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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随诗学理论“诗心说”初探

2022-02-13李雪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35期
关键词:顾随诗心文论

李雪佳

顾随的诗学理论广博深大,他论述较多的“诗心说”具有丰富的内涵和研究价值。顾随讲述了“诗心”的内涵、条件及在民族文化中的作用。顾随对“诗心”广泛的论证,往前与古代文论中关于“诗心说”的理论脉络相衔接,往后与当代文论语境相契合。本文以顾随的《驼庵诗话》及《顾随全集》中有关“诗心”的观点为基础,梳理古代文论和现代文论中相关的理论源流,初步探究顾随“诗心说”的理论价值和创新活力。

一、诗心说的提出、发展、内涵与品质要求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曾提出“文心”,并作为著作的阐述核心。《文心雕龙·序志》里说“夫文心者,言为文之用心也”,这“用心”中包含了创作者为文的真诚和写作时的呕心沥血。“用心”强调文章创作过程中作者的心理活动,体现了审美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文果载心,余心有寄”,说明主客体的双向关系,文章起着承载情志的作用,作者在文章中有所寄托。古代的韵文、散文和诗词歌赋都是文类中的一项,文心的寄托作用也与其他文体类同。司马相如是汉代赋学批评第一人,提出了“赋心说”。扬雄针对司马相如的“赋心说”,提出了“诗心说”。扬雄的“诗心说”与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为了加强当时文坛主要文体汉大赋中讽喻现实的内容比重,提倡“作赋的人要有针砭现实的‘诗人’之心”。早期的“诗心说”并不应用于诗歌,而强调诗心在赋文体中的运用,这也暗合了诗心的广义。诗心在现代汉语中的语义主要是指平常人拥有一颗诗意的心,对于生活的美好事物抱有诗人一样敏锐的感受力,被外界事物触发动人的情感,产生超越现实的艺术感受和非功利的审美心理,常常与童心、真情、田园、远方、哲思等联系在一起。每个人都有产生诗心的时刻,这样的时刻平凡人也体验了高于生活本身的审美愉悦。正如顾随说过,“‘诗心’二字含义甚宽,如科学家之谓宇宙,佛家之谓道”“我们虽不识一个字,不能吟一句诗,也要保持及长养一颗健康的诗心”“人生、人世、事事物物,必须有了诗意,人类的生活才愈加丰富而有意义”。在顾随的论述中,诗心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对于诗人来说,诗心是一种诗歌创作和审美的心理活动,是诗人创作的核心;对不同研究者来说,诗心就是围绕其研究领域主要对象的本质发现;对于普通人来说,诗心就是发现、感受、创造美和身心愉悦的源泉。

从古代文论到现当代文论,“诗心说”的运用越来越规范化,集中于诗歌的领域,用于诗歌创作和作品接受阶段的理论建设。在当代文论中,朱东润以诗心来理解《诗经》,“《诗》三百五篇中,忧怨之诗特多于欢愉之诗者此也,斯则所谓诗心也”。朱东润认为,忧怨的诗占了《诗经》的大部分,是《诗经》的诗心。忧怨是诗人创作的内在动力,也是凝结在诗中的主要情感。此后有研究者认为“从本质上说,‘情’即‘诗心’,只要论者能够把握诗歌的基本情感,则是已得‘诗心’”。这个说法将诗心在创作活动的参与延伸到诗歌的接受阶段,即诗心从诗人构思阶段的感情积淀到作品中,成为作品中的诗心。读者理解一个诗人创作时和作品中承载的情感,便是把握了诗心。顾随对诗心的部分理解与上述观点也是一致的。

顾随所提诗心包含两方面含义:一方面是对诗歌创作对象诚挚的态度、饱满的感情,另一方面是创作的动机与灵感,在其诗词中也可以寻见诗心的踪迹。前者如“鸿蒙一寸诗心古”(《濡露词》),“一片诗心散不收”“诗心一片如何说”(《竹庵新稿》)。后者如“病久诗心定,愁多道力穷”(《濡露词》),“壮志年来已半消,诗心澎湃尚如潮”(《倦驼庵诗稿》),“老兄虽病诗心健,压倒江西社里人”(《竹庵新稿》)。前者的诗心是诗人对创作对象凝聚的浓烈的情感,“一片诗心”如专情之人于感情的痴心、志行廉洁之人于往事的玉壶冰心,是一个诗人对客体对象的赤诚、热烈之情。在《说〈诗经〉》中,顾随也提到“情是自己诗心,起情,引起自己诗心”,这与陆机《文赋》的“诗缘情而绮靡”说的情感论一脉相承。从接受论出发,顾随还说到诗心是解诗的关键,“吾人读诗只解字面固然不可,而要千载之下的人能体会千载而上之人的诗心”。这与上述当代文论中情感即诗心,凭借诗心去读诗的观点是相同的。顾随作品的出版有两个重要的时期,即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其中有些建设性的看法对当代文论研究有所启发也未可知。关于后者“诗心是创作动机”的阐述,顾随在多处都有所提及。在《关于诗—卅六年八月十四日在北平青年军夏令营讲稿》中,顾随引用了《毛诗·大序》中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用哲学的话语进行解释,“心为体,志是用……情动与心生,也还不成其为诗,因为这只是内在的动机”,这里明确指出诗心是诗人创作时的心理动机。顾随从《毛诗·大序》“诗言志”推衍到“心体志用”的思维路径与余虹在《中国文论与西方诗学》的观点大致相通,“诗是‘心’本体的功能,‘心’体之‘用’即为‘志’与‘言’”。可见,顾随早在1947年对诗心说理论的阐述就与当代诗学语境相契合。

对诗心的要求,顾随说要做到“诚”而“无伪”“专一”。“无伪”就是不能掺假,遵循内心的真实想法,表达真情实意,从真实的生活中生发诗意。创作要出于本能情感,自然抒情,而不是为了创作而刻意为之。“无伪”也是不掩饰,不戴上面具,好坏兼收。顾随说陶渊明敢于表现丑恶之事,在诗中写饿肚子、长夜难熬等生活煎熬的一面,“美与善是人生色彩,丑与恶也是人生色彩”。陶渊明的“无伪”让后世看到了他自然真实的生活本色,《责子》一诗毫不掩饰地写自己年老的模样和儿子们的懒惰怠学,消极的状态固然呈现的是人生的另一面,却给生活和诗作增添了生的活力。顾随认为,“统而言之,世间一切,摄于诗心,只是个单纯,只是个诚,只是无伪与专一”。诗心是“第一念”,没有其他利益因素、他人的干扰,是内心涌起的最初的符合本心的想法。单纯即是超越世俗的利害、计较之上的非功利心态。

二、“寂寞心”的内涵

顾随对诗心说的贡献在于,他将诗心与创作动机结合起来,详细阐述了创作阶段的诗心内涵、品质要求和条件。顾随在《王绩·寂寞心》中论述了诗心在创作中的体现,并提到一个重要概念—“寂寞心”。顾随对诗心的进一步阐发离不开寂寞心,寂寞心和诗心有内容与产生时间的关系。寂寞心,即创作的动机,它既是诗心的前半,也是詩心的本质内核。寂寞心在诗心产生的初期,起着激发作者创作的作用。诗心在创作过程中的作用有着完整的闭合链,由静到动再到创造生机。

西方文艺心理学中,关于创作动机论主要有弗洛伊德的“性欲升华说”、荣格的“无意识命令说”、阿德勒的“自卑补偿说”等等。我国古代文论中也有很多关于创作动机的表述,如司马迁受《诗经》、屈原、《淮南子》启发提出的“发愤著书说”,韩愈在《送孟东野序》论说的“不平则鸣说”,欧阳修在韩愈之后提出了“穷而后工说”(《梅圣俞诗集序》)。这些文论的观点一脉相承,都认为文人处于困厄的处境时,心中郁积了大量愤慨之情,心灵处于不安的状态,产生了为自己和时代发声的创作动机。顾随在《驼庵诗话》中明确解释了作为创作动机和诗心关键的“寂寞心”内涵:

寂寞心盖生于对现实之不满,然而对现实的不满并不就是牢骚。改良自己的生活,常欲向上、向前发展,也是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叹老悲穷的牢骚不可取,就是说,牢骚不可生于嫉妒心。纯洁的牢骚是诗人的牢骚,可发。

寂寞心来自对现实的不满与牢骚,这个观点是对中国古代文论历来的困厄、郁结、发愤、不平说的继承,是对前人思想的深入发展。顾随将创作动机与作者的生活境遇和人生经历、向上的心态联系起来。一方面,作者的牢骚是纯洁的,建立在非功利的审美心态之上,而不是出于利害关系考量的嫉妒心。作者在作品中抒发郁结已久的愤慨之情以扫除现实之苦闷,从艺术中获得解救的办法。另一方面,作者必须从热闹到冷清,如曹雪芹从江南商贾家族鼎盛时期到年少抄家,晚年时极度穷困的凄凉,身边的人事冷暖使他看清世事,心里也由装满了各种人和盛事的热闹变得冷清。晚年的曹雪芹经历了热闹与冷清的交替之后已然怀揣的是一颗寂寞心了。寂寞心是创作时包容的心理空间,万事皆尘埃落定但不至于接近寂灭,在作品中仍可见作者对世事的饱满感情。

三、诗心的条件是恬静和宽裕

诗心既是诗歌构思阶段尚未表达的情感,又是诗人内在的创作动机。从“形之于心”到“形之于手”的过程,诗人要借助特定的心境才能開展具体的创作。顾随认为,“有诗心亦有二条件,一要恬静(恬静与热烈非二事,尽管热烈,同时也尽管恬静),一要宽裕,这样写出作品才能活泼泼的。感觉敏锐故能使诗心活泼泼的,而又必须恬静、宽裕,才能‘心’转‘物’成诗”。关于作者创作时恬静的心境,前人的哲学和诗论作品中已有所论述。《老子》“致虚极,守静笃”,道家用虚静来概括古代哲人观察自然万物生长规律时的心灵境界,静中回归本真,内心空明虚无,才能集中精神体认客观对象。这种观察和坐定的心灵范式与作者创作的心理状态类似。古代文论中也有相关的表达,如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载“寂然凝虑,思接千载”,“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哲人和文人的思考状态都离不开静,静是主体悟道和构思的心灵状态,只有达到思想和神志的专一、笃定的境界,才能去除杂念,凝神于客体对象上。苏轼谈到诗法:“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送参寥师》)指出诗人要写出妙句来,离不开静中寓动,容纳万物的心境。苏轼不仅强调“静”,还强调“空”的作用是容纳万境,与顾随的强调宽裕有异曲同工之妙。现代美学大师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认为“深沉的静照是飞动的活力的源泉”。静照是观察自由生命百态达到精微的必要过程,是审美欣赏和审美创作的起点。

恬静与热烈乃情感与心境的一体两面:太过恬静则归于寂灭,失去创作动力;太过热烈,感情会不加节制失去理性,要调和两者达到平衡才能创造出和谐的诗境。顾随谈“写诗必在心潮渐落时。盖心潮最高时则淹没诗心,无诗。必在心潮降落时,对此悲喜加以观察、体会,然后才能写出诗”。诗人在创作时已然经历了人生由热烈到达恬静的过程,静思中回味人世万象,生命的动都浮现在诗人眼前,一一被捕捉。恬静与热烈的配合是有生命力的体现,如顾随说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人都说陶渊明冲淡,自余观之,他亦有其伤感、悲哀、愤慨”。陶渊明正是沉淀了对岁月短暂、现实残酷、仕路黑暗的认识,才能以恬然自足的心态接受自己的命运,写出人生多面性的诗歌。虽然这心态仍不免受到外界动荡的感染,陶渊明胸中不平之气也从未完全涤荡,而是时而调和,时而矛盾。“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陶渊明对外界的心事并没有完全放下,他的热烈并未完全消退,只是在内心仍然热烈的情况下,他没有放弃自己的人生理想,仍然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达到与矛盾共处的境界。内心足够宽裕,才能容纳矛盾与理想,使困窘的现实艺术化。对现实的功名利禄,他认识清楚,只是选择了“固穷节”“委穷达”,才不违背平素的怀抱志愿。因此,顾随评价道:“陶写诗总不失其平衡,恬静中极热烈。”是肯定陶渊明的调和的。

顾随在其作品和授课过程中,广泛提及诗心,不仅扩展了古代文论中“诗心说”的内涵,作了独到具体的理解,还灵活运用到其他文体和文化上,是对诗心说的极大发展。顾随认为,“诗心的健康,关系诗人的作品的健康,亦即关系整个民族与全人类的健康。一个民族的诗心不健康,一个民族的衰弱灭亡随之”。顾随作为诗人、词人,对诗心极为重视。诗歌艺术的传播相当于诗心的扩散,因此诗心关系着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的健康发展。朱东润在《诗心论发凡》一文的主张与其看法大致相同,“读诗者必先置诸家之诗说,而深求乎古代人之情性,然后乃知古人之诗,此则所谓诗心也,斯可以知后人之诗心,而后与吾民族之心理及文学得其大概矣”,也同样强调诗人的诗心与民族心理和文学源流的关系。

顾随的诗学理论虽然散见于不同著作中,却自成体系,有严密逻辑和内在联系,“诗心说”是他诗论中的关键内容,不仅用于品鉴诗歌、评断诗人,还用于概括其他文体、民族文化的诗意、滋养民族心理的健康,价值内涵丰富而中心明确。顾随自身也有诚挚的诗心,传承传统文化的优秀品质,以高士的博闻强识、达士的旷达开朗,在现代诗学著作和现代教育中散播诗意,为古代文论的现代研究与转化传递了重要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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