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小馆(外一篇)
2022-02-12袁海胜
袁海胜
长江路的剪子胡同在朝阳城很有名气,小小的一条街由北向南,或由南向北,像一条藤蔓散开的枝叶,沿街相邻的基督教堂、天主教堂、清真寺、关帝庙、城隍庙、佑顺寺、南塔、北塔,组成民间不同信仰的殿堂,信仰文化的交融与平和,凸显民生的和谐与鼎盛。车流缓慢,行人悠然,走在这样的小街,感觉时光慢下来,此时若读木心的《从前慢》,定别有一番滋味。街虽小,咸集商业民风,大至餐饮店铺,小到游商摊贩,林林总总。身为平民吃货,我对街上的小吃情有独钟。小四川、蒙古馅饼、平泉羊汤、新疆烧烤、重庆火锅、兰州拉面、北京炸酱面、四平大饼……南滋北味、天南海北。方言和小吃都是乡愁的音标,人间冷暖烟火聚拢。这样好,一条街走下来,宛若行足八方,品遍神州方圆。快乐的是心情,享受的是味蕾。
出单位左拐行至三百米处,四棵枝叶繁茂的大叶杨下,藏着“那家小馆”,杏黄色的酒旗上有满文“那家”(满文读音“曹纳喇”)两字。最初我以为是蒙古文,后来被店主肃正。小店的黄色门匾上书汉文“那家小馆”,颜体,出自朝阳城内一位很有名气的书法家之手,我和他是朋友,曾在小店里聚饮畅谈,碰巧认识了店主,他乘机求得墨宝。
店主老那五十八岁,细长脸庞,额宽细眉,唇上一抺淡淡短髭。他说话前先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民间,微笑实为一种美德,像一杯水,滋润心田。他的老家在辽宁的岫岩,传说祖上是满族皇族贵戚,出身显赫。这个信息是在老那酒至微醺时吐露,蜻蜓点水,细辨无痕。他只身游走江湖,在朝阳地面扎下了根,开了这家满族风味的餐馆。老那心地善良,曾看到他在店内给一个流浪汉赠馒头和小菜。善良的人,眼睛里的真诚像明朗的阳光。民间的善良是一种极难作假的品性。馒头能吃饱胃囊,同时也能照暖人性,包括旁观的人。那家小馆生意红火。
我喜欢到那家小馆用餐,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工作生活拥挤忙碌,但时间总会给机缘容身之处。那家小馆的美味,从大拇指曲数——苏子叶饽饽、菠萝叶饽饽、满族火锅、烀肘子(哈尔巴)、包饭、豆汁儿或酸汤……老那苦着脸说,他请的厨师不行,不是地道的满族厨师,有些菜做得不伦不类。他能亲手做的菜只有几样,还保持原有的味道。满族是融合性强大的民族,在与汉文化对接上出类拔萃,包括饮食。传统的宫廷满汉全席,流传至今,已经分不清哪一道菜是纯粹的满族特色,哪一道菜完全出自汉族。把一种滋味引领到另一种滋味,创造出脍炙人口的美味,这也是文化传承的一支流脉。
老那笑盈盈地搬出亲手酿造的黄酒,酒的原料是大黄米,他说过酿酒过程,可惜我被酒的醇厚俘获,没记住。黄酒也是满家的特味儿,初饮绵软,后劲强大。老那烧一手好火锅,把自制的酸菜放入火锅,加上粉条虾仁等海陆作料,铺上薄薄的猪肉片、羊肉片,在炭火中慢煨,形成滋味儿。汉族的火锅应该是从满族传承过来的,做法各有千秋,主要流程还是一致的,不一致的只有味道。老那切的酸菜细如发丝,薄薄的肉片也是出自他的刀工。火锅里加上冻豆腐是汉族的做法,不妨试试,也成就了一种新滋味。锅料边吃边续,醒酒提神,寒冬里也能吃出满头大汗。
老那家做大酱也不错,刚入腊月门,把黄豆煮熟,做成酱块,存放到第二年农历四月,放入缸中加盐发酵。一样的流程,不一样的手法和不一样的品质,做出的大酱有各种风味。满族人祖先喜欢把熟食放到酱里储存,酱的醇厚慢慢喂到肉脂中,会有一种新鲜味道。我曾在那家小馆吃过一回酱猪头肉,味纯净,不浮躁。酸汤子是玉米发酵后用特殊的器皿做出的,酸爽醒酒、饱腹暖心,盛夏时节逢餐必食。
每次来,老那会赠送一盘白肉,不挂一丝瘦肉,纯粹的水煮,肥而不腻,切成薄片覆在盘底,蘸白蒜泥,一种来自原始记忆的口感。可惜现在肉的质量越来越差,老那数次跑到偏远农村的集市上寻找土生土长的笨猪肉,收获甚微。丢失的味道,是一种民俗文化的流失,宛若一种民粹的失忆。做民族餐饮业,老那心疼地看着曾经原始的味道,慢慢消遁。喝过第二杯黄酒,老那的眼角开始渗出泪滴,想家(当然是家乡),想亲人,想或近或远的事情。思念是贯穿一生的乡愁。我尊重他的眼泪。酒能打开人性的秘境,心地善良的人才有真诚的眼泪。他说,离开家乡太久了,很想回去看看,不是路远,是俗事缠身。他太看重自己的餐馆,很想把民族特味挖掘出来,传承下去,给后人一个交代。这样的话,离家久的族人,会在这里找到回家的感觉。
老那拿手的几样菜,成了餐馆的招牌,慕名而来者甚众。那家小馆面积不大,七十多平米,方方正正,干干净净,三个小散台,两间小包间,常常座无虚席,用餐要提前预订。有那么两次,朋友来得急,赶到那家小馆时,已无餐位。老那忘了笑,嘴角咧了咧,搓手,摊手,一脸的尴尬,像是亏欠了朋友。他会在某一天特意留下一个包间,重新把朋友们召集过来。聚散间,性情心意在时光里修炼出真味。
那家小馆靠里边的散台,两米长一米宽,是我的专属。小小的方桌,暑来冬往,某一个季节的某一个时辰,会在这里摆上方阵。菜不需多,两盘两碗(满族有用碗盛菜的习俗),一壶老酒,两三友人,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可谈天说地,可谈文学创作(小城里有几位知心的文友),可谈异性(异性是美好生活里重要部分),可一醉方休。
我还是喜欢在老那清闲时,拽过来一起坐坐。一杯小烧落肚,老那绘声绘色给我们讲一些族内的习俗,像满族婚俗。他这一讲,我才知道,汉族婚庆的一些做法,实际是出自满族的习俗,如换盅、交杯酒、掀盖头等仪式。如今盛行在酒店里举办土洋结合的婚礼仪式,真是一个民俗的硬伤。老那讲得细致,也很风趣,有些隐私不宜文字。哪一个民族没有隐私呢?如果没有隐私,生活就会变得寡淡无味。当然也有皇室的隐秘,大清皇上在宠幸嫔妃时有时间限制,时辰一到,主事太监会在皇上寝室门外咳嗽两声,提醒皇上。我突发奇想,曾盛行一时的QQ,在加好友时都会传出两声咳嗽,是不是源出于此?竟然有朋友击掌赞同,承认我的看法。这只是小酌插曲,属个人观点,不代表老那,也不代表那家小館。
民间文化交流一部分是在小酌中形成。满汉文化融合,明显的是在语言上。东北地区的一些方言出自满语,像耶拉盖儿(脑门)、胳肢窝(腋窝)、忽悠(骗)、膈应(讨厌),云云。一些地名也是出自满语,像哈尔滨(天鹅)、佳木斯(驻官屯)、岫岩(有穴的山)……文化的交流从语言出发。老那的满语掌握得不太全面,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他曾想过把孩子送回老家,接触完整的母语,因孩子的学业没能如愿。按满族习俗,他仍称父亲阿玛,称母亲额娘。他也要求孩子这样称呼他,现在的孩子太叛逆,他二十岁的小儿子一进门就爸爸地叫,老那直皱眉。老家的侄子来探亲,也喊他叔叔,不再称他“昌克赤”(满语叔叔)。老那有点茫然,悄悄端出一盘白肉、一碟花生米,就着一坛黄酒,自斟自饮。只要喝了黄酒,就会实现往昔荣耀,就会回到故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真切地出现在酒意里。这是老那喝酒后所言。
剪子胡同的法国大叶杨是街树,西侧一排,东侧一排,挺拔俊朗。跟人手掌一样的叶子,在闲碎的日子里,不停地翻转,光阴的明暗,人间的日子,在叶掌的翻转中明了。那家小馆门前的四棵大叶杨高出别人一头,格外雄伟。老那会在固定的时段里,用软塑料管接上自来水浇灌,白杨树没辜负老那的厚意,长成了那家小馆的代言人,惹人注目。
老那喜欢拉二胡,跑调是生活常态,他毫不在乎。在餐馆闲淡的某一时刻,大多数是在早晨演奏。我上班早了,会跑去捧场。他坐在一个笨拙结实的梨木方凳上,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拉《敖包相会》,拉腾格尔的《我是蒙古人》。他喜欢蒙古族歌曲,音域广阔。他曾经跟我说,他的祖先也许来自内蒙古草原。但让我意外的是,他竟然能拉出整曲的《知心爱人》,在杏黄色的那家酒旗下,陶醉地摇晃着身子。马路上人来人往,会有人慢下来,或者站下听几分钟。陌生人惊讶,以为是音乐家在体验生活。熟悉的人笑容丰盛,围拢着,抱着膀听老那演奏。麻雀逃到远处的树冠里叽喳,高高的树冠在晨风中颔首,不为麻雀的远遁担忧。
早晨,会有几只流浪狗跑到小馆门前,老那马上放下二胡,吆喝着把残羹剩饭倒在特制的狗槽里,几只小狗边吃边拼命地摇着尾巴。吃罢,小狗会在那家小馆门前玩一会儿,也会蹲在老那脚下听他拉二胡,客人一来,它们会懂事地消失。常有市场管理人员到那家小馆门前指手画脚,吐沫星儿在阳光中疾射。老那谦逊地笑着,老那的笑和管理人员的态度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一家普通的小馆,把人间的真伪喜怒调成滋味,客人偶尔会尝一点,朋友时而尝一尝,深入其味的,只有老那。所以他的脸上,异常平静,只剩笑容。“我给世界一个微笑,我还亏欠什么?”在平凡的人间,老那只做乐观的人。老那叫那建国,很汉化,也很意外,就像他乐观的性格一样。
老皮五十多岁,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性格却固守童真世界。这个年纪还保持童真,是高雅的幼稚。年纪像是说谎,他的眼睛永远清澈。眼睛实为人的心地。他想家的时候,尤在酒后,眼圈微红,滔滔不绝地说起乡下的家。挥舞着左臂,这是他习惯性动作,并且只固执地挥舞左臂,像右臂不归他管或正在休假。
老皮的讲述像电影镜头一段一段播放。他正在说起家里的炕沿是山梨木做的,上面布满云朵似的浅黄色花纹,大理石一样光滑。当你煞费苦心想象他家的炕沿,估算能值多少钱时,他毫无征兆地讲起家里的酱缸,紫釉大肚,上面缠绕攀枝花纹,蹲在院子里向阳的花墙上,像一个老汉戴着防雨的尖顶斗笠。言及此,老皮哈哈大笑,像酱缸为他搞了个滑稽表演。而听者仍深陷他家炕沿的花纹里,无暇顾及酱缸釉色和攀枝花。
老皮笑过,脸色旋即平静。随即煽情地讲起他家的风匣——乡下做饭时手动鼓风用具,木制品——好使、轻快、风大(左臂反复伸缩,模仿拉风匣的动作),灶膛子里的火苗蹿这么高。他破例征用右臂,双掌比画着,上下收拢一尺多长的距离后定住。毫无过渡,聊复尔耳。
木心在《贵客》中有一句:“拜杰瑞不是让你对答如流的主人/任何事物談过两分钟他就转换话题……”这话说给老皮挺合适。
山梨木炕沿、云朵花纹、酱缸、攀枝花纹、风匣、一尺长火苗子舔着锅底……它们关联何处?但都与老皮的乡愁牵扯,犹如散布在想家途中的路标。言语间,老皮心里一直沉醉家乡风情,不屑别人想法。
老皮随时说起家乡风味,听者始料不及。
“我妈做的蒜香茄子,没上(用)一点肉,贼香!”老皮说他们(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稍有进步,比如考试得了双百或助人为乐,皮母会亲手做一道好菜予以鼓励。老皮的讲述中,母亲做过的每一道美味都有一个小故事跟进。我很期待,里面洋溢着家的味道。老皮是业务领域精英,不宜多说,说多了就成报告文学了。他生活态度认真,达到每餐必究(已不能说是优点),固执地辨别饭菜味道优劣并逐一指点,食堂师傅因此头疼。每至餐时,食堂师傅眼珠子在眼眶里游移,躲避老皮的直视,或干脆借故离开。老皮对味道的追求总是徘徊在一种情感的胶着中。讲不清时,卷起袖子亲自上灶。菜在锅里吱啦作响,铲子与锅底尖锐交锋,少顷,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肴上桌。同事们风卷残云,掩嘴窃笑。久之,食堂饭菜质量臻于完美。老皮的家乡毗邻内蒙古,从吾地坐车需三个多小时。老皮习惯酒后描述家乡:白云围绕在山腰,峰顶突兀,从云层里钻出来,像云层上还有一座山。炊烟钻进河里洗澡,水淋淋地在河套奔跑。树林里永远有牛和羊的气味,草地上五颜六色的野花从春天开始,一直开到深秋……老皮的左臂悬于头顶不忍放下,像是一放下这些情景就消失了。
没有特殊情况,老皮每月回一次家探望父母,返程带回一些土特产,都是家乡风味,皮母的手艺。
“全是我妈做的,杠杠的!”老皮一脸骄傲。
他工作上从不骄傲,说起母亲时骄傲便在脸上嘴角眼神里像洪水一样泛滥。分享者频频点头,“好吃,真好吃!”豆腐干、咸豆、咸肉,有时是一道普通的小炒,味道独特,“特”到把你的馋虫勾出来而菜已告罄矣。看我们倾情大嚼的样子,老皮很满意。老皮的父母亲是退休教师,一直在农村和小儿子生活,如今已近耄耋。老皮无时不在想家,想年迈的父母。他倚着办公室窗台(五楼)往外看,楼下杨柳依依,天瓦蓝,白云飘飘,没什么不妥。老皮呼之:“可惜喽,可惜喽!”
“什么可惜?”大伙围拢窗前。
老皮指着对面楼顶:“这里是晒豆腐干的好地方。”
大伙泄劲,嗨——都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老皮不在乎我们的情绪。“我妈好买彭家的大豆腐,他家那口井水特甜,做的豆腐是滋味儿。我妈把豆腐片成薄片(他右手拇指和食指翘起0.5厘米左右),撒上盐放到盖帘上,运到房顶上去晾,鸡飞不上房顶。”
盐在高温下溶解,会与豆腐的蛋白质结合,时间的作用下,质变成胶质美味。几天晾晒,豆腐干成矣。
“我妈的腿脚不好,上梯子老费劲了,我都不知道她是咋把豆腐弄到房顶上去的。”老皮喃喃独语。
吃过他豆腐干的家伙面面相觑,搓手,脸微涩。
“我家门前有一棵大榆树,是我爸去干校那年栽的,有一搂粗了。现在榆钱下来了,回家给你们带榆钱饼子。”我们对老皮跳跃式的独语习以为常,波澜不惊。老皮讲过小时候的一次逃学,跑到了哈达沟。哈达沟是老皮家乡一条很原始偏僻的山沟,柞木有碗口粗,满沟筒子全是。沟里白茅草一人多高,钻进去人就没影了。山泉从草根底下渗出,鱼鳞状潺潺流淌,捧饮之,比现在的矿泉水还甜。那里有一种水草,叶子有大人巴掌宽,还有一种结花生仁大小红果的树,果实酸酸甜甜,叶子像鸡爪子。小皮不知道欣赏风景,只觉得好玩,天擦黑后回返。村子里人见到他惊呼:“小兔崽子,你死哪儿去了?你妈快急疯了!”
“挨揍了吗?”我们在意的是结果。
老皮咧了咧嘴,“我妈把我削够呛。”老皮欠欠屁股,好像疼痛又跑回来了。我们长出了一口气。那天,即小皮逃学挨揍那天,皮母连夜给尚在啜泣的小皮包饺子,荞面皮,什么馅的忘了,好吃极了。说到此处老皮吧嗒吧嗒嘴,眯起眼睛回味,无限陶醉。
“那你接着逃学呀。”我们起哄。
“别扯这事了,那天把我削得,哎呀,可别说了。”老皮接着欠屁股。
“我妈做的汤面比这好吃多了。”
一次用餐,老皮对食堂做的疙瘩汤十分不满。他,以及弟弟和妹妹小时候生病,母亲就给他们做汤面吃。
“太好吃了!”泪水蓄积眼角待命,像是等那碗汤面出现。
在单位,老皮打个喷嚏都会愣一会儿神。我猜他又在想母亲做的汤面。“我妈视力越来越差,有时分不清白面和玉米面。”老皮用筷子戳馒头,馒头上像遭受机枪扫射,弹孔簇密。不是老皮对馒头来气,而是老皮为母亲分不清玉米面和白面这件事揪心。
困难时期,吃肉是一种奢望。皮母每年坚持养一口猪,这在乡下不易,备受煎熬。到腊月根,把猪杀掉,一头猪不到百斤肉,除了孝敬老人和过年用度外,皮母就把剩余的肉腌制成咸肉,能吃一年。如今皮母把腌咸肉当成消遣,给孩子们尝鲜,回馈亲邻,保留岁月深处那一抺难舍的味道。老皮说起母亲腌咸肉一幕犹在眼前——要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不能过水,把肉块抺上盐和调料,一层层铺在坛子里,用石板压实后把坛口密封。有些细节老皮也说不好。盐分渗透到肉质里,降低肉里水分活动,提高渗透压,控制微生物活动和发酵,防止腐败菌生长。而后肉在漫长的时光里囤积胶原蛋白和氨基酸,形成美味。皮母做的咸肉,质地清透香而不腻,堪称一绝。
初夏时节,我们一行五人驱车数百公里,去拜谒老皮父母,了却我们多年夙愿。临近黄昏,车驶入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村子静谧,夕阳下,村子高出的部分譬如树冠房顶像镀了一层金。从村子里的房舍看出此处的安逸和富足,怪不得老皮父母不愿意往城里搬。路上见到的老乡都很热情,笑脸相迎,知道我们是皮家大小子的朋友。他们的笑像草地上开放的花朵,像小河流水。村头树林子里站着几头牛,牛身黄底白花,像是落着蝴蝶。牛的体形硕大,眼睛明亮妩媚,以尾驱扫虻蝇。
“奶牛。”老皮介绍,像是介绍了一位熟人。
“我们这里每天都能喝上鲜牛奶,每天一斤奶,强壮中國人。”老皮有点骄傲。
一股牲畜粪便混合庄稼的青稞味儿扑面而来,这种气味让我想起老家。一眼看到了那棵老皮说过无数次的大榆树,树冠高出周围树梢一大块,围着金黄纱巾,像是探头看我们到底走到哪儿了。树下站着一个老太太,右手在眉际遮阳瞭望。瘦小,夕阳下如披金氅,白发随风飘逸。
“看,我妈!我妈!”老皮兴奋地指着老人。
“每次我回家,我妈就在这棵树下等我!”老皮眼角多了颗星星。
老皮一家人为我们到来作了精心准备,妹妹从数百里之外的赤峰赶回来帮厨。二弟从乌丹赶过来献上奶酒和烤羊腿。他的小弟腼腆地笑着,从小汽车的后备厢里悄悄往下卸啤酒和饮料。而皮父,换上一身新衣服,衣服上带着叠压的褶痕,一脸严肃坐在藤椅里,颌下的一缕白须,像要配合他的严肃。皮父不苟言笑,今天盛装迎接我们,可见对儿子朋友的重视。老皮帮不上什么忙,咧着大嘴屋里屋外转悠,给我们介绍这儿介绍那儿,脸庞绯红。我忙里偷闲,搜寻老皮讲过的物件。风匣早就换成了电鼓风机,梨木炕沿花纹依旧。在菜园墙上找到酱缸,攀枝花纹,夕阳在釉面反光,久经风雨洗濯泛白的尖顶斗笠也在。院子中间倒扣一口缸,上面放一盖帘豆腐干(老人已上不了房顶了),豆腐干呈胶黄状,散发着低沉的豆质香味儿。老皮担心的破坏分子——一只公鸡和数只母鸡用纱网罩在了后院。我在院子一侧的小棚里发现咸菜缸,缸内散发微咸的、发酵的气味儿。小棚的墙壁上挂着几串红辣椒,像是陪伴墙上挂着的农具。
皮母从里屋搬出一个小口广腹黑釉面瓷坛,坛口蒙白塑料布,脖项用红头绳缠紧,老人低头解坛口上的绳扣,白发垂下来,丝丝晶莹。我喊老皮过来帮忙。皮母笑盈盈地对我说:“他太笨,干不了这个。”口气就像说一个孩子。坛口打开,我闻到了咸肉熟悉的气味儿,垂涎欲滴矣。在这个气味里,像看到皮母端着汤面,焦急守在生病的孩子身边;看到皮母挪动伤腿爬上梯子,去晒一盖帘一盖帘的豆腐干;看到皮母经历恐慌后,为因逃学而遭其重挞的小皮连夜包饺子;看到皮母在寒冷的冬夜里细心腌制咸肉,把大粒盐一点点擀碎;看到皮母站在那棵大榆树下,遥望村尽头的路口,白发在风中纷扬……味道穿越时光灌入鼻腔,家已在眼前。
责任编辑 王虹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