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子春秋》所见墨家思想研究
2022-02-13韩志远
韩志远
《晏子春秋》的成书及所属流派一直以来都是学术界争论的热点问题。班固根据刘歆《七略》改撰而成的《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将《晏子春秋》归到了儒家类。《法言》(扬雄)、《列子·杨朱》(张湛注)、柳宗元、《郡斋读书志》(晁公武)等把《晏子春秋》归为墨家类。《晏子春秋》既包含墨家思想也包含儒家思想,其形成应该是有一个复杂的流变过程,不能简单地用归入哪一家探讨《晏子春秋》的学派归属问题。本文将通过探讨《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确定其吸收墨家思想的可能性,进而发现《晏子春秋》存在墨家思想的原因,并探究《晏子春秋》中所反映的墨家思想。
一、《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
关于《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吴则虞先生在《试论〈晏子春秋〉》中说:“《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既不在毛亨之前,又不在韩婴之后,那么大约应当在秦政统一六国后的一段时间内。”董治安先生在《与吴则虞先生谈〈晏子春秋〉的时代》一文中对吴则虞先生的观点进行批驳,并论证《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应该在战国时期。梁启超先生在《汉书·艺文志·诸子略》中认为《晏子春秋》成书于西汉初期。吴显庆先生通过银雀山汉简本和传世本《晏子春秋》,以及与同时期其他简本与传世本比较,还原《晏子春秋》的时代特征,得出成书于战国中后期的观点。此外,還有“六朝”说,持此观点的基本认为《晏子春秋》是伪书,银雀山汉简本《晏子春秋》的出现使这种说法不攻自破。
《晏子春秋》书名出现的时间,学术界一般认为可能最先出现于《史记·管晏列传》。《史记·管晏列传》载,“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祥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世以不论,论其轶事。”司马迁已经提到其书“世多有之”,说明《晏子春秋》书名应该早已有之,起源于《史记·管晏列传》一说似不成立。银雀山一号汉墓出土《晏子春秋》竹简一百零二枚,共分十六章,散见于今本《晏子春秋》的十八章之中。银雀山汉墓年代属汉武帝时期,银雀山汉简本《晏子春秋》规格齐整,且与今本的内容基本相同,只有极少数字词句存在差异,可见简本《晏子春秋》在汉武帝时期就已成熟,因此简本《晏子春秋》当在汉武帝之前就已盛行。
《晏子春秋》成书绝非出自一人之手,也不是一时写成。吴则虞编著的《晏子春秋集释》中附录了四十八条重言重意的表格,每条只是表述不同,但大致意思相同。比如,《内篇谏上·景公饮酒酣愿诸大夫无为礼晏子谏第二》和《外篇第七·景公饮酒命晏子去礼晏子谏第一》,都是景公酣畅饮酒,不顾礼仪,经过晏子劝谏最终能够按礼举行宴饮。《晏子春秋》的材料来源也具有多样性:有来自齐国史官的史料或杂采诸书,也有一些传说故事或假托于晏子所作,这些都说明《晏子春秋》不太可能是一人所为,应是不同时期的人们的共同创作,其最终成书必然经过一段较长的时间。银雀山汉简本《晏子春秋》在汉武帝之前就已盛行,秦朝“焚书坑儒”几乎不可能创作《晏子春秋》这样的著作,因此其成书最晚应在战国晚期。战国时期墨家为显学,《晏子春秋》的材料来源和各编写者很可能就会吸收墨家材料,或墨家借晏子口吻宣扬其主张,而经汉代刘向编校后,使得《晏子春秋》的儒家思想更加突出。
二、《晏子春秋》存在墨家思想的原因
刘向在《别录》中指出:“所校中书《晏子》十一篇,臣向谨与长社尉臣参校雠,太史书五篇,臣向书一篇,臣参书十三篇,凡中外书三十篇,为八百三十八章。除复重二十二篇,六百三十八章,定著八篇二百一十五章,外书无有三十六章,中书无有七十一章,中外皆有以相定。”从中可以看出,刘向在校《晏子春秋》时使用了“中书”“太史书”“臣向书”“参书”四个版本。《别录》中又云:“其书六篇,皆忠谏其君,文章可观,义理可法,皆合六经之义。又有复重,文辞颇异,不敢遗失,复列为一篇。又有颇不合经术,似非晏子言,疑后世辩士所为者,故亦不敢失,复以为一篇。凡八篇,其六篇可常置旁御观,谨第录。”从这段话及今本流传的《晏子春秋》文本来看,我们基本可以判断:一是今本《晏子春秋》是经刘向编校的;二是有六篇符合儒家的六经之义;三是有内容比较杂、文辞怪异的章节,这一部分合为一篇;四是有不合儒家六经之义的,这一部分合为一篇。可见,今本《晏子春秋》是由不同版本经过刘向的编校梳理出来,并着重体现儒家思想,不合儒家六经之义的篇章就体现着其他各学派的主张,墨家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显学,墨家思想就存在其中。
刘向编校《晏子春秋》杂采各个版本而汇集成一册,一个重要原因就是秦焚书。《晏子春秋》作为一本包罗万象的书籍,内容又多是讲齐相晏婴,自然此书在焚毁之列。经过秦火,《晏子春秋》的早期版本留存不多了,到刘向时为了尽可能保存《晏子春秋》,只能把含有墨家、道家等思想的内容与儒家一并编校进今本《晏子春秋》。
晏婴在面对实际情况时采取变通方式处理,没有专用一种学说,因此晏婴本身形象可塑性很高,后世各家也都假托晏婴者利用晏婴的行为宣扬自己的主张。晏婴作为齐国宰相,历仕齐灵公、齐庄公、齐景公三位君主,在齐国史料中肯定有十分丰富的记载,《晏子春秋》部分内容来源于此。由于晏婴的事迹流传甚广,该著作中有很多晏婴的奇闻逸事,这些奇闻逸事有一些部分就来源于这些广泛流传的事迹。这些事迹结合晏婴行为中符合各家学派思想的部分,就被各个学派广泛征引或假托。儒家借晏子之语阐述儒家思想,如《内篇杂上第五·曾子将行晏子送之而赠以善言第二十三》:“婴闻之,君子居必择邻,游必就士,择居所以求士,求士所以辟患也。”这与《荀子·劝学》的“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非常相似。墨家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显学,借助晏子之语阐发思想或晏婴吸纳墨家思想是有可能的,并在《晏子春秋》中有所体现。《外篇第八·仲尼见景公景公欲封之晏子以为不可第一》:
仲尼之齐,见景公,景公说之,欲封之以尔稽,以告晏子。晏子对曰:“不可。彼浩裾自顺,不可以教下;好乐绥于民,不可使亲治;立命而建事,不可守职;厚葬破民贫国,久丧道哀费日,不可使子民;行之难者在内,而传者无其外,故异于服,勉于容,不可以道众而驯百姓。自大贤之灭,周室之卑也,威仪加多,而民行滋薄;声乐繁充,而世德滋衰。今孔丘盛声乐以侈世,饰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以仪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殚其教,当年不能究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愚其民。其道也,不可以示世;其教也,不可以导民。今欲封之,以移齐国之俗,非所以导众存民也。”公曰:“善。”于是厚其礼而留其封,敬见不问其道,仲尼乃行。
《墨子·非儒》也有类似描述:
孔丘之齐,见景公。景公说,欲封之以尼谿,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夫儒,浩裾而自顺者也,不可以教下;好乐而淫人,不可使亲治;立命而怠事,不可使守职,宗丧循哀,不可使慈民;机服勉容,不可使导众。孔丘盛容脩饰以蛊世,弦歌鼓舞以聚徒,繁登降之礼以示仪,务趋翔之节以观众,博学不可使议世,劳思不可以补民,兼寿不能尽其学,当年不能行其礼,积财不能赡其乐,繁饰邪术以营世君,盛为声乐以淫遇民,其道不可以期世,其学不可以导众。今君封之,以利齐俗,非所以导国先众。”公曰:“善。”于是厚其礼,留其封,敬见而不问其道。孔丘乃志怒于景公与晏子。
墨家崇尚节俭,倡导薄葬,反对孔子的厚葬和繁文缛节。《外篇第八·仲尼见景公景公欲封之晏子以为不可第一》就属于不合儒家六经之义的篇章,和《墨子·非儒》篇十分类似,是墨家的思想主张。可能是晏婴吸纳墨家思想而劝谏景公不要重用孔子,或者这篇就是墨家所作,用来“非儒”的。
三、《晏子春秋》中的墨家思想
《晏子春秋》体现墨家思想的篇章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非儒”。除前文所引《外篇第八·仲尼见景公景公欲封之晏子以为不可第一》外,《外篇第八·仲尼相鲁景公患之晏子对以勿忧第六》也体现这一思想:
仲尼相鲁,景公患之,谓晏子曰:“邻国有圣人,敌国之忧也。今孔子相鲁若何?”晏子对曰:“君其勿忧。彼鲁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君不如阴重孔子,设以相齐。孔子强谏而不听,必骄鲁而有齐,君勿纳也。夫绝于鲁,无主于齐,孔子困矣。”居期年,孔子去鲁之齐,景公不纳,故困于陈蔡之间。
这段话是说齐景公担心孔子相鲁而使鲁国强大,晏婴让景公诱骗孔子相齐,再拒之门外,于是孔子被困在陈、蔡之间。这明显是在戏弄、贬低孔子,可能是墨家为了与儒家相争根据孔子去鲁的历史事件编造出来,目的是打压儒家。同样是在《外篇第八·景公出田顾问晏子若人之众有孔子乎第五》中,晏子面对景公问话回答说“此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也”,把孔子和儒家素来提倡的圣贤相比较,说孔子不如大舜,也是在贬低儒家。这些可能是墨家假托晏子所作,以达到“非儒”的目的。
墨家的“尚俭”思想在《晏子春秋》中多有体现。《内篇谏下第二·景公欲以圣王之居服而致诸侯晏子谏第十四》中,齐景公问晏婴:“吾欲服圣王之服,居圣王之室,如此,则诸侯其至乎?”晏婴回答:“今君欲法圣王之服,不法其制,法其节俭也,则虽未成治,庶其有益也。”《晏子春秋》中还有对节俭提出的具体标准,强调衣服只要能够遮盖身体就可以,不需要华丽的装饰;饮酒也不能过量,“通气合好”就可以;对住宅的要求也是能够居住,遮风避雨就可以。《晏子春秋》中也着力描述晏婴简朴的形象。《内篇杂下第六·晏子布衣栈车而朝陈桓子侍景公饮酒请浮之第十二》:“晏子衣緇布之衣,麋鹿之裘,栈轸之车,而驾驽马以朝。”晏婴在日常生活中一直非常节俭,因此墨家推崇晏婴,同时晏婴节俭的篇章可能就是墨家所作。
《晏子春秋》中也有着墨家的“兼爱”思想。晏婴任齐相期间,其他很多诸侯国壮大,而齐国却面临国势衰退的风险。齐国国内各势力蠢蠢欲动,为了保持国家稳定和应对外来威胁,采取兼爱的方式安抚齐国国内民众和诸贵族是一个可行的方法。《内篇问下第四·吴王问保威强不失之道晏子对以先民后身第十一》:“强不暴弱,贵不凌贱,富不傲贫。”《墨子·兼爱中》也讲:“天下之人皆相爱,强不执弱,众不劫寡,富不侮贫,贵不傲贱,诈不欺愚。”《晏子春秋》和《墨子》的主张基本是一致的,强调强大的不欺侮弱小的,富贵的也不对贫穷者傲慢、欺凌。
“尚贤”是墨家的另一重要思想。墨家认为选贤任能十分重要。《晏子春秋》中的《内篇谏下第二·景公猎逢蛇虎以为不祥晏子谏第十》讲道:“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强调不仅要发现贤人,还要重用贤人、信任贤人。同时,《晏子春秋》中认为评价贤人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要能提出问题的关键,不能繁饰其辞。在《内篇·问上第三》第二十章,景公问晏子贤人是怎样的,晏子回答:“不掩君过,谏乎前,不华乎外。”同时,晏子春秋也做了一些任人用人的规定,比如“任人之长,不强其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等,比墨家的尚贤思想规定得更加详细。
综上所述,《晏子春秋》应是不同时期、不同人物集体创作的结晶。银雀山汉简本《晏子春秋》的出土证实此书在武帝之前就应该完善了,秦“焚书坑儒”当不会形成这样的著作,因此《晏子春秋》的成书年代最迟在战国晚期。这一时期墨家为显学,所以存在墨家思想是有可能的。继而通过分析《晏子春秋》的文本及刘向《别录》中的记载,得出早期《晏子春秋》存在多种版本。刘向在编校过程中将不合儒家经义的单独放在一篇。历史上的晏婴采取多种方式处理问题,形象具有很高的可塑性,因此各家各派可能都假托晏子或利用晏子宣扬自己的主张。最后,文章阐述《晏子春秋》中存在的“非儒”“兼爱”“尚贤”等墨家思想,进一步证明墨家假托晏子或以利用晏子宣扬自己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