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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脉

2022-02-12杜若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如果那一晚瑞倪没有出生,那么西关医院的护士银襄就不会被记过,自然也不会心情灰败到忘了相亲。相反如果她参与了相亲,那么她的人生不会在三十多年后,凋零地一如她额前的头发。

那一晚瑞倪出生,病历上写的是早产,其实是瑞倪妈撒的一个谎。那年代的西关医院还没有B超,整个医院都是军营留下来的灰绿。瑞倪妈来医院的时候已经破水了,她躺在架子车上,身体像一摊稀软的泥,咬着民生包酥炕出来的锅盔,边哭边说,她肚子疼,想是要生了,她男人出去“周游列国”了。银襄劝着她,别哭了别哭了,我记得你应该还早着呢!至少还得一个月不是?瑞倪妈的脸上有了被人当场拆穿的臊红,不过她还是兀自嘴硬地强辩,你一定是记错了!

瑞倪妈在瓦屋里跳了半个小时的绳,她一动,孩子也跟着动,她能看见他(她)脚丫踢出的凸起,也能看见他(她)手划拨的圈轮,她念叨着,好孩子,别让妈丢人,现在出来吧!她在九个多月前委身于瑞倪爸,后来发现怀孕,连急带赶地结了婚,她娘连一床被子也没打发她,她用15岁后28岁之前的积蓄总计900块钱打发了自己,并跟他老公说这是娘家的陪送。她老公郭三有睁大了眼,你娘家破刹陋院,没想到还这么有钱!

于是他男人煞有介事地出门寻找“商机”,其实也无非是过一把“旅游”的瘾,他一走半年有余,瑞倪妈的肚子又比一般的孕妇要大,所有人都怀疑是双生,她一走三喘,睡梦打鼾。一度怀疑她男人抛下她们跑了,常常在梦里吓醒,醒来后一摸存折还在,就又昏然睡去。

她跳到下体流出雪水样明晃晃的东西,就去敲了邻居家的门,两个丰壮的婆娘赶紧推来了架子车。

银襄负责她的生产,她去门市部买了瓶黄酒。瑞倪妈是她姐姐的同学,小时常来她家玩。姐姐托她照顾一下,她觉得这个孤身待产的女人很是可怜,丈夫不在,娘家亲戚也一人不来。

等到银襄返回医院,瑞倪妈已经被推到产房了,两只腿叉拉着跟个圆规,医生喊着,脚蹬紧,使劲!瑞倪妈大概还没掌握生孩子的技巧,她在产床上想着老辈人说过的,有的女人走着走着,孩子就掉出来了,甚至羊也轻而易举生出个小羊,怎么她生就这么费劲呢?她额上的汗被银襄一次次擦掉了,医生说,你羊水破得早,小孩胎心弱了,你再不使劲,弄不好就缺氧了。瑞倪妈被这一吓,开始龇了牙攥了拳地使劲,突然传来了婴儿哭声,狂躁地蜇人神经,瑞倪妈一愣,还以为她刚刚那番不着四六的发狠起了作用,誰知是临床生了,只是隔了一层棉布帘子,就是悲喜两个世界。

在暖气蒸氲的产房里,瑞倪妈突然迸发出了野性,她恨瑞倪爸的不长情不顾家,恨自己一时没把持住着了他的道。她忽然觉得那个地方就是个祸害,是个冤业,是个可以用一切肮脏字眼去侮辱的地方,当时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痛苦。

医生让银襄抱婴儿去称重,这种绛紫色的带血渍的小东西,在银襄的眼睛里更接近于兽物,她无感于造物主的神奇和新生命的欣喜,每次都勉勉强强地去应付差事。这次她刚接住,用小褥一裹,正准备放到公平秤上,瑞倪妈那刺穿耳膜的叫声响了起来,银襄一惊,手一抖,小婴儿滑到了秤盘上,用力地哭了起来,家属隔窗望见,愤怒如炮弹上膛,恨不得即时闯进去呼扇那护士一巴掌。

瑞倪妈一声惊破天际的号叫,叫出了郭瑞倪。彼时指针指向九点二十五。二十六岁未婚的小护士付银襄被怒不可遏的院长作了记过处分,她撇下烂发面似的瑞倪妈,吃了两片安定后,在宿舍悄然睡去。她蒙着头,耳朵里塞了药棉。与这世界作物我两忘的隔离。跟她相亲的军官到底没等到媒人口中的齐整小护士,匆匆返回了部队。

第二天瑞倪姥姥和小姨来了,她们提溜了红糖和鸡蛋,小姨还带来了一张瑞倪爸的照片,是刚刚才收到的,瑞倪爸一脸意气风发,中山装斜肩包,身后是太原火车站。经历了剧痛和冷置的瑞倪妈抓起照片作势要撕,被小妹子拦下,说道,郭三有就算不回来,丫头总还是要知道她爸长啥样!瑞倪妈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郭瑞倪早产又缺奶,哭声没人家亮堂,瑞倪姥姥就去一个养羊的农户家里取羊奶,每天贴补一奶瓶,郭瑞倪总算撑着活到她爹回来。

此后瑞倪姥姥总说嘴,你家瑞倪都是我用羊奶一小壶一小壶喂活的!

付银襄也经常说嘴,郭瑞倪啊郭瑞倪,要不是你落地,你姨我就是军官太太了!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阴历十月二十五五岁生日这天发起高烧,郭三有就会在给老婆闺女做了一碗臊子面后悄然溜走,他会沿着河沿一溜小跑,途中历经西关医院的后墙根,那里是倾倒医学垃圾的地方,他会有一点心怵,前段老婆流掉了一个孩子,就被他埋在这里。以后每次经过那里,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加速。

郭三有会心急火燎地跟上伙计们的步伐,他们集结在南街登龙门闲逛,乡下出身的郭三有在经历了大城市的新潮和浪漫后,又结交了一批衣着出挑的闲人,这其中就有瑞倪的一个小舅舅,他比郭三有小六岁,正热衷阔腿裤蛤蟆镜迪斯科。郭三有跟着闲人过起了很忙的生活,他偶尔去瑞倪妈的门市部帮个忙,给人家称一斤白糖二两烧酒。瑞倪妈老是摆摆手,你走吧走吧,我眼不见为净。有时瑞倪妈晨起沐风,在柜台里梳弄头发,郭三有穿着光夫衫走过去,拧一把她的屁股,弹一下她的脸,瑞倪妈笑骂着追出去,回来发现烟少了一包,郭瑞倪又把白糖撒了一地。

如果闲人们没有闻到羊肉串的香味,也不会勾动肚里的馋虫,从而很霸气地把摊子请回到一个在登龙门有院子的伙计那里,他们一群人就着啤酒,大嚼猛饮,瑞倪爸会觉得此刻面有荣光,他刻意地不像旁人那样馋痨,他的上下切牙微力轻咬,然后让肉在铁丝上缓行慢移,磨牙的咀嚼更像是徐缓的磨,可惜风度很快尘沙样被吹散。

事发时,瑞倪爸还不明就里,但是他会很快作出选择,颇为义气地加入战斗。

他也曾跟着闲人们跑过客车,不过只是跟着充数,他们摸包揩油时他都故作邪气地笑,可是心里始终揣着个水兜,生怕一不小心颠出水来,惹人耻笑。

他下脚的力度会像是在抖裤腿,慢慢地地上的人不动了,冒着热气抽搐,他会被吓得从人群里往后缩,他会看到阔裤腿围拢的圈子里,那人的血像开瓶的啤酒一样冒出来,而不久前,这个人还坐在一团浓烟里,炭火哔啵,他在轻咳里算着本钱和赚头,偶尔用手挡一下唾沫星……

后来这起事,被公安局定名为登龙门案件,烤羊肉串的用一把铁丝戳穿了一个闲人的脾脏,闲人的亲兄弟用火杵还了他两个窟窿,那窟窿像个血泉,血冒着泡涌出来……

瑞倪爸在听说此事时,郭瑞倪已经在医院住了五天,连续的高烧使她显出虚弱的黄白,瑞倪爸捏捏闺女的脸,长叹一口气。他想到刚刚被述说的死于非命的小老板,不过甩个零头的不情愿,碎碎念叨下被人下了狠话,“再啰唆一毛钱不给你!”他一急之下便操起了吃饭家伙,那个被扎破脾脏的老大,也曾在郭瑞倪生日时送过来二十个变蛋、两把挂面。平常很不赖一个人,在医院折腾了两天后,咽了最后一口气。

拿火杵的很快被作为严打对象五花大绑上了刑场,余从们也都被判三五年不等。瑞倪舅舅在事发时趁乱溜走,虽被冠上不义,可是也算幸免于难,可是不久后他终于还是在劫难逃,在一场避无可避的贴身肉搏里,他被判了九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瑞倪爸至此明白闲人不好当,闺女的高烧无疑给他开了窍。

如果瑞倪爸没在郭瑞倪出院那天被撺掇着去了刑场,灾祸不会偏倚独降。瑞倪妈在说起那天的事况时,咽下了后半截凄楚,她只说那天干晴,风奇怪的大,本来说顺路带你去买身新衣裳,路上遇见那帮赖货,说威哥上路,兄弟们去送送,威哥出事前还说去看看丫头呢?你爸觉得承了人家很大的恩,心里老不得劲,就跟我说去去就回。他的心其实很绵善,也是顾念着兄弟情义,想着去送最后一程,到了地方,那人刚从车上押下来,看见伙计们,一一点了点头,还对着你爸笑了笑。你爸心里咯噔一声,又难过又心惊,枪一响,你爸就开始抽了,回来就昏了,烧得跟火塘样,吃啥药都没用,人都说拿火杵的上身了,试了老多符水、道贴、针剂,又找人来叫了叫,天天熬中药,这才慢慢不迷瞪了……

这话近似自语,瑞倪妈说累了,放下手中的毛线,躺沙发扶手上小眯,郭瑞倪却睁大了惊骇的眼。她不知道,她妈正承受着女人独有的恐怖。

郭三有自此不举。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七岁之前搬家,那么她就会跟付银襄的闺女赵婉君一起在西街入学,她会羡慕赵婉君雪白的纱裙和红亮的皮鞋,也会羡慕她有一个走路飘然、消毒水氣味浓重的妈。她会在赵婉君那里自惭形秽。然后瘪着嘴,扯着她玉米穗一样的头发,问她妈要新裙子。

赵婉君的学习会一如既往地好到初中,她在十五岁之后鼻翼和脸一起变宽。

郭瑞倪会不大喜欢她,她只会觉得她俗。

郭瑞倪六岁时搬到了南街,这里的繁华仰仗一所影院,以及后来麇集的录像厅。如果赵婉君知道郭瑞倪经常趁着身量矮小钻进影院去,她会反过来去羡慕郭瑞倪。但同时又借她妈的话安慰自己,那都是野孩子们干的事儿……

彼时瑞倪爸已经开起了扯面馆,那时本地人做的外地饮食已经逐渐在卅市落地开花,瑞倪爸做的扯面,面薄汤厚,滋味地道。瑞倪妈将永远不会知道,瑞倪爸在外地勾留的时间里,有两个月是盘桓在一间扯面馆,从背后抱着失婚老板娘的纤腰,看她白腻的手将面团揉实、摔打、扯丝,再凌空舞动。女人胸脯的触感和被揉实的面团无异,瑞倪爸在和面时得出此结论,心意浮荡间,有人挑着布帘进来了,叫着,三有哥,来两碗扯面,多放辣子!

两人都穿得很展挂,凸显得瑞倪爸灰头土脸,表情又都有些骄矜,仿佛寒酸小店唐突了这身行头,两人吸溜吸溜吃完面,递过来一张崭新的票子,郭三有反复推让,到底收下了。随后又觉得有点对不住,就往抽屉里摸了一盒好烟,一人让了一根,仨人喷着烟,闲扯了一会儿,俩人说去看电影,郭三有说我丫头还在电影院呢。一人很夸张地叫,哎呀,今天电影带色儿,快把闺女带出来吧!接着又贼笑,俺俩就是冲那儿去嘞!

郭三有把俩人送到门口,折回来时店里又上人了,不得已继续张忙,等到他腾开手去寻闺女,郭瑞倪已经在电影院里睡着了,郭三有把她抱回来搁到藤椅上,搭了衣服。

小孩子的梦质地柔韧,郭瑞倪翻覆几下,又沉沉睡去。

如果郭瑞倪不是电影院的常客,那么早熟的种子不会在她的身体里初萌,上世纪80年代的电影,有着很浓的实验性质,于是郭瑞倪看到了敞着两个奶子的女人或漫漶着血浆的镜头,还有一个小女孩诡异的哭声。有一段时间,郭瑞倪不敢一个人待,走路的时候老是猛回头,总觉得身后有个轻而冷的东西跟着她。

恐惧是她自己的,让郭三有羞赧并骇然的,是郭瑞倪过早地洞悉了男女性事,她在电影里看到一男一女嘴对嘴咬在一起,窒息一样地喘息,起初她以为那很痛苦,后来她慢慢领悟那是痛快。在西街长而热的夜晚里,郭瑞倪醒来后,总是惊觉身旁没了人,她也不叫唤,在黑暗里瞪着一双大眼,在仅一墙之隔的里屋,她看不见父母的蛇形纠缠,却能听见咻咻细语。事隔一年,她在吃饭时突然想起并无师自通地顿悟,于是问道,男人和女人亲嘴很高兴吗?

在南街的一个夜晚醒来,郭瑞倪已在床上睡出括号状的渍痕,瑞倪妈靠在床边,眼睛蓄水样晶亮,瑞倪喊,妈,热!瑞倪妈就拿了蒲扇给她扇风,郭瑞倪在蒲扇的轻摆里继续睡去。

如果郭瑞倪没有在七岁这年长出雀斑剪掉头发,她会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齐整的小姑娘。她的自信会一直护佑着她的心。使她在日后少了很多懊丧悔恨。

可是郭瑞倪的头发还是被剪掉了,郭家两口整日忙于糟肉扯面,沾满面絮和油渍的双手无暇去给闺女拾掇头发,干脆一剪子省事,可是这一剪子又太狠了,郭瑞倪顶着一头羞耻的豁豁,这让她自卑了很久。

付银襄常带着闺女赵婉君来店里吃面,赵婉君洋气地像画里的公主,她妈妈身上飘着不同世界的清洁气味,她们带着小城知识分子家庭的优渥,使得瑞倪妈在攀谈里欠了底气。郭瑞倪则巴巴地偷偷遥望,赵婉君猛一回头,郭瑞倪惊倏而逃,赵婉君对于这种偷看明显不满,对着她妈嘟嘴:那个野小孩又偷看我了!付银襄语带嗔怪,拍拍她,吃你的吧!

郭瑞倪其实也有一套白裙子,但她妈老没空给她洗,汗渍一腌杂物一压,就有些黄旧气,郭瑞倪回家把它翻出来套身上,对着镜子可劲儿难过。她搬到了南街,这份羡慕姗姗来迟,但是终于还是来了。

郭瑞倪在八岁那年上了長华小学,如果她被分到二班,那么她不会遇到一个更像公主的花小蕊,这让她的自卑日益旺盛。她比赵婉君要更美更洋气,爸妈都是戏曲演员,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衣服也鲜艳入时。

可是郭瑞倪跟花小蕊都被分在了一班,如果有一天她没有把扫帚上的泥星溅到花小蕊的羽绒服上,她就不会被老师揪着耳朵罚站过道。她弄脏花小蕊衣服的同时,又被组长报告听写拼音时抄书,她辩解着那是低头吃口火烧,可是没用。

如果那天的风不那么尖冷,郭瑞倪也许能撑到被老师召唤回班,可是她穿得单薄了点,她嫌那棉絮套成的袄鼓囊囊的太丑气,就只在毛衣外面添了个薄布衫,她被风冲得有点头晕,连打了几个喷嚏,看阳光恍若闪电,要炸开一道口子,心里有点惊怕,悠悠忽忽走出了学校。

如果郭瑞倪回到扯面店,在后厨的躺椅上盖着她爹的军大衣睡上那么一觉,那么纷纭瑞倪妈半生的非议也许就只是一个鬼,人人听说,人人无从得见。

可是她回到了家,他们家在一个贯通两条街的狭长院落里,院里住了很多人,谁家灶火冒啥烟都一清二楚。郭瑞倪越来越冷,牙齿打架,她以前经常钻衣柜里,那儿让她觉得私密安全,这会儿她夹在被套褥子里取暖。衣柜被她撑得太满,泄了一道缝。

瑞倪妈把衣服一件件放进尼龙编织袋里,隔着缝隙去看,她妈轮廓寡瘦,两腮水洼一样凹陷,颧骨如木鱼,她经常腻在她妈怀里,用手摁那硬邦邦的木鱼,撒娇撒痴,后来真的有了一个木鱼,她就天天笃笃笃……敲着敲着就瞌睡了,电视上撒满了雪花点……

等到再睁开眼,那个瘦伶伶的妈已经不在了。郭瑞倪猛然想到电影里也有这样一幕,她立即感觉不好,张大嘴哭起来,费了很大劲爬将出来,软怯怯地往前走。一年前她在扯面店里偷喝客人剩下的啤酒,之后身子像风里的灯影,摇摇曳曳。只是那会儿她全是兴奋,这会儿只有恐惧。

她见人就拽着问,我妈呢?我妈呢?她装了衣裳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好心与好奇让街坊邻居们很快捋出了个思路。于是,在离南街最近的车站找到了瑞倪妈,她在候车厅里,用围巾裹住了头脸,身旁还坐了个低头抽烟的男人。

郭瑞倪在昏昏沉沉里睡了很久,她听见有人说这是她的出生地,她看见很多人的身影来回穿梭,布帘子一次次被挑起,桌子上放了很多菠萝罐头,心下觉得有点高兴。

等到再见到自己妈,郭瑞倪已经能侧卧着喝点罐头里的糖水了,瑞倪妈用勺子一口口地喂,旁边的付银襄说,这孩子胎没做好,落地又受了罗顿,体质忒差!弄得现在一风倒!

郭瑞倪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等到她康复返校,瑞倪爸和瑞倪妈依然忙碌着,这事像个被收养的孩子,周围人都默契地守秘。但郭瑞倪还是从一种微妙里察觉出了不同,那些原本随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都耐人寻味起来。郭瑞倪沉默了不少,也不怎么疯跑了。扯面店生意更忙了,瑞倪爸烟抽得更凶,甚至烟灰会落在被揉的面团上,瑞倪妈更瘦,抱怨更多,糟肉时她老嘟囔,干这营生,好衣裳没法穿,戒指没法戴,搓麻将时人家嫌味儿重。

如果郭瑞倪小升初多考五分,她会跟赵婉君一起升入一中,赵婉君发育明显,整个人像盲目弥漫的滩,没有重点。言行活泼得有如充电。

郭瑞倪的脸和身材却琢玉样清晰起来,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染黄发,郭瑞倪一头天然棕,褐瞳白肤,五官紧凑。偶尔摘掉黑框眼镜,头发披散,穿个裙子,男生的目光就有濡濡水意。

郭三有的郭记扯面店在郭瑞倪上初中时已俨然是卅市的老字号,家里率先装了电话安了立式空调,这让瑞倪妈在搓麻时声壮不少,人们调侃她富婆,她表面自谦,心里很受用。

如果付银襄没有伸手问瑞倪妈借钱,两家总无缘在一起吃饭,从而使郭瑞倪失去了唯一一次与赵婉君做玩伴的记忆。

赵婉君在席间的言谈已然是成人的型款,她代她妈说起了两家的渊源和交好,并多次提到郭记扯面多地道,她的通透老成,让瑞倪妈在饭局结束后对着郭瑞倪好一番叹息:你大人家一岁,人家精你三倍!郭瑞倪不服气地回一句:小人精,长不高!

事后,赵婉君为表谢意,带郭瑞倪去溜冰场玩了一次。文化宫的溜冰场像个巨型铁笼子,里面的人表演给外面的人看,郭瑞倪已经连摔三次,笼子外观看的人不免哂笑,她红着脸,小心地扶着铁丝网走。如果赵婉君没有遇到一个熟络的男生,并刻意打趣给她看,那么这家族派生的友谊不会一次而终。

赵婉君滑得相当好,胸前两个瓠瓜随动作荡伏,她明显非常自得于这种感觉。郭瑞倪在一边替她难堪替她疼。

看着俩人并行向远处滑去,郭瑞倪又眼气又鄙夷,无法表现这种复杂的情绪,就对着他们的背影撇了撇嘴。

如果郭三有没有在郭瑞倪十五岁这年搬离南街,也许他的人生就此再无大的变数,他会把扯面馆一直开下去,到老了揣着手里的钱把乡下老宅修葺一新,种丝瓜种葡萄养土鸡,闺女一家回来了就炖两只散养的走地鸡,就着新出锅的大馒头,多美!那时候瑞倪妈会老到没劲抱怨。郭三有会在人前感慨自己的一生,他会略带造作地叹气:叶落归根啊!年轻时想出来,老了就想回去。他会有几个熟客,贪他一杯茶一碗面,听他老生常谈几句,等他把稀饭熬好,瑞倪妈也该打牌回来了。

他会带着瑞倪妈各地周游,去他年轻时去过的地方,颇为自得地讲述现今和当年的异同,瑞倪妈会冷笑着说,我约摸着当年你都不想回来了!把不准是被谁绊住了腿。我都准备带着闺女再嫁呢!郭三有摇摇头,没事找事!

郭瑞倪初中毕业,瑞倪爸在市郊置了一块地,盖了一个院子,朱红大门,五层半的楼房往那儿一杵,立刻鹤立鸡群于四围土色勾染的乡野,街坊有半含酸的不免冷笑,盖恁好没儿子也白搭!

家搬了,店也要跟着挪。郭记扯面在南街挺立了十余年,市政开始规划南街,一些颇有年头的老宅都被拆了,影院也被推成了废墟,据说要改建个广场,郭瑞倪也没什么不舍,人人都说这闺女傲,心冷面冷,也不知道像谁。

据说那天下午日头很毒,人们都被曬得抓狂,云厚得像瘀了一样,都说这天要憋出一场大雨来。郭瑞倪已经中考完毕,电视上正放着香港回归的重播。脱离了南街的嘈杂,郭瑞倪喜欢这地儿的僻静,像所有若有似无的少女心事一样,她在想象里空漫漫地期待,丝毫不会为她爹妈嘴里的生意不如前而焦心。

如果郭三有还居留在南街,那么事发时他会很快到场,跟同样留守在南街的瑞倪舅舅一起镇住场面。瑞倪舅舅不久前才刑满出狱,夏天脱了衣服赤膊上阵,身上交错的疤痕很能唬住人。

可是瑞倪爸得信时,虽然坐了黄面包急速赶来,依旧晚了一步。

黑渍缠腻的袁大头,在阔口圆肚的乌油坛子里层层累叠,足足五大坛,一吹就发出有余音的嗡鸣,要是兑换成毛票该有多少?事后的郭三有和小舅子互相怨怼,郭三有老在末尾暴怒,妈了个逼的!老子冤不冤!他一激动,震得轮椅也轻颤。瑞倪舅也不是饶人的主儿,忽地立起,指着他大舅哥的脸:你应谁老子呢!

据说最先发现坛子的民工居然一个袁大头都没抢着,怄得给了自己俩嘴巴。他们哄抢着闹成一团,瑞倪舅舅从旁边经过,瞥了一眼,脑子瞬间拐了十八弯了,他大喝一声:住手!这是俺家老宅,这是俺太爷爷留的!他不是扯谎,他记得瑞倪姥姥在世时说过:老婆子藏了东西,老三家(瑞倪姥姥的妯娌)在夜里扒拉过好多回。

他本身人高马大,又有派,这一喝,倒把那些民工们镇住了,他才顺了一个手机,想到大舅哥有这东西,就立刻拨了他的电话,等到郭三有赶来,天已失控,雨粗如链条,局面也失控,民工们你争我夺,甚至旁边卖油茶的小贩也跳到了地基坑里,郭三有情急之下纵身一跃,本期望妥妥着地,结果脚下一崴,人直挺挺栽到了坑里,后脑勺磕到了土里潜伏的硬石块。

随后的郭三有就瘫了,他每次提起小舅子就骂声不绝,唾沫星横空飞溅,骂词大致相同,他骂心急眼馋的憨货,本来局面都稳了,他个傻逼贪心不足,先扒拉起来了……

民工们就跟久旷见女人,眼里冒火,一窝蜂都扑过来了……

郭三有又一次骂骂咧咧时,郭瑞倪已经高三了。瑞倪妈多次对她说,家里有个瘫子,你这辈子甭想飞远了,哪儿近你上哪儿吧……瑞倪妈说话时,总是眼神游离,看也不看郭瑞倪。

如果郭瑞倪自私又叛逆一点,那么她在选择大学时会刻意离家远一点。后来她逐渐明白,她之所以如此嫌恶她妈的唠叨,是因为她早预知了自己会妥协。

她在地图上反复标注的地方,绣帕一样美着。她会在依山傍水的校园里遇见一个松姿鹤态的男人,恋爱有始有终还是无疾而终都好,她铁定要在那儿扎根。结婚时她会选择一件鹅黄婚纱,据说最衬肤色,作为独女的她必然嫁妆丰厚,她公婆会在婚礼上给一个万里挑一的红包,然后集体喜滋滋地对着镜头巧笑……

可是她还是选择了邻近就学,瑞倪妈在停经后情绪越发不可控,打牌也挽救不了,虽然郭瑞倪已经尽可能一周赶回来一次。火车在两城间往来穿梭,灰冷的老城跟卅市别无二致。郭瑞倪原不打算在那儿滋生爱情,怎奈追光一样的攻势太强,日子久了,心下默许。虽然和心中模本尚有差距,但她想,顺其自然吧。

如果那天的雪没有那么大那么美,郭瑞倪就能在大雪封门前赶回来,或许郭记扯面还能延更续命。可是郭瑞倪那天心情太好,携了男友一起雪间拍照,等到下周末回来的时候,郭记扯面的招牌已经卸了下来。

郭瑞倪回来,家里生起了炉子,郭三有木着脸,炉子上的一壶水在他眼前突突弹跳,看见闺女,眼里有喜色,示意性地把头一偏,随即表情恢复。偏头的位置瑞倪妈正跟付银襄一块儿擀皮儿包饺子,两人嘀嘀咕咕,付银襄突然跟闻听床笫秘事一样嘎嘎大笑,郭瑞倪想起当年她携赵婉君来店,一直都是一副与买卖人疏离的清高。付银襄笑着笑着声音陡然变调,抽抽噎噎哭起来,郭瑞倪立即塞上耳机走了出去。

没人的时候,瑞倪妈就碎碎拉扯,你银襄姨苦命人啊!老公炒股赔了,存的钱都抽干了,闺女也不听话,学上不成,班也不好好上,成天价跟跟这个跟跟那个,还偷拿你姨的金链子卖钱……

郭瑞倪好似听了天气好的闲话一样无感,如果放在平时,她会跟她妈续上几句,可是她小舅舅的话垫了底,她的表情就悖逆不了她的心。

在她没回来的那个周末,瑞倪妈辞了工人卸了招牌关了店门,推了瑞倪爸来到了护城河,把她男人往河面上一撂,轮辙在冰面上擦出两道平行线,她自己仰躺到冰面上撒泼打滚,嚷嚷道不活了,活不了了!够够了!一起死吧!看热闹的人渐多,指的笑的吹口哨的,于是惊动了派出所,好说歹说,民警们把她劝了回来。郭瑞倪由此及彼,联想起以前种种,羞恶心上涌,让她在寒意逼人的隆冬涨红了脸。

她想到她爸妈在冰面上对峙的时候,她正跟男朋友在开了暖气的宾馆里做爱,虽然她很早就对男女之事了然于胸,但也从没过多期待,甚至有一段,她觉得世上的人到了晚上都要干那档子事,就有一种不洁不适,寝室内传播的小黄书,她看了只觉得膈应。可是当感情走到水到渠成,那事儿不仅别具意义,甚至含蕴美妙。她在回想里发觉她妈很可怜,苦命甚于付银襄,只是在她未知的那一部分里,她把她妈的熬煎少算了很多年。

后来瑞倪妈被确诊为抑郁症,当这个名号还是个新兴词时,不少人想当然地归并为精神疾病,于是郭家一疯一残的说法不胫而走。

如果郭瑞倪自信一点大胆一些,她的人生会迈向一个新的未知,这也许会是她所有人生可能中的顶巅。回乡供职于宣传部的郭瑞倪在本地取景的纪录片里惊艳一瞥,从而引起了某位制作人的关注,说有个本子挺合适,要带她进京试戏。说这话的时候那男人一脸急迫的真诚,郭瑞倪后来在疲惫琐碎里无数次回想,当初真应该去试试,首次她会有些羞涩,也许不会成功,但只要她想,定然有其他机会光临。慢慢地她学会在镜头前放松,学会走位,学会代入感觉,学会酝酿情绪,甚至学会殷勤取悦,争荣夸耀的心会日盛一日。她可能会去接一段床戏,镜头对着她的时候,她在雕花的紫檀床榻上裸露半个肩膀……

郭瑞倪神游至此的时候,她的扯面店已经开业两年了,电视里插播广告的声音陡然增大,店里的小姑娘说,瑞倪姐,刚才电视里那个女的真像你。

郭瑞倪自嘲说人家年轻,我都老了!又不免靠近细看,演员样貌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结尾的字幕里,她捕捞到三个字:花小蕊。

原来她做了演员,郭瑞倪想,这么多年了,说起名字应该都还记得,她小时候老梦想变成她,现在终于有人说她像她了。

她也老了。

最好的年纪里,她自信比她美。

如果纪录片摄入郭瑞倪身影的时候,没有两片棉垫做底,她的身段不会格外美好,也不会吸引到她的丈夫。出身苦寒的男人厌恶一切干瘪瘠薄。夫妻调笑时,他常常从背后环抱着她,扯出她胸衣里的两块海绵,笑说当初以为你很丰满,谁知是障眼法。

男人长身长脚,头略显小。跟那些疲懒塌架的男人不同,他一直把腰挺得很直,下巴端着。他们的婚礼,遂了郭瑞倪的愿,她穿了鹅黄婚纱,婆婆给了个大红包,一家人对着镜头眉开眼笑。

男人离异,无子,三十岁时提了正科。她待郭瑞倪很不错,很快帮她转正。又掏钱雇保姆照看郭家二老。

郭瑞倪的小城人生从此迈入巅峰,瑞倪妈搓麻时姿态和声调一并提高。

如果赵婉君不曾服药自戕,付银襄余剩的人生也不会和郭家搭帮凑伙。

那时她老公也从医院退了休,两口子在家闷得闻着日子都泛馊。他老公作为小儿科的知名大夫,付银襄定要他发挥余热,她会逼着老伴儿开诊所,然后以那不成器的闺女为因由,“再拼拼吧!谁叫那讨债鬼不争气呢!”她眼泛泪光,对着老公晓之以情。

于是他们忙得不亦乐乎,钱自然也不少挣,没有医患纠纷的话,他们的钱能填平赵婉君挖的坑,并能用钱在赵婉君的择偶天平上添加砝码。

他们还能在郭家人面前扳回局面。

但是赵婉君买了除草剂,虽然她只是抿了那么一小口,就因为难喝而整瓶扔掉了。

赵婉君“从良”后安分守己了好一段,进了两次戒毒所,毒瘾基本没再犯过。如果那天她不是突然想吃荔枝,央托着她妈去买 ,也换不来她爹的讥诮:你不瞅瞅自己那鬼样儿!还是想吃啥就买啥!你把家败成啥样了?每天死那么多人,你咋不去死呢!

赵婉君没应她爹的话,把一大串荔枝一颗颗剥吃完毕,又坐院子里对着日头发了一回呆,就踅摸着出门了。付银襄午睡里,突然感到有人靠近,睁开眼,赵婉君的头凑了过来:妈,我喝了口药……付银襄连呼带抢着把人送到了医院,赵婉君起初以为没事,郭瑞倪和她妈提溜了水果去看她时,她刚洗完胃,很利索地单手扎头发,嬉笑着说我命大死不了,你们心放肚里吧!出院了我得去请教俺郭叔扯面的秘方嘞!可是这一口扯面她到底没吃到嘴里,在随后的一周里,她没办法再说话,呕吐物里伴着很多菜叶状的黏膜,她用笔在手心上胳膊上写满了“救我!”想活的欲望在眼里焰焰不灭。付银襄跟同事们拼了老力,最后看着赵婉君在氧气全开里赶不上气,活活憋死。

付银襄尖号一声,晕死过去。

医生说小君的肺都成干丝瓜瓤了。

赵婉君下葬时,郭瑞倪娘儿俩也去了,她看着两口殡棺被人抬远(因为赵婉君未婚,家里给她配了阴婚),付银襄像挨地盘桓的风筝,被人拖拽着走,其他人也沉默不语。郭瑞倪觉得眼前像一幕哑剧,脑子里闪现出赵婉君少年时的脸,脸盘略大,有失秀气,却一脸骄傲,她脚下提速,越滑越远,最后隐没不见……

赵婉君没了,付银襄恨自己的男人,不愿意常待家里,就跟闲下来的瑞倪妈厮缠在了一块儿,瑞倪妈为了宽她的心,擅自做主把郭瑞倪认到她身上,两家做了干亲戚。

如果郭瑞倪生个一男半女,那么她的男人就不会消失,这种说法是郭三有笃定的。他说这话自有出处,当年扯面店老板娘的身家和温情让他一度乐不思蜀,也曾打算长相厮守。可是当他看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被老公搀着来吃面,他想起了那个千里之外屬于他的骨肉,正在娘肚子里汲汲生长,于是撇离了那个甜糯的女人。这种孩子为大的说法也被瑞倪妈认可,不过她不会说出当年她那没有成功的奔逃,也是舍不了七灾八难的郭瑞倪。

郭瑞倪在事后一万遍地回想,也思忖不出男人临走前有何异样,一切都是那么平滑顺展,连一丝引发疑问的褶子都没有。这之前半个月,他们还有一次颇为激烈的房事,男人在她身上驱驰,她在底下喃喃,说要不领养个孩子吧,都说领的能带来个一男半女。男人正在兴头上,对她的心有旁骛略微不满,就含糊应了句。甚至前天,男人打了电话说不回去吃饭了,抱怨着最近会太多,跟朋友约了下周六去爬山……她嗔怪着米饭蒸多了,你不回来我就做成米酒了……

那一口未吃完的米饭,最终馊出了刺鼻的酸味,像酒客吐出来的秽物。郭瑞倪倒掉它的时候,头发已经腻到打结,镜子里的她老了十岁。

如果瑞倪男人没有消失,郭家扯面馆恐怕无重开之日,陈姓官员在跟郭瑞倪五年婚姻后人间蒸发,郭瑞倪被纪检委公安局叫去问询多次,每次都无功而返。

郭瑞倪想破脑袋也闹不明白的事,政界已有例在先,此后也不乏后继仿效。有人说在美国见了瑞倪男人,也有人说在泰国。一向笃信医学的付银襄还托神婆问过生死,保姆在出事后很快不干了,树倒猢狲散,本也不足为怪。可是郭瑞倪忽然觉得钱不够花起来,郭家二老虽有存款,但也是积谷防饥专用款项。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将郭记扯面重生复原。做饮食终究还是相对稳足。

这消失了十来年的扯面店在南街老地方挂牌时,郭瑞倪已经三十二岁。

她妈和付银襄都来店里帮忙,她每月给付银襄发工资,郭三有在前台收账,偶尔也拨拉了轮椅去后厨督看。

南街的夜市大部分都没落了,广场也荒了,小孩子们随意的屙尿壮实了见缝插针的草。

但郭记扯面是个例外。

因为与一种味道暌隔太久,老卅市人都竞相在朋友圈宣传,算是免费给郭瑞倪打了广告,不管是真心怀念还是假意跟风,一碗面带动的怀旧热潮让生意前所未有爆好,这是郭瑞倪所想不到的。

如果郭记扯面没那么出名,如果付银襄没刻意将抱养孩子的事外传,那么不会有人把一个女婴半弃半送地搁置到店里。依据视频上模糊的动态去看,这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已经在店门口徘徊了三日,终于有一天在卷闸门拉开的十五分钟后,他完成了任务。

因为预先知情,所以对郭瑞倪会收留抱笃定态度。包裹里写上了出生日期。

一家人惜若珍宝,郭瑞倪叫她小胭脂,打小就夸她美,她也不负众望,长成一个花骨朵,额角的胎记发变成一瓣花。三岁生日时穿了白纱裙红皮鞋,乌油油的头发,俨然一个小仙女。小胭脂自信满满,有小孩子笑她,她脸一扬眉一挑,我妈说我美得很!

小胭脂三岁时,郭瑞倪已经三十五岁了,南街的广场又变成了人民影院,一切恢复如旧。郭瑞倪很少进影院,她不想跟一群陌生人在黑黢黢里进入同一时空,她经常在网上扒拉一些老电影去看,小时候一知半解的,现在不仅全然透彻,还觉得喜感十足,隔了年代,悲剧也能看出笑果。

付银襄的老公到底拗不过自己的心,一条浴巾自了。付银襄说的时候他老公头七已过,她因为脱发严重戴了个头套,头套做得太假,反光里闪着廉价,她的脸像批墙一样厚白,眉毛乌青,粗懒得像条虫子。她每说一句话,瑞倪妈都心惊胆战,生怕风一过,头一颤,发套掉落,她不敢看见那假人一样的付银襄。

假人一样的付银襄用力过猛地表现她的新生活和快乐,可是往往让人觉得悲怆,瑞倪妈说能骗自己那是人家本事!渐渐地,她好像真的快乐起来了,晨起的广场舞里,她脸上带着憨气的微笑,一眼望去,就她扭得最欢。

阴历十月二十五这日,店里的小姑娘给郭瑞倪过起了生日,厨师炒了几个菜,一群人就着蛋糕吃吃笑笑。电视机里播着万年不变的古装剧,一个小姑娘说,瑞倪姐,刚刚电视里那个女的真像你。

時间渐晚,店里的人陆续都散了,小胭脂已熟睡。她一个人发着呆,时针指向了九点二十五。

三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瑞倪妈一声尖叫生下了她。

付银襄被暴怒的院长记过。

瑞倪爸正收拾了包裹,从老板娘温热的被窝里出逃,连夜坐上了返乡的火车。他在火车上偶然一瞥,看见一家“瑞倪服装店”,心头一喜,不管男女,名字就这了!

如果,瑞倪爸没有回来……

如果,付银襄没有睡去……

如果,郭瑞倪没有出生……

杜若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