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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坡典故

2022-02-12季栋梁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半坡毛子虱子

季栋梁

扪虱

“下放,借你的罩子灯捉个虱子,也给你岔个心慌,你不嫌弃我们吧。”

“不嫌弃,哪能嫌弃呢,欢迎还来不及哩。”

对了,下放就是我。我是下放到半坡大队劳动锻炼的,他们说我的名字文绉绉的,叫起来拗口,就叫我下放。

“败家子,败家子,点灯说话嗑瓜子”,天黑了,半坡人家能不点灯就不点灯,不要说说话、嗑瓜子,就是女人做针线也多不点灯,借着微弱的天光做,至于男人片椽抬杠,黑话能说半夜。

当然借罩子灯捉个虱子是个噱头,捉虱子的灯油还是有的,都是撵热闹来了。

“日轮夜转长光光,片椽抬杠岔心慌,要不然你说寡淡不,神仙也难活哩。”

“就是么,你看神仙都挨不住寡淡,指使人搞个庙会,还这节那节的,唱神戏,不也是岔心慌。”

“嘻嘻嘻,心慌要岔哩,婆娘要挂哩。”

吃烟、片椽、捣罐罐、抬杠,我这里当然是理想之地,窑深炕大,独门独院,一个吃饱,全家不饿,又没老人娃娃婆娘媳妇搅打。天一黑他们就来了,两三个、四五个、七八个,片椽抬杠捉虱子,瞌睡了懒得回去,皮袄蜷身睡了。

别看我这孔窑洞,深二十二米,炕大得了得,挤挤能睡十一二人。半坡属于黄土高原丘陵地带,木材稀缺,人们都住窑洞。选一道向阳的山坡,于半坡处铣出一个崖面,往里挖窑,所以叫崖窑。崖窑一般高、宽各在六七米,深二三十米,一进门就是炕,再往里是锅台、粮食栈子、石磨,窑掌是牲口槽。窑洞挖好,铡麦草和泥抹一遍就成了,不像陕北窑洞还要用胡基或砖石箍一遍。“贵客来到我家堂,休笑我家无瓦房,崖窑好似神仙洞,冬天暖来夏天凉。”盛夏进窑里,要披一件衣服,否则会得阴寒病。半坡倚着的这道岭叫风过岭,夜深人静,能听到风翻越山岭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待在家里,二鳖瞪蛋,越瞪越烦,不说这就得说那,不说那就得说这,热剩饭一样,啥话都说过多少遍了,不说话呢婆娘还说你心里装上婊子咧,回到家连话都没一句,可说吧说啥呢,张八配驴,黑脖子打圈……”老黄说。

张八、黑脖子正捉虱子,腾出手来在老黄头上一人扇一巴掌。

张八配驴,黑脖子打圈,这是他们的活计,张八喂着三头叫驴(公驴),服务全队几十头草驴(母驴),卖驴驹是队上主要收入之一。黑脖子喂牙猪(种猪),为全队的母猪打圈(配种),是生产队几项主要副业之一。

老黄说:“说着说着就是非了,着火了,炸了,捶给一顿几天吃不上热饭,失手了失人命哩……有一回婆娘说张八配驴,话跟驴说了;黑脖子打圈,话跟猪说了;你的话跟谁說了?我说跟你说了,你看就跟我喊叫起来,说我把她跟驴和猪比……”

老黄这就挑起了抬杠,虱子不捉了,捧一捧驴粪在火盆里点着,捣着罐罐吃着烟,笑声一浪一浪的——谁能不笑呢。没有扪过虱,仅仅从文人笔下是无法真正领会“扪虱而谈”的惬意与痛快的。

捉住虱子,指甲一对,叭、哔、噗、饱,每人身上的虱子挤出来的响声竟是不同的。几个大男人头对头片椽捉虱子,就像一群孩子头对头玩游戏。捉着捉着,他们会斗虱子,每人捉几只,挑选一只放在一张纸上,虱子到了一起,竟像有多大的仇恨,执着的撕咬让人难以理解。他们为自己的虱子鼓劲呐喊,其实都认不出哪是谁的虱子了。捉完虱子掐虮子。虮子是虱子的卵,雪白,黏附在衣缝上,一绺一绺,一挤,“叽叽”有声。

老顾说:“别看虱子吃你的血,叮你的蛋,可谁给这东西吃瘦了?这个碎就是老天给你造下岔心慌的么,你说要是没虱子,就没捉虱子这活,日子真还没个着落哩……”

在我看来,更惬意痛快的是捉着片着,一个打哈欠,几个都打哈欠,撂一句“睡[求]了”,衣裳往头下一塞,几分钟就此起彼伏响起鼾声。那是真正的深度睡眠,睡着时摆个啥姿势,早晨醒来是个啥姿势。片椽抬杠,喝茶抽烟,哪个不是提神的事,他们却能如此神速入睡,这让我好生羡慕,我深度失眠已经多年,一直靠着药物。下放离城前想多买点安眠药,人家不给多开,怕你寻死。难道捉虱子有催眠功效。可我身上没虱子。

一天, 老拓捉虱子,我说:“老拓,褂子给我,我给你捉。”

老拓说:“眼热了,过不了几天你就日眼(讨厌)了,能把你日眼死。”

我笑笑说:“没事,没事。”

他说:“你别不信,虱子叮倒没多疼,就是咬(半坡人把痒说成咬niao)得受不住,咬的地方你抓不上,真像个猪在树上墙拐子上扛哩,疼好忍,咬难忍。”

“疼好忍,咬难忍”,这不是苏东坡“忍痛易,忍痒难”的话吗?

“别着急,虱子不会放过你们城里人,老走身上的虱子比谁的都多,你们城里人细米细面吃的,肉嫩血鲜,还带甜味,把老走给咬得碰上个树柯檫墙拐拐就扛,后来男人领口都别个烟锅子,他倒好别个孝顺子。”

老走是先我下放半坡劳动改造的,他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到了半坡就给叫了老走。

我说:“孝顺子?”

“就是抠咬咬的,你哪儿咬了它就能给你抠哪儿,比儿孙孝顺,明儿我给你拿一个。”

老拓说,“虱子一开始咬得你受不了,时间长没虱子咬了还不受活哩,人有三受活,日屄抠咬剜耳朵,哪个不受活,要我说抠咬最受活。现在老走回到城里了,没虱子咧,一来半坡,找人要虱子,故意不给,他就借,不借,他就拿纸烟跟你换,真的拿烟换……嘿嘿,老走那越来越好耍咧。”

老拓把衣服撂下,点了锅子烟,咂两口说:“你记着,嫑帮人捉虱子,捉虱子你得往死里掐,虱子再小,也是一条命,就等于替人害命,好端端欠了一条命债,既然老天爷造下它,它就有活着的理由,你说是不?替人啥都能替,就是不能替人背命债,女人来你这达浪了,也嫑帮她捉虱子,”老拓说得一本正经,突然嘎嘎一笑,“她咬了你让咬去,越咬她才越找你哩。”

我也嘎嘎地笑了。

第二天老拓给我带了一个孝顺子——一根筷子一头插了个玉米芯。我在身上挠挠,嘿,比城里的痒痒挠挠得美气多了。

“受活不?”他问。

“受活。”我答。

大家都知道了我失眠,说:“这是你们这些文化人的病,来改造的有几个都失眠。”

柳三变说:“你们这些人是照戳了一扫帚,心眼眼子多,想的事就多,窝的事也多,还搅缠着书里的事,哪能有个好瞌睡。”

老黄说:“捉虱子该是能治失眠哩。”

我说:“真的?”

老黄说:“睡不着的人为睡不着发愁,结果是越想睡着越睡不着,片椽抬杠捉虱子最能忘事,你不想睡不著的事了,瞌睡就来了,我给你说捉虱子连饿都扛哩。”

“扛饿?”

“把饿忘了么。”

很快我身上生了虱子,怎一个痒字了得。衣服脱下翻过来就捉虱子。第一次捉到虱子,我是有些怯的,毕竟要掐爆这个小家伙,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虽不止于像个佛教徒,从来到这个世上还没害过命,捉到虱子往地上扔,老刘忙说:“千万别丢,丢了不死的,再回到身上,一口能叮死你。”

半坡人把“咬”说“叮”。我忙用脚去抹。

“你得掐,掐还得掐头,掐虱子不掐头,三年才报仇,虱子你别看小,可命大着哩,你听着把它掐爆了,肠肠肚肚都溅出来,只剩下一张皮了,只要没把头掐死,一挨到你的肉上就又活了。”

我想到了蒲松龄的《藏虱》:“乡人某者,偶坐树下,扪得一虱,片纸裹之,塞树孔而去。后二三年,复经其处,忽忆之,视孔中纸裹宛然。发而验之,虱薄如麸,置掌中审顾之。少顷,掌中奇痒,而虱腹渐盈矣。置之而归。痒处核起,肿数日,死焉。”

他们都不穿裤衩,我不好意思脱了裤衩来捉虱子。他们说:“谁眼里没见过,手里没攥过,像个婆娘一样。”

“裤衩是虱子安乐窝,安全、血鲜,虱子最爱吃那一嘟噜了,干活时你看人人都在裆里抓挖。”

裤裆是针头线脑交错密集的地方,是虱子做窝下虮子的理想之地,一根线头上虮子常常爬得满满,就像荡秋千一样。

我故意说:“女人咋不见抓挖裆里?”

老黄哈哈笑着说:“你看书把你读成啥样子了,女人咬死能当着你面挖抓?让人看了咋想,是虱子咬哩,还是啥咬哩,劳动时你没见女人一个一个往沟崖下跳?”

我说:“那不是方便去了?”

老黄说:“你咋知道不是捉虱子去了,你看了?”

就说起女人身上的虱子比男人身上的虱子厉害,因为男人随时随地可捉虱子,虱子长不到成精。女人不能像男人随时随地捉虱子,虱子养得大,“懒女人的虱子都成精了,长着小尾巴,就像蝎子,嘿嘿,你可要小心,女人身上的虱子跑到你身上可了不得,一口,啧啧啧,能把你的锤子咬掉。”

老黄说得大家狂笑。

“男人身上的虱子与女人身上的虱子到了一起,互相吹人身上哪儿的血鲜肉嫩,争持不下,互相请客去尝,两个还搞得有情有义,就摞到一起受活,让人捉个正着,指甲盖一对,爆了,做了风流鬼。”老黄说,“也是有福的啊。”

这不是《何典》中的故事,我说是前面来改造的讲的吧。老黄说:“是我们讲给他们的,那个专政还往本本子上记哩,他老装个本本子,我们说啥他都记,说要写成书哩,那货一开始倨得奘得(傲慢得很),后来追着我们听,请我们去他窑里,就是这窑,隔三岔五地弄瓶酒,还说要把我们一个个都写一下,不知道写出来没,不知道把我们写成个啥人了,你们这些文化人阴毒哩,说历史上好多人都是让你们写坏了。”

我捉裤衩上的虱子,他们就拿裤衩跟我开玩笑:

“你们的用裤衩衩紧紧包着,哪能长大,我们的都是顺着裤腿往下长的。”

他们把话头就此引向老瘸子,说:“这货就是腿弯了,把那货也长弯了。”

于是抬起杠来。

虱子多起来,也就明白了乡下人为什么多虱,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所说“因不洗,便多虱”。为什么“不洗”,不知情者归于懒惰什么的,显然带有某种偏见,至少是缺乏调查研究。“洗得勤,烂得快,多洗一水,早烂一月。”扯布除了花钱还得有布票,布票可是有钱都买不上的,一口人就那么几尺,半坡人哪件衣裳不穿几年,直穿得补丁摞补丁,还要铰了给娃娃做。新裤子屁股就补上了两坨圆圆的补丁,针线一圈一圈密匝匝,就跟打靶的靶子,常能看到一个孩子撅着屁股,一个孩子拿自制的弓箭玩射箭。费水也是主要原因,半坡靠天吃饭,也靠天吃水,天不下雨,窖里收不上水,就得给水拉长工,去河谷里驮水,一来回二十多里路。

歇息的时候,人们散在田头地边,一片儿一片儿扎堆,女人也扎堆抬杠,不输男人。有些男人出坏,捉到虱子就往女人身上放,说:“让给找个对象,光棍不好活。”结果女人一哄而起,给来个老看瓜。

开会学习,支书念报纸,人们片椽摸虱子。支书喜欢念报纸,有时候也让柳三变念,都是扫盲识下的字,不过报纸都能念得下去。不让我念,说你念的东西多,念这没兴趣,让他们念等于考试。我有了虱子,也像人们摸虱子,挤得“叭叽”“叭叽”的,支书说:“也能摸到虱子咧?”

我说:“能摸到了。”

支书拍着桌子说:“下放这劳动比前面来的进步得快,你看才几天就会摸虱子咧,虱子掐爆了,血都溅到我脸上了。前几个是几个月后才当着咱们的面捉虱子掐虱子,就好像生了虱子失了他的身份,下放值得表扬。”他带着鼓掌,大家都鼓掌。

让我激动的是捉虱子真能催眠,捉着捉着目光恍惚了,神志也就恍惚了,头重得撑不住了,沾着枕头便呼呼地睡着了。到我回城时,不要说治好了失眠症,我已有了他们的瞌睡。来了干部跟我睡了一晚上,竟然让我的呼噜打得没睡着。这是后话。

不久,老走来半坡,跟我睡,片椽、捣罐罐时,他在全身摸,摸出来指甲对着一掐,我说:“还有虱子?”

他嘿嘿一笑说:“垢甲,城里垢甲是死垢甲,生不出虱子!回到城里不久,身上就没了虱子,有些怪异,结果袜腰子上竟然有死虱子,虱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后来想是碎狗日的水土不服。”

我笑了,他说:“虱子该进入宠物行列。不咬你就不会挠,不挠你就享受不到受活,咬了你就得挠,挠了你就享受到受活,你说你要不要咬,要不要受活?”

攒肚子

捉虱子片椽,片到睡意蒙眬,“解手”,一人吆喝,都去了,颇像孩子吆喝着拉群屎。我的小院在庄梢子上,院墙外就是荒坡,院内不设后圈,方便就到山坡上去。到了坡上,他们更像一群孩子,蹲下了起来了,蹲下了起来了,提着裤子抢上风头,笑着闹着。头顶是深邃的星空,星星如钻石,月光如水,流星划过天幕,他们找着织女星、牵牛星、北斗七星、三星……

我们说大便的词不少,最文明的词大约就是“解手”了。半坡人就说“解手”,只有说到孩子时用“?屎”。说“解手”是明朝大移民时,移民不愿背井离乡,逃跑者甚多,因此都被反绑双手,用一根长绳连结。移民要大小便时,需报告官兵,解开手上的绳子,“解手”由此而来,就有人引申说西北人走路喜欢背搭手即来源于此。半坡人却撇着嘴,“胡片哩,有比背搭手走路受活的?上坡背着手,下坡提着鞋,说的是咋受活咋来。”

他们吆喝“解手”,我不去,“咋,看不上跟曹们一起解手?”

我忙说:“不是,不是。”

“那为啥,走走走,记着,晚上干啥结个伴儿,除了嫖风,嘻嘻。”

半坡人认为夜晚是另一个世界的白天,妖魔鬼怪尤其是孤魂野鬼都出来活动,忙着拉替死鬼转世,因此晚上一个人出去容易出事,许多怪事都出在夜晚。前山老张就是最近出的事,说片椽抬杠时出去解手,人们片着片着忽然想起老张出去没回来,就都出去找,结果在园子墙根下找到,已死了个僵僵,嘴巴塞满了土,是让鬼拉了垫背的。

他们解手真是一个痛快,“噗哩扑通”的,有的甚至连撒泡尿的工夫都没用上。朱好运解手就比尿尿还快,扑通一声,稀里哗啦,结束了。他们都已经站起来了,我还在酝酿中,他们就吃烟等我,我不好意思,让他们先回,他们说夜里不舍伴。可是我越急越慢。

“你这啥肚囊么。”

我说便秘,一种病,解释了半天,他们说:“噢,就是娃娃攒肚子么。”

我说:“跟娃娃攒肚子不一样的。”

“咋不一样,都是吃上不好好么。”

“攒肚子能算个啥病,你们是吃得太细了太好了,絮住了。”

“炕洞烧个烧洋芋,你是吹了又吹,把点焦皮皮子都抠掉,你一个洋芋没收拾干净,我们把两个吃了,不干不净,吃上没病。”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病哩,这是城里病,细粮吃出来的病,到我们这达就好了,保证不出一年,让你一解裤带还没蹲下就冒出来,老反刚来也不利索,后来跟我们一样,直说好,把城里多少年攒下的龌龊货都屙下来咧。”

他们就笑起来。

“你这病是肚子还没换过来,换过来就好了。”

“换肚子?”

“就跟娃娃隔奶吃上饭了换肚子,你们到了半坡吃喝上不一样,水土不服,不就得换肚子,有的还拉肚子哩。”

“要能换肚子就好了。”

“保證没麻达,你吃半坡的五谷还能拉城里的屎?把你能的。”

半年后,我的肚子真换过来了,便秘自愈,再“解手”与大家同步了。这是后话。

李成背了半背篼驴粪蛋,倒在栈墙旮旯。这可是捣罐罐的好燃料。驴的肚囊在正常情况下,拉下的粪都是完整的蛋状,极像芋头,表面光滑,里面草茎团成疙瘩。没有屎臭味,反有着淡淡的青草气。“驴屎比麝香,苦哉佛陀耶”(寒山《诗三百三首》)。牛粪、羊粪都不臭,都吃青草。吃得越细,屎就越臭,像猪屎鸡屎狗屎人屎就很臭的,却是最好的肥料。驴粪蛋掰开一团细毛草,容易燃着,几个驴粪蛋能捣好一阵罐罐。

背篼底子倒出十几个洋芋,李成掏出来往炕洞里埋了四个。我这里隔上几日,就会有人背来粪和洋芋。洋芋是半坡最高产的庄稼,属于秋庄稼,种植成长正赶半坡雨季,又长于地下,避开了冰雹与霜冻,因此还有个名儿“救命蛋”。半坡还有句俗话:半坡三件宝,洋芋土豆马铃薯。支书还有有趣的解释:叫洋芋是粮食,叫土豆是菜,叫马铃薯是经济作物。

我们捣着罐罐,李成说:“你攒肚子能攒多久?”

我说:“呃,便秘,多数三天,也有四五天的。”

“你这肚囊要是跑脚倒是好事,能救你的命哩。”

“这能救命?”

“对啊,跑长脚被大雪洪水堵在没人烟的地方一耗十天半月,缺吃少喝的,攒肚子的人比不攒肚子的人扛饿。”他掏出一盒大前门说,“吃根纸烟,女婿给买的。”

他的女婿是公家人,月月有个麦子黄,不靠天吃饭。

一人点了一根,他说:“跑脚,我说的是跑长脚,跑长脚说穿了挣的是个时间钱,多走的是生荒地,几百里路上都没人烟,官道大路也能走,那可就费时间了,绕头大,走小路当然省路了,同样一段路有小路走,几十上百里的省路哩,一路下来缩短了多少天,每天都有花销的。当然危险也大,捷路多是山路,河多,人烟都没有,多数没路,没桥,就蹚水过河,河谷有宽有窄,宽的地方水浅,水面宽,冬天结冰从冰上过河,有时专门等河水结冰了才跑,容易发生意外,比方遇上过雨发山洪,从冰上过河有些河水试着冻瓷实了,水深的地方没冻透,骡马货物掉进河里,还有牲口到了冰上打滑,会摔坏腿、胯骨,冬儿遇大雪,窦娥冤,六月雪,咱们这里罕见,跑长脚一路上平常得很。跑西路,过西宁往前再走,动不动就遇上了,还有老毛子的西西伯利亚,六月雪大得能把人埋了,驮队寸步难行,一困十天半月的情况都有哩。一次在老鹰谷遇上了六月雪,老鹰谷十三里长,窄得只有老鹰能飞过,谷底的路只能一匹驮骡走过,路就让雪埋了,骡子肚子就在雪上驮着,驮子埋在雪中,哪里走得动,都能掏雪窑住哩,你看雪大不大。到大站剩两天路程,粮草没多少,人和牲口一天就一顿,整整困了半月。最后没办法,宰了两头骡子,两头骡子也是眼看不行了,熬骨汤,含着眼泪喝的,最后饿死两个人,他们就是不会攒肚子,攒肚子的人肚里有货,就是比肚里没货的人能扛饿,让他们学攒肚子,他们还笑,说该死的娃娃[求]朝天,还说阎王叫你三更死,小鬼不留你到五更。话是这么说,你自己不争气,老天爷能替你活?我攒肚子最长能攒一个礼拜哩……”

“攒肚子还能练出来?”

“憋。”

“憋得住……”

“憋得住,我爷教我攒肚子,不到实在憋不住了不屙的,人这身体怪着哩,啥本事都能练出来的,放大站、过容易出意外的地段,早早就得准备好攒肚子,主要吃喝上得管住,不胡吃胡喝,多吃硬食,一开始憋得难受,憋憋就习惯了。”

“你攒肚子跟我这便秘不一样,我是不出来,你是硬憋回去。”

“所以说你这副肚囊最适合跑长脚么。”

他从靠着的被子上坐起来说:“半坡跑短脚的人多,张本全、去疼片他们跑短脚,跑短脚都走官道大路,一路上有人烟,站口都在小城大镇,没有跑长脚苦大危险,但短脚麻达,跑到人家地界就不能再往前跑了,得转给人家的脚户跑,拆驮、点货、清算,遇上那些日把欻,毬毬毛毛的,分分两两抠抠掐掐,一个货转交得能把你肚子气炸。跑长脚一趟子把货驮到,该歇歇,该缓缓,再驮货一趟子来回,爽快干脆,挣得还多,跑一趟是一趟。我们一家从我太爷手里就跑长脚,我十二岁跑脚,跑了二十年,你看我这腿罗圈得就像筐柈,站直了狗都能从裆里钻过去,就是从小骑牲口骑的了。你到内蒙古看看,老蒙(半坡把蒙族人叫老蒙)都是罗圈腿,因为走走站站骑马骑骡,你腿直了人家还看不上你,说哟,腿直得跟椽子一样,你咋活得下去?他们这么说你哩。没办法,不跑脚咋活呢?来到这世上总得活下去,在这半坡,土地靠不住,也还就跑脚能过日子,半坡就在路上坐着呢么……”

这路可不是一般的路,是秦汉时期由长安到河西的主要通道,也是丝绸之路形成后东段最佳路线。丝绸之路由今西安沿泾河西北行,经陕西的乾县、永寿、彬县及甘肃的泾川、平凉入宁夏固原境,过三关口、瓦亭、开城抵达固原,再经三营、黑城,沿苋麻河至海原的郑旗、贾埫、史店、海城、西安州、干盐池复入甘肃境。历史上还有萧关古道、秦汉大道、迭烈逊古道、石门关道之称。

“跑脚的都想有自己的驮队,我家到爷爷手里有了一个三十多头牲口的驮队,不是大驮队,白手起家么也不错了,我家驮队是纯骡子驮队,骡子是牲口中最硬朗的,比马能驮有劲,驮货跟骆驼有一比,比骆驼灵巧……唉,最后也没做大,不能说没本事,是时运不好,世道一波一波地乱,土匪起堆就跟蝗虫一样,部队和土匪你都分不清,先当土匪,人多势众了,就被招安了,穿上军装就成兵了,其实还是土匪,却又靠着部队。最最可恨的就是这种兵,你得拜山头,一段路一段路都要打通,就这也不保平安,你前头刚拜过山头,第二趟过来,人换了,部队换了,今儿是你的地盘,明儿成他的地盘,部队多得今儿你打我,明儿他打你的。关多卡多不说,不属于自己地盘的都强征,说是征用,其实都私分了,就是明抢,一切就都乱了,部队都不讲理了,部队上说用骡子,说是征,就是强拉,给不了几个钱就硬拉走了,一次就征走了一半。脚跑不成了,爷爷就把驮队分了,我五个老子,分了各自谋生,驮队也就那么散伙了……唉,给你说这些干啥。”

他跳下炕从炕洞里掏出一个洋芋,捏捏扔给我,我一捏有些硬,他说:“能吃了,洋芋没血,三拌两捏,都能生吃哩,跑脚路上常生吃,都没多余的。”

我也像他一样吹去灰,啃着吃起来。

“不干不净,吃上没病,想治攒肚子毛病,你就得吃粗一点,吃粗了寬肠。”

吃了一个洋芋,一人装了一锅子烟,他说:“天下太平,其实跑长脚挺好的,见世面,见稀罕,你猜我最远到过哪达?”

我说:“乌鲁木齐、拉萨?”

他说:“再猜。”

我摇摇头,他说:“莫斯科、圣彼得堡。”

“莫斯科、圣彼得堡?”

“圣彼得堡名字改为列宁格勒咧,不过老毛子还是喜欢叫圣彼得堡。从晋北的杀虎口出去就到了内蒙古,就是大草原和荒漠,然后就到了苏联的恰克图、西伯利亚,再到莫斯科、圣彼得堡。老毛子地盘好大的,一走几百上千里没人烟,人太少了,唉。老毛子爱打仗,老打仗么,打仗抢地盘,周围的国家都让打过来。远东,你该知道的,说以前是中国的,让老毛子抢走了,有个红场,说就是血染出来的,还啥活动都在那里搞,你老打仗,人咋能多起来?你再能打,打死人家三个,人家打死你一个,老话咋说来,对,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打得越多人就越少,占那么大地盘有啥用?可就是爱打仗,他们说他们就是打仗的民族,没办法,有一次去,说又要跟人打仗,开始抓兵,差点把我们扣下为他们打仗,有扣下为他们打仗的呢。人少,野东西就多,进入老毛子地盘一路上尾随着驮队,老虎、豹子都有,还有熊,狼就更多了,比老虎还害人,随着驮队一走老远,时时刻刻得留神。老毛子胆子大,家里有养老虎、豹子、熊、狼这些家伙的,普巴尔货场老板就养着一只老虎……后来老毛子又要打仗了,我们跑脚联系的那个老掌柜人好得很,是个中国人。对了,苏联有个陕西村,全是陕西人,说陕西话,不过这老板已经是苏联人了,他是为苏联打过仗,才成了苏联人的。最后一次跑脚,他说要打仗了,快回去,抓住不由分说就把你送上战场了,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

他又掏了两个洋芋,我们吹了灰,这次熟透了,吃起来沙沙的,他连吹带吃,我的还有一大半,他的一个已经进肚了,我说:“你慢点吃,太烫了。”

“东西热了香。”

“吃得太烫了,会烧坏食道的。”

他笑笑,装了一锅子烟点了,深深吸一口,吹向窑顶,翻着眼睛说:“哎呀,到了莫斯科、圣彼得堡,人和骡马都得好好歇缓歇缓……”

“好好泄泄火……”

他捣我一拳,嘿嘿一笑说:“老毛子老打仗,男的少,女的多,大街上一波一波走着,女的眼窝深,鼻梁高,寡白寡白的,开始看上去怪怪的,看惯了挺心疼(漂亮)哩,身材好,个头高,苗条,都留长头发,嘴唇嫣红嫣红的,穿得可少了,就巴掌折的一块布把羔羔(奶头)一包,下头就穿你穿的那种裤衩子,比你那小多了,也就巴掌大点,就那么在街上走。天气凉点就穿布拉吉,就是裙子,一飘一飘的,说有些地方还有啥都不穿的哩……哪像咱们的女的,包裹得紧紧的,单怕露出肉来,就像有人吃她的肉哩……‘借我七个‘借我十个,老毛子叫出来就是‘杰姆齐卡‘杰姆士卡,就是小丫头、大姑娘,老毛子话不好说,舌头不听使唤,乱搅哩。握手‘拿瓜摸,‘都拉时气好。来了个‘戈比旦(军官),开着‘马神(汽车)车,搂着个‘玛达姆(女人),喝着‘俄特克(喝的东西)……”

我接着说:“奶油‘斯米旦,‘列巴大面包,水桶‘喂得罗,‘拦波电灯泡。没钱喊‘涅肚,有钱‘哈拉少……”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你你你也会这?”

“我学俄语就是从这开始的……我在圣彼得堡念的大学。”

“妈呀,今儿把人丢大了,哎哟哟,丢死个人咧,丢死个人咧……”他的脖子都红了,两只手捂着脸,指缝里露出眼睛看我,真像个害羞的孩子。

“这咋丢人咧?”

“你都是在圣彼得堡念的大学,我跟你说这些还说了这么多,这不是丢人,这是孔夫子门前之乎者也的呜哇乱叫哩,把人丢得有远没近咧……”他忽然捣我一拳说:“哎呀呀丢死人咧,你咋不早说么……”他双手搂头,头垂下去,咯咯咯地笑着,扭着身子。

我说:“多大年纪了还害羞,抬杠你抬得那么美。”

他说:“咱俩这是扯謨,又不是抬杠,咋不害羞,有时候一个想到小时候丢人的事都还羞得人抓手哩,你现在不害羞咧?”

我笑笑,给他装了一锅子烟,点了,他靠在被子上半躺着,咂了一阵烟说:“你上学和她们找过对象吧。”

我说:“还没来得及找就打仗了……”

“狗日的老毛子就是爱打个仗,前天听广播上好像又跟哪里打仗哩,还跟咱们准备打哩……你是日能人,能在圣彼得堡念大学,啧啧啧,那大学中国人要上说是难哩,老毛子看不起咱们中国人,那些货……”

“就是啊……”

“你是啥时候在圣彼得堡念的书?”

“二几年到三几年,读了八年。”

“呃,我也是那几年跑的,一年一两趟地跑,每趟歇缓个六七天十来天再往回返,有时候货没联系好,还多等几天。咱们说不定在圣彼得堡见过面哩,街上我见过中国人,有学生哩……对了,我还照了相哩,是那掌柜的给我们照的。”

我说:“照片在吗?”

他说:“咋,你不相信我?”

我忙说:“不是不是,我为啥不相信呢,照片要在可珍贵了,都成文物了,就是咱们说的古董。”

“在,两张,一张是我们驮队一起照的,一张是我一个人照的,还记不起压到哪达了,我回去找找,找到了拿给你看。”

“可要保存好哩。”

“值个啥钱,苏联照的,我还想烧了,怕惹事哩。”

茶叶败了,我换新茶叶,他掏出巴掌大一块砖茶,说:“把这换上,安化黑茶,放了好多年了,说是放的时间越长越好。”

我用改锥撬了一些茶叶,把茶叶块给他,他说:“给你带的,留着,以后自己捣罐罐,别给他们捣了,人多了好茶也喝不出个好来。老毛子可喜欢这茶了,茶里加牛奶,好喝得很,唉,老毛子天天喝牛奶,要说比咱们生活好……这话可别乱说。”

我说:“跑脚路上有不少相好的吧?”

“脚户脚户,一脚一户,一出门半年十月,那还不……人嘛……一路车马店为了揽驮队住店,都捋备下窑姐儿,你拉骆驼我开店表兄哥,上拉下去都能见表兄哥,谁没几个表妹……起初就是耍呢,后来就有了牵挂的……有个牵挂也好呢,路有多远脚知道,能走多远心知道,你说这路长拖拖的,有个牵挂就等于把路剁成一截一截的,有奔头就有精神……都说露水夫妻,其实也有情有义哩,都不容易。崾岘张家耀一门,地震十几口人死得就剩下山头上的放羊老汉,六十多了,跑了趟河西店,认回了一个儿子,都二十出头咧,哎呀那女人仁义得很,不然张家耀一门就绝户了……说这些做啥呢……”

他眯着眼睛,一副痴迷的模样,我想他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唉,日子就是能磨,把啥都磨没了,有时候想起来老远老远的就像做了个梦,有时候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个事……都远了,一晃几十年了,天生日月轮流转,把少年磨成了个老汉;年轻的看着年轻的好,白胡子老汉[求]势了……雨点儿落到个石头上,雪花儿飘到个水上;相思病的给着心肺上,血痂儿粘给着嘴上。花儿都这么唱哩,一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向后看无人烟,向前看戈壁滩。穷八站,富八站,不穷不富又八站,跑脚苦是苦,可也好哩,走着能见稀罕景,遇上稀罕事,认识好多好多的人……”

我点点头。

“你要是跑脚,整个驮队会把你当上宾哩。”

“就因为攒肚子?”

他拍着大腿笑,说:“你不光攒肚子,还是文肚子,一肚子典故,跑长脚没有尽头的路啊,最难熬的是孤慌,半年十月在路上,遇个事堵在一个地方三四天六七天。有一次森林着火咧,把人揽住了,你说都到了苏联境内咧,返回不可能,只能等着,一等一个多月,差点没把人熬死,有个讲典故的人,那是个啥情况,可那时候,旧社会么,读书人太少了,能讲典故的人太少了,能讲典故又爱跑脚的人就更少了。”

几天后他在崖头上跟我招手,我上去,他掏出照片说:“不能让他们看,看了胡说哩,苏联现在是苏修哩。”

照片已经发黄了,而且折了好几道,我说:“你要好好保存,几十年了,太有纪念意义。”

他说:“就是,那时候咱们这一带知道啥叫个照相,见了我这照片都说是让人把魂魂子给定到纸上咧,还说让我走站把照片带着身上哩,你说笑人不。”

我说:“等我啥时候回去,让人给你重洗几张。”

他说:“人是假的,这是真的,你说不是这照片,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咧,就像没有过的事一样。”

照片是在涅瓦大街东正教的喀山大教堂前照的,他说:“你看这街道漂亮不?”

“那是世界上最漂亮的街道之一。”

他说:“那大教堂气派不,墙都是石头砌的,老毛子上教堂比咱们上庙气派,穿得也整齐,整齐得像军队集合哩。”

又说:“你看街上女子多不,穿得多少?现在都不敢让老婆娃娃看哩。”

他四下看看,指着相片中一个衣角说:“这是广元的三爷,就在旁边站着,只照了个衣角,跑咧。”

“跑咧?”

“就是我们回的时候不见人,没回来,留在苏联咧,那和娜佳缠到一起咧,比糕还黏,撕不开。这话不敢说,我跟谁都没说过,说了就把广元那一门人害了,家里有跑到台湾的都麻达咧,这是跑到苏联咧,台湾咋说也是咱中国,苏联可是老毛子。”

我点点头,他又说:“路不想人人想路呢么,现在没有跑脚的了,要有跑脚的我还跑脚哩,山靠山,山套山,山抱山,看了几十年,窝在山里把人憋屈的……”

瞎瞎

散工了,我坐在坡上,实在懒得回去,因为要回去就得翻驴脑子沟,一上一下十几里,而下午还在这里锄地,又得翻一回。我不像他们,他们都有家,有家就有地里以外的活,鸡猪狗羊,还有娃,都需要喂,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的包里还有一个馍、一个鸡蛋,水壶里还有点水。沟里走风,到沟崖下阴凉处睡觉爽快哩。

支书走过来,说:“不回了?”

“不回了,包里還有点吃的,够咱们垫垫的。”

“你瘦成个啥咧,嗉子怕还没鸡大,能备多点吃的,塞个牙缝。”

“垫垫,晚上回去好好咥一顿。”说出“咥”这个字,我不由得笑了。

半年了,对半坡方言能运用不少。

路上走来一个人,是白本全,支书问我:“今儿几了?”

我看看他说:“今儿几了?”

支书说:“你也不知道,知道也没用,你们城里过的是阳历,半坡人过的是老历。”

他眯着眼睛叨咕着昨日做啥了前日做啥了大前日做啥了,嘿嘿一笑说:“今日是单日,吃头来咧,有福人不用忙,你是个有福人哩。”

又说:“本全这货打瞎瞎分单双日,单日打,双日不打。”

瞎瞎半坡音为haha,我已经知道了。瞎瞎学名中华鼢鼠,还有地羊、塞隆等名,在田间地头打洞造窝,庄稼、草蒿的叶秆、籽实都是它的美食。瞎瞎四爪锐利,打洞穴非常厉害,庄稼地里、草坡上一道道洞穴纵横交错,牲口常被闪得跟头流星,会崴折了腿。不过我只是听人们说起,还没见过瞎瞎。因为瞎瞎昼伏夜出,视力退化得厉害,几近失明已不靠眼睛观察行走,全靠灵敏的嗅觉、触觉,据说胡须反应像广播天线一样灵敏,半坡一带人叫瞎瞎。

春二月,人们开始下种,瞎瞎以籽种为食;秋收时节,瞎瞎会疯狂地拉仓,屯聚粮食过冬,一个老仓能挖出一驴车的粮食。因此,春种秋收时节,生产队会组织打瞎瞎,也是农事的一部分。

每个生产队都有专门打瞎瞎的把式,半坡打瞎瞎的把式是白本全,经常见他肩膀搭一个褡裢一块地一块地打瞎瞎。

“娘娘要吃瞎瞎呢,瞎瞎还没抓下呢”,瞎瞎虽是祸害,却是一道美食,娘娘要吃的东西能连肉带骨可吃个一点不剩。到了半坡不止一次听人们说起过,还没吃过。季节不到。锄糜谷的季节,因为夏庄稼和一些蒿草都籽实饱了,瞎瞎已经够肥了,一个有八两重。

瞎瞎还是一种名贵的中药材,去疼片给我讲的。《中药大辞典》记载:清热解毒,活血祛瘀,明目提神,祛风散寒,“或醃蒸食之,云去伤劳”,置瓦上焙干,研末备用。瞎瞎骨据说有“虎骨”药效,代替了“虎骨”,因此吃瞎瞎“不吐骨头”。

白本全走过来,抽出领口别着的烟锅装烟吃烟,支书说:“我就说嘛,下半扇子不在,你回去做啥,精打地炕响,有实活咥?”

白本全说:“你个长尾巴的,离了下半扇子就活不了了。”

“你离了能活?婆娘坐了个月子你都急得猴抱树哩,话谁不会说。老天爷造人要不一男一女地造,能有这世界?要是只造男的,给个美国那总总总啥来者,对,总统,都没人当哩,你说是不是大知识分子?”

我竖了大拇指说:“那是那是。”

白本全说:“下放,我给你说你嫑跟着这学,非把你学日塌了不可。”

白本全从肩膀拿下褡裢,取出一把钢扦(架子车辐条磨尖一头)、夹脑子、小弓弩和木板板、细绳子,又从褡裢另一头口袋里掏出两块四方蓝砖。这都是打瞎瞎的工具。还装着五六个生洋芋。他背着的水壶够大的,足能装五斤水。

瞎瞎洞穴极易找见,瞎瞎打洞运土,一条洞隔一段会隆起一个面盆大小的蘑菇云般的土包。瞎瞎最怕见光,对光十分敏感,一有光立马就能感觉到,便会扑来壅堵,因此只要把洞攉开,在洞口布好夹弩、弓箭或钢扦,光涌进洞里,瞎瞎赶来封堵,就会触动机关,被夹住、射杀或钉住。因此有传说秦桧设计害死岳飞,遭到报应,死后转世为瞎瞎,见光即死。

白本全在一个土包前蹲下,攉开土包,找到洞,在洞上方从地皮向洞里扎六根钢扦,只插透洞,绳子一头拴个小木板,一头拴着方砖,栽一个树枝杈杈做的架子上,把小木板擩进洞里埋进土里,方砖吊起在钢扦上方。瞎瞎扑来壅堵洞口,小木板脱开,方砖落在钢扦上,瞎瞎就被钢扦钉住。

白本全又去选择下一个土包了。

支书说:“咱们去拾柴火,支巴尕(就是藏语三石一顶锅,半坡人语言中时不时会冒出藏语、维语),别跟着他,瞎瞎虽瞎,可灵得很,一有风吹草动会爬一天都不动弹哩。”

沟壑崖坑窝着去秋风刮的柴蒿枯枝,随便就搂一抱子,再折了粗的蒿草秆和母猪刺秆,在崖下阴凉处支起巴尕,其实没锅,就是用锤头大小的土疙瘩垒起中间空着的土堆,将柴火擩进土堆里点着烧。

山坡上生长着沙葱、野蒜,半坡人叫山羊胡子、鸡大腿,比家葱家蒜还辣。支书边剥边吃了一撮山羊胡子,辣得立刻跑起来地上乱转,涕泗横流,我忙把馍和鸡蛋掏出来,他大咬着馍吞咽下去,揉着眼睛说,狗日的歪得,差点把他先人的东西辣扯咧。

我笑咧。

我把鸡蛋给他,他说:“你吃,你这身体赶紧好好缓缓,好死不如赖活着,老话都这么说呢,不说活多好,至少活得精神点,一天乏沓沓风大点都能刮倒,人太瘦弱了,不是这点疼就是那点不受活,能活个啥劲。”

白本全夹脑子、小弓弩、钢扦分别下了七八个洞,打住了三只瞎瞎,说:“我这人天生公平,打瞎瞎有几个人肯定能打几个,不争嘴。”

支书说:“你心里限了数数子,不限数数子,还就日怪了几个人打几个?”

又说:“你多打几个能咋,你咋不这样想,谁吃了是谁的命债。”

白本全不说话,将烧得黑红的土疙瘩堆拍碎,挼成如面细土,将瞎瞎埋入土中,将几个洋芋也埋进去。过了两锅烟工夫,抛出瞎瞎来轻轻抚捋,瞎瞎的毛就脱落了,跟开水烫过一样。

白本全用小刀豁开胸膛,扒了肠肚,掏出小布袋将盐、花椒、辣面三合一调和面在胸膛里撒上一层,将胸膛合了,用马莲叶子捆扎三道,用一根钢扦从肛门插入从下颌出来,一头插进拇指粗的母猪刺秆,放入一堆柴火中间,点着柴火,转动着母猪刺秆烤烧。值得一说的是野蒿就是调料,芫荽、胡椒、孜然等味儿皆有,随着淡淡的烟浸入肉中。瞎瞎肉开始发黄,嗞嗞往外渗油,就烧成一个油乎乎的火疙瘩。

“要在家里做瞎瞎棺材,这油就糟蹋不了,整个棺材都给这油渗透了,老毛子的黄油列巴都不如这美。”支书说。

火焰小下去,瞎瞎已经呈现诱人的黄褐色,轻轻一磕,捆着的马莲叶子掉落,白本全递给我一只说:“下放,你敢吃不?”

“敢吃。”

“以前来改造的下放的都吓得不敢吃,我们吃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说传染病哩,啥病来者……”

“鼠疫。”

“对对对,鼠疫,我们知道的,要真的来了,一个村一个村的往光死人哩,吃瞎瞎吃了多少年咧,我们还能活到现在。”白本全说。

一人一个吹着掰开,瞎瞎香味四溢,再撒一层三合面,肉骨一起嚼,就着山羊胡子、鸡大腿,真是野味美食,我说:“真香啊。”

“娘娘要吃瞎瞎呢,瞎瞎还没抓下呢,娘娘要吃的有差的?”支书说,“老走专门让北京大学的学生给查了的,了解得详细得很,说瞎瞎这东西老早以前是贡品,老百姓吃了犯法,妈的,你说老百姓活得可怜不?”

白本全说:“下放,你跟着我吃,把头骨留下来,给娃做个耍头子——瞎瞎哨儿。”

瞎瞎脑壳上的皮肉撕啃吃了,掐一截野燕麥秆,从孔窍插入,吸净脑髓,就成了“瞎瞎哨儿”,当哇呜(埙)吹,白本全竟吹出《社会主义好》的调儿来。一只瞎瞎吃后除了头骨给孩子做耍头,骨头就剩牙了,牙是嚼不烂的。

对面沟崖忽然出现一只秃鹫(半坡偶尔能见到秃鹫,和瓷怪子一样,都是不祥之鸟,说有人要死了,是来收尸的),就蹴在崖沿上,像一个披衣而蹴的老汉,白本全站起来就冲着秃鹫尿尿说:“狗日的饿拉饱,等老子死了你再来带老子上天。”“饿拉饱”是秃鹫的蒙语称谓。

支书说:“胡[求]说啥,过路的,失孤了。”

白本全掏出洋芋,吹着掰开一个,皮焦黄,里面沙瓤,真美。

吃过洋芋,我们在崖下找了片阴凉窝躺着,支书说:“以后不要光图着自己日囊,你看你吃成啥咧,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自己都快是瞎瞎眼咧,想着些下放,你看下放瘦的,让死在曹们半坡,我背一条人命你就零干了?”

我红着脸说:“我也不瘦哩。”

支书说:“还不瘦,上次称多少斤,不到一百二,这么大的个头,一百六七一百七八才福态哩。”

福态就是胖。半坡人不认为胖了不好。

白本全看看我说:“我打瞎瞎那天,你就跟着我,记着,老历单日子打,保证你隔天吃上瞎瞎眼。”

我说:“单日子打,有啥讲究?”

白本全说:“没啥讲究,是我自己讲究。”

话音一落,他们就前后呼噜起来,一会儿我也那么睡着了。

崖下走风,真是凉爽,直到下午上工社员陆续来了,我们都才醒过来,支书坐起装了锅子烟吃了几口说:“你明天打一天瞎瞎,能打多少打多少,别心里给自己献数……”

“做啥?”

“狗日的老走刚刚托梦骂我,说吃瞎瞎肉把他忘了,打下了我给送去。”

“我不给自己心里限数数子,能打多少打多少,可明天我不打,双日子不打瞎瞎这规矩不能破,人要是不守点规矩,那还咋往下活?”

支书说:“依你!”

白本全竟然一天打了九只,说:“老走狗日的就是有口福。”

支书带着我去省城,见了老走,嗬,跟我个头差不多,可比我胖多了,支书说:“你看富态的,脸跟个盆盆一样,穿上部队上的呢子大氅,说将军谁敢不敬礼?”

老走给我讲瞎瞎的历史,北宋时曾是贡品,发挥过特殊的外交作用。他拿出几本县志,都是周边几个县的,一本明朝,两本清朝的,四本民国的,我如获至宝,“知道你是学历史,支书说过你。”他看看支书说,“这老文化不高,却哲学得很,他跟我说他有一次跟你闲片,问你怕不怕他,你说怕,他就喜欢上你了,说怕就是不怕,不怕就是怕。以前来的那几个,对了,一起来过四个,姓组合到一起正好是高夏蔡田,有两个就烈得很,大明大方的说不怕他,我为啥要怕?他说怕就是给人面子的事,抬举人的事,你当怕我我让你把我抬上还是背上,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拿出个抬杠顶牛的架势,哪咱们就顶牛抬杠,谁怕谁?我那时候刚去也不行,看不起这看不起那的,你看不起这那的,跑来做啥?谁请你咧?还不费人家的五谷?”

老走拧开一瓶酒,倒了三缸子,一人一缸子喝着说:“尚长贵没回来?”

“没回来,在西藏落下了。”支书说。

老走说:“那家伙在藏区待过,给土司当书记官,跟着土司记录土司的言行,我还说让他好好跟着记录支书的言行,有些经典得很。”

支书跟我碰一下缸子说:“这货现在懂事了,越来越会吹人咧,吹得人舒坦咧。”

老走给我看他做的笔记,他这样记录:“瞎瞎”,契丹语译为貔狸、毗离、提狸邦、毗黎邦等,简称貔,是上等食品,还用来“上供佛”,辽朝宫廷宴会中有皇帝御用“貔狸馔”,除皇室成员及公、相级人物偶尔被特别赏赐外,文武百官、民众均不得“私蓄”,否则“杀无赦”。“澶渊之盟”后,貔狸成为辽上赠北宋皇帝贡品和招待北宋使辽官员的上品,宋人对此记载颇多,沈括曾出使辽,在《梦溪笔谈》记载:“……貔狸,形如鼠而大,穴居食谷粱,嗜肉,狄人为珍膳,味如豘子而脆。”《宋会要辑稿》记载:“是月,契丹使耶律元至,又令庖人来献蕃食。蕃俗最重食提狸邦,发土得之,如大鼠,唯供母主。至是,挈数头至,日饮以羊乳。帝许其馔告进入,择味佳者再索之,使大感悦。”辽朝百姓猎貔狸做“岁课”,上供待南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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