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全球化与世界银行文学
——从阿兰达蒂·罗伊《微物之神》中的“河流”谈起

2022-02-14李晓珍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12期
关键词:罗伊世界银行全球化

李晓珍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教育学院,广州 510420)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虽然不是以全球化理论而闻名的理论家,但是他的全球化理论却最具鲜明特色。和别的理论家不同,他是绕过“全球化是什么”这个问题,直接追问全球化的动力或载体是什么。全球化,一个被经济意义所充斥的概念,时刻改变我们赖以参照的坐标系。在流动的经济表现下,全球化聚焦于变动不居的内部,去问询经济全球化的动力。基于这个出发点,他认为晚期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就是全球化的过程,它的上层建筑就是后现代主义,这也是全球化的文化逻辑,它的经济基础是20世纪80和90年代出现的金融资本主义。如此,詹姆逊避开了世贸组织、国际服务贸易、国际金融市场这些变动的经济实体,成功地切入了文化全球化内部。

在西雅图和热那亚,世界银行文学汇集了著名经济学家、文化和文学评论家、社会科学家和公共政策分析家的论文,询问如何理解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对全球经济实力关系的影响以及后果。文化生产作者以多种方式探讨这个问题,将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文件视为文献;这些文件对发展中国家的影响;文学与全球化之间的关系;学术与全球经济的联系,等等。世界银行的诸多文献表明,抽象的学术辩论在巩固传统权力结构的社会政策和文化习俗中具体发挥了多种多样的作用。

一、从世界文学到世界银行文学

印度当代作家Amitava Kumar迎着这些以世界银行为代表的经济贸易实体而上,从它们挖掘到文化内部,生发出“世界银行文学(World Bank Literature)”的概念,并在2003年写下Introduction to World Bank Literature World[1]Xvii。在阿米塔瓦库马尔《世界银行文学导论》一书中,他写道世界银行文学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它是一种挑衅,是对武器的呼唤。它旨在探讨全球化、政治经济以及文学和文化研究的作用。正如在这部主要著作中所言,它标志着学术辩论的彻底改写,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严格分析,以及处理新的全球现实的文献的考虑。

世界银行文学,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也没有具体的国别或者语类所指。但是,作为一个词语组合,它至少把“世界银行”和“世界文学”联系在一起了。经济与文学,向来具有相互照明的关系,而代表着资本流动的世界银行,与代表着文化流动的世界文学,具有更加深入的关系。

首先,西方资本与文化的跨国流动过程,是一个结伴同行、殊途同归的过程。

举个例子,热钱以资本金的名义流入,资金大量流入,本身就是本币升值预期发酵的结果,并进一步促进了本币升值的到来。本币升值导致国内出口产品价格升高,不利于产品的国际竞争,最终的负面影响是小型出口企业倒闭,出口贸易输出遭到抑制,不利于本国产品的输出。而文学则相反,西方文学的大量输入,挤占了部分社会资源与读者群,对民族文学造成一定的冲击,造成民族文学的贬值,结果同样不利于本国文化的输出。资本输入的典型例子,是有些国家连续多年的贸易顺差,造成大量美元的涌入,以及巨大的升值压力。而与此同时,图书版权贸易一直处于贸易逆差状态,这也显示了在文化上,国外的图书输入远远超过国内的图书输出数量。

其次,中西方金融资本与文化资本的互动关系,也是一个唇亡齿寒、殊途同归的关系。尽管现在很多国家在实行浮动汇率制度或者盯住货币篮子制度,但总是盯住美元的汇率制度国家不在少数。美元一贬值,各国国库开始隐形缩水,在这座国际货币建立的全球金融大厦里,美元如同配备了各个金库的钥匙,可以随意动用其他国家的储蓄。而文学,即使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西方文学也很少动用第三世界的文学。这样的结果同样也是各国文学的价值大大缩水。

可见,与其说世界银行和世界文学是相互照明的关系,不如说世界银行是通向全球化的一条笔直的大路,而世界文学则是道路两旁璀璨的街灯——前者因此拥有了“光明”,后者因此拥有了“方向”,两者在不同的水平面上相拥着,一直延伸到那个立着“全球化”路标的终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世界银行文学则是一个从“全球化”的终点出发的逆向行路人,他反方向行走,试图逃离那个最终的漩涡,他将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当作反抗“光明”的工具,他将逆向行走作为对“方向”的背叛。

最终,两者代表的文化资本与金融资本联袂发起了一场意识形态霸权的战役。在这场战役到来之际,库玛预言:“今天这种富于政治背景的经济模式,必然导致一种新的文学产生,歌德式的‘世界文学’的自由多样化模式必然向以激进政治为范式的‘世界银行文学’转换。”[1]Xvii

这里所说的世界银行文学,以世界银行为焦点、代理者以及隐喻,目的是要把全球资本主义的语境具体化。因此,“世界银行”的准确含义,应包括以下几个层面:第一,不仅仅代表世界银行自身,而且包括国际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各大跨国公司和财团(如摩托罗拉、微软等公司)等;第二,不仅包括这些经济实体,还涉及全球化语境下出现的知识霸权、赛博工人、农民工、发展失衡等问题。第三,不仅仅包括这些问题,还包括为解决这些问题而采取的一些措施,如稳定和结构调整和新经济政策等项目。

世界银行文学作为一种抵制,一种对资本跨国流动或消费帝国的抵制,只能产生于金融资本衍生并发展的时代,即詹姆逊在三个阶段中划分的“消费资本主义”(即“晚期资本主义”)时代。19世纪法国巴尔扎克的作品,固然也曾勾画出银行家的形象,具有丰富的关于经济环境的细节描写,但是,那个时期所谓的银行,是受到不同文化和不同国家实体的限制的,经济与社会的关系只局限于一个国家自身的层面;而世界银行文学则应该聚焦于晚期资本在各个国家、各个民族之间的界域流动中呈现的经济因素。

因此,笔者认为,所谓的世界银行文学,就是来自于第三世界和后殖民地区的作家以全球化的资本流动为背景,并将这个背景缩小到一个具体的文本语境中,试图将全球化经济、文化帝国主义、后殖民主义等问题融入作品中的文学。

二、欲望之流和世界银行

2006年,36岁的印度女作家基兰·德赛斩获布克奖,她在小说《失去之遗传》中编织了印度和美国两条主线,暴露了全球化进程的阴暗面,表现了今天东方人民的生命状态,尤其是个人对新的全球化、对货物和劳力流通的斗争。对经济状况的关怀已经成为印度作家中比较普遍的主题,而早在十年前,女作家阿兰达蒂·罗伊就凭借《微神之物》问鼎布克奖。

阿兰达蒂·罗伊在她的《微物之神》中,以“河流”这一意象为出发点,对世界银行文学与全球化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一些叙述。整部小说采用倒叙和意识流式的手法,摆脱了时间的束缚,将二十年前的阿慕家族发生的事情与二十年后的孪生兄妹的相遇两条主线相互交织,讲述了一部破碎而宏大的家族史。罗伊选择了位于印度西南一隅的喀拉拉作为故事的发生地点。只有2%的印度人信仰基督教,而喀拉拉的叙利亚基督教徒占到全邦人口的二至三成;这里也是印度共产党势力最强大、马克思主义传播最深入的地区;而古老的种姓制度还没有退出这片土地,贱民仍是不可碰触的人。正是这几股复杂的力量,在小说里汇成一条晦暗强大的河流。

小说选取的第一个“河流”意象,罗伊这样描写哥哥艾斯沙的归途:

“有些日子,他沿着河岸走,那里散发着粪便和用世界银行的贷款买来的杀虫剂的味道。大多数的鱼都死了,存活的鱼都患了腐蚀病,而且长了疔。”[2]12

这是“世界银行”在全书中唯一的一次出场。在很多人看来,世界银行就是发展中国家经济进步的同义语,它承担着一个救世主的角色。但是,罗伊通过描写患了病、长了疔的鱼,使得世界银行浑身充满了杀虫剂的气味,成为一个环境与生态的污染者和破坏者。我们不得不心存疑惑:这是那个在章程上白纸黑字写着“负责对贷款项目进行监督,对其在经济、环境、卫生、生态等方面的效果进行实时监控”的世界银行吗?

在西亚特主编的经济小说《帝国金钱游戏——经济杀手的隐秘世界和全球腐败》中,他通过数个例子给了我们真实的答案:像世界银行这种受保护的官僚机构,他们关心自己的福利多于关心银行任务的成功,多于关心向第三世界所承诺的成功。为了完成银行的硬性指标,他们“只管把贷款贷出去,而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不向任何人负责,他们所信奉的职业准则是贷款胜于结果。管理者们甚至会对那些糟糕的贷款大加赞扬,这些管理者们隐藏在银行背后,支付数十亿美元使得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权变得更加混乱、环境变得更加糟糕。”[3]29当他们只顾自身的发展时,却忽略了职业守信的原则,那些他们曾经答应要帮助的人们、那片他们曾经答应要改善的生活环境,现在却仍继续贫困,并更加恶劣。

罗伊在1999年一本反全球化的宣传小册子中,更为直接地描写了经济全球化状况下的印度:

“今天,印度所处的状况是,偿付给银行的利息和偿付的分期付款比借贷的还多。我们不得不借新钱以还旧账。根据《世界银行年度报告》,去年(1998年)估算之后,印度偿还世界银行款项比借款多出4.78亿美元,在过去5年终偿付世界银行的款项比所得多出10.45亿美元。”[4]

通过罗伊这段对印度经济状况的阐述,我们可以深入去揭露世界银行的本质:在比比皆是的金融与经济教程上,“世界银行”被定义为一个“向发展中国家提供低息贷款、无息信贷和赠款,帮助它们建设教育、农业和工业设施”的国际组织,是世界上“对第三世界国家的教育、卫生、扶贫、社区等项目进行资助最多”的国际机构,除了贷款利息比借款国利率低之外,还有税务减免等辅助制度。

对“世界银行”的官方定义,曾在世界银行任职的美国人约翰·珀金斯在他所著的经济小说《一个经济杀手的自白》中进行了抨击:“在大企业、银行和政府(统称为公司王国,corporatocracy)推进全球帝国进程的过程中,他们利用他们的金融和政治势力,力保我们的学校、企业和媒体同时支持这个谬论以及由其产生的推论。”[5]13

在西方强权政界、大财团、主流媒体的控制下,“世界银行”披上了一件华丽的蓑衣。在这件蓑衣的庇护下,他们得以在冰封的第三世界“独”钓寒江雪。在人事任用上,从1947年成立开始,世界银行都由美国人负责,这种西方强权“分工”,至今尚未改变。在资金来源上,有四分之三来源于从国际金融市场获得的借款。落后的第三世界国家,由于缺乏有效的经济支持,如果盲目地进入国际金融市场,其作用有限而且往往具有波动性。因此,所谓的国际金融市场,实际上等同于西方金融市场。这样一来世界银行就充当了资本主义运行机制的载体,它的真正掌控者是世界银行巨头,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追逐利润。

世界银行贷款给第三世界国家,协助它们实现经济现代化,但是这些贷款是有条件的。珀金斯揭露了这些贷款条件的实质:

“贷款的条件之一就是让美国的工程和建筑公司承包所有的工程。所以实际上,这些所谓的贷款从来就没有离开过美国一步:这些钱仅仅从华盛顿的各借款银行转移到美国建筑或工程公司在纽约、休斯顿或者旧金山的银行账户中。……而借款国不知不觉背上了一笔巨大的债务,而且还要支付利息。如果这个经济杀手十分成功的话,那么债额之巨大,就会使得这些国家不得不一再延迟偿还。一旦有贷款拖欠发生,我们就如黑手党一样立刻出马,提出我们合法却无理的要求。这些要求通常包括:控制联合国的投票表决权、进驻军事基地、获取石油等自然资源或是抢占巴拿马运河。当然,就算这些国家满足了我们的要求,他们仍然欠着美国的钱——于是一个又一个国家被美国纳入到了全球帝国的网络之中。”[2]116

将金融帝国的企图看透之后,罗伊在小说中融入了自己的忧患意识:在一定程度上,世行的贷款不仅使印度担负了“合法却不合理”的累累债务,还使水坝成为印度无法自治的生态破坏者——河流成为世行在建立全球帝国进程中的牺牲品。

罗伊在河流的第一次出现时,就对世界银行的身份进行了界定——破坏者。这里带有极大的政治形态意识,这也表明了晚期资本主义阶段的实质是国际联合的金融资本来共同剥削第三世界。罗伊选取的第二次“河流”意象,是二十年后妹妹瑞海儿回到咯拉拉与哥哥艾斯沙相见时,妹妹从窗口朝外望,罗伊这样描写:

“当瑞海儿回到那条河流时,它以一个鬼魅的骷髅的微笑迎接她,没有牙齿,只剩下了窟窿;以一只从医院病床举起的瘫软的手迎接她。

两件事发生了。

河流缩小了,而她长大了。

在下游,政府为了获得具有影响力的稻民游说集团的支持票,一个咸水堰坝被建造起来了。阿拉伯海淤水处的咸水会流入这条河流,堰坝调节着咸水的流入。因此,因此现在,他们一年可以收成两次,而不是一次,得到了更多稻米,但牺牲了河流。

尽管是六月,而且下着雨,但现在的河流不过是一条膨胀的排水沟,一条细细的浊水缎带。水疲惫地舔着两边的泥岸,偶尔会看到一条银色的死鱼点缀其中,而河水被一种多汁的杂草阻塞了。

河流曾经具有唤起恐惧和改变生命的力量。但是现在,它的牙齿被拔去了,它的精神耗尽了,它只是一条将恶臭的垃圾送往大海的迟钝的、多泥的绿色带状草地。”[2]116

在这里,罗伊将印度一段著名的以反筑坝为代表的反全球化的社会运动引入虚构的小说中。小说中的咸水堰坝的原型,是纳玛达河大坝。这个筑坝项目在1988年获得了世界银行投资许可证,大坝建成后将要建造一个可供4000万人用电的水力发电站。但由于大坝的建成将淹没3000万人居住的村舍,并损坏大片的森林,NBA等环境非政府组织牵头了反坝运动,1991年,世行向印度政府对工程的环境标准提出了新要求,印度政府无法承诺,主动撤回了贷款申请,于是,世界银行1993年停止了贷款。

从1993到1999年期间,反坝势力不断向政府施加压力。新方式之一就是国内外新生力量纳入反坝队伍当中。罗伊就是其中一个,她发表系列文章、进行演讲与捐赠,使得这次运动成了“一次全球性动员活动”。新方式之二是把反坝与反全球化和私有化联系起来,强调全球化就是把印度人民的土地、河流和森林转变成跨国公司的超额利润。

直到印度人民党执政的期间,执政党更注重经济增长,信奉和追求现代化,并提出了“大坝是印度的新殿堂”的名言,反坝运动大大受挫。大坝不仅继续修建,而且提高了高度。[6]罗伊在小说中并没有叙说这段历史事件,但是通过对文本中沉默声音的挖掘、对无形主题的塑形,我们可以更好地把握罗伊的态度:作为一位作家,她不仅把这场斗争看作是资本与反资本的斗争,而且是古代文明与当代文化霸权的一场政治斗争。在她看来,世界银行及其资助项目是一个政治构型,它坚持要淹没古老的清真寺而去挖掘一个并不存在的庙宇。在人类学的意义上,这条河不仅仅是经济资源,更是重要的文化象征。但如果只是停留在世界银行的层面上,而不去撼动资本在第三世界流动的实质,那么罗伊的呼声就无效了。因此,罗伊心存环境保护主义的浪漫主义理想,而聚焦于后殖民开发的政治理解和资本流动中的阶级剥削,对资本的流动过程进行了探讨。

世界银行为筑坝项目提供一个可能性,而真正决定筑坝项目是否实施的,并不是世行本身,而是印度的民族资本家、跨国公司,以及罗伊在小说中说的“为了获得具有影响力的稻民游说集团的支持票”的各种利益集团。由于大坝而需要迁移的部落人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他们的家园因为大坝而被淹没,只能背井离乡进入城市,充当廉价的工人劳力。这意味着跨国资本流动在造成了反全球化的社会运动的同时,另一方面,也为民族中坚分子与国际资本创造了合作与共谋的机会,他们在达成了共谋之后,以进步的名义对部落人横征暴敛。

对于资本流动更深层次的分析,必须回归世行,因为世行在这共谋的过程中始终扮演着始作俑者的角色。约翰·珀金斯作为昔日的“经济杀手”,揭露了美国全球经济援助背后的真实企图:他们派出的“经济杀手”无所不作,如通过贿赂、色情、威胁敲诈甚至暗杀等手段,拉拢、控制别国的政治经济精英;蓄意做出错误的宏观经济分析和产业投资建议,诱骗发展中国家落入预设的经济陷阱并产生战略依赖性,进而廉价收购、控制经济命脉、战略产业和自然资源,诱发经济危机、社会动荡甚至制造颜色革命,最终导致发展中国家成为类似拉美的“香蕉共和国”,深陷贫困的泥潭却无法摆脱对美国的依附,从而建立起一个以美国为首的金融帝国。[5]1-4珀金斯在书中回忆了自己作为一个经济杀手的任务:游说各国领导人,让他们成为为美国商业利益发展网络中的一分子,将这些领导人骗入到无尽的债务中,使他们不得不对美国等西方帝国“效忠”。

可见,世界银行的最终目的是不仅仅是收获利息那么简单,而是通过这场隐蔽的经济战争掌控受款国,征服第三世界;民族中坚分子对世行的嘴脸不加辨认,或者不愿牺牲个人的利益去进行民族的辨认,他们将项目资本化,将大坝带来的就业机会、水电资源等商品化,从中获得高额利润,而那些贫困的人,却注定更加贫困。数百亿贷款理应带来进步,至少也绝不应该辜负对它们的承诺。然而事实恰恰相反,执政精英聚敛财富,而穷人肩负还贷的负担。从外部战争转移到内部战争,这是世界银行隐形中取得的最大胜利。

三、历史感的消退及全球化

在詹姆斯的描述中,第三世界是“缺席的在场”。在罗伊的小说里,缺席是因为部落人发不出有效的声音,在场是因为跨国资本在侵入一个国家和民族之前,就已经通过控制一个阶级,从而操纵了发挥效能的最佳立足点。詹姆逊这样总结说:“在这样的境况中,不论是以局部实践领域为策略基地的反文化形式,或是明目张胆地干预政治的创作形式,其反抗力量都难免被重新吸纳,而一切干预的形式都难免在不知不觉间被解除武装,取消了抗衡的实力。”[7]506

尽管罗伊已经对资本流动中的阶级位置做出了准确的定位,但她并不满足于此,而是继续深究导致阶级划分变质的原因。为此,她在小说中刻画了一个历史之屋,这是一个荒废的无人居住的屋子,罗伊将它安置在河的对面。对于这座历史之屋,罗伊有这样的叙述:

“虽然他不喜欢承认,但他们都是亲英派,他们是一个亲英家庭,朝错误的方向前进,在自己的历史之外被困住了,而且由于足迹已经被抹除,所以无法追溯原先的脚步。他向他们解释,历史就像夜晚中的一栋老房子,一栋灯火通明的老房子,而老祖先在屋里呢喃。

“想要了解历史,”恰克说:“我们必须走进去,倾听他们说的话,必须看看书及墙上的画,必须闻一闻味道。”

双胞胎完全相信,恰克所说的房子就是河对岸的那座房子,他们给它起名叫“历史之屋”。

他们这样想象这栋“历史之屋”:有冰冷的石地板、幽暗的墙和涌动的船型阴影。肥胖、半透明的蜥蜴住在古老的图画后面,而在图画中,脚趾甲坚硬、呼吸散发着泛黄地图的苍白、龟裂的祖先,正以纸质的耳语闲聊着。

“但我们不能进去,”恰克解释:“因为我们被锁在外面。当我们透过窗子往里面观看时,我们只看到影子;当我们尝试聆听时,我们只听到一种呢喃。但我们不能了解那种呢喃,因为我们的心智被一场战争侵入了,一场我们打赢了,然后又输掉的战争;一场最恶劣的战争;一场捕住梦,然后将这些梦再做一次的战争;一场让我们崇拜征服者,并轻视自己的战争。”[2]47

“一场战争”,表面上指的是英国征服印度的殖民战争,因为下文阿慕为了讽刺娶了英国女人的恰克,补充道:“更贴切的说法是,和我们的征服者结婚。”[2]48

但是罗伊要言说的并不止于字面表意,它指向更深层的含义:这是一场经济全球化时代西方国家为谋求建立全球霸权而发动的隐蔽的经济战争,这是一场民族文化与后殖民文化之间的文化战争,这是一场生态环境与环境侵蚀者之间的自然战争。[8]

在这场战争中,部落人起先击退了世行所代表的全球化,但又输掉了;这场战争之所以恶劣,是因为部落人的梦想被自己民族的人篡改了。那些篡改的人“朝错误的方向前进,在自己的历史之外被困住了”。他们也不愿意“走进历史之屋,倾听祖先们说的话,看看书及墙上的画,闻一闻味道。”因此,他们遗失了回顾历史的功能,所以不在乎这场战争“淹没了一条神圣的朝圣路线和人们数百年来一直朝拜的无数庙宇”,不在乎“淹没生产化石、微型石和岩画的山谷,印度唯一保存着旧石器以来人类栖居历史的一条山谷”[3]29;他们还遗失了展望历史的能力,因此被赋予历史重载的部落人文化对于他们的未来毫无价值,文化象征的存亡与他们子孙后代能否幸福地活着毫无关系。

历史感的遗失,使得他们不但不去反抗,而且阻止部落人的齐心反抗。他们注定无法打赢这场西方对古老文明实施种族屠杀的战争,注定无法抵制这场对权利、金钱以及自然资源赤裸裸的掠夺。[9]

河流丧失的过程,正是历史之屋的价值被湮灭的过程。罗伊把这座历史之屋放置在河的对岸是别有寓意的。与河流消失相对应,历史之屋在二十年之后,已经被修缮成了一间连锁经营的五星级旅馆,周围还有一些移植过来的古老的木屋,“这些古老的房子是供富有的观光客玩赏的历史,像一群向英国行政首长请愿的急切的本地居民……历史和文学被商业征召了,它们手牵手迎接步出船的富有观光客。”[2]118

关于历史感,詹姆逊也有论述。在思考后现代文化特征时,他将现代主义画家梵高笔下的《农民的鞋》与现代画家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所画的《钻石灰尘鞋》作对比,总结了绘画这个具体门类的审美变化,并将之类推到文学领域,甚至是整个文化领域。由此得出,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具有这样的特点:“后现代文化给人一种缺乏深度的全新感觉……故此,后现代给人一种愈趋浅薄微弱的历史感,一方面人们与‘历史’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少,而另一方面,人们对‘时间’的体验也因历史感的消褪而有所变化。”[7]433

文化是一个复杂的复合体,作为晚期资本主义表现的后现代主义文化会表现出更大的复杂性,绘画与文学,有各自不同的媒介、表现手段与特点,它们所受现实变化影响的敏感程度也是不一样的。如果说后现代的文学具有“微弱的历史感”的特点,那么《微物之神》则突破了这一标识,成为一个反例。罗伊采用了少见的回旋式结构,小说的叙事结构和方式都符合后现代文学的形式特征。但这并不妨碍历史感的加载过程。罗伊围绕着两个主题,透露出深厚的历史意识——“历史的债务”以及“爱的律法”。维鲁沙和阿慕打破了历史订立的律法,“那种规定谁该被爱,如何被爱,以及得到多少爱的律法。”[2]116他们欠了历史的债,其代价之惨痛足以成为一种历史记忆。这种历史记忆如同螺旋桨般相互缠绕:历史刑罚加在他们身上,但他们的亲人同时又是宗主国、种族制和父权制的行刑人。罗伊明示我们维鲁沙在历史之屋的后阳台被警察毒打至奄奄一息的那一幕“没有任何偶然的成分”,“那不是偶然发生的暴力抢劫,不是个人的复仇”,而是历史的一次拜访,为的是“征收别人欠它的东西”。在这里,历史犹如上帝一般,深深地嵌入罗伊的意识当中,甚至,是历史托付罗伊写下这本书。

知识分子是被烙上后现代文化逻辑最深的群体。但我们从罗伊以及她笔下的人物中看到,知识分子(如罗伊)如同钟楼怪人躲在圣母院得以避难一般,躲在文学庙堂之下,得以抵制了后现代文化逻辑对主体意识和历史意识的残片化操作。而民族中坚分子,生存的使命过繁,面对生活的诱惑,他们无法嘲弄西方那些压制生命的信念,更无法守护自己祖先的精神领土。

四、用世界银行文学来测绘

在世界银行那些虚假报告的掩护下,资本与欲望的流动,双重激发了他们对于西方利益为先的文化逻辑的吸纳功能。西方资本的进攻,在他们需要力量才能生存的生命轨迹中成了一种暴烈的、醉人的进攻。他们在被俘虏之后,再一次将矛头对准更贫困的下层阶级,后者才是民族历史感蒸发后的最终受害者。

既然历史之屋已经转变为五星级旅馆,那么接下来只有认真思考如何能将印度本地的古典舞剧与特色文化输送到外来观光客的记忆中去;既然大坝已经建起,那么接下来只有思考如何最大程度地保护和补偿那些受项目影响的民众,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大坝建设对环境的破坏。

因此,世界银行文学的核心在于:既然全球化已经成为事实,如果不能回归民族主义和保护主义,那么就要努力实现一个不同的全球化。因此,文学叙事就必须讲述新的故事、缔结新的关系、阐述新的抵制,并在这种新的表述中找到轰炸帝国资本碉堡的方式。世界银行文学的本质,也是反抗与颠覆金融帝国的斗争中一场正在打响的战役。世界银行惯用的战术是:建立一个全球帝国,利用国际金融组织、政府和银行为美国的公司王国的创立开发出大片沃土,从而让其他国家唯美国马首是瞻。历史上所有帝国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他们在争权夺利的同时,摧毁了世界上的许多文明,最终他们将被从自身派生出去的世界银行文学所杀死。从来没有一个国家或联盟,可以靠剥削别人而长盛不衰。[10]

詹姆逊提出过一个“认知测绘”的概念,在他的术语中,“测绘”的对象是社会结构,是我们所处的历史时刻的全球的社会总体性。只有通过有效的“认知测绘”,我们才能够把握晚期资本主义的社会阶级构成与结构的真相,从而相应地制定有效的改变社会形态的政治行动策略。在他的笔下,全球化就是一种认知绘测,就是绘制资本主义的全球地图。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笔者认为世界银行文学可以成为一种再现全球社会总体性的认知测绘,这种社会总体性,不仅包括詹姆逊所说的文化与政治,而且包括经济。

世界银行文学可以为其所反映的国家提供“认知测绘”的例证,通过这幅以世界银行文学作为坐标的认知绘图,各个国家与民族对其自身处于整个全球性系统中的位置可以有所了解,并加以警觉,从而能指明个人以及国家在全球化的经济行动中的方向与位置。通过这种全新的测绘模式,也可以标出在经济全球化下的崭新的世界空间。

五、结语

世界银行文学,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也没有具体的国别或者语类所指。但是,作为一个词语组合,它至少把“世界银行”和“世界文学”联系在一起了。经济与文学,向来具有相互照明的关系,而代表着资本流动的世界银行,与代表着文化流动的世界文学,具有更加深入的关系。在全球化的今天,世界文学依然是一个热门话题,是新近关于“全球文学”国际论争的焦点之一,人们很难再用惯常的范畴来归纳。世界银行文学探讨的是全球化、政治经济以及文学和文化研究的作用,它标志着学术辩论的彻底改写,及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严格分析。在文化资本与金融资本联袂发起的意识形态霸权的战役中,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下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与价值。

猜你喜欢

罗伊世界银行全球化
完美的鲨鱼
新旧全球化
全球化减速:全球化已失去动力 精读
罗伊·希尔的散文诗
全球化陷阱
福尔摩斯·斑点带子(下)
国内生产总值及其增长率
人均国内生产总值
世界银行下调2015年全球GDP预期
全球化背景下的中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