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南方”视角下的东南亚知识生产:以新加坡史为重点
2022-02-13张倍瑜
张倍瑜
(暨南大学 a. 国际关系学院;b. 华侨华人研究院,广东 广州 510632)
长期以来,关于东南亚的知识生产与欧美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历史是密不可分的。(1)周建新、郝国强:《人类学的东南亚研究:概念、成果与挑战》,《民族研究》2018年第6期,第105页。早在16世纪大航海时代,当欧洲人开始踏上这块最早被称为“远东(Far East)”的征程,便开启了殖民者对欧洲以外的“异域”知识的凝视。(2)孙江:《区域国别学发凡》,《学海》2022年第2期,第23页。这批最早由商人、传教士和航海家所撰写的游记带有强烈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属于较早的一批东方学/东方主义(Orientalism)知识。他们以欧洲科学和文明为标准,建构了西方/非西方、文明/不文明、进步的欧洲/落后的东方的二元对立。(3)Vicente L. Rafael,“Regionalism, Area Studies, and the Accidents of Agency”,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 Vol. 104, No. 4(1999), pp. 1208-1220; Peter A. Jackson,“Space, Theory, and Hegemony: The Dual Crises of Asian Area Studies and Cultural Studies”, Sojourn: Journal of Social Issues in Southeast Asia, Vol 18, No. 1(2003), pp. 1-41.可以说,欧洲中心主义视角下对东南亚的知识生产本质上是为了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扩张而服务。(4)刘超:《美国区域研究的历史经验与发展脉络》,《学海》2022年第2期,第57页。随着二战的结束和冷战的开启,东南亚知识生产作为一种为新殖民主义服务的智识资源,在美国的主导下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与此同时,东南亚本土的去殖民呼声和独立运动热情高涨,带有强烈的反帝反殖民立场的民族主义历史被推到了时代变革的前沿。由此,另一部分呼吁打破西方/东方、殖民主义/民族主义对立抗衡的学术思潮应运而生,他们转而关注非精英的、底层东南亚人民在历史中的贡献。20世纪80年代开始全球化进程加快,强调跨国联系的区域视角和全球史观既符合了东南亚在全球化时代下的定位和诉求,又推动了东南亚知识的内部再生和更新。
目前,关于东南亚作为一种知识生产体系的讨论方兴未艾,但讨论大部分集中在如何从广义上探究其产生的背景、涵义和路径。涉及到具体案例时,学者的分析或局限在分析美国经验,或主要探讨中国和日本模式,极少关注东南亚本土知识生产的转型和变化。本文采取的“全球南方”视角将注意力放在东南亚本土的知识生产过程,重点关注两条线索:一是去殖民化语境下本土东南亚历史研究对殖民主义知识霸权的反抗,(5)同本文结构类似的还有杜雨晴、牛军凯:《去殖民化与区域国别研究的模式转型——以西方越南研究为主线》,《东南亚研究》2021年第6期,第3页。但该文依旧局限于西方模型,与本文关注的东南亚本土的“自主的”历史叙事存在差异。二是以新加坡史的书写为例。这样做的目的,是剖析“全球南方”视角下的本土历史学者如何探索出带有抵抗性的修正历史,并通过加强区域间和全球联系来构建与“北方”相对立的政治/学术共同体。
在社会科学和国际政治研究中,“南方”一词与“北方”相对应,地理上指位于地球南部的国家(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除外)。大部分的南方国家工业化水平和经济落后,在全球新自由主义经济体系下长期处于被“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剥削的地位。(6)Arif Dirlik,“Global South: Predicament and Promise”, The Global South, Vol. 1, No. 1 & 2(2007), p. 13.此种不平等的结构源自历史上的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并在全球化时代得到放大,因而“南方”也被用来泛指在历史上深受殖民主义影响的前殖民地国家。(7)Nour Dados and Raewyn Connell,“The Global South”, Contexts, Vol. 11, No. 1(2012), pp. 12-13.它们以“南方”自称,以此强调其在国际政治经济体系的边缘性。加上前缀“全球”之后,“南方”的概念被赋予了区域性、跨国性和全球性联系的特征,因而,“全球南方”视角强调了一种超越国家概念的合作联盟,甚至是一种“彼此认可的、处境相似的全球政治共同体”,其共同诉求是摆脱殖民依附性以及知识生产和权力架构的不平等。(8)王悠然:《“全球南方”承载学术与政治价值》,《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24日,第3版。
在本文研究中,“北方”主导下的欧洲中心主义决定了由谁来书写新加坡的历史,此种知识霸权限制了对新加坡史更深一步的认知。后殖民时期新加坡史的书写在精英阶层的引导下继承了殖民知识遗产,但作为“全球南方”的一部分,新加坡史学家摸索出一条“自主的”、抵抗性的历史叙事路径。以新加坡史为重点,一方面可以为时代变迁下的东南亚知识建构过程提供具体而丰富的实证案例;另一方面,这一曲折的过程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全球南方”视角下东南亚知识生产获得主体性的困境和矛盾,也为后殖民主义提供了与众不同的反思。
一、冷战与去殖民化背景下东南亚的知识生产
19世纪至二战前,美国、英国、法国、荷兰等西方国家加大了对东南亚地区资源的开采和掠夺,先后在东南亚建立殖民地。为了更好地加强殖民地管理,殖民政府纷纷派遣学者对各自所占地区的社会、文化和政体展开基础性研究。(9)James D. Sidaway et al.,“Area Studies and Geography: Trajectories and Manifesto”, 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 Vol. 34, No. 5(2016), pp. 777-790.至二战期间,东南亚被日本占据(泰国除外),美国总统罗斯福和英国首相丘吉尔商议确定,由蒙巴顿勋爵设立了“东南亚战区司令部”(South East Asia Command),东南亚这一名词作为军事政治术语被正式使用。(10)Donald K. Emmerson,“‘Southeast Asia’: What’s in a Name?”,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15, No. 1(1984), pp. 1-21.二战后,美国成为全球新霸主,为了维护其在远东地区的政治和经济利益,为美苏争霸做准备,美国政府开始主导西方的东南亚研究,培养熟识该区域的历史、语言和文化的人才,其发展态势远超过了原老牌殖民帝国。在随后的冷战年代,美国政府与大学机构、私人基金会开展密切合作,加大对东南亚研究项目的投入。(11)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徐德林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4-57页。尤其20世纪50—60年代,在美国政府部门和各项私人基金的支持下,美国各大高校机构(康奈尔大学、耶鲁大学、加州伯克利大学等)纷纷成立东南亚研究中心。
20世纪50—70年代,美国主导的东南亚研究具有鲜明的特色。首先,为冷战服务的东南亚知识生产带有强烈的政策导向和战略性,研究内容集中在政策亟需解决的问题,包括当下的东南亚经济发展问题、政局的稳定和发展趋势、某政治体系的演化路径、意识形态斗争等。(12)张杨:《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区域国别研究——基于美国实践的省思》,《史学理论研究》2022年第2期,第15页。所涉及学科主要涵盖社会科学领域,包括经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13)J. D. Legge,“The Writing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in Nicholas Tarling(ed.),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Volume 1: From Early Times to C.1800,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 30.英属马来亚地区则是帝国史研究的沃土,尼古拉斯·塔林(Nicholas Tarling)研究了18—19世纪英帝国在马来世界的利益的变化,欧阳敏(Mary C. Turnbull)的著作中探讨了英国殖民者在海峡殖民地实施的政策的演变。(14)参见Nicholas Tarling, British Policy in the Malay Peninsula and Archipelago, 1824-1871, Kuala Lumpur: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9; Nicholas Tarling, Piracy and Politics in the Malay World: A Study of British Imperialism in Nineteenth-century South-East Asia, Singapore: D. Moore, 1963; Mary C. Turnbull,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1826-67: Indian Presidency to Crown Colony, London: Athlone Press, 1972。无论是大航海时代,还是殖民时期,抑或是冷战,欧美学术界对这些与众不同的“他者”的研究对帝国的维系和扩张有着重要的经济和战略意义,且具有很强的实用取向和咨政功能。(15)陈恒:《超越以西方话语霸权和民族国家为中心的区域研究》,《学海》2022年第2期,第36页。
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美国深陷越战泥潭,亚非拉地区的第三世界国家声讨美国霸权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呼声越来越强烈,新兴的东南亚民族国家开始探索民族独立与现代化进程,去殖民化和反殖民主义成为了东南亚本土民族主义者的首要任务,他们集体对欧美学术界主导的知识霸权提出了挑战。(16)Ruth McVey,“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26, No. 1(1995), p. 2.一部分东南亚本土学者开始以民族主义视角书写本国历史,他们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反殖民、反西方霸权的倾向。代表性的学者首推马来西亚历史学家赛义德·侯赛因·阿拉塔斯(Syed Hussein Alatas),他在著作《懒惰土著的迷思》(TheMythofLazyNatives)中解构了欧洲殖民者是如何通过构建当地土著懒惰的特性来强化殖民统治。(17)Syed Hussein Alatas, The Myth of the Lazy Native: A Study of the Image of the Malays, Filipinos and Javanese from the 16th to the 20th Century and Its Function in the Ideology of Colonial Capitalism, London: Frank Cass, 1977.这类本土学者还包括缅甸历史学家貌丁昂(Maung Htin Aung)、泰国历史学家禅威·卡塞希利(Charnvit Kasetsiri)及菲律宾历史学家特奥多罗·阿贡希略(Teodoro Agoncillo)和雷纳尔多·伊莱托(Reynaldo C. Ileto)。(18)参见Maung Htin Aung, The Stricken Peacock: Anglo-Burmese Relations 1752-1948, Berlin: Springer, 1965; Maung Htin Aung, A History of Burma,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 Charnvit Kasetsiri, The Rise of Ayudhya: A History of Siam in the Fourteenth and Fifteenth Centurie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Teodoro Agoncillo, The Revolt of the Masses: The Story of Bonifacio and the Katipunan, Quezon City: University of the Philippines, 1956; Reynaldo C. Ileto, Pasyon and Revolution: Popular Movements in the Philippines, 1840-1910, Quezon City: Ateneo de Manila University Press, 1979。观察以上几位卓越的东南亚历史学家,不难发现,他们的个人学术生涯有着重合的轨迹。首先,他们都出生于东南亚本土的精英家庭,有机会接受殖民政府在当地设立的英文学校的教育。20世纪50年代,美国及其他欧洲国家出于战略和意识形态需要,给东南亚本土学者提供了大量奖学金前往西方国家进修,这些年轻的东南亚学者在美国或欧洲国家政府的支持下分别前往康奈尔大学、荷兰阿姆斯特丹大学、牛津大学攻读东南亚研究,获得对本国民族和历史的了解。他们在西方求学时正值东南亚陷入冷战的漩涡,这部分东南亚青年走在了反越战、反殖民、反帝国主义游行的前线,(19)Social Science Research Council,“Weighing the Balance: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Ten Years After”, Proceedings of Two Meetings Held in NYC, Nov.-Dec. 1999, New York: SSRC, 1999.这段经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们在作品中对殖民主义的批判和反思。(20)Reynaldo C Ileto,“On the Historiography of Southeast Asia and the Philippines: The ‘Golden Age’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Experiences and Reflections”, Proceedings of Workshop on“Can We Write History? Between Postmodernism and Coarse Nationalism”,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Studies, Meiji Gakuin University, 2002, p. 8.在获得了博士学位后,他们返回东南亚高校从事研究,由于深耕东南亚当地的民族和社会,熟悉西方学术规范,这些本土学者具备了相当的智识条件挑战西方学术话语和知识霸权。(21)笔者在新加坡国立大学东南亚研究系攻读学位时,正值菲律宾史学者纳尔多·伊莱托(Reynaldo C. Ileto)任教,有幸聆听伊莱托教授的演讲。伊莱托认为自己在美国参加反越战争的经历对其学术观点和智识的成熟起到了关键作用。他更多次谈及自己与康奈尔的导师奥利弗·沃尔特斯(Oliver W. Wolters)在学术观点上的争论。
但是,东南亚民族主义的历史书写在批判欧洲中心主义和欧美知识霸权的同时,难以避免地陷入了另一个极端,即亚洲中心主义(Asia-centric),从而制造了东方/西方、本土/外来的二元对立。1961年,约翰·斯迈尔(John Smail)提出东南亚“自主的”(Autonomous)历史,开创性地打破了固有的学术偏见,被后人称为东南亚历史书写的“分水岭”。斯迈尔倡导学者超越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的对立,更多地关注东南亚的社会结构和社会变化,将人民和社会大众视作研究主体,而不是传统的精英阶层。(22)John Smail,“On the Possibility of an Autonomous History of Modern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 Vol. 2, No. 2(1961), pp. 72-102.值得特别指出的是,斯迈尔所定义的“自主的”历史书写在道德上是中立的(既不认同殖民主义也不赞成民族主义),在视角上采用的是东南亚的本土观。(23)Laurie J. Sears,“The Contingency of Autonomous History”, in Laurie Sears(ed.), Autonomous Histories, Particular Truths: Essays in Honour of John Smail, Madison, WI: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Centre for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93.斯迈尔认为,如果我们把关注点放在东南亚的文化变迁,会发现无论欧洲殖民主义给当地社会带来了多少外部影响,最后这些元素都能被东南亚本土社会结构吸收融合,最终成为东南亚的一部分。(24)J. D. Legge,“The Writing of Southeast Asian History”,1992, p. 27; Craig J. Reynolds,“A New Look at Old Southeast Asia”,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4, No. 2(1995), pp. 419-439.
20世纪80年代,随着越来越多的东南亚学者前往欧美大学接受西方的学术训练并返回东南亚地区从事学术研究,这部分学者逐渐汇流成一股强大的智识力量,进一步对欧美主导的学术霸权发出挑战。印度尼西亚学者阿里尔·赫里安托(Ariel Heryanto)甚至振臂疾呼:“东南亚学者能否在东南亚研究领域中占有一席之地?”(25)Ariel Heryanto,“Can There Be Southeast Asians in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Moussons Recherche en sciences humaines sur l’Asie du Sud-Est, Vol. 5(2002), pp. 3-30.与前人民族主义关注下的东南亚学者不同,这部分本土学者关注的是在知识生产和认知形成过程中东南亚如何将自身区域的经验抽象化、理论化和概念化,形成一套具有普世意义的社会范畴。一直以来,东方与西方在知识生产体系中的地位是不平等的。东方的东南亚被认作经验性的,而西方/欧美学者因擅长理论研究,往往被认作更高级的“知识”。东南亚本土学者因自身文化和智识背景影响,更多地关注地方性知识生产,在国际学术话语中这种经验性研究往往不被重视。反观欧美学者,他们将东南亚视作经验性的田野调查对象,用东南亚经验来印证或检测西方理论的适用性。此种不平等的学术分工越来越被新一代东南亚本土学者诟病。于是,这部分东南亚学者进一步提出将“亚际研究”(inter-Asia)的理论范式运用到东南亚知识生产中。
首先,“亚际研究”这一理论范式强调的是亚洲内部不同地区和国家的横向比较研究,强调联系性、流动性和互动性,于1990年由中国台湾文化研究学者陈光兴提出。它是亚洲学者基于亚洲本位角度,试图打破欧美学术霸权的理论尝试。这一概念强调将亚洲不同社会、历史和政治体制作为彼此的参照对象,进而生成关于亚洲全新的知识,这种认知论是由亚洲内部社会的联系性和比较性经验产生,与殖民帝国将东方作为“他者”研究具有本质的区别。(26)Kuan-Hsing Chen, Asia as Method: Toward Deimperialization, Durham, NC: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10; Chua Beng Huat,“Southeast Asian Studies: An Introduction”, Postcolonial Studies, Vol. 11, No. 3(2008), pp. 231-240.除了陈光兴等人,另一位重要的“亚际研究”呼吁者是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杜赞奇在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所长期间,完成了其影响巨大的著作《全球现代性的危机:亚洲传统和可持续的未来》。(27)Prasenjit Duara, Crisis of Global Modernity: Asian Traditions and a Sustainable Fu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他认为,亚洲社会的历史和传统在不断进行着内部的循环和再生,有其自成一套的规律,是区别于西方现代性的一种体现。(28)Goh Beng Lan,“Inter-Asia and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at the National University of Singapore: A Personal Evaluation”, 東南アジア─歴史と文化─No. 49(2020), pp. 59-60.陈光兴与杜赞奇思想的共通之处在于强调亚洲不同社会内部可互为参照进行比较研究,进而产生关于亚洲新的概念和认知,摆脱外部的/西方的凝视,进而获得知识生产的主体性地位。
2019年,以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研究所为基地,一批具有不同学科背景的东南亚学者汇集在一起讨论“亚际研究”这一理论范式对东南亚知识生产的适用性。(29)Chua Beng Huat and Ken Dean et al.,“Area Studies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A View from South East Asia”, South East Asia Research, Vol. 27, No. 1(2019), pp. 31-48.他们认为“亚际研究”理论框架下的东南亚知识生产应打破东南亚区域主义概念里的地理边界,将东南亚看作一个开放灵活的地理范畴,强调东南亚及东南亚人与亚洲其他地区、不同种族、不同人民之间的关联性和依赖性。不同于前人的“亚洲中心主义”,“亚际研究”并没有一味否定西方理论对其自身的影响,而是企图在西方模式之上寻求基于东南亚本土历史经验的突破。许多提倡“亚际研究”范式的东南亚学者本身受益于西方的学术训练,例如,新加坡国立大学“亚际研究”项目的创始人蔡明发(Chua Beng Huat)教授曾在北美求学,获得约克大学社会学博士学位;新加坡国立大学东南亚研究系主任吴明兰(Goh Beng Lan)教授获墨尔本的莫纳什大学人类学博士学位。
必须承认的是,虽然本土东南亚学者一直在探索新的理论范式,但是这些尝试是否成功建构了广受认可的概念和理论体系还尚未明晰,“东南亚学者能否在东南亚研究领域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一问题还有待时间的检验。尽管如此,这些研究范式背后的“全球南方”精神值得强调。无论是本土东南亚学者强烈的民族主义历史,欧美学者自反批判性的“自主的”东南亚历史,还是“亚际研究”,这些理论范式的创新皆可看作“全球南方”精神内涵的具体表达。现如今,“全球南方”用来指涉南方国家在殖民主义历史中经历的系统性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不仅体现在经济发展和政治制度方面、还体现在知识生产和认知论上。(30)Sebastian Haug, Jacqueline Braveboy-Wagner and Günther Maihold,“The ‘Global South’ in the Study of World Politics: Examining a Meta Category”,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42, No. 9(2021), pp. 1928-1929; Siddharth Tripathi,“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the ‘Global South’: From Epistemic Hierarchies to Dialogic Encounters”, Third World Quarterly, Vol. 42, No. 9(2021), pp. 2039-2054.东南亚知识生产发展出有别于欧洲中心主义的模型可以看作来自南方的抵抗。把“全球南方”视角运用于东南亚知识体系中,亦可以看到此概念是如何在殖民主义霸权和东南亚反殖民解放力量的斗争中被发明和使用,并在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被赋予新的内涵。(31)Caroline Levander and Walter Mignolo,“Introduction: The Global South and World Dis/Order”, The Global South, Vol. 5, No. 1(Spring 2011), p. 3.
二、去殖民化时代的新加坡历史叙事
(一)精英叙事与“殖民遗产”
二战后至冷战后期,受英美两国在新加坡和马来亚的战略部署需求的影响,整体上该时期的知识生产强调英殖民主义在新加坡近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学术界普遍将新加坡的起源定格在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英国殖民势力企图进入马来群岛开始。例如,1955年,霍尔(D. G. E. Hall)在其《东南亚史》中,详细记述了在荷、英两帝国争夺马六甲海峡的海上贸易控制权背景之下,英国东印度公司代表史丹佛·莱佛士(Sir Stamford Raffles)成功绕过荷兰人掌控的廖内群岛,登陆新加坡并宣布从新任的苏丹王手中获得了治理权。(32)D. G. E. Hall, A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4th editon, Basingstoke, Hants: Macmillan, 1981, pp. 530-542.欧阳敏以新加坡为重点,追溯了英殖民政府管辖下海峡殖民地的社会发展,进而揭示英帝国行政体系的内在逻辑。该著作出版于1972年,正值东南亚史衍生出越来越多的本土观和在地化视角之际,作者深谙学术界对欧洲中心主义的批判,坦言她在材料的使用和主题内容上难免被诟病为欧洲中心主义。(33)Mary C. Turnbull,“Preface”, The Straits Settlements, 1826-67: Indian Presidency to Crown Colony, London: Athlone Press, 1972, p. v.
值得一提的是,欧阳敏最卓越的贡献在于她著述的3本《新加坡史》。1977年她出版了《新加坡史:1819—1975》;1989年出版第二版,将时间放在了1819年至1988年;2009年出版了第三版《新加坡现代史:1819—2005》。(34)Mary C. Turnbull, A History of Singapore, 1819-1975, Kuala Lumpur;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2nd edition, Singapor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A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1819-2005, Singapore: NUS Press, 2009.这3个版本的《新加坡史》虽然时间跨度有所不同,但都强调了一个观点,即在英国东印度公司代表莱佛士于1819年踏上新加坡这块土地之前,新加坡只是个不起眼的、沉寂的小渔村。莱佛士到来后,宣布新加坡为自由贸易港,自此开启了新加坡连结东西方海洋贸易、成为亚洲重要中枢、转口港的新时代。新加坡也由此成为了东南亚经济和文化活动的中心,良好的社会环境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商人前来发展,多元的族群和多样的文化在此汇聚,形塑了新加坡开放、包容的世界主义(cosmopolitanism)的特征。显而易见,此类历史叙事中对英殖民主义的赞歌带有强烈的时代印记。首先,这一认知的产生可以追溯到20世纪50—60年代,英殖民政府在新加坡、马来亚推进的有序的政治民主化和去殖民化进程。英国与当时美国在东南亚采取的冷战和意识形态输出的战略不同,它对新加坡和马来亚的去殖民化看似符合了时代的需求,响应了马来亚人民独立的呼声,但实质上是为了扶植建立一个亲英的,在制度和法律上沿袭英国殖民体制,在经济和军事上向英国靠拢的精英政权。因此,去殖民化时期英国学者(如欧阳敏)的历史书写难免刻上了帝国的印记。在欧阳敏之前,便已有60年代在马来亚大学任教的莱佛士讲座教授特岗宁(K. G. Tregonning)撰写的《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现代史》,皮尔逊(H. F. Pearson)著的《新加坡通俗史,1819—1960》。(35)K. G. Tregonning, A History of Modern Malaysia and Singapore, Singapore: Ea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2; H. F. Pearson, Singapore: A Popular History, 1819-1960, Singapore: D. Moore for Eastern Universities Press, 1961.在这些历史叙事中,1819年,也就是莱佛士登陆新加坡的那一刻,被塑造成新加坡史的起源和开端,而莱佛士也被冠上了“新加坡之国父”的称号。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新加坡开始独立建国的20年后,欧阳敏的《新加坡史》被采纳为官方主流的历史叙事,通过李光耀政府的推广和宣传,成为大众的集体记忆的一部分。(36)P. J. Thum,“Constance Mary Turnbull, 1927-2008: An Appreciation”, in Nicholas Tarling(ed.), Studying Singapore’s Past: C.M. Turnbull and the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12, p. 12.其背后原因有两点:第一,在这一历史叙事中,欧阳敏第一次将新加坡与“海峡殖民地”“马来亚”等地缘政治概念区别开来,强调新加坡一直以来的独特性,可以看作对当时新加坡独立建国的回应。新加坡于1965年独立,自此脱离了马来亚联邦,虽然新加坡获得了独立的主权实体,但是人民的身份认同和国家意识的转变是漫长且艰难的。长期以来新加坡人与马来西亚人共享着一段殖民历史,有着共同的集体记忆。在50年代去殖民化背景下,“马来亚独立”运动(Merdeka Movement)呼声高涨,人们坚定地捍卫着作为“马来亚人民”的自由和民主,许多人对突如其来的“新马分家”感到难以适从。欧阳敏写作之时正值新加坡进入建国初期的第一个10年,“新加坡人”这一身份依旧是遥远和陌生的。因此,欧阳敏的《新加坡史》可以看作她对所处时代的反应,她希望通过独一无二的新加坡的历史叙事来建构新加坡人的历史记忆和身份认同。
第二,欧阳敏赞颂莱佛士和英殖民主义这一叙事策略符合了当权者巩固权力和既得利益的需求。考虑到李光耀领导的人民行动党是去殖民化进程中英国人选定的继承人,其对殖民遗产的继承便显得无可厚非。为了凸显莱佛士国父的地位,李光耀政府在新加坡河和市政议会大厅门前建造一尊莱佛士高大的雕像,以此纪念这位殖民者的功勋。20世纪80—90年代,李光耀政府开始在公众领域推行官方的民族主义历史,也就是“新加坡故事”(Singapore Story)。“新加坡故事”是对集体记忆的再加工,它在巨大的历史图景中,选取了特定的片段来重述过去,尤其是对年轻一代人讲述了去殖民化时期的种族暴乱和冲突,强化了反殖民反英的学生/工人运动是受共产主义裹挟的暴乱这一叙事。(37)Karl Hack,“Framing Singapore’s History”, in Nicholas Tarling(ed.), Studying Singapore’s Past: C.M. Turnbull and the History of Modern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12, pp. 26-27.“新加坡故事”通过一系列“苦难”话语策略突出新加坡历史上爆发的种族冲突,时刻提醒着人们族群间的矛盾和对立是威胁新加坡人身份认同的障碍,以此证明英语以及英殖民者是一股不带种族偏见的中立力量,只有把英国人莱佛士塑造为国父,才能避免不必要的种族冲突,来合理化当权者对殖民历史的继承和征用。(38)Hong Lysa,“Making the History of Singapore: S. Rajaratnam and C.V. Devan Nair”, in Lam Peng Er and Kevin Y. L. Tan(eds.), Lee’s Lieutenants: Singapore’s Old Guard, Singapore: Straits Times Press, 2018, pp. 194-199.正如新加坡学者黄坚立批判道:“后殖民性的曙光从来没有降临在新加坡的土地上,导致独立后的新加坡政府本质上和殖民政府并无太大差别。当权者没有与殖民的过去切断联系,反而不断模糊界限,制造了殖民—反殖民—后殖民的历史延续性。”(39)Huang Jianli,“Stamford Raffles and the ‘Founding’ of Singapore: The Politics of Commemoration and Dilemmas of History”,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91, No. 2(2018), p. 115.
(二)修正历史视角下的“另一种声音”
因为缺乏对殖民主义的反思,以及过于突出政治领导人和精英阶层在新加坡的历史进程中扮演的角色,此种历史叙事越来越被新加坡学术界所诟病。事实上,说去殖民化时代的新加坡没有产生本土的反殖民的历史声音是不正确的,恰恰相反,50—60年代,新加坡左派领导人林清祥(Lim Chin Siong)带领下的反殖民运动极为蓬勃。为了摆脱英殖民政府的操控和美国冷战意识形态输出的影响,左派领导人倾向于向国际共产主义力量看齐,团结社会上被压迫的族群和阶级,争取新加坡独立的同时,实现人民的民主和自由。(40)Tan Jing Quee and Jomo K. S.(eds.), Comet in Our Sky: Lim Chin Siong in History, Kuala Lumpur: INSAN, 2001, pp. 391-413.这一执政理念与李光耀等人的精英派产生了分歧。当李光耀1959年带领人民行动党获得大选胜利,组织自治政府后,便开始打压党内的左派力量,在此后的几十年内,与左派关系密切的华人社团、华校学生和工人组织相继被规训取缔,反殖民的历史叙事亦被“禁哑”。(41)Thum P. J.,“The Malayan Vision of Lim Chin Siong: Unity, Non-violence, and Popular Sovereignty”,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Vol. 18, Issue 3(2017), pp. 391-413.
21世纪初,以新加坡国立大学为中心的学者们开始倡导历史中的“另一种声音”,也就是修正历史(revisionist history)。新加坡历史学者孔莉莎(Hong Lysa)和黄坚立合著《国家历史的编写:新加坡和其过去》(TheScriptingofaNationalHistory:SingaporeandItsPasts)代表了修正历史学者们如何批判地解构官方主流历史叙事,他们揭示了“新加坡故事”背后的话语策略和意识形态形塑着公众对过去的记忆,历史不断被改造来符合民族国家的利益。在这些被禁哑的声音中,最应被重新带回历史叙事中的是因左翼政治被边缘化的华人社会,例如,反殖民时期的华校学生运动、被改造的“南洋大学”,带有反殖色彩的华语出版物等等。随后,带有修正主义历史观的学术作品不断问世,包括2011年由陈仁贵(Tan Jing Quee)、陈国相(Tan Kok Chiang)和孔莉莎编纂的50年代新加坡华校学生运动评述。(42)Tan Jing Quee, Tan Kok Chiang and Hong Lysa(eds.), The May 13 Generation: The Chinese Middle Schools Student Movement and Singapore Politics in the 1950s, Selangor: Strategic Information and Research Development Centre, 2011.迈克尔·巴尔(Michael Barr)和卡尔·特罗基(Carl A. Trocki)向公众全面揭示了去殖民化背景下新加坡各族群(马来、印度、欧亚混血和华人)政党实践的国际主义左派路线。(43)Michael Barr and Carl A. Trocki(eds.), Paths not Taken: Political Pluralism in Post-war Singapore, Singapore: NUS Press, 2008.另有罗家成(Kah Seng Loh)等人追溯了去殖民化时期在马来亚大学接受英文教育的精英阶层追随左派社会主义政治理念的实践。虽然这些政治实验没有成功,但是不代表它们在历史中的缺席是合理的。(44)Kah Seng Loh et al.(eds.), The University Socialist Club and the Contest for Malaya: Tangled Strands of Modernit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2.
2019年,为庆祝新加坡建国200年,政府举办了一系列的公开的文化社会活动来强化主流的历史记忆,其中最饱受争议的依旧是对殖民者莱佛士的纪念。新加坡历史学者纷纷表示异议,例如2021年出版的《抛弃莱佛士:一部独立运动的历史》挑战了民族主义叙事,要求重新审视去殖民化时期的独立运动。(45)Alfian Sa’at, Faris Joraimi and Sai Siew Min(eds.), Raffles Renounced: Towards A Merdeka History, Singapore: Ethos Books, 2021.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主办的刊物《东南亚研究学刊》(JournalofSoutheastAsianStudies)集结新加坡史学者发行了一期特刊,学者们就新加坡历史人文景观中的莱佛士“印迹”进行解构,论述了公共历史记忆是如何被形塑,并倡导公众对现有的民族主义历史进行反思和自省。(46)“Editorial Foreword: The Singapore Bicentennial as Public Histo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Vol. 50, No. 4(2019), pp. 469-475.
由于政治和历史语境的差异性,去殖民化时期至建国后的新加坡史学史发展出与同时代东南亚其他国家不同的模式。李光耀政府在英国人留下的殖民遗产的基础上加以征用和改编,书写了新加坡的民族主义历史。但是不得不强调的是,约翰·斯迈尔60年代提出的寻找东南亚“自主的”历史依旧具有合理性和迫切性。“自主的”历史是站在道德中立的立场,采用本土的视角,关注底层的、非精英阶层的历史叙事,从而更客观更全面地理解东南亚本土社会和文化的变迁。通过对新加坡史学史的梳理,可以看出修正历史学者所做的努力正是对新加坡“自主的”历史的实践和尝试,也是“全球南方”的精神内涵所在。由此,新加坡史作为东南亚知识生产的一部分,既有着冷战时期受欧美知识霸权主导的一般性特征,又因其不一般的去殖民化道路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为我们理解“全球南方”视角下本土知识分子如何试图厘清与西方殖民主义历史、国族建构、精英政治之间复杂的联系和纠葛提供了具体的案例。
三、全球史观下新加坡史的发展
后冷战时代开启了世界两极格局的瓦解,国际秩序呈多极化发展,全球化趋势日趋明显。冷战结束之时,东盟已成立20余载,彼时,东南亚国家纷纷完成各自的国族构建,寻找更广泛的区域合作,进一步深化区域的身份认同。在新的国际形势下,将东南亚视为有机统一的整体且具备共同特质的区域史观开始兴起,其代表人物为安东尼·瑞德(Anthony Reid)。瑞德的著作《东南亚的贸易时代(1450—1680)》深受法国年鉴学派的影响,理论上借鉴了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的“长时段”“整体史”,研究了15世纪中叶至17世纪中叶的东南亚。(47)Anthony Reid, Southeast Asia in the Age of Commerce, 1450-1680, Vol. 1, The Lands below the Wind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Vol. 2, Expansion and Crisi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3.瑞德认为东南亚海岛和大陆应被视为同一个分析单位,因为一直以来,海上贸易和交往把东南亚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直到17世纪以前,这种联系性比任何外来影响都要重要。瑞德的区域史观本质上采用的是海洋视角,即东南亚作为一个整体,因受到独特地海洋环境的影响,其内部不同地区的物质文化和社会结构都呈现出共同的特征;而这些特征又促使东南亚政治体制和文化模式的多样性和包容性,使得任何外部因素和影响都能被同化吸收成为东南亚本土的一部分。(48)Anthony Reid, A History of Southeast Asia: Critical Crossroads, Chichester, West Sussex: Wiley-Blackwell, 2015, p. 26.
瑞德的区域史观对东南亚研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但同时也引发了广泛的争论。维克多·李伯曼(Victor Lieberman)认为瑞德的海洋视角运用在海岛东南亚无可厚非,但是运用于陆域东南亚缺乏解释力。(49)Victor Lieberman,“An Age of Commerce in Southeast Asia? Problems of Regional Coherence-A Review Articl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 54, No. 3(1995), pp. 796-807.希瑟·萨瑟兰(Heather Sutherland)认为对东南亚整体区域的特征过度强调会陷入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方法中去(50)Heather Sutherland,“Contingent Devices”, in Paul H. Kratoska et al(eds.), Locating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Geographies of Knowledge and Politics of Space, Singapore: Singapore University Press; Athens: Ohio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20-59.,这种研究方法会导致某一文化或身份被赋予了稳定的、普遍的、内在的特质。本质主义体现在东南亚研究上便是将东南亚整体区域视作单独的、特殊的研究对象,强调东南亚固有特质,而忽视了不同历史和社会场景下变化着的东南亚,以及东南亚与其他区域的联系性和比较性研究。(51)Chua Beng Huat and Ken Dean et al.,“Area Studies and the Crisis of Legitimacy: A View from South East Asia”, South East Asia Research, Vol. 27, No. 1(2019), pp. 31-48.有学者提出:“如果把视角框定在既定的区域边界和政治疆内,我们该如何解释那些跨越区域和国家的现象呢?”(52)M. W. Lewis,“Location Asia Pacific: The Politics and Practice of Global Division”, in J. D. Goss and T. Wesley-Smith(eds.), Remaking Area Studies: Teaching and Learning across Asia and the Pacific,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0, p. 42.李伯曼很好地回到了这个问题,(53)Victor Lieberman, Strange Parallels: Southeast Asia in Global Context, C. 800-1830, Vol. 1, Integration on the Mainlan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3; Vol. 2, Mainland Mirrors: Europe, Japan, China, South Asia, and the Island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他采用全球史视角并结合比较研究,将东南亚放置在全球史的背景下,探讨了东南亚与同时代的俄罗斯、法国和日本的相似之处,试图将东南亚的地方结构与全球模式联系起来。(54)张云:《东南亚史的编撰:从区域史观到全球史观》,《史学理论研究》2019年第3期,第69-74页。
新加坡的历史书写亦开始用全球史观和比较视野重新审视过去。2009年,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教授的主持和编纂下,一本重磅级别的新加坡历史教科书问世。(55)Kwa Chong Guan ed al., Singapore: A 700-year History: From Early Emporium to World City, Singapore: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2009.该著作推翻了官方历史中将新加坡起源定位在莱佛士登陆的1819年这一叙事,把新加坡历史推至14世纪的淡马锡时代(古代新加坡的称呼),由此,学者用“长时段”历史考察了新加坡700年的历史沉浮。著作开篇重构了在海洋贸易形塑下14世纪淡马锡/新加坡成为一个港口性质的自治政体(autonomous port-polity),此时的淡马锡/新加坡是一个高度繁荣的、城市化的聚居地。“长时段”新加坡史的书写在接下来的十年间得到了持续的关注,2011年,12位新加坡历史学者从不同的议题切入新加坡700年的历史,论证了新加坡作为多条海洋贸易航线的中转站,不仅是多个全球化进程的交融地,而且对世界其他地区重大变革性事件有着重要影响。(56)Derek Heng and Syed Muhd Khairudin Aljunied(eds.), Singapore in Global Histor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2021年的新著《1819和前身:新加坡的过去》总结归纳了全球史视野下新加坡史学研究取得发展的几大因素。(57)Chong Guan Kwa(ed.), 1819 & Before: Singapore’s Pasts, Singapore: ISEAS Publishing, 2021.其一,80年代在约翰·N. 密西(John N. Miksic)教授带领下对新加坡福康宁进行考古挖掘,收获了大批14世纪淡马锡时代的贸易品和生活物件,是证明古代新加坡作为一个繁荣的港口城市历史非常重要的证物。(58)J. N. Miksic,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on the“Forbidden Hill”of Singapore: Excavations at Fort Canning 1984, Singapore: National Museum, 1985; Singapore and the Silk Road of the Sea, 1300-1800, Singapore: NUS Press, 2013.其二,新一批学者如新加坡国立大学历史系教授彼得·波希伯格(Peter Borschberg)开始使用多语言(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荷兰语)的档案解构19世纪以前的新加坡。其三,《马来纪年》(SejarahMelayu/MalayAnnals)重获重视,其中的神话故事得到了新的诠释,与考古成果可互为印证,还原古代新加坡的风貌。《马来纪年》主要记载了马来苏丹王朝的谱系和传说,大多带有神话色彩,许多描述无从考据,因此在恪守科学和普世真理价值观的欧美学者眼里,这些当地人编纂的、如同寓言般的文献资料无法成为书写历史的资料。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欧美学术界对19世纪以前的新加坡,也就是英殖民者登陆新加坡之前的研究微乎其微。这一逻辑体现了欧洲中心主义观点下对东南亚本土知识的固有偏见。在过去的10年间,在东南亚本土观和全球史观的倡导下,本土历史学者王添顺(Derek Heng)重新解读《马来纪年》,并辅以最新的考古成果,重新还原了14世纪的古代新加坡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繁忙的港口。(59)Derek Heng,“Temasik as an International and Regional Trading Port in the Thirteenth and Fourteenth Centuries”,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Vol. 72, No. 1(1999), pp. 113-124;“Situating Temasik within the Larger Regional Context: Maritime Asia and Malay State Formation in the Pre-Modern Era”, in Derek Heng and Syed Muhd Khairudin Aljunied(eds.), Singapore in Global History, 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27-50.在此基础上,新加坡史学者纷纷提出用“长时段”的全球史观来考察新加坡的历史演化进程,将新加坡置于整个海洋世界流动的区域中考察。(60)类似的著作还有Karl Hack et al.(eds.), Singapore from Temasek to the 21st Century: Reinventing the Global City, Singapore: NUS Press, 2010。全球史观进一步帮助本土知识分子打破了固有的欧美知识霸权,推翻了新加坡历史叙事中对英殖民者莱佛士的迷思和崇拜,使得“全球南方”的精神内涵得到进一步补充拓展。
四、结语:“全球南方”视角下的东南亚国际关系与区域研究
东南亚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范畴,而是一个复杂的地缘政治概念。在后殖民主义反思下,东南亚作为一种知识生产,其本质上是西方殖民主义和文化霸权的产物。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在“第三世界”团结一致将反殖民主义运动推向高潮之际,作为“全球南方”一部分的东南亚实践出一条独特的、自主的知识生产路径。
新加坡史是东南亚知识生产重要的一部分,其发展脉络与东南亚研究的理论范式既有一致性,也存在特殊性。概括来说,冷战时期有关新加坡历史知识的生产与整体的东南亚史的发展脉络是一致的,都是由欧美主导且带有强烈的殖民思维,体现了去殖民化和冷战背景下欧美强权伴随下的知识霸权。因此,以新加坡史为线索,可以管窥东南亚知识生产在冷战时期普遍性的特征和规律。至独立建国时期,新加坡官方的民族主义历史却呈现出与东南亚其他国家截然不同的态度,不仅没有强烈的反帝反殖民意识,而且还继承并发扬了英殖民主义的思想和制度遗产。这是因为新加坡的去殖民化道路是在英殖民者的规划下有序展开的,并没有同印尼、菲律宾一样爆发大规模的反殖民革命斗争。李光耀政府继承并发扬英殖民者的历史叙事,一方面是为巩固和维护独立初期的新加坡人民行动党的政权,另一方面是为建构统一的新加坡民族国家身份而做准备。虽然在去殖民化道路上,新加坡的精英历史叙事相比东南亚其他国家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但是随着全球化带来了更为开放包容的语境,新加坡本土历史学者纷纷探索另一种可以代表“全球南方”的声音,在修正历史和全球史观等新的理论范式下,逐步瓦解西方中心主义的历史叙事。这一曲折的过程能更好地帮助我们理解“全球南方”视角下东南亚知识生产获得主体性的困境和矛盾,也为后殖民主义提供了与众不同的反思。
“全球南方”的视角对阿查亚(Amitav Acharya)的“全球国际关系学”(Global IR)同样具有启示作用。(61)Amitav Acharya,“An IR for the Global South or a Global IR?”, Indonesi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2, No. 2(2015), p. 175.阿查亚认为,当今国际关系研究应打破西方主导的一元论普遍主义和二分法,给予非西方——尤其是“全球南方”的知识生产更多的包容性。同阿查亚一样,越来越多学者认为“全球南方”作为一种另类的知识生产,将是打破西方中心主义主导的区域研究的关键。在新的理论工具的支持下,区域研究将“不再以领土为基础或以国家为中心;它们包括一个不断扩大的行为体和问题范围。对地区的研究不止关注它们如何组织它们的经济、政治和文化空间,而且关注它们如何相互联系并塑造全球秩序。”(62)任晓:《全球国际关系学与中国的进路》,《国外社会科学》2019年第4期,第144页。同样,东南亚研究也应更多地关注东南亚与其他地区互相关联、互相作用的方面,真正打破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主义,使东南亚知识生产获得独立自主的主体性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