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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乔伊斯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重构

2022-02-12黄潇

英语学习 2022年1期
关键词:乔伊斯爱尔兰神话

摘   要:《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描绘了主人公斯蒂芬从童年至成年的经历与精神成长,其对神话元素的大量借鉴与化用,使其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与神话内蕴。本文从神话原型、神话母题、神话模式的角度来剖析这部作品的神话内核,考察乔伊斯如何表现爱尔兰人在历史语境中遭遇的精神危机和他们的自我重塑过程,从而揭示他为现代爱尔兰人重构神话的意图和尝试。

关键词:乔伊斯;《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神话;爱尔兰

《一位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以下简称《画像》)是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第一部中长篇小说,它描写了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从童年至成年的成长经历,因其中不乏乔伊斯的亲身经历,常被视为一部半自传体小说。

乔伊斯出生于天主教家庭,从小深受宗教信仰影响,但成年后又对其渐渐远离。他阅读面极广,谙熟经典文学作品。宗教的浸染与文学的积累使他的作品充满宗教象征与隐喻,其中常有神话史诗和古典文学的影子,《画像》也不例外。

乔伊斯作品中的神话元素吸引了众多研究者的注意,但这些关注多聚焦其后期作品,对《画像》的讨论多为角色的原型批评研究。本文尝试通过研究该小说的神话原型、母题和模式,揭示《画像》不仅是运用神话典故暗喻斯蒂芬成长经历的艺术家成长小说,更是一部复活神话原型、重现神话文体、唤醒神话主题、解读现实图景、预见集体命运与未来道路的“神话化”作品,体现了乔伊斯为爱尔兰人重新构建现代神话的努力。

《画像》中的神话原型与神话母题

主人公斯蒂芬是《画像》的神话书写中心,他的受难、叛逆以及对女性的矛盾视角体现着小说的神话典故运用和原型隐喻,展露出背后的神话母题。

1.“不合群者”的受难与殉道

身为“不合群者”,斯蒂芬在爱尔兰的精神受难是易于觉察的。斯蒂芬之名(Stephen)与《圣经》中的原型圣司提反(Saint Stephen)相同:他是基督教的第一位殉道者,被称为“大有信心、圣灵充满的人”(和合本使徒行传6 : 5)。圣司提反的智慧和信仰遭到同胞的反对,而斯蒂芬对精神解放的信念同样不被身边人理解。他幼时被父亲昵称为“小杜鹃”——杜鹃鸟有巢寄生的习性,其雏鸟一出生便处于陌生环境中,而斯蒂芬同样感到他与家人间“几乎毫无血统的关系”(乔伊斯,2013a)。他在大学的处境更是如同另一个圣司提反:他讲述艺术美学观念和精神解放追求,同学却丝毫不以为意。

斯蒂芬幼时爱慕邻居家的小女孩艾琳,但信仰天主教的斯蒂芬家并不接受信仰新教的邻居,姨妈丹特更是以“老鹰会飞来啄走他的眼睛”恐吓他(乔伊斯,2013a)。“老鹰啄食眼睛”既是《圣经》中对违背父母之命者的惩罚(和合本箴言30 : 17),又不免让人想起被秃鹰啄食身体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的受难源自盗火而挑战神的权威,而斯蒂芬的潜在受难则源自挑战天主教的权威。这是对“异端分子”斯蒂芬与“正统权威”水火不容的未来命运的暗示,而这位现代的普罗米修斯随后也渐渐展现出殉道者的精神。

第五章中斯蒂芬独自走在巷道上时,附近疯人院中一个疯修女喊道:“耶稣!哦耶稣!耶稣!”(乔伊斯,2013a)这一场景将斯蒂芬和耶稣联系在一起,直指斯蒂芬的受难正如耶稣的受难,而疯修女之“疯癫”也意味着她指认的“耶稣”在他人眼中同样反常而不可理解。斯蒂芬在日记中记录了他和母亲对圣母马利亚(the Virgin Mary)的讨论:“力图避免使马利亚和她的儿子之间的关系也像耶稣和爸爸的关系一样陷于困窘之中”(乔伊斯,2013a)。这既是在描述耶稣与上帝、圣母间的关系,又是在双关隐喻斯蒂芬和父母的关系——斯蒂芬母亲的名字正是“玛丽(Mary)”。于是斯蒂芬的“耶稣”原型身份呼之欲出,他的受难也添上了神圣崇高与神秘永恒的色彩。

圣司提反、普罗米修斯和耶稣既是受难的“不合群者”,又是甘于为终极理想而殉道的人物。斯蒂芬的痛苦经验也同样让他成为叛逆的孤独英雄,为他追寻爱尔兰人精神解放的旅途增添了史诗色彩,赋予了整部小说切实的神话气质。

2.“叛逆者”的解放之路

除圣经人物外,斯蒂芬的名字还能反映出与希腊神话人物的亲缘性,其姓氏“迪达勒斯(Dedalus)”变形自希腊神话中的巧匠代达罗斯(Daedalus)。两希文明(希腊和希伯来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流,斯蒂芬之名由两者结合而成,意味着他不仅是爱尔兰的后裔,更是整个西方世界文明的子嗣,注定是都柏林“不合群的叛逆者”。代达罗斯与儿子伊卡洛斯被幽禁于克里特岛,他造出翅膀与儿子一起飞走,但返乡途中伊卡洛斯体验到翱翔的快乐而飞近太阳,终因翅膀上的蜡融化而坠海淹死。斯蒂芬与代达罗斯相似,他被困于都柏林中,感到“当一个人的灵魂在这个国家诞生的时候,便会有网笼罩在它的上面”(乔伊斯,2013a)。坎贝尔将代达罗斯称作“思想之路的英雄”(坎貝尔,2012),而斯蒂芬也渴望着从民族、语言、宗教的牢笼中飞出,回到象征永恒艺术与灵魂自由的精神家园。

斯蒂芬同时又是“伊卡洛斯”,他是代达罗斯父子原型的集合体。斯蒂芬的父亲迪达勒斯先生在小说中多次出场,令斯蒂芬同时具备了“代达罗斯”和“代达罗斯之子”的二重身份;他在小说结尾对“老巧匠”父亲的呼唤更是对此的印证。斯蒂芬成了他自己的子嗣,正如艺术家通过永恒艺术的肉身化变为自身的创造者。他在海滩边似乎看到“长着双翅的人影”“在海上往太阳飞去”,觉察到这是他的使命预言——伊卡洛斯式的“翱翔的极乐”使他领悟到自己应当创造出“新的、翱翔的、美丽的、无法触摸的、永不消亡的东西”(乔伊斯,2013a)。斯蒂芬的顿悟与伊卡洛斯的极乐在此刻交融,神话中工匠之子的坠落化作了对抗现实困局的终极武器。

于是斯蒂芬选择“堕落”,如同基督教中的路济弗尔弃神而去。学校的神父宣称路济弗尔本是“天使清晨之子”,但因“不伺候了”的罪念而堕落(乔伊斯,2013a)。斯蒂芬也反复思考着“伺候”,他在和同学克兰利交谈时两次明言:“我不想伺候上帝”“我不想伺候我不再信仰的东西”(乔伊斯,2013a)。他成了新的路济弗尔,将叛逆与堕落作为自己对抗支配、解放灵魂的方式,贯彻他在忆起诗句“光明从空中坠落”时的醒悟:“从空中降下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明”(乔伊斯,2013a)。

代达罗斯、伊卡洛斯和路济弗尔的原型形象被联结于永恒的“叛逆”神话母题之下。斯蒂芬的自我解放斗争跨越了个体性与现代性的边界,成了永恒普遍的人类经验的体现,这更加展现出乔伊斯在历史语境下创作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意图。

3. 女性“神圣”与“邪恶”的对立统一

《画像》中的女性特质书写呈现二重性:象征创造性力量的“神圣”书写与象征毁灭性力量的“邪恶”书写同时存在。两种性质相反的书写被有机统一于“母性与诱惑”的母题下,共同创造出超越性别视野的深远意义。

小说中女性的“神圣”多借圣母马利亚的原型而体现,与之关联的象牙、玫瑰、星星等意象围绕斯蒂芬对艾琳、美茜蒂丝、埃玛等女性的想象而反复出现。他在海边看见的“象牙一样洁白”的少女形象与圣母马利亚刹那间重叠,“赋有一种神奇的极致的美”(乔伊斯,2013a)。正是在此时,深受震撼的斯蒂芬体验到了“极乐的神圣的寂静”,认识到自己“去从生命中创造出生命”的使命(乔伊斯,2013a)。女性特质被赋予了一种圣化的启蒙力量,与艺术家的创造使命息息相关。

女性的“邪恶”也同样借原型而出现。阿什肯纳西指出,小说中达文向斯蒂芬讲述的经历正是女性危险性的体现(Aschkenasy,1985)。达文在夜晚归家时路过农舍,前去求水喝,一名衣着暴露的女子递出牛奶并邀他留下过夜,但他道谢后便赶路回家。这与《圣经》中雅亿的故事相照应:迦南将领西西拉来到基尼人希百的帐篷求水喝,女主人雅亿献上牛奶并请他留下歇息,趁他睡去后将他杀死(和合本士师记4 : 17—21)。受邀留下的西西拉身死帐中,清醒离开的达文顺利归家,女性形象在此展现出了海妖塞壬般致命的诱惑力。

这种二重书写看似写女性,实际上却注视着性别之上的领域。一方面,斯蒂芬将艺术的演绎视同女性的妊娠生产,“在处女的想象力的子宫里,词变成了肉体”(乔伊斯,2013a)。基督教的“道(Word)成肉身”被乔伊斯巧妙置换为“词(word)变成了肉体”,由此圣性的灵晕、永恒艺术的肉身化与女性的孕育力量紧密相连,这又使得艺术终极的吸引力与女性魅力合而为一,令斯蒂芬魂牵梦萦。另一方面,《圣经》中西西拉代表异端,雅亿则象征正义,但小说中的达文纯朴诚实,女子却显得轻浮放荡;在此错位下,正统对异端的执法变成了恶对善的引诱扼杀。达文深受爱尔兰民族主义影响,而他的听众斯蒂芬又恰恰是疏离于爱尔兰母亲的“不合群者”,文本的深刻寓意因而得以显露:瘫痪的“正统”爱尔兰劝诱自己“叛逆”的孩子坠入顺从的陷阱,从而将其精神彻底扼杀。

母性与诱惑在女性的神圣侧面体现为艺术创造的圣性与灵魂解放的追求,在邪恶侧面则预示着祖国爱尔兰带来的危险桎梏。在个人经验上它为斯蒂芬带来生产与终极追求,但在集体记忆中它又诱使着他屈从、被消灭。在乔伊斯笔下,女性特质已不再拘于性别的分野,而是成为将个体性与集体性相接的生与死、动力与阻力的象征结合。

《画像》中的神话模式

小说开篇“母牛遇见小孩”的故事源自爱尔兰传统民俗神话:拥有神力的牛会将小孩子带走并培养成强大的英雄,然后让他们重归人世、建立伟业(Gifford,1982)。这既是对斯蒂芬未来英雄命运的预言,又是对小说神话本质的揭示,爱尔兰的时代风貌和个体的抗争正是在其间得到了清晰的映照。

1.神话模式的对应:受难与新生

在《批评的解剖》中,弗莱(2006)依照历史的发展区分出了神话、传奇、高模仿、低模仿和讽刺五类虚构作品模式。他认为五种模式处于循环之中,而在其间“讽刺不断趋近于神话”,这种神话的重现“尤为明显地反映在卡夫卡和乔伊斯的小说中”(弗莱,2006)。乔伊斯写作中的神话重现,与他的神话书写结构模式密切关联。神话具现了最基础的虚构创作程式与结构原则,“在神话中,我们见到文学的结构原理是离析出来的;在现实主义中,则见到同样的(而不是相似的)结构原理纳入一个大致真实可信的语境中”(弗莱,2006)。

《画像》的五章将小说分为五部分,呈现神话英雄成长、受难和新生的过程。第一章主要描述斯蒂芬在克朗哥斯公学的经历:他起初遵守校规和教义,但在遭到神父的无端惩罚后觉醒,从而萌生出了反抗意识,去向教区长表明了自己的无辜,生平首次战胜了权威。第二章中斯蒂芬转学到贝尔维迪尔公学,渐渐感到疏离于周围的环境,怀着欲望的躁动投入妓女的怀抱。第三章详述放纵过后的斯蒂芬在面临静修时陷入的精神困境,恐慌的他重新投身宗教,意欲以忏悔摆脱“神的惩罚”。第四章是斯蒂芬的精神成长转折点,他对宗教的信仰再次动摇,不愿成为神父而选择去上大学,并在海边领悟到自己追求永恒艺术的终极理想。第五章中进入大学的斯蒂芬有了成型的信念,他阐明了自己对美学、英国殖民主义、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和天主教的看法,并最终做出了自我放逐的决定。

小说被置于一个兴衰起伏的英雄神话结构中:英雄在第一章中誕生并初露锋芒,在第二章中逐渐成长,在第三章中被打倒摧毁,在第四章中重获新生,在第五章中完成最终的伟业。这一结构呈现出英雄史诗式虚构作品的典型模式特征,与古代英雄神话一脉相承。如同弗莱对原型叙述结构的分析,诞生、胜利、坠落和死亡构成了关于英雄的生、死、复生的神话循环。

艾尔曼(2016)曾点明乔伊斯作品中艺术创作与生命诞生间的隐喻关联,指出《画像》“实际上是一个灵魂的孕育过程”,而小说的五章变成了胚胎发育的阶段分层,最终描述了英雄“与其母亲的分离”。英雄的受难和抗争转变为了胚胎的磨难与出生的意志,而新生命的出生反过来又成了英雄的新生。斯蒂芬的经历如同狄俄尼索斯式的受难与复生之旅,后者的受难和新生也同样发生在类胚胎的环境中。这种原型结构模式上的呼应恰恰进一步彰显了小说的神话内核。

2.神话移位中的反讽:非英雄的英雄主义

作为“移位的神话”,乔伊斯的《画像》既是“传统”的又是“反传统”的。一方面,小说以“传统”的神话模式展现艺术家斯蒂芬的成长;另一方面,在现代主义语境下斯蒂芬的经历又与传统神话英雄大相径庭,形成“反传统”的神话移位现象。神权时代传统英雄的外部世界挑战在现代神话中向主人公的内部世界转移,征服自然的英雄事迹变形为个体意识觉醒的精神历程。《画像》的神话移位典型体现于其讽刺作品模式中,以想象与隐喻的重生实现了神话的复现。

小说手稿的原标题《斯蒂芬英雄》正暗喻着这种反讽性质。小说的五章形成了英雄叙事文体的经典结构,分别展现英雄的诞生、成长、陨落和复生。然而,将这一经典结构与小说的实际情节对照,便不难看出一种堂·吉诃德式的反讽意味。登场的“英雄”是一个无法适应环境的男孩,他的首件英勇事迹是去向师长投诉自己受到的错误惩罚;“英雄的成长”体现在他愈发疏离于环境并为情所困,甚至投入妓女的怀抱寻求慰藉;“英雄陨落”的时刻是男孩因恐惧惩罚而决心恪守教条的时刻——他的忏悔事实上恰恰阻碍了他的“英雄主义”;“英雄的复生”对应着男孩的觉醒,他决定“堕落”成异端分子,走上不受理解的自我放逐之旅。

小说的结构与经典英雄神话的结构相对应,但乔伊斯的反讽写作使小说的实际情节展现出与神话英雄主义的强烈矛盾。现代神话英雄斯蒂芬的追求对传统英雄而言过于离经叛道,而传统英雄所拥护之物对斯蒂芬而言又大为有害。这种矛盾巧妙地揭露出乔伊斯发现的现代困境:被视作“正统合法”,笼罩于全体爱尔兰人精神之上的宗教、语言与民族之网,事实上恰恰是导致爱尔兰陷入瘫痪的罪魁祸首。它暗示了传统神话英雄的死亡和现代叛逆英雄的崛起,直指旧爱尔兰神话的破灭与崭新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诞生。

这足以解释《画像》中斯蒂芬对英雄主义的悲观态度。然而,虽然斯蒂芬乃至乔伊斯本人都对英雄主义显得较为消极,但斯蒂芬的终极追求又恰恰是英雄主义的典例。作为一个“能将日常的经验演化成具有永恒生命力的光辉灿烂的东西的人”(乔伊斯,2013a),斯蒂芬成了在后殖民语境下的现代爱尔兰中对抗话语压制、追求永恒崇高理想的英雄,他的受难和重生使他和过往的神话英雄形象交相重叠。小说内在的英雄主义将乔伊斯的“反传统”神话书写和历史上的“传统”神话相连,承接起贯穿人类历史的追求永恒理想的启示。即使这种英雄气质并非刻意为之,但由于乔伊斯重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努力,斯蒂芬的英雄之貌也注定将得到映照——英雄总与神话常在。

困境下的审视与爱尔兰人的神话重构

《画像》的神话展现不仅在于一个青年艺术家追寻艺术圣杯的精神之旅,同时在于书写爱尔兰民族神话的祛魅与复生,呈现历史语境下传统爱尔兰神话的幻灭与新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诞生。乔伊斯在刻画都柏林萧条凋零的同时也直抒他对祖国痼疾的思考,通过一个冷眼旁观的叛逆斗士的所见所想,成功完成了爱尔兰人神话重构的闭环。

1.神话破灭与危机意识

哈克特(2015)曾指出,在愛尔兰,“人民与神话(那个有关南部‘爱尔兰人是一个欢快、智慧的民族’的神话)之间”存在着巨大鸿沟。乔伊斯早年曾表明自己意图“写一章我国的道德史”,而都柏林正是他眼中“麻痹的中心”(乔伊斯,2013b)。这种对“麻痹瘫痪”的书写在《画像》中得到沿袭,都柏林的停滞和压抑在斯蒂芬的视角下清晰可见。爱尔兰社会中的麻木和庸俗贯穿全书,传统爱尔兰神话的破灭在这种“瘫痪”中一览无遗——这又与后殖民语境下爱尔兰面临的三重压制性话语关系密切。

其一是罗马天主教宗教话语。它在爱尔兰统治数世纪,早已渗透社会上下,如同奎因(2015)所言,“那些年轻学生的谈话,尽管思想开放,却充满宗教气息”。斯蒂芬在家见证过天主教和新教的冲突、宗教与政治的矛盾;在学校则被训导遵从教规,否则神父会加以严厉的惩罚。长期的压制使斯蒂芬的身体和思想都曾深受束缚,深陷对神罚的恐惧之中。天主教话语对个体的普遍规训在爱尔兰根深蒂固,以至于任何异见都会遭到极其激烈的回应。

其二是英国的殖民话语。斯蒂芬对同学推崇的英国王室“桂冠诗人”丁尼生嗤之以鼻,转而赞美“异端分子”拜伦。当来自英国的教导主任将“漏子(tundish)”误认作爱尔兰词语时,斯蒂芬立刻讽刺地指出它来自英语。对外来殖民语言的敏感性令他感到英语“如此熟稔而又如此陌生”(乔伊斯,2013a)。英语作为他“事实上的母语”是他思考和表达的必需工具,但他又清醒地认识到这是被强加于自己民族的殖民语言,英语的统治与盖尔语的式微分化出等级森严的权力结构,丢弃自己语言的爱尔兰人正遭遇殖民者的奴役。这一困局激起了斯蒂芬的愤慨:“他到这儿来干什么,来教授他的语言,还是来学我们的语言?不管是哪一种,都叫他见鬼去吧!”(乔伊斯,2013a)

其三是同胞狂热的民族主义话语。斯蒂芬对爱尔兰民族主义运动中的内部分裂对立深感不满,他同情独立运动领导者帕内尔的悲剧结局,认为帕内尔被同胞所背叛。他也看到了极端民族主义话语支配的弊端:他的朋友达文醉心于爱尔兰文化,并且“对于任何来自英国或英国文化的思想或感情,他的心灵都严加把守”(乔伊斯,2013a)。这正是当时激进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仇外心理的写照,他们对爱尔兰和英国二元对立的过分强调导致了愚昧盲目的狭隘主义,大大加重了爱尔兰的“瘫痪”。

三重话语的混合压制令陷于孤立的有识之士察觉到后殖民语境下现代爱尔兰的混乱与爱尔兰个体的身份危机。斯蒂芬称爱尔兰为“吞噬自己猪仔的老母猪”,认为在这样的空间中,“甚至在他们开始踏上人生之前,他们已经对人生的道路感到疲乏了”(乔伊斯,2013a)。于是,爱尔兰文艺复兴所推崇的“古老崇高、欢快互助的理想民族”的神话最终破灭,随之而来的是重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危机意识觉醒。

2.颖悟:现代爱尔兰人神话的重构

面对旧神话的消解,斯蒂芬将自我放逐作为“允许自己使用的唯一的武器”(乔伊斯,2013a)。乔伊斯对爱尔兰现实困局的揭露绝非悲观的讥诮,斯蒂芬的自我放逐也不是消极的逃避。相反,这恰恰实现了小说的艺术升华,将个体颖悟与集体命运系于一体。萧伯纳曾指出乔伊斯刻画现实丑恶的意图:“在爱尔兰,人们把猫的鼻子放在它自己的粪便上蹭,试图让它养成爱清洁的习惯。乔伊斯先生在对人尝试着同样的治疗方法”(萧伯纳,2015)。这种被H. G.威尔斯(2015)称作“阴沟迷恋情结”的风格正反映了乔伊斯重构神话的努力尝试。

实际上,乔伊斯尝试实现的目标与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参与者的目标相仿,只是他选择了一条与叶芝、格雷戈里夫人、拉塞尔等人相反的道路。叶芝等人以传统民俗神话的材料寻求爱尔兰文化的复兴和传统精神的复苏,最终创造出庄严的想象神话;乔伊斯则决定将其无情击碎,展露生锈肮脏的现实内侧,然后拾起生活中的新材料重建属于现代爱尔兰人的神话之塔。正如大卫·皮尔斯所言:“在一个现代的爱尔兰出现前,必须先消灭、摆脱、抹去旧世界的罪责”(Pierce,1992)。

斯蒂芬的抗争也如出一辙。他最终拒绝皈依宗教话语,声明自己“不想伺候上帝”,因为“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严谨不紊的生活使他感到厌恶”(乔伊斯,2013a)。他也远离了“英国或爱尔兰”的二元对立,拒绝盲目狭隘的意识形态冲突。这让他成为被孤立的异端分子,却也给予了他广阔的视野。因为既“痛斥英国文学”又“痛斥爱尔兰告密者”,他的立场令同学困惑不已,而他则表态自己可以展示家谱(乔伊斯,2013a)。这是斯蒂芬的爱尔兰身份宣言,表明他不仅在作为个人追寻艺术理想,更在作为一个有洞见的爱尔兰人摒弃宗教话语、殖民话语和狭隘民族主义话语建构起的虚像,为陷于困境的民族寻找出路。他选择“有意识的边缘化”,挣脱了后殖民语境中的话语陷阱,开拓出了让爱尔兰人摆脱压制、解放精神的崭新神话空间,走上了一条孤独的史诗英雄之路。拉尔博(2015)认为,乔伊斯“所做的和所有爱尔兰民族主义英雄们所做的一样多”。

结语

作为一部半自传体作品,《画像》立足于虚构而映射现实。乔伊斯在书写斯蒂芬的都柏林经历时,也在作为爱尔兰人不留情面地如实记录着自己的见闻。小说中神话原型的变形、神话母题的化用、神话模式的再现、神话书写中的反讽都赋予小说深刻的神话气质,展露出战胜话语压制的呼吁。在传统神话轰然倒塌后,新的现代爱尔兰人神话从废墟中冉冉升起。

乔伊斯对天主教、帝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不信任感,使他与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参与者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异。但他绝非冷漠的犬儒主义者,即使在海外度过大半生,他的写作也从未离开过对爱尔兰民族的思考。唯有在这样深爱祖国而头脑清醒的作家笔下,现代爱尔兰人的神话才得以完成重构。他以自己的批判为武器,正如斯蒂芬以自我放逐為武器,身体力行去实现《画像》中的宣言:“我将百万次地去迎接现实的经验,在我灵魂的作坊里去锻冶我这一类人尚未被创造出来的良知”(乔伊斯,2013a)。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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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fford, D. 1982. Joyce Annotated: Notes for Dubliners and 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M].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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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潇,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博士研究生,专业方向为英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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