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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托夫·彼得斯《夜幕》中的旅行叙事研究

2022-02-13李玉鹏

雨露风 2022年12期
关键词:自我认同夜幕

摘要:德国当代作家克里斯托夫·彼得斯的长篇小说《夜幕》以一场异国旅行为背景,通过书写主人公在旅行中遇到的意外事件及其调查过程,展现了陌生的地理环境与文化冲突下旅行主体内心受到的冲击与变化。旅行诱发了主体与他人、与外部世界的信任崩溃,旅行主体陷入了自我认同危机之中。

关键词:夜幕;旅行叙事;时空建构;自我认同

德国当代作家克里斯托夫·彼得斯(1966—)的小说《夜幕》于2003年出版后大受好评,德国《时代》杂志称其为“人们在当代的文学集市中长久以来就在寻找的最精致的织物。”[1]人民文学出版社将其评选为当年的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夜幕》讲述了青年石雕家阿尔宾与摄影师女友丽维娅的一次土耳其之旅。面临爱情危机的情侣想要借助异国之旅挽回彼此的感情,却未曾预料女友丽维娅陷入了与艺术系大学生扬的爱情中,而阿尔宾也在调查一桩偶然目睹的意外事件上一去不回。《夜幕》中细腻的感情描写与层层叠加的悬念,使其既可以被看作一部爱情小说,同时也具有侦探小说的特质。但透过悬疑与爱情表象,展现的却是主人公如何与陌生的国度进行角力与碰撞,关注的是旅行中人物精神状态变化。正如作者在致中国读者的一封信中所说,“每一次旅行,每一回在陌生的地方停留,都会引发一些自我反思:由于那些陌生地方的人们有着全然不同的思维和行为方式,旅行者对自己的文化身份就会比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看得更清楚。”[1]旅行是故事的开端和引线,也是探究主人公内心变化的重要契机。本文试图从小说的旅行叙事模式、旅行时空建构方面入手,分析旅行对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影响。

一、旅行叙事的转向

作为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之一,旅行叙事伴随着人类迁徙而生、历史悠久。尤其在现代旅游业飞速发展的当下“从旅行和旅游文学入手,探讨现代性的起源和开展,也已成为21世纪国际学术界研究的主流和热点之一”。[2]传统的旅行叙事往往将旅行定义为“人们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例如追求人生的理想、逃避世道的困厄、进行未知的探险、传播某种使命或价值观等,而主动或被动地从一个空间位移到另一个遥远空间的历程。”[3]旅行通常意味着长时间的远足、游走,如《曼德维尔游记》其主人公的足迹遍布亚、非、欧三大洲,旅行耗时长达三十四年。因此旅行常常与以风景观光、消遣为目的旅游等短期出行相区别。然而伴随全球化进程的不断加快,飞机、火车等现代交通工具时速的不断提高,正如索鲁所言“在我四处游走的几十年间,旅行也在发生着变化,不仅在速度和效率方面,还因为全球大环境的改变——大多数地方已建立起联系,为人所知”,[4]旅行与旅游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无法借助出行的目的、空间距离、时间长度等进行衡量,旅行的内涵正受到现代技术的消解。“20世纪,旅行的现代性将现代旅行置于尴尬的两难困境……在快捷的交通工具作用下,旅行者对旅行之地的感知和情感体验却大大不如从前艰苦的旅行那么深刻而多彩。旅行和旅游之间的界限明显缩小”。[5]与旅行内涵一起变化的还有旅行叙事。旅行叙事关注的焦点正从广阔的地域空间转向旅行者的内心空间。

以游记为例,过去旅行者以本土为出发点,通过身体的移动感受陌生的外部世界,并借助外部视角反思本土自身,表现内容方面多侧重于展现异域独特的自然风光、人文习俗,以及旅行者与旅行地之间产生的文化差异与冲突。近代以来,工业资本生产的快速发展将全球各个角落都纳入其体系之中,经济发展上的不平等、文明进程的不同步,或多或少地干预了旅行者视角的公正性。旅行者常常将旅行地塑造成一个想象中的“他者”,那里既古老又封闭、既神秘又落后。当旅行者以自带的文化视角解读旅行地文明时也往往被认为带有一种文化优越感或身份自信感的色彩。20世纪末掀起的全球化浪潮以及21世纪互联网技术的应用与普及,使得地球真正意义上变成了地球村。借助便捷的媒体传播,任何神秘的面纱都将被揭开、一切虚拟的想象都在电视媒体的转播中被具象化。互联网技术使当代旅行也获得了新形式,“当文化经由电子设备而交织在一起,就像我们的大胆旅途一样,那么移动便发生在当下,我们无需花费时间旅行,就能让自己移动到别处”。[6]借助网络,人们甚至足不出户便能环游世界。全球空间距离的压缩使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传统旅行叙事中对文化冲突的描绘自然而然地消解在了文化交融的大背景中。旅行叙事由描述异域风光、神秘文明转向了探索旅行对个体而言的独特的意义与价值上。“后现代的旅行书写记录的是旅行主体与外部世界之间、旅行与文本旅行之间、旅行主体与前旅行文本阅读之间的调整和谋和”。旅行的主题转变成了“探讨主体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涉及事实与虚构两者之间的张力”,更为关注的是旅行者内心的体验和感受。正如小说《夜幕》所展現的那般,作者着重描绘的是旅行主体经历时空转换后,面对异域陌生的景、物、人时内心受到的冲击与变化,旅行被赋予了双重含义——既指代着主人公身体上的位移,也象征着一次精神之旅。

二、旅行主体的精神危机

旅行主体的精神危机首先来源于地理空间的转移放大了主体的感知。旅行“既是一种物质生活,更是一种精神活动。”陌生的地理环境放大旅行主体的感知力,旅途中的一切声音、气味、景象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主人公的内心,起到了“陌生化”的效果。沉重的童年回忆伴随陌生的环境不断地侵扰着主人公的神经,看到海港便想起同样葬在海港边的父亲、闻到面包香就不由自主地陷入童年回忆……主人公的记忆受到外界事物的刺激,不断地与当下的感知纠缠。对父亲的仇恨、对爱情破裂的无力和因酗酒带来的生理疼痛不断地折磨着旅行主体,使其变得焦虑、忧郁。异国景色不仅未给旅行主体带来心理上的放松,反而成了其痛苦的源泉、成了主体精神危机的催化剂。这正是因为主人公在未知领域内失去了原有的安全感与熟悉感,“主人公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沉溺于陌生的环境而无法自拔,他们要么精神迷失,要么道德沦丧,要么走向精神毁灭”。其次,旅途中的意外事件更导致了旅行主体的自我认同崩溃。目睹珠宝商米勒被枪杀使主人公陷入巨大的恐惧中,但他无法从爱人、朋友处得到信任与关怀,其倾诉的话语也被当做酒后戏言。调查过程中,文化差异与冲突更加重了旅行主体的精神负担。在陌生的环境里,主人公感觉到处都是眼线和监视,他被酒店服务生恐吓,被吉普赛人敲诈、抢劫。几个细节描写足以窥见主人公的内心状态:建筑物上的红色涂料被形容成“深浅不同的血的颜色”,土耳其商人的笑声听起来就像咆哮,吊灯上花纹与彩绘变成了“怪物摇晃着尾巴,口中吐出火焰……”。潜意识里,主人公成了异国里待宰的羔羊。

恐惧阻隔了主人公与他者文化进行沟通,使其失去与世界沟通的渠道、越发感觉自身的孤独、与外部世界的对立。主人公内心的焦虑和痛苦源于无法与所处环境相契合,“他的焦虑所在并不是那真实存在于显示中的处境,而是他感受到的处境”。[7]主人公常常感觉“我没能建立起一种关联。我在一个光滑的、陡峭倾斜的平面上,穿过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地方跌滑下去”。主人公无法处理好生活中的一切关系。他既不能良好地处理家庭、爱情问题,也无法调节失衡的人际关系。他时常感到孤独,对生活感到无能为力。在理想追求上面,不能协调艺术创作与理想观念上的矛盾。他认为现代艺术中石雕已“死”,人们都只是“用市场流行的产品来换取好价钱的工匠”。他所坚持的艺术理念得不到理解与支持,被几乎所有艺术学院拒收。最后,旅行中偶然目睹的意外成了主人公与外部世界最后的连接点。“我目睹他死去,这让我和他之间有了关联”。确认商人米勒的存在是主人公对自我精神状态的肯定,而调查的无果则意味着与世界建立联系的再次失败。正是旅行主体与外部世界、他者之间关系的破裂最终导致了其自我信任的危机。旅行中失去的爱情、无法排解的童年阴影和不能实现的艺术追求共同将旅行主体推向精神崩溃的边缘,最终选择投身茫茫大海。

三、旅行时空的独特建构

时间和空间是小说叙事的重要元素。旅行文学因其天然地涉及时空转移,对旅行时间与空间的研究便备受关注。小说《夜幕》通过双视角叙事构建了一个真实又虚幻、客观又充满主观色彩的伊斯坦布尔时空。地理空间书写上,“小说家们不仅仅把空间看作故事发生的地点和叙事必不可少的场景,而是利用空间来表现时间,利用空间来安排小说的结构,甚至利用空间来推动整个叙事进程”。[8]地理空间上的位移使主人公远离了原本熟悉的生存空间,失去了原有的文化空间的防御和保护,人物的性格、行为和内心感受也随空间的转移而变化。小说从主人公视角营造了一个充满主观色彩、渗透着情感体验的城市空间。声、形、色、味等感官印象使空间塑造更立体、生动。“无处不在的由摩托车、喇叭、汽车皮带、刹车片发出的噪声……”“嘈杂声是把这个城市联结在一起的纽带”,同时空间景物的描写表现了主人公的内心情感变化,具有象征和隐喻作用。“小说中的景物环境描写往往融入了作者的主观情绪,渗透了小说人物的性格气质、心理感受和身份地位,是作者独立审美的体现”。[9]黑色的、粘稠的海峡仿佛是主人公内心痛苦与压抑的具象化。“这个空间的四壁重新变成了灰色”,“现在灰色完全包围了我”,既映射了人物内心世界的彻底绝望,也在暗示着主人公即将投身大海。“一个完全由我组成的、已经变了形的躯体沿着船身落下”,“它们互相交叠在一起,构成一个透明的气泡……气泡以几乎感觉不到的加速度不停地、平缓地向前移动着”,这里的空间描写既符合身体在海水中沉浮的状态,又抽象地形容了主人公投海时压抑、痛苦的心理空间。同时作者还在空间书写中刻意避开具体的方位描写、模糊地点间的距离感,让主人公的空间位移呈现出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与其糟糕的精神状态相呼应。

双视角叙事是小说的时空营造的重要手段。“从不同的角度去叙述一个故事,展现一个故事的各种侧面,时间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在这种结构中以空间并列的形式展现在读者的面前,从而架构起一种纵横交错的空间结构”。[10]在时间上,旁观者欧拉夫按正常故事发展时间叙述、主人公则用倒叙逆向叙述。相反的时间流向使同一事件在不同的叙事视角下呈现了一种时空交错之感。旁观者视角中故事时间不断随着旅行前进,赋予了旅行完整的时间长度。每一次出行、每一次游览都契合现实中的时间节点,时间流速均匀、稳定,让旁观者的视角具有了可靠性和真实性。而主人公的倒叙则故意模糊时间节点,只用具体的行动或地点提示读者故事发生的时间。时间呈现出片段化、断裂状,时间流逝被刻意延缓或停滞。对比同一事件在双方的视角下的描述,描写商人米勒在被枪杀之前情境,旁观者欧拉夫仅用三句话概括:“米勒先生和他的女友正好也在吃早餐”,“他听见伊琳的笑声......米勒在这笑声中向她俯下身,对她耳语了点什么,他听不太清楚。”而在主人公的叙述中,用了整整两页篇幅详细地叙述了米勒遇害前的种种,包括吸烟、吃苹果的动作、被枪杀时血液流出处的高度。大量的细节描写使时间呈现一种停滞的状态,主人公仿佛在看一部慢速播放的电影。小说“不按照过去、现在、将来的时间顺序,而是根据叙事的需要将彼此相互关联的部分糅合在一起,使故事情节齐头并进,宛如电影中互相交错的特写镜头”。[11]叙事时间一会儿保持匀速,一会儿又在主观视角中加速或延缓,造成了时间体验的复杂性,使双方间的叙述互相冲突、颠倒,让事件真相显得莫测难辨,使小说的时空建构更加复杂。

四、结语

《夜幕》中的异国之旅,更像是一场主人公的精神求索之旅。作者著意在旅途中暴露个体的精神状况,让旅行主体细腻、敏感的内心世界不断与他人、与外部世界交锋,碰撞,借助外力促使个体反思自己的生存现状。旅行成了放大矛盾、冲突、焦虑的引火线,也展现了个体无法与所处环境相融合时感到的焦虑、无力与孤独。

作者简介:李玉鹏(1994— ),女,汉族,黑龙江牡丹江人,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文化诗学的理论与实践研究。

参考文献:

〔1〕克里斯托夫·彼得斯.夜幕[M].徐畅,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张德明.从岛国到帝国:近现代英国旅行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田俊武.美国19世纪经典文学中的旅行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4〕保罗·索鲁.序言:旅行之道[M].张芸,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5〕黄丽娟.构建中国:跨文化视野下的现当代英国旅行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6〕斯文德·埃里克·拉森.无边界文本:文学与全球化[M].庄佩娜,译.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20.

〔7〕卡伦·霍尼.我们内心的冲突[M].张鳅元,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21.

〔8〕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9〕邓颖玲.二十世纪英美小说的空间诗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10〕何柳.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

〔11〕王祖友等.拉美当代小说研究:后现代视角[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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