营模式创办和发展,其成功还得力于其他产业的经济支撑,不仅没有后顾之忧,还能确保竞争中的优势。如《申报》创刊半年内,《上海新报》即被迫停刊,退出报业市场。有着十余年办报历史且有字林洋行作后盾的《上海新报》,仅半年就败北了,更遑论资本薄弱的国人自办报刊。
综上所述,19世纪中后期,在西方殖民扩张与中国通商口岸的不断开放中,在华外报形成全面垄断的格局。在应对内忧外患局势的洋务运动中,民族资本主义开始发展,开明士绅在“开眼看世界”中萌生“师夷制夷”的理念、在接触外报与深入外报编营中萌生最早的办报理念。70年代开始,在“港、沪”商业中文日报潮的推动下,为打破外报垄断、开展对内对外的舆论斗争,国人整合内力、利用外力——民族资本提供经济、利用外人治外法权打破清政府报禁、官员入股或幕后办报提供官方支持,通过“商办”“挂洋旗”“官办”三种路径的探索,创办三类近二十种国人报刊,开启近代民族报业的历史征程。但是在当时半封建半殖民地环境下,由于民族资本薄弱,外力终不可恃,“报禁”并不能真正打破,加之风气未开,民众识字率低,第一批报人又少独立精神与明确主张,终于在内外势力的冲击与挤压下,第一批国人报刊(除香港的《循环日报》等)都以停刊告终。这种情况在资产阶级维新与革命运动中开始破局民族经济与文化不断发展、中华民族走向独立,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根本胜利,才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