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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场媒体人的自述

2022-02-12张英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榕树下南方周末作家

1996年,我去了北京。当时的社会还趋向于保守,北京是全国唯一的文化中心,各地的文学青年和艺术青年,都在往北京跑。

先是经《文学报》的副总编陈志强介绍到挂靠在南海出版公司的第八编辑部做策划编辑。趁着余华刚获得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我们给他出了个《活着》的新版本,没想到这个版本异常畅销。后来《许三观卖血记》《在细雨中呼喊》的南海版也都卖得不错。

1998年,经作家刘毅然介绍,我到《音乐生活报》做了文化周刊 “观潮”版的编辑,选题策划和采写都是我一个人。

在这个过程中间,我突然冒出一个浪漫的想法:能不能对那些我喜欢的作家们进行深入、细致的采访呢?我天真地以为,这样我可以在文学之路上获得捷径,了解作家创作的经验,而且还有助于自己以后的写作。就这样我开始了一次次的作家采访,解读那些隐藏在作品背后的奥妙,认识和了解那些躲在作品背后的作家。在他们的作品和谈话里,我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我对时下的中国文学有了真正的认识,对作家这一职业有了全新的理解。

文化周刊停刊后,我在家里闲散了几个月,在评论家兴安(当时他担任《北京文学》的副主编)的介绍下,我去了《北京文学》工作,主要是编小说,每周上两天班。

从新闻回到文学的队伍里,每天就是拆全国各地的自由投稿,也向认识的一些作家约稿。我记得从自由投稿里发现了卢岚岚的小说稿,觉得写得不错,后来跟她要了另外两篇小说,一起做专辑推出;此外,还约了王安忆、唐颖等作家的小说。

当时的杂志社,除了老编辑外,也有年轻人。除了李静和张颐雯外,还有后来的陕西小说家寇辉和我。领导很开明,也很宽容,很支持我们这些年轻编辑的想法,除了编辑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外,还开设了言论、访谈和非虚构写作专栏,也鼓励我们自己采写稿件。

我记得《北京文学》《戏剧电影报》,还有《北京纪事》,当时都在文联宿舍地下室办公。地下室看不见自然的光线,只有白色荧光灯映照着,纯净单调,对着看稿子,那时的工作和生活,都变得简单了。

当时杂志开给我的月薪只有800元,另外有一些编辑费。靠这样的收入,是无法维持在北京的生存的。当时的女朋友又从哈尔滨来了北京,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压力也随之而来。靠大学时期的朋友邱华栋推荐,我去了刚创办的《科学时报·今日生活》周刊兼职编副刊。

这份周刊的生命极为短暂,在不到4个月的时间里,靠着军事、时政加娱乐新闻,还有彩色印刷和大照片特写,重视渠道和发行,从无到有,最后做到了在北京零售发行量达40万份。

当时是媒体的黄金时代。报纸开出的工资,比当时的文学杂志要高出三倍多。我跳槽到了新华书店总店主办的《阅读导刊》当记者。

报纸杂志做了几年,看不到出路。我去了席殊新办的旌旗网出任文学频道主编,后来又担任《好书》杂志主编。此后,我又经历了短暂的《新潮》和《经济观察报》。当时,实在忍受不了动荡不安的生活,渴望安稳的女朋友去了上海一个中学工作。我也想安定下来,被安妮宝贝推荐,和朱威廉谈了两次,去了上海的榕树下文学网站工作,担任图书出版部主编,负责杂志策划和图书出版。

当时的文学网站,内容和传统的文学杂志并无不同。榕树下的内容,也不过就是小说、散文、随笔、诗歌和评论。 作者还是那些文学青年,无非是他们在文学杂志投稿后,再给榕树下投一份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网站只收电子稿,不再收通过邮局投递的纸质的手稿和打印稿了。这时候,大部分作家也开始用上电脑了,我记得当时是三届榕树下全球原创文学大赛,几个评委,苏童、余华、王朔、陈村等人,都是通过邮件评审看稿了。

作为负责大赛的责任人,我负责最后一关。这些稿子最后再提交陈村和其他评委,最后选出获奖作品。和所有的文学杂志一样,当时的榕树下文学网站,日子也非常困难。

当时互联网经济还没有普及,电脑和手机价格昂贵,价格经常是普通人半年的工资,上网的人不多,喜欢文学网站看作品的读者也少。互联网兴起,吸引读者主要靠免费,没法收费。榕树下唯一的收入,是靠广告和图书出版。当时近百人的团队,每月的开支和网站运营成本,完全靠朱威廉的另外一家广告公司转来的钱支撑。

我策划了一个三本杂志的计划。除了当时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小开本的《榕树下》丛刊(主要发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为主)、在文汇出版社出版《榕树下》大型丛刊(主要以中篇小说和类型小说为主),我当时还想和宗仁发的《作家》杂志合作办一本以网络文学为主的文学选刊。

然而,没有商业模式,又不赚钱,我入职榕树下一年不到,朱威廉打算卖网站了。

2002年冬天,我来到了《南方周末》文化部,然后工作了12年。当时的文化版,共分为4个新闻版、4个副刊版。我做记者、编辑,除了采访作家、导演、歌手、艺术家、学者、演员外,也帮副刊约稿,比如陈丹青、王尧等人的专栏。

如果说,作为记者和编辑,在这20多年有那么一点影响力和荣耀成就感的话,那一定是南方周末带给我的。

做个文化记者,采访作家、学者、导演、演员、画家、音乐家,应该是和我个人兴趣、爱好距离最近的。

我在《南方周末》工作的十多年,从记者到资深记者,最后到高级记者,获好稿奖也最多。2009年,我获得南方报业年度记者,当时的颁奖词是,“张英不是那种可以用领域、用驻地来定义的记者,他是一个可以与‘记者’这一职业全息对应的完整意义上的记者。”

翻阅进入《南方周末》这十二年的新闻报道,有太多独家、深入并在业界引发好评的文章。

比如《陈丹青:一格一格降人才》,油畫家陈丹青从美国回国,担任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想招的油画博士生,专业课再高分,英语和政治不及格,就是不能够被录取;他选择了从清华大学辞职,一时间满城风雨。我找到他,经过几次沟通,他接受了南方周末的独家专访,首次就艺术教育在中国的问题,进行了全面、翔实的表达,产生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再比如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我对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的独家专访,当时张艺谋是新闻人物,是全球媒体关注的焦点,他接受的采访非常有限,全世界媒体采访新闻发布会,半个小时;美国CNN采访,十分钟。他也是南方周末的采访对象,但根本找不到他。

我发现以前采访过的画家陈丹青,是奥运会开幕式和闭幕式视觉的艺术顾问,我当时找到陈丹青,请他给张艺谋推荐我。于是,在开幕式结束的第二天,张艺谋在一家饭馆内,接受了我长达4个小时的独家专访。

当周,南方周末以12个版的内容,制作了奥运会特刊报道,其中我对张艺谋的专访内容占据了8个版,报道刊出后,所有的互联网网站全部转载报道了。后来,这篇报道获得了当年的南方周末年度新闻奖。

除了写新闻,我也开始写特稿和非虚构。回想当年,最遗憾的是,为提升自我、打开原有界限、花大力气的特稿没有发表出来。这篇文章最终发表在《报告文学》杂志上,还入选了那一年的中国纪实文学作品选。

2014年9月,我离开了工作十二年的《南方周末》,加入了腾讯网,担任腾讯四级专家,腾讯网文化中心总监。

原因很简单:女儿要上国际学校了,学费和生活费一年差不多得三十万。另外一个原因是腾讯网是互联网新闻门户里最专业的新闻门户,注重原创,愿意为优质的原创新闻花钱。

那几年,我在腾讯网的内容平台上做了一些尝试,比如找到每个行业最牛的创作者,保持长期友好的联系,成群分批,按照不同的类型,建立自己的文化资源库,升级了腾讯《大家》的作者队伍,把大江健三郎、秦晖、金雁、龙应台、叶兆言、阎连科、阿来、葛健雄、葛兆光、张炜、许倬云、贾樟柯等很多名家变成了我们的作者,让原本以时评为主的意见广场,变成了人文意见高地。

因为有足够的资金预算,我组建了腾讯文化海外报道团队,在东京、柏林、爱丁堡、伦敦、纽约、巴黎、莫斯科等地,与一批作者签约,参与全球文化大奖——普利策、诺贝尔、龚古尔等文学艺术大奖的报道,深入现场,生产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化报道。

在活动板块,除了原有的思享会外,我们还创办了华文好书榜、腾讯书院文学奖等活动,建立推荐委员会、评选委员会,通过提名、颁奖的前后流程,生产原创新闻产品(文字、视频、微博),通过活动连接文化圈,开掘、生产出原创、独家、权威、有影响力的新闻报道。

腾讯书院文学奖后来成为腾讯新闻的一块招牌。互联网的出现,使得1949年以后消失的通俗文学再次复兴,武侠、言情、官场、历史、悬疑、穿越等类型文学创作获得了全新的发展机会。同样,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提高,不同的文学类型写作再度复兴,剧本、歌词、现代诗、非虚构,突破了“纯文学”的局限性,使得全民阅读社会成为可能。

作为由互联网公司主办的文学写作奖项,腾讯书院文学奖旨在发起“新文学运动,致敬原创力”。有别于惯常的纯文学奖项,评选类型小说、歌词、剧本、现代诗、非虚构五类文学作品,表彰和鼓励创新精神,丰富、拓展属于这个世纪的文学空间,为文学的多元化和阅读型社会的建设作出自己的贡献。

可惜好景不长,随着人工智能和算法的应用,今日头条等全新的资讯APP崛起,传统的门户新闻网站受到了强劲的冲击与挑战。

我非常深刻地理解了“娱乐至死”这本书。我深刻感受到,面对科技带来的社会变革,不管愿不愿意,我们只能接受新闻传播的变化,接受其中的好和不好。传统的精英文学和精英文化在商业化的空间里没有了生存之地。

作为腾讯文化新闻业务管理者,我承担了很大的压力,相比时事、经济、娱乐、体育、社会新闻,文化新闻和副刊其实是没有什么流量和点击率的。腾讯网每年的业务流量考核,我负责的几个频道都是最后几名。

在腾讯网工作三年后,我选择离开了一线的岗位。如今,我在腾讯旗下的研究院负责文化业务的研究工作。我继续以专栏的形式给报刊和新闻门户写稿,已经在《新民周刊》《新民晚报》《青年作家》这样的报刊发表了20多篇深度文章。

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我的工作还与文学有关,比如给腾讯旗下的阅文集团的文学业务和腾讯影业的导演电视剧提供帮助,办研讨会,编一本传统的纸质内刊《腾云》。经常遇到的尴尬问题是:你们这个高科技公司,已经无纸化办公,怎么还有你这样的传统杂志呢?

现在我已经快五十岁了,在写作上刚刚步入成熟期。我还想走得更远,做一流的非虚构记录者。做记者二十多年的奔走,对中国复杂性的了解,如今非虚构写作的兴起,让我看到了希望和可能。

現实的世界是如此的单调,文学的世界是如此的丰富,所以,我非常喜欢陈村的一句话:写作和阅读的人可以多活几辈子。因为这个理由,我的工作还将进行下去,我的阅读与采访也将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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