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片段
2022-02-14姚永刚
姚永刚
乡戏
不知道这样的称谓是否准确,它的确曾极大地愉悦了我的父老乡亲。或者说,是他们农闲时节陶冶性情、敞开心扉的唯一精神载体。
沙土夯筑的矩形平台,两米高,百余平方米的面积,四周搭起简易的木架,三面围上厚厚的粗油布,一道幕帘垂下,隔开了后台和舞台。固然极其简陋,矗立在村中闲置的空地上,就特别引人注目。戏班多是民间的,装备也比不上专业剧团,锣、鼓、弦等所需伴奏乐器倒样样俱全;妆容很土,甚至有些滑稽,可吹、拉、弹、唱,一丝不苟,其形其状甚是忘乎所以。铿锵的锣鼓震天响,古板的唱词直入云霄。业余的生、旦、净、末、丑,轮番上阵。台上卖力地唱,也能惊起台下一片喝彩——不为精湛的演技,只为戏子们那发自肺腑的不遗余力。
朴实的乡亲们只管看戏,戏的精彩与否无关紧要。因了农忙而久未谋面的故交此刻可以大开胸襟,家事、农事无关紧要,放开嗓门滔滔不绝,管他台上扮的是谁——咱就图个畅所欲言,图个痛快过瘾,图个酣畅淋漓。
我们这些孩子听不懂文白相间的戏文,更觉得那断续不谐的咿咿呀呀没有费翔的流行歌曲好听。手里拿着奶奶买的麻花,我们在人群里疯狂地穿梭,任她骂骂咧咧地颠着小脚在后面四处搜寻。
粗陋而憨厚的乡戏,永远飘浮在单纯的童年里。
如今,在一次强过一次的新农村建设中,上演古板乡戏和召开群众大会的戏台原址上,建起了老少皆宜的文化娱乐中心。
乡场
乡场也叫麦场,是仅仅属于夏收的专用场地。生命短暂,使命却重大。
小满过后,平静的乡村就开始喧闹起来。磨镰买杈,翻修农具……从早到晚不得闲。在所有麦收的筹备事宜中,建造麦场至为紧要。
麦场不大,也就几十平方米的一块空地,选址往往临田地或屋后路边,以便麦子收割后直接入场或看管。建造麦场,先平整地面,在地上铺厚厚一层尚未成熟的麦秆,再用石磙反复碾压,然后搂开麦秆晾晒,直至地面坚硬瓷实、麦粒无法嵌入为止。成熟的麦子被收割后,便直接运到麦场上,摊成厚薄均匀的一层。拖拉机拉着百余斤重的石磙反复碾压,黄澄澄的麦粒就从焦脆的麦穗上脱落下来,用木杈挑开被碾蔫了的麦秆,就见场地上一层金黄。
在豫东平原的乡村,麦收时节,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个或大或小的麦场。实在找不到空地的,就两三家共用一个麦场。否则,新鲜的麦粒不及时晾晒,就会霉变,一季的希望就破灭了。所以,麦场虽小,但责任重大。
那几日,天格外晴朗。炙热的高温有利于麦粒的晾晒。在麦场上晒麦,得有人看管——不防盗贼,防的是鸟雀。这差事一般属于没有劳动能力的老人或少儿。受了母亲的差遣,刚上初中的我从早到晚就守在屋后的麦场上,边驱赶淘气可爱的鸟儿,边不厌其烦地背记备战年级竞赛的英语单词。两三天的工夫,麦子就被晒干了,嚼在嘴里嘎嘣脆。麦子归仓,麦场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这是我二十多年前的记忆。
二十多年后,同样的时节,却见不到当年的场景。大型联合收割机早已淘汰了镰刀,在地里直接脱粒,拉回家里晒在院子里或平房上,用不着再专门建造麦场了。
站在记忆里的麦场上,高高的白杨沙沙作响。那在麦草垛里掏洞如鼠、钻进钻出的小伙伴,不知正忙碌在哪个城市。他的父辈——第一代农民工,留守着用儿子的血汗錢盖起的四分宽敞新宅院。
乡情
春日,适逢农贸集会。七十多岁的爷爷兴致颇高,非拉我去集市上逛。
他开着老年代步车,我是他唯一的乘客。出村,向西南奔去。
爷爷一向乐观,纵然高龄,却精神矍铄。在山路上行车如走平地,风驰电掣,且遇弯不减速,信心十足,怡然自得,骇得我心惊胆战。
农闲时节,集市上人群熙攘,甚是热闹。爷孙俩在这印着“原始社会物物交换”的农村集会上过足了新奇之瘾。
毕竟是爷爷的生养之地。在这片土地上,他故交甚多,返程途中,几乎三步一问候,五步一寒暄。久违了的重逢之喜,难舍又难分的乡邻之谊,醉得爷爷面颊红润,乐陶陶、慨慨然,难以自抑。我也跟着沾了不少荣光。
渐渐远离集市,路上行人稀少了许多。疾进中的爷爷突然减速,把车倒了回来,退到一个正在路边埋头行走的老人面前。接下来,当然是一阵伴着惊喜与啧啧的问候和关切。一番热烈的寒暄后,爷爷执意让老人坐上车,送他回家。事后我才知道,老人是邻村的,而且他们以往的交情并不深。
或许是出于客气,半路上,老人几次要下车,都被爷爷用盛情给稳住了。二十多分钟后,车停下了。老人的家临着大路,一段缓缓的上坡路尽头便是,步行只需两三分钟。爷爷见状,没等老人下车,就一轰油门,一直把车开到坡尽头的院门口。
老人满怀感激地下车,道谢,再道谢。面对老人的一片诚意,爷爷说:“院门开着的话,把你一直送到院子里。”他的幽默,自然惹起一片笑。
彼时,余晖吝啬地洒在嫩绿的麦田里,洒在爷爷的身上。
走出很远了,我回头,看见那位老人微弓着脊背,站在那里,依然缓缓地挥手致别致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情到老年才至纯至真,可尊可敬。那份历经风雨的情谊,意味更悠长,胜过陈年的佳酿。或许,那种豁达与包容,质朴与厚道,才是真正的忘年交。浓浓的乡情,这世间所有情感中最为醇美的一种情愫,任凭岁月的流水怎样无情,都无法淡化融化。
乡情,宽心,洗心。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