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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隐小说的女性生存景象与自我映照

2022-02-14唐欣怡

闽西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爱情

唐欣怡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州 350007)

作为在五四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女性作家,庐隐(1898—1934)受现代西方思潮和妇女解放运动的影响,创作了许多从女性视角讲述女性的作品,如《或人的悲哀》《海滨故人》《丽石的日记》《象牙戒指》《沉沦》《花瓶时代》等。她的作品少见宏观叙事,多以爱情和自由为主题。以往学界研究,多将庐隐作为女性解放的觉醒者与先驱者,研究重心在庐隐如何突破传统与性别的成规、如何向父权宣战等方面。由于受时代和个人经历的影响,庐隐也存在复杂的心理,有反抗也有逃避,有斗争也有妥协,她的思想、困惑甚至本人的经历都投射在她笔下的女性角色中,从而形成她独特的叙事风格。

一、女性生存景象

(一)女性的恋爱与婚姻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史中,女子形象由男性赋予,文学作品中女性被分为两种类型:荡妇和贞女。但无论是荡妇还是贞女,她们都是男性想象的产物,遮蔽了女性的真实处境。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女性被 “女德” “三从四德” 等社会规范束缚,她们的命运往往不由她们自己掌控。传统节烈观认为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女性要用自身痛苦换取家族荣耀——一块贞节牌坊。《丽水县志》记载: “吴氏张山王信琪妻。夫亡,氏年二十五岁。现年六十一,守节三十六年。烈女梁氏杨山杨芝芹之未婚妻。咸丰辛酉(1861)匪乱,合家匿官坑,搜掠被掳,氏骂不绝口,贼杀之。蔡氏畎岸陈雷升妻。咸丰三年(1853)夫亡,氏年二十六。卒年七十九,守节五十四年。”[1]烈女们不是孤独度过漫长的时光,就是为贞节牌坊献出年轻的生命,她们的外表形象以自我牺牲为代价,伴随着身体的缺席与毁灭。

辛亥革命以后,女性的自我牺牲依旧存在,它通常体现在被男性权威牢牢把持的家庭中。庐隐《刘大嫂》中的刘大嫂和《胜利以后》中的沁芝,婚前都是有理想的美丽女学生,接受过教育,但婚后她们成为操持家庭的工具,生活在料理家务的无聊琐事中,沁芝失掉了她 “为人类作出一番大事业” 的理想,刘大嫂臣服于命运被丈夫说成 “女人就是女人,除了给人当太太给人当母亲以外,没有更好和更伟大的工作”[2]。这两部作品是庐隐与郭梦良结婚半年后写的,字里行间表现了庐隐婚后的一些经历和思想。作为五四新女性,庐隐也无法跳出婚姻带来的枷锁,婚前的她大胆、勇敢,婚后的她体会到了犹豫与无奈,所以笔下的刘大嫂虽然在丈夫的责骂声中终于作出反抗,但是故事在孩子的哭声中戛然而止。婚姻中的问题难以解决,所以庐隐尝试着让笔下人物拒绝婚恋。《云萝姑娘》中的云萝和《归雁》中的纫菁,感慨爱情与灵魂都是不可捉摸的东西,于是选择封闭自己的情感。《丽石的日记》中的丽石与沅青,用同性恋来反抗父权。还有一些走向自我毁灭。《或人的悲哀》中的亚侠,在感情之苦与人生之惑中抑郁,认为自己如行云般漂浮不定,于是跳湖自尽成了她的无路之路。《一个著作家》中的沁芳,在父母的权威与真挚的爱情中处于两难境地,但她深知她的灵魂属于自己的爱人,最终她选择殉情,用身体的毁灭报复现实对她的折磨。《蓝田的忏悔录》中的蓝田,拒绝接受父亲与继母的安排成为别人的小老婆,于是离家出走,追寻自由恋爱,结果遭受男子的欺骗,最后放纵自己,在悲痛中染病而亡。这些女性人物的命运,展现庐隐的思考——虽然用身体的毁灭对抗现实的残酷是一种无法解决问题的逃避,但是至少能掌握自己生命的主动权。

(二)女性身体的自主权

庐隐对女性的身体也有所描写。正如西苏所认为的那样,女性不应遮蔽自己的身体欲望,而应大胆地写作, “通过写她自己,妇女将返回到自己的身体” ,而这身体曾是 “她被压制的原因和场所。身体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抑制了”[3]。但在传统的语境中,女性的身体是最珍贵的东西,所以奉献身体成为最高的报恩标准。在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学作品中,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报恩经常出现,如《白蛇传》中的白素贞、《柳毅传》里的龙女。在元杂剧《西厢记》中,正因为张生救了莺莺一家,老夫人才同意莺莺以身相许。

在庐隐的《沉沦》中,也出现这样的情节。女主人公松文为了报答恩情、获得爱情,与幼时的救命恩人赵海能发生性关系。从小说中可以看出庐隐对传统的以身相许观念持批判态度,她通过心理教员的话语对这种行为提出批判,教员认为青年男性会利用女性富于情感的性格来混淆爱情与恩情,欺骗女性感情。庐隐否认松文与赵海能之间的爱情,认为这只是男性话语下以身相许的陷阱。但庐隐反对传统的以身相许,忽略了以身相许背后女性对自身欲望的释放以及对身体自主的支配。遇到赵海能之后,松文日思夜想、情感激荡,表现出深深的爱。所以,松文向赵海能奉献身体是因为她对赵海能产生了爱情。作为一个女性,为了获得想要的爱情,她有权力支配自己身体。可庐隐在小说中,安排松文这样自白: “我没认识他以前,我没到爱的花园里边去过” “赵海能三十九岁的副官,我为感他救命的热情,不幸一时走错了一步。”[4]松文否认自己对赵海能的爱,显然不合情理,实际上以身相许只是松文追求爱情的借口。《西厢记》中的张生与莺莺早有私情,却遭到老夫人的反对,为了使他们的爱情合法化,作者安排了报恩情节。庐隐并没有将松文写成一个掌控自己身体的勇士,而是让她不断地经历爱情的失败和社会的诘难,变相地否认女性自主支配身体的权力。

这正是庐隐的矛盾所在:一方面她想要解放女性,让女性解放自己的身体;另一方面,她又深陷传统的观念之中。在有的作品中,庐隐突破贞节观束缚,大胆地描写性爱,鼓励女性释放自己的欲望。 “他们是在热烈的接着深吻呢。后来两个的身影渐渐移动,他们坐在床上了,跟着灯光也就熄灭了,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说道兰因,我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样热烈的爱着你……底下并不听见女的回答,但过了几分钟以后,又听见长衣拖床沿的声音和女子由迷醉而发出的叹息声……”[5]五四运动前后西方思想涌入中国,不少知识分子把女性解放作为中国变革的重要一环,对 “男女大防” 等问题展开热烈的争论,不少女性报刊应运而生。这些讨论对女子的婚恋观产生影响,一些女性拥有较为开放的性观念,不再受传统规则约束,可以自主地支配自己的身体。庐隐也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她的笔下出现大量性解放的女性形象。在有的作品中,庐隐又陷入传统的性别想象之中,让笔下那些未 “保护” 好自己身体的女性下场悲惨:《沉沦》中不是处女的松文不仅被社会排斥,也被之后的爱人彬彩抛弃;《歧路》的兰因因爱失身于子青,被抛弃后沦落为暗娼;《狂风里》的凌碧拒绝爱情,游戏人间,但面对追求者钟文时,她却因为无法给钟文美满的爱情、纯洁的身体而抱有负罪感。在庐隐笔下,未婚失贞成为女性堕落的根源,体现庐隐在女性身体自主权方面存在矛盾。

(三)女性的他者地位

他者是 “外在于自我的存在” ,隐喻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绝对意蕴,即低下、边缘、被排挤、被压迫的状况。波伏娃认为,男权社会将女性定义为 “整体中的他者” ,没有将自我确定为主体。晚清时期,部分中国知识分子开始主张男女平等,这一时期的妇女解放运动从属于民族主义与启蒙运动。五四时期,妇女解放运动达到一个小高潮,但它依旧处于民族和国家的叙事之下。女性的觉醒与现实的落后进行了双向拉扯,带给女性身份的阻碍与困惑。虽然女性拥有了工作的权利,但她们依旧无法摆脱他者地位。庐隐在《花瓶的时代》中,把女性比作花瓶,嘲讽现实中走上社会的女性不过是可以随时被抛弃的装饰。花瓶意象是由人创造出来的 “玩意儿” ,只有在主体的凝视下它的存在价值才会显现。《憔悴梨花》中,唱戏的倩芳与雪屏表面上被称作艺术家,但她们常常感受到别人鄙夷的眼光与轻薄的喝彩。从政的女性也处于被观赏的状态。在《何处是归程》中,沙侣被婚后的琐事困扰,所以她把希望放在投身政治的玲素身上,但玲素因姑姑的经历陷入彷徨与动摇。姑姑拒绝婚恋、投身政治,可结果却并不如意,不仅暧昧的情色绯闻喧嚣而上,妇女团体内部也产生分裂。 “何处是归程” 是对女子无路可走的一声叹息,正如鲁迅在《关于女人》中提到 “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6]。

法国哲学家列维纳斯认为,他者会被主体行使主观暴力从而被驯化和被定义,于是未受到公平对待的他者想通过主体化来得到主体的认可。《曼丽》中的曼丽,进入官场希望能作出一番事业拯救国家,但她意识到妇女联盟等组织实际上由男人建立、参与甚至控制。在不少人看来,女人参与政治不过是为了 “出风头” 。愈想打破传统就被传统束缚得愈紧,此时许多女性选择抛弃自己的女性化特征寻求主体的认同。妇女部部长就是一个努力使自己男性化的女人——短发、身材魁梧、声如洪钟、热爱演说,只是一双曾被缠足的脚让她显得不伦不类。妇女部部长的行为不是想使女性摆脱被定义的命运,而是妄想与女性群体割裂,通过成为男人的方法摆脱他者地位成为主体。她所改变的只是被定义的外在特征,他者主体化只能使他者异化,造就像男人的女性无法使女性群体得到真正的解放。

由于文化教育、家庭背景的不同,女性群体内部也产生了分裂。家境良好、受过教育的女性比处于底层的女性有更多的话语权,处于底层的女性是 “他者中的他者” 。沙侣感到自己是无法逃离的他者,被养育儿女、操持家庭的琐事淹没。而作为佣人的张妈则是 “他者中的他者” ,小说中张妈只出现在沙侣的口中,她的每次出场都是为了接受任务——端茶倒水、打扫卫生、接送孩子,而她的外貌、心理和行动都是空白的。由于不同阶级的妇女所求不同,女性团体内部存在着难以缝合的裂缝。在《一个病人》中,庐隐通过旁观者 “伊” 的视角描写陈妈的悲惨遭遇。 “伊” 被称为 “小姐” ,处于比陈妈和琴儿更高的阶级上,而 “伊” 所表露出的情感也只是同情、不忍。虽然庐隐的童年十分悲惨,但是她仍旧是一个旧社会大家庭的小姐, “伊” 的认识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庐隐的思想。庐隐虽然写出了下层妇女的悲惨状况,但是无法真正剖析底层女性的心理状况,从而更深刻地认识她们的悲剧命运,并超越阶级限制使妇女成为一个共同体。在《灵魂可以卖吗》中,庐隐侧重表现全人类阶级压迫,而非从女性立场出发表现妇女的不幸。底层女性无法接受良好教育,往往被传统的力量裹挟,既是传统的受害者,又成为传统的维护者。在《象牙戒指》中,旧式妻子依赖丈夫生活,所以面对丈夫的出轨她只能将矛头指向女学生。女性成为一团散沙,无法凝聚成巨大的力量,反抗他者地位不过是个空想。

二、女性形象与自我映照

清末民初,有思想家注意到女性被压迫的命运并对女性问题进行探讨,表现他们对女性的关怀。但作为反封建礼教的一个重要部分,有关妇女解放的 “更系统的启蒙则始于五四前后”[7]。此时的中国妇女,尤其是接受过教育的女学生由于受到西方女权思想的影响,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开始觉醒。越来越多的女性参与社会事务,包括参与文学活动和政治运动,庐隐便是其中之一,她也常被研究者看作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

(一)《海滨故人》与庐隐的成长创伤

写于1923年、发表于1925年的《海滨故人》,是庐隐表现女大学生婚姻和恋爱生活的作品,这篇小说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小说的主人公露莎是一个拥有 “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 的女子,朋友们 “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8]。这一外貌和性格描写与庐隐本人十分相似。苏雪林在《关于庐隐的回忆》中,说自己对庐隐的第一印象是 “身材短小,脸孔瘦且黄”[9],她认为庐隐在进入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之后变得口才敏捷,与朋友和谐相处,积极参与演说活动。从庐隐的自传,可以看出她身世悲惨。她出生时正值外祖母逝世,被母亲当作不祥之兆,交给奶妈带到乡下生活。3岁时,跟随去外省做官的父亲乘坐海船,因为哭泣差点被父亲抛到海里。后因父亲去世只能投奔北京的舅舅,第二年庐隐便由姨母进行开蒙,可姨母的严厉和母亲的毒打使庐隐越发执拗,庐隐回忆当时的她 “只是一个溜到花园里,和枝头的鸟儿,土里的虫儿为伍” “在这家庭中就连个婢女都不如” 的孩子[10]。9岁时,她被母亲送到阴沉、冷森的教会学校,精神和身体都受到折磨。武昌起义时全家逃到天津,只留下庐隐和两个可怜的表妹在北京,庐隐又一次感受到了被抛弃的滋味。她每次想起自己的童年都十分惆怅,这种成长的创伤一直留在她的心底,也影响了她性格的形成。

《海滨故人》中的露莎与庐隐拥有同样的童年,就像邵洵美说的那样,读者可以从她的作品中找到庐隐有关自己的评价—— “当她幼年时饱受冷刻环境的熏染,养成孤僻倔强的脾气。而她天性又极富于感情,所以她竟是一个智情不调和的人”[8]。童年的经历使庐隐成为一个较为悲观的人,从小就较为内向,虽然进入大学之后庐隐的性格变得刚强,但刚强的另一面是脆弱。所以,《海滨故人》中的露莎时常感到人生无常、万种凄凉。此外,露莎的朋友们也有各自的原型:云青对应王世瑛,宗莹对应程俊英,玲玉对应陈定秀。庐隐和王世瑛、程俊英、陈定秀曾是意气风发的 “四君子” ,都受到五四新思潮的影响,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但她们又都徘徊在理想的崇高和现实的不堪之间, “从前的无忧无愁的环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她们迷恋,使她们尝到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她们了解苦恼的意义”[8]。露莎和梓青、云青和蔚然、玲玉和剑卿的经历正是庐隐和郭梦良、王世瑛和郑振铎、陈定秀和程树仁爱情悲剧的投射,整篇小说笼罩着苦闷悲伤的氛围。

(二)《象牙戒指》与庐隐的感情经历

20世纪20年代的庐隐,凭着改变社会的满腔激情进行写作。而20世纪30年代的庐隐,则有了更多的生活经验和阅历,作品比之前更加成熟,也更有现实意义。《象牙戒指》是庐隐以好友石评梅为原型创作的长篇小说,主要讲述女主人公张沁珠与伍念秋、曹子卿两个男性人物的爱情故事。张沁珠与伍念秋产生情愫,在发现伍念秋已有妻儿后仍与之藕断丝连,虽然张沁珠自称 “维持着冷漠的态度” 。伍念秋的妻子伍李秀瑛发现以后,给张沁珠写信 “宣誓主权” ,要求张沁珠离开自己的丈夫。在当时追求自由、民主的社会氛围下,作为具有反叛精神的五四新女性,张沁珠本应是胜利者,可出人意料的是,她却节节败退,因此茶饭不思、日夜流泪,并按照伍李秀瑛的要求与伍念秋绝交。伍李秀瑛虽然在信中放低了姿态,称赞张沁珠是一个有学问、明事理的女性,使用了 “原谅” “恳求” “衔草以报” 等词语,但实际上她咄咄逼人,言语间表露出张沁珠的插足行径会导致自己家庭破裂,暗指这是违背传统伦理观的 “不情不义” 行为。传统伦理观使一个新女性在爱情面前表现出犹豫与延宕,最终被击败。在第二段感情中,新女性与传统伦理产生冲突的情节再次出现。张沁珠的第二个爱人曹子卿也是有妇之夫,虽然他与包办的妻子离了婚,但张沁珠依旧陷入了破坏他人家庭的自责中。张沁珠虽然深爱曹子卿,但又无法理所当然地接受对方的爱,他们的爱情充满痛苦与遗憾。

庐隐也曾被传统伦理击败过。她曾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与有妇之夫郭梦良结婚,但她的生活并不幸福。婚后不久,庐隐与郭梦良的原配妻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之下,面对婆婆和原配妻子的仇视,她的勇气消失了,只留下无穷的尴尬与难堪。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让庐隐十分痛苦,以至于她开始向传统伦理让步。在丈夫死后,曾有一个名叫瞿冰森的大学生追求庐隐,庐隐也对他产生了情愫,但由于他人的闲言碎语和瞿冰森母亲的抱怨,加之此前婚姻的失败,庐隐还是拒绝了他。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张沁珠曾写给伍念秋一封 “绝交信” ,她在信中以 “我相信我们的友谊只到相当的范围而止,但是第三者或不免有所误会” 为自己开脱[8],以求得道德的完美。在面对曹子卿的追求时,张沁珠以 “异性朋友” 相称。小说中的张沁珠,面对传统伦理选择逃避与退缩,不敢直白地表露并追求爱情。现实中的庐隐也是如此。新女性的情感生活依旧深受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新思想并没有使新女性在爱情上变得更加勇敢,反而使她们在自由恋爱与伦理道德的抉择中痛苦不堪。

这种痛苦庐隐深有体会。拉康认为,在主体认识自己的过程中, “镜像阶段” 是最初的一个阶段,即主体起初把镜子中的影像看作是一个现实的事物,继而把它看作他人的影像,最后把它看作主体自己的影像,从而初步确认了自己身体的同一性与整体性[11]。张沁珠的身上带有庐隐的自我映照,她如同镜子中的影像,折射出庐隐自身的伤痛。庐隐的第一任丈夫郭梦良与曹子卿一样已有家室,因此她受到了社会与家庭的责难——母亲愤而去世、亲人与之绝交。对母亲和郭梦良原配的愧疚、对幸福的渴望与追求……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在一起,使她在爱情与伦理之中思考与挣扎。所以,在塑造以石评梅为原型的张沁珠时,庐隐也在 “看” 自己和确认自己。张沁珠两次感情失败固然是庐隐对石评梅真实经历的现实描写,但张沁珠的彷徨、犹豫和她的开脱之辞也正是庐隐向社会妥协的表现,充满了新女性无法冲破旧社会的痛苦与哀伤,以及受伤后的妥协与绝望。作为一个新女性,庐隐依然被世人的批评所困扰,她曾向李唯建诉说自己的苦恼, “世界上认识我的人现在都张着惊奇的眼在注视我,以为我总有不可思议的变化,各种浪漫的谣言常常加载我的身上,真够热闹了。可是我呢还是我!并且永远还是我,因此我更感觉我在世界上太孤独了”[12]。

(三)庐隐的改写

《象牙戒指》女主角张沁珠与石评梅的人生经历大致吻合,但在细节上庐隐做了一些艺术化的处理,毕竟人物原型不等同于人物角色,它 “只是进行艺术创造的基础和艺术构思的依据”[13]。在现实生活中,高君宇妻子处于主体故事的边缘,是 “失声的群体” ,但在小说中,她们却有很强的存在感。高君宇曾冠冕堂皇地称离婚是 “自信为我自己设想者少,为令爱设想者实多”[14],但在那个年代,他的妻子并没有话语权,只能答应离婚。但在小说中,两个旧式妻子的行动都受到了作者庐隐强有力的介入,庐隐的反抗之火并未完全消失,甚至闪烁在那些新式男子的旧式妻子身上。庐隐在小说中替 “失声的群体” 发声:伍念秋的妻子写信 “宣誓主权” ,要求张沁珠离开自己的丈夫,曹子卿的妻子给自己争取到了财产,并要求带走女儿娟儿。这些弱势妻子们不再逆来顺受,开始争取自己的利益。这样的改写,一方面体现庐隐对女性的同情与关怀之心,另一方面投射她的反叛性格。庐隐本人非常关心妇女解放运动,她是五四妇女解放运动中觉醒的第一批女作家,曾多次撰文讨论妇女运动问题,如《中国的妇女运动问题》等,她认为女子不应理所当然地屈服于丈夫的权威之下,丢弃自己的意志和自由。

此外,《象牙戒指》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悲剧,删去了本有的革命因素。高君宇曾领导过工人运动,以共产党员的身份担任孙中山的秘书,由于革命中弹负伤、过度劳累和本就患有肺病,最终英年早逝。石评梅与高君宇曾因革命产生过争执,但在高君宇逝世后,石评梅成为革命活动家,编辑出刊了《京报》副刊《妇女周刊》,揭露抨击社会黑暗。可以说,革命在高君宇和石评梅的爱情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但小说却将曹子卿和张沁珠的死亡全部归咎于爱而不得,讲述一个纯粹的爱情悲剧。这是因为一方面,当时的庐隐生活不稳定,需要写作赚钱,创作要迎合读者的喜好;另一方面,与庐隐的政治经历有关,虽然她在学生时代积极参与学生运动,还参与组建了社会改良派,但是她并未真正走上革命的道路,在五四运动激情退潮后,她回归了作家的身份。而重要的是,她想通过一个悲剧唤起读者的同情。庐隐是自由恋爱的实践者,她曾不顾家人反对,因同情与林鸿俊订婚,又为了爱情和有妇之夫郭梦良结婚,郭梦良死后4年,她与小她9岁的大学生李唯建结合,她的情感经历受到外界的非议与诘难。庐隐如此安排《象牙戒指》故事情节,是为自我正名,为自由恋爱正名。石评梅与两个传统妻子的形象都是一种镜像,在拆分、改造故事情节的过程中,庐隐重建了一个现实与幻想结合的空间,在形象重塑中对自己进行审视与建构。她是叛逆的,但也是妥协的,她既替弱势女性群体发声,也为了获得外界认可和道德完美而犹豫妥协。当认识到现实与理想不相容时,她只能 “抱着渴望天亮的热情,离开了长寿寺,奔我们茫漠的前途去了”[8]。

三、结语

庐隐幼时曾是一个被迫 “失声” 的女性:姨母强迫她读女四书,压抑她儿童的天性;教会学校环境恶劣,她惨遭病痛折磨;求学路上母亲阻挠她考取北京女高师。在恋爱与婚姻、家庭与事业中也曾徘徊不定。但庐隐在愁苦后仍勇敢地进行了反抗,她从自身经历出发,在创作中探讨女性出路,写出五四时期女性在传统与现代转变中的自我挣扎。虽然在时代力量的推动下,庐隐的女性意识有一定的觉醒,但正如茅盾所说,她的作品停滞在 “五四时代觉悟的女子——从狭的笼里初出来的一部分女子的宇宙观和人生观”[15]。庐隐的创作无法超越个人经验以冷静、理性的目光把握人物的处境和情绪,她的作品是哀伤的絮语,是宣泄的文本,在反传统的过程中表现出被传统裹挟的现状。笔下女性虽然作出不同的选择,或追寻自由,或自我毁灭,但是都难以逃脱悲剧命运。庐隐无法给女性的未来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因为她自己也在苦苦追寻却不得其法。庐隐通过女性作品描写女性反传统的努力,表现她们对自由与解放的强烈渴望,展现20世纪初女性独特的生存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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