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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理学视域下的《沧浪诗话》评析

2022-02-13马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2期
关键词:禅学严羽沧浪

马炳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宋代诗话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国诗话史上的巨著,其所提出的“兴趣”“妙悟”“气象”“吟咏性情”“以禅喻诗”等原则与方法对后世诗歌创作与诗学批评影响深远。《沧浪诗话》具有鲜明的时代性,既受宋代理学的影响,又独辟蹊径,以禅学丰富了诗学的意义空间。本文首先分析宋代理学下的美学建构,进而阐述《沧浪诗话》的理论特性,从三个方面对其与宋代理学的相互作用进行评析与探讨。

一、宋代理学及其美学建构

宋代理学作为熔炼儒、释、道三家之鼎镬,一统百家争鸣千余年的思想江湖,使得社会思潮统摄在“心性之学”一脉之中,开启了后世千年的哲学新风。“理”字贯穿于宋代文艺创作的始终。宋代文人大多在理论建设上造诣深厚,其作为旁观者的文学评论与作为创作者的遣词造句无不要以“理”为本体,使得美学建构呈现出严整与单一的倾向。以诗歌创作为例,宋诗更重哲理而不重对客观事物的摹写,一方面使得宋诗耐人寻味,另一方面也使宋诗在生动性与情韵丰富程度上较前代相形见绌,既开启了后世在文学创作上展现纯哲理思辨的先河,又难免失于肃杀与寡淡。

宋代理学虽兼收佛、道二家思想,却终究以发扬儒家文化为己任。儒家尊奉先贤经典,其“征圣”“明道”的思想都在宋代理学中得到继承,与此同时,先秦儒家“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精神又在宋代理学中受到扬弃,这种取舍使得宋人的美学建构失于偏颇。孔子之世,尤能看到《诗》能“兴观群怨”的艺术价值与社会功能,孟子、荀子等儒家代表人物也都对文艺持积极态度,主张以礼乐治天下,到宋代理学之时,文艺创作却被置于道统的对立面。

宋代理学下的美学建构呈现出的正是这样一种悖论的特征。由于宋代理学重视道统,使其并不推崇文艺作品中的审美价值,却又在美与乐的认识论体系下极力推崇人生境界与修养论,使得宋人的美学体系成为一种完全脱离自然与人性的纯粹精神美学,这种美学建构造成了人的割裂,从此人的审美活动与思辨活动分离开来,体验与价值分离开来,甚至天理与自然也分离开来,以成圣、成仁为最高目标的“内圣之学”,当然也可以对人生际遇与一路风光惘然不顾,以一种超然冷眼的态度,直奔价值的终点而去了。

可见在北宋理学的早期美学建构中,已将文学艺术视为“饰”和“虚”,展现了重道而轻艺的思想倾向,到“二程”之时更是提出了“作文害道”的理論,使这种倾向愈演愈烈。在这样的美学建构之下,两宋文艺创作乃至宋代文化展现了毫无杂质的澄清透明,却也因此失去了广阔绵长的生命力。

二、《沧浪诗话》诗歌理论概述

在中国古典文学批评史上,严羽的《沧浪诗话》始终是一部举足轻重的著作,其虽名为“诗话”,实际上则是逻辑严谨、体制严备、理论严密的“诗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指出,诗当以“吟咏性情”为本,其首创的“兴趣说”对后世的诗文创作影响深远,其所提倡的“以禅喻诗”的方法将哲学思辨引入到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之中,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与重要的现实价值。《沧浪诗话》的诗歌理论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特征:

(一)性情为本,重视意味

《沧浪诗话》以“吟咏性情”为立论基础。所谓“性情”,即是“意”与“兴”的交融。严羽指出:“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求。”在严羽看来,词理与意兴当执其两端而用其中,其对宋代文艺风气不以为意,而以唐人“真味”为鹄的,主张融情入景,所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而,严羽并非全然否定在诗歌中说理,只是更为推崇理蕴乎情、情依于理的浑融一体的创作手法,认为“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对诗歌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沧浪诗话》重视对诗歌艺术特性的追求,批判了北宋以来理学影响下的江西诗派等“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流弊,提出以盛唐诗歌为宗,重构诗歌兴象丰沛、神韵兼备的审美意趣,指出了诗歌创作有别于其他文学体裁的根本特质。

(二)兴之所至,不事雕琢

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提出“兴趣说”:“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兴趣”主要包含了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诗人有感而发之“兴”,二是读者吟咏赏玩之“趣”。诗人兴之所至,一往而深,其辞则浑然天成,含蓄隽永,低徊要眇之处,往往使读者把玩不尽,吟咏无极,却又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如此方能做到“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含蓄》),此乃诗歌“兴趣”所在。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应当作为诗歌创作与评论的首要标准,兴象玲珑、骨气端翔是唐人留下的精神财富,圆融观照、朦胧空灵则是宋人重要的继承与发扬。然而有宋一代,诗歌创作往往堆砌典故、晦涩雕琢,极少见到浑然一体、意蕴丰富的佳作,严重影响了宋代诗歌的美学价值。

(三)不落言筌,以禅喻诗

“以禅喻诗”是《沧浪诗话》的重要创作手法,这与宋代禅学兴盛与严羽本人的价值取向紧密相关。禅宗经唐代的创新与发展,到宋代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共同作用下一跃成为社会风尚,一时风头无两,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寒门士子,都对禅学推崇备至。《沧浪诗话》指出,诗歌艺术展现了一种直觉式、体验式的理解方式,这与禅学理论中的“顿悟”异曲同工。诗之韵味不可思议,只可心领神会,诗之境界不可理喻,只能心契妙悟,一篇好的诗歌作品,可以使读者与作者心心相印,读者在作者所使用的意象与所构建的意境中体会作者体悟的当下瞬间与作者营造的美学空间,如公案中的“言下大悟”,读者只在一个个不经意的瞬间已得其真意。不落言筌,以禅喻诗的方式在《沧浪诗话》中得以具体阐述,是严羽对诗歌理论的重要贡献。

三、《沧浪诗话》与宋代理学关系评析

(一)突破窠臼,更新气象

如前文所述,宋代理学重道统、轻文艺的倾向与美学建构中的自相矛盾使得宋代诗歌创作一片萧然,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更是使诗歌创作拘泥理论、堆砌用典,成了文人炫耀才学的工具,从而丢失了诗歌创作的真性情。在这样沉疴难愈的情势下,严羽的《沧浪诗话》如同一股清流沁人心脾,使得宋代诗歌理论气象一新,并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

“气象”二字,原本为宋代理学家所提出,是中华文化精神的重要主题。理学家作为新儒家思想的代言人,首先强调的“气象”是“圣贤气象”,认为“圣人之言,气象自别”“学圣人者,必观其气象”(程颢、程颐《二程遗书》)。严羽以“气象”论诗,在内受长期以来积淀的诗学传统影响,在外则有宋代理学风气的作用。他认为“诗之法有五:曰体制,曰格力,曰气象,曰兴趣,曰音节”。诗(诗辨)之五法,“气象”为其三,在严羽看来,汉魏之作气象浑然一体而大气磅礴,难以于全章之中单摘片语,这种“高古”之风当为宋人所借鉴,以磅礴代堆砌,以浑朴代雕琢,当作为诗歌创作突破宋代理学窠臼、更新诗歌创作气象的关键所在。

在宋儒眼中,“羚羊挂角,无迹可寻”(释道原《景德传灯录》)是高超的人格境界,严羽的《沧浪诗话》则对这种“无迹”与诗歌本应具有的“气象”作了进一步的融合,重新定义了诗学的价值取向。此外,严羽在评诗时主张知人论世,重视将诗人风格放在时代风格中加以分析,提出了“一只眼”的诗学评论原则:“大历以前,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晩唐分明别是一副言语,本朝诸公,分明别是一副言语,如此见方许具一只眼。”“一只眼”本为禅语,严羽将这一原则引入到诗学评论之中,需以敏锐的识力在整体气象上对诗作进行把握,足可见其远见卓识。如此别开生面之处,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时的一点儿灵光透出,以“气象”开诗歌创作新气象,是《沧浪诗话》的重要价值所在。

(二)诗以言志,道器不二

“诗言志,歌咏言”为中国诗学千年间奉行的核心原则,经宋代理学后,这一原则逐渐从“言志”向“立志”转变,并缓缓渗透进诗学批评之中。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辨》中写道:“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在具体的诗歌创作之外,《诗辨》首先强调了“识”在学诗中的重要地位,所谓“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便是要正心诚意,用心端正,以高瞻远瞩、远见卓识的胸襟与气魄,取法于诗学鼎盛之世,作出筋骨与风貌俱佳的好作品。严羽的“立志”受到理学为人生“立志”的影响,却又不尽相同,其所强调的不是以先贤圣者为榜样塑造理想人格,而是为诗立志,以诗人为诗歌之载体,以汉、魏、晋、盛唐为魂,为诗歌重塑骨血与精神,并在此过程中陶冶心胸、澄澈心怀,在一种不为而为、利他而为的过程中怡情冶性,使理学的理想人格特征自然涌现。

可见,道器不二,文艺与道统亦可相即不离,不过前人未能充分“放眼量”,才使二者出现割裂与分离,使俗儒鄙夫避文艺之赏心悦目如避洪水猛兽,生怕诗文创作中掺杂一丝视听之娱而落下乘,反而失了诚意,也失了诗中清新自然之妙。在诗歌的体会与批评上,严羽化用理学家所主张的“熟读”与“讽咏”,如其在《诗评》中写道:“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然后为识《离骚》,否则为戛釜撞瓮耳。”这固然与北宋理学家朱熹所主张的“虚心涵泳,切己体察”一脉相承,却并非哲学思辨意义上的“切问近思”,也不是清人王士禛臆断中“道成而上,艺成而下”的判然有别,而是要在一种默契与静会之中得风尚与旨趣,进而与道合真,体幽入玄。可见,在严羽看来,宋代理学与诗学之间的关系十分紧密,其本质上存在自然而然的相合相通。作为道器的诗歌与诗学,满可以成为宋代理学与新儒学的代言,使宋代理禅融汇下的心性论得到进一步的阐释与表达。

(三)以禅入理,由兴入神

在《沧浪诗话》以前,宋代理学虽然也重视将释家禅理融入儒学体系之中,却始终落于形式、不得要法,《沧浪诗话》所构建的诗学批评体系,为禅学的进一步发挥施展营造了有利的空间。严羽自身对禅学的亲近,使得他的作品更多是以“参禅”为出发点引入到“参诗”,再进而从方法与范式上靠近到理学上来。《沧浪诗话》以理学为整体框架,其内在价值体系则是禅学的,如严羽在《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中所说:“仆之《诗辨》,乃断千百年公案,诚惊世绝俗之谈,至当归一之论。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以禅喻诗,莫此亲切。是自家实证实悟者,是自家閉门凿破此片田地,即非傍人篱壁、拾人涕唾得来者。李杜复生,不易吾言矣。”

在他看来,他的理论并非一般理学家站在旁观者角度的文艺批评,而是从“实证实悟”中来,绝非人云亦云的拾人牙慧,亦非理学范畴内的陈词滥调,而是自成体系,自有章法,以诗歌为着眼、诗学为着手开辟了一片新天地、新境界。在具体的论诗过程中,严羽也多以禅语为概念与理论,极大丰富了宋代理学的语言风格与表达范畴。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沧浪诗话》与理学的边界是十分模糊的,其在遣词造句方面很少使用理学之语,在寻章摘句时也极少收录理学诗歌,只是在义理与人格理想层面还遵循理学的基本框架。《沧浪诗话》以人论诗的章节中,只“邵康节体”与理学诗歌关系略密,其他则一概不收、一概不论,可见严羽在《沧浪诗话》创作的发心上全无为理学作注脚之意,其旨在批驳宋代诗人于诗歌之中为理所障,难以由兴入神,追求借事说理,忽略诗歌吟咏情性审美特征的流弊,却因此使理学的范畴得到进一步的延展与深化。

诞生于南宋的《沧浪诗话》,一改北宋理学下的重道统、轻文艺的诗歌创作倾向,批判了宋代诗歌创作的重说理、轻情韵,由禅入理,提出了“吟咏性情”“兴趣说”“以禅喻诗”等一系列诗学批评新范畴,具有独创性。在严羽看来,恢复宋代以来逐渐凋敝的诗歌抒情传统,恢复其由兴入神的审美功能,不但是诗学重振的关键,而且是禅学与理学进一步融合与发展的意义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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