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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椅子上的鲁迅

2022-02-12耿翔

散文诗 2022年2期
关键词:朱安闰土屠夫

耿翔:陕西永寿人。中国作家协会第六次、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1991年参加第4次全国青年作家会议、诗刊社第9届“青春诗会”,2010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塞尔维亚。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花城》《十月》《散文》《随笔》等刊物,组诗《东方大道:陕北》获1991年《诗刊》年度奖,中篇散文《马坊书》《读莫扎特与忆乡村》荣登《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年度排行榜。已出版《长安书》《秦岭书》《马坊书》等诗歌、散文集十余部及四卷本《过山河记》。作品荣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首届三毛散文奖等奖项。

你的文字是一副中药

一位小个子的人。

你消瘦的身躯,能在消瘦的大地上,留下怎样消瘦的影子,只有你知道。

你也知道,天空会亮。天空会从故乡鲁镇,带着闰土的目光,会有些忧郁地亮。你也带着自己消瘦的影子,朝向北方走去。

激扬山河。

你的文字,是你下给病中的大地,一副很猛的中药。

你也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病中的大地,也像一片可以从很深的地下,烧毁一切腐朽的野草。在你的影子里,那些倒下的青年人,可以收到,死亡的安魂书。

那些害怕你的人,却想着怎么,踩死你的影子。

带着身上,那些散发在文字里的药味,你把黑白分明的影子,带到鲁镇以外的大地上。

真正的泪水是红的

跪在父亲,安睡的坟前。你看见流出天空的那些云朵,全被死在母亲眼睛里的,泪水打湿。

你是一个,见不得一滴泪水的人。

你以为人间的伤逝,会让所有死去的文字,不再腐朽下去。因为你见过的血迹太多。多到泪水,不能擦拭。也多到泪水,猩红如暗夜里的一把残火,在痛苦者的脸上,像血一样。

世人不知,你在文字之外,把母亲为你流过的每一滴苦涩的泪,都积攒起来。时间让它,凝固成一颗血一样的琥珀。也是时间,让它在你绞痛的心里,反复打磨,那些带着身上剩余的温度,点燃地火的文字。

你在母亲的泪水里,看见母亲的伤逝,和你看见的人间的伤逝,一样深重,也一样猩红。

因为吞下你的文字

你的心里,烙满了血字。你的心里,也烙满了悔恨。

因为吞下,你的文字,那么多有血性的年轻人,赶在黑暗里,扛着青春赴死。你蘸着血水,诉说给长夜,那些揪心的话语,点燃他们身边的野草。子弹穿过胸膛,你的文字,成了死亡者,曾经读过的祭文。

坐在暗夜里,你怀疑过,这些蘸着,很多血水的文字。

有时候,会不会是一剂中药中的毒药?那些吞下它们的人,像点燃了疯长在心里的野草。天空,没有照亮如山的尸骨里,成了没有坟墓的新鬼。

甩掉手中的笔,站起的你,也想被自己的文字埋葬。

需要你坐在椅子上

一把放在,暗夜里的椅子。

一把坐着,大先生的椅子。

坐在一把,像生铁一样冰冷,也一样炙热的椅子上,你的血液动荡。你的骨头,支撑着你的身子,像在给含恨的笔墨,铺开带有温度的纸张。你想用研磨在身体的伤痛里,有如中药的一些文字,最先救救孩子。

一支带血,燃烧在暗夜里的烟卷,闻着你种植在文字里,那些越来越困难的呼吸,很想终结,这些不眠的夜晚。

一件御寒的毛衣,也被你犀利的文字磨破。

不要起身。在暗夜里,人们需要你坐在椅子上。

一把活在,文字深处的椅子。

一把安放,国家精神的椅子。

欠被毁的朱安一个笑

你和朱安,都在各自的暗夜里,不安地生活着。

很多时候,当你脸上的笑,通过你的文字,燃烧着散发到很多人的身上,那个叫朱安的女人,她的心里一直很冷,你却不知道。

她的这辈子,过得好冷。

她没有在文字里,看见过你。她在你深邃的眼睛里,看见了婚姻里的你,就是一块,结了的冰。如果她能真实地取下,你看见她时,冻在脸上的笑,她就会把它挂在家里的墙上,死心塌地地陪着你,直至死去。

一生捍卫自己,你不欠谁。

就欠被毁的朱安一个笑。

娶的是母亲的眼泪

可以想象:为了迎娶朱安,你把在东京断然剪掉了的辫子,换成假的,再次戴上。也可以想象:为了弥补自己,没有放脚的过错,朱安给粽子似的小脚,穿上好大的绣花鞋。

铁一样的心里,装着铁一样意志的你。

要在活人和死人的眼皮下,把这处乡戏演完。

这处婚姻的乡戏,让最恨地狱的你,为一个活着的女人,制造了一座可怕的地狱。你的先知先觉,在不能背叛母亲的眼泪的时候,让那支握在手里的,春秋之笔,也变得愚钝。

多年以后的今天,站在一场戏里,你才冷冷地承认:

娶的不是新娘,娶的是母亲的眼泪。

你也有沉默的时候

你也有沉默的时候。

带着一身伤痕,你后退着。后退到死去的,青年们冰冷的坟墓里。

你沉默着。不是你看见了,太多的血,抹杀了他们青春的面庞。也不是你听见了,他们挣扎在你的文字里,不忘按照呐喊的节奏,留下的最后的呼吸。

你沉默着。是你看见了,他们中一些暂时活着的人,突然长出了狼的牙齿,石头的心脏。你也看见了,他们从身上抹去,穷人的痛苦,穷人的眼泪。

你也有沉默的时候。呐喊,是对你最大的误读。但你不会,背叛最后一滴血。

那是留给,青年的粮食。

只想逃回到坟墓里

這是一个怎样的天堂?

你的巨幅画像下,世界和你,一样消瘦地坐着。

这是拯救了人间的那个天堂?坐在离地狱并不远的地方,你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被他们请进来的你。坐在这里,你需要重读,很多人的面孔:那些被你怜悯的小人物,那些被你痛恨的大人物。

还有那些,忙着脱胎换骨的,一群读书人。

他们让你,看到一个走了大样的天堂。

你想起身,一个人逃离。带着身上剩余不多的力气,只想逃回到坟墓里。那样,你就会盯住所有的罪孽,也把虚假的天堂推倒。

一捆血色的绳子

你用文字,热敷大地的时候,也想用一捆血色的绳子,在大地上,为你熟悉的闰土,圈出一片,你以为安全的地方。

那时的大地,过于寒冷。

那时的闰土,听不懂你在啼血呐喊什么。但你熟悉闰土的身世,他最大的危亡,不是身体能否经受得住寒冷,而是暴虐者要划开他的肌肤,取出一把,消瘦的骨头。

多年以后,我能想见,你用一捆血色的绳子,隔开闰土和暴虐者时,那是怎样残酷的场面。你只有咬紧牙齿,划破自己的手指,让身体里剩余的血,滴在那捆绳子上。

而抵挡遍地刀刃,只有让血,不停地燃烧。

你的那些,热敷大地的文字,背在后来人身上,是一捆血色的绳子。

那个年代,让你活得像个古人。

结绳记事,用的却是自己的血。

你的血要流到什么时候

大哥,你的血要流到什么时候?

叫你一声,一片山河就破碎了。

你就是那个,不想与弟弟反目成仇的大哥。你就是那个,哭着分手之后,要记住闰土一生的大哥。天亮了,你还没有写完,蘸在笔尖上,那些很寒冷的夜色。也是弟弟,看见你写下的文字,像你流出的血,才这么惊呼。

这一声惊呼,或许只有坐到天亮了的你,没有听见。

因为那时的困倦,带着没有写出的文字,歇在笔尖上。

你不会知道,在弟弟知堂看云的眼里,你这是流着身上的血,在为孤苦的人挑水、劈柴、做饭,你这是在毁灭自己。

大哥,合上日记的弟弟喊你。

想着闰土的你,却没有听见。

她没有力气为你赴死

不是她,没有想到过死。也不是她,怕对不住你。

她活着,是她的过错。她死去,是对你的刑罚。

跳在一个人的暗夜里,她心里的冷,没有边际。

她早想以一位女人的,清净之身,为你死去。

如果问罪于你的世界,真的需要,一个祭品。

只是心里的,冷,让她走不到,鬼魂那里去。

朱安,很像一个渐冻人,她没有力气,为你赴死。

闰土的皱纹和眼泪

多年以后,你所看见的闰土,混合着一脸皱纹和眼泪。

他被时间,带着疼痛,重新纺织。

那些年,他能真实地挂在这张脸上的,就是这些皱纹和眼泪。迎面在故乡的风里,从外到里,这些切割他的冷兵器,触碰到的,都是一个人的悲伤,一个人的冷漠。怀揣不安的中国,你像看到了,所有人的下场。

借着光亮,你要看清,木头一样的闰土。

你要苍天,清醒地回答:是谁让他活得这样悲伤?这样冷漠?坐在长夜里,你也看着自己,不知怎样安慰他的皱纹,他的眼泪。

你能写下的文字,都是你的血。

或许,是闰土脸上的皱纹和眼泪,让你把更犀利的文字,刻满那时,还很黑暗的天空。

与椅子的作战

你身上,越来越低的温度,在暗夜里被陪你坐着的,一把椅子,吸收。

很长的日月里,你用一身瘦硬的骨骼,加上瘦硬的文字,坐烂了一把竹子做的椅子。

淹沒在竹子,死后的声音里,你不想让世界听见,你也会陪着,你的文字哭泣。

你也不想,一身孤独地,坐在这些死寂的夜里,只用愤怒的文字,为吃人者挖掘坟墓。

你想挣脱,一把椅子的束缚。你想迈开,走上街头的步伐。你想挤进,你的学生的队列。

你在挣脱之前,想一炬焚烧,堆在书桌上,这座山一样的手稿。

连同这把,坐烂的椅子。

穿过你,用文字,点燃在暗夜里的那些火光,多年以后,我看见你,还坐在你的椅子上。

在许广平的心里

只要这世上有你,她就带着,一脸安心的微笑坐着。

因为太阳,会照在她的身上。

很多时候,她会寄上一个细心的抚摸,让它落在,你被这些浸满苦味的文字,彻夜折磨得,消瘦下去的身上。而更多的抚摸,落在带着你体温的茶杯、稿纸和笔墨上。

天亮了,她还用抚摸,整理被你在书桌上挥洒过的,又一个凌乱的夜晚。

在她眼里,你吸烟也好,讲课也好,或就只是一手叉腰,一个人站在夜晚的尽头,远远地微笑,也是她看得心疼的,人间风景。

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能完整地活着?

只要这世上有你,有你的声音,就有声音里的太阳。

穿过暗夜,照在她的身上。

你像又瘦了一圈

你瘦了一圈。因为一个青年,在长夜里,流完最后一滴血。

野草,收留了他的血的干净。野草,在大地上疯狂地生长。

你却收留了他的血的痛苦,血的狂怒,让你又瘦了一圈。

独坐在长夜里,你这是送行。笔墨尽头,血在疼痛地绽放。

很多文字涌来,你这是诅咒。让屠杀者,也饮下血的铅弹。

你像又瘦了一圈。那些流痛,你的血,也让中国瘦了一圈。

你不忘对奴性下刀

你知道,奴才做了主人,也不会废去“老爷”的称呼。

尽管这称呼,让他们活得,没有一点人的样子。

也没有从丹田里,呼出一个人,顶天立地的气息。猥琐的声音,碰不响缺钙的骨头,也碰不碎漆黑在心里的,一抹夜色。

你想剥皮一样,剥掉他们身上的奴性。

你犀利的文字,就是你唯一的手术刀。

你也知道,一个人身上的奴性,不是剥掉一张皮,那么简单。奴才做了主人,奴性的基因,也会裂变。

这样的裂变,其实很可怕。

因此,你不忘对奴性下刀。

你没法跟屠夫说话

昏昏欲睡。在那样的暗夜里,没有几个人,会看得清屠夫。

屠夫举刀,正在寻找,那些在很多年轻人血管里,流得很热的血。饮血,在屠夫心中,是一种滋事和享乐。血在刀刃,早已滴得,失去血的疼痛。

你没法跟屠夫说话。

因为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也弥漫着悲伤。

只要屠夫,张开那张口,就是不说一句话,周围空气,也都会被血腥污染。

这让你恶心至极。

甚至因此,像在暗夜里,吃了一只苍蝇。

他们大多没有坟墓

不常落雪的南方,在你伤痛的心里,一天落着,一场大雪。

沿着你,埋有反骨的眉棱,大雪,把山河也背负不起的伤逝,轻轻放在你瘦小的身上。

坐在大雪落下的寂静里,你看见一些死去的青年,从冰冷的坟墓中,带着魂灵走出来,拥挤在你滴血的文字里。他们大多没有坟墓。一场落在,你心里的大雪,就是他们身后,能得到的安慰。抚摸着心里,堆积得透不过气的爱恨,你看见他们,浮肿的脸,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想解开落雪的衣襟,还给他们,一块墓地。

多年以后,我从你脸上,还能看见:

他们带着铁镣,在雪地里移动的样子。

一把燃烧的椅子

你用瘦弱的身体,点燃一把,你以为坐满了罪恶的椅子。

为了坐上,这样的椅子,多少青年身上的鲜血,还有在暗夜里,流成河的眼泪,都被无辜地拿去,清洗他们的马靴。你也因此,想从自己坐着的椅子上,挣扎起来。

在你的眼里,椅子是你一生,要用文字的火,烧掉的东西。

尽管你的那些呐喊,都是一把椅子,载着暗夜,载着暗夜里身上还有一些余温的你,从漆黑的笔墨里,血一样磨出来。而更多的人,坐在椅子上,践踏着椅子,周围的世界。

你仿佛看见了,一把椅子,被烧成了灰烬。

你也仿佛听见了,自己加重的,喘息。

你给世界留下一把骨头

你的心臟,带着暗夜里的中国,走向失去你的时刻。

风不动摇,夜色也不动摇。只有你的心脏,在你瘦弱的身体里,带着你的意识,在剩余的文字里动摇。

这个时候,你对一位女人的感激,对一位女人的思念,对一位女人的抱歉,让你冷静了一生的脸上,最后,有些暖色。

这个时候,你还想用尽,眼睛里的余光,去寻找暗夜里的孩子。你还想用千万个爱,唤醒他们。

从你瘦弱的肖像上,多年以后,我懂得你的身体,就是你一生的燃料。

那个时候,躺在椅子上,微笑着的你,只剩下一把骨头。

你给世界,留下一把骨头。

一把很瘦,也很硬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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