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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方通话

2022-02-12王啸峰

北京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亚历克斯杜鹃通话

王啸峰

他做了一杯双份美式,把手机插进木偶小猴怀抱里,插上电源。离九点还有十分钟,他抿一口咖啡,站起来,望着光带缠绕的城市,心里生出厌倦。办公楼里悄无声息,那些熟悉的楼道、走廊和电梯,突然变得冷清阴森。这似乎是一种迹象,就像一个喷嚏后喉咙有点毛,随后就感冒发烧。一切都是暗中进行,并不影响璀璨灯光。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有什么不舒服吗?似乎也找不出特别的事情,他已经到了无所谓的年纪。

进到“花月群”,他再次看了一眼墙上时钟,可以发起通话了。勾选群里剩下的两人:女人花和水兵月。很快,女人花接了。视频里的她显然在一个咖啡馆,戴着耳机,轻声打招呼。

“小月还没来?”

“是的。对了,正好有个小事请你帮忙。”

“别客气,说吧。”

“当年奎湖街的那套房子附带的车库有没有登记在房产证上啊?”

“哟,這我可不知道了,当初都是你办的。”

他看到镜头里的杜鹃低了一下头,用手整整胸前的毛衣链。杜鹃身材还是那么好,白色毛衣更显年轻。填表时,人事处干事提醒他,现在查得很严,连自行车库都要填。还举出一个干部没填车库被处分的例子。他知道杜鹃不愿往回看,其实他也是没话找话。小月来了就好了。

水兵月镜头打开了。没人,声音从画外传来。

“你们先聊,我找个东西。”

镜头里是一间凌乱的房间。桌子、椅子、沙发上堆着衣服、杂物,两三个画架歪倒在窗前,画布上涂抹着大块颜色,看不清是不是成品画。他听见杜鹃在问。

“我上回让你画的,有没有完成啦?”

继续传来画外音。

“没有!现在哪有时间画啊?”

“我可都跟这里艺术馆长说好了呢。”

徐盈月出现在镜头前,头发里穿了一个大夹子,粉色睡衣皱巴巴的,还有污渍。

杜鹃笑了。

“看来宝宝搞得你很狼狈啊。”

“怎么不是!严格遵守新妈妈群里的规矩,我迟早要疯掉。”

他喝了口咖啡。新规矩之类的情况,他很想知道。杜鹃抢着替他问了。

“最重要的一条,不要老人掺和进来。”徐盈月说得既快又坚决。

他和杜鹃互望一眼,很快移开。

“其次,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所以你们看我身上,全是他的饭菜、零食印记!”

“作孽啊!亚历克斯才八个月大啊!”杜鹃的声音变得激动。

“还有呢!再过个把月就要入托。”徐盈月一边找东西一边强调。

杜鹃几乎叫了起来。他看到白毛衣上闪过一道红影。他心里暗暗叫声不好,赶紧接上话:“入托早好啊,好啊!”

一时间,他发现两个女人的目光聚焦过来。“小月就可以创作更多精品啊。再说,人家既然敢接这么小的孩子,说明有独特方法。”

“我准备让亚历克斯上瑞士人办的幼儿园。”徐盈月找到一把剪刀,开始裁纱布。

他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个场景。

他开着轻摩,在上班车流、人潮中左冲右突。时间很紧了。送徐盈月上幼儿园后,还得准时到市里参加重要会议。刚竣工的高架桥,路障开了一个小小豁口。他乘交警不注意,油门一转,车一条直线往前、往上走。那些车和人,不一会儿,都在他脚下。侧脸,他看见了太阳。风也从东面吹来。他大声问站在轻摩踏板上的徐盈月。“过不过瘾?”“太棒了!”徐盈月转过头,咧开嘴大笑,没有门牙的“太”,听上去像“菜”。风鼓起她两根细小辫子,像风筝的两条尾巴。

一个个小细节有机组合,凑成人生大拼图。有时,他惊讶,一些毫无价值的小事,竟然顽强地在他脑子里留存下来。

“法国人自己办的不行吗?”他顺着徐盈月的话问,也挡了挡杜鹃。

“你理解错了。只是投资方是瑞士人,管理人员里有法国人、中国人。我看中了这一点。”

杜鹃还是硬插进来:“费用不便宜吧?”

“按性价比来说,还算合理。”徐盈月放下纱布,拿起一支油画笔扫扫指甲。

他听见杜鹃轻轻叹口气。连忙咳嗽几声。

“把亚历克斯抱来看看呢。我想他了。”

杜鹃接上来。“我也是。”

“算了吧,他昨晚不知道怎么的,闹了半夜。刚午睡,让他多睡睡吧。不然醒来又闹得凶。”

一个夏天午后,杜鹃出门之前关照他陪女儿睡午觉要特别当心,他打着哈欠乱点头。睡着后,他接连做梦,一连串好事。他在梦里拔不出来了。“扑通”一声,也没有惊醒他。过几秒钟,徐盈月带号叫的哭声差点击穿他耳膜。巧的是,门正好打开,杜鹃走进来。这事,当时他反省好多次,得出的结论,自以为是的好事,会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挫败。他理解徐盈月带儿子的辛苦,转了个话题。

“画最近的销路怎样?”

徐盈月把笔一扔,笔掉地板上。可她只是低头看一眼,没去捡。

“巴黎画展挤不进去,国内不要我这样风格的作品。”

“你看,帮你联系吧,又不要。那你下一步咋打算?”杜鹃突然又想起什么,“有个朋友最近聊起,在巴黎办了培训机构,缺老师,你要不去试试?”

“我才不去!”徐盈月站起身,离开镜头。他对杜鹃做了个“嘘”的手势。可得到的却是杜鹃对他无声的指指戳戳。他只好又做了个暂停手势。

他和杜鹃没话可聊。画面里传来“嗞嗞”的电子噪音。不一会儿,杜鹃画面静止了。他知道这是她刷朋友圈或者跟其他人聊天。他索性站起身,又站到窗口。跟刚才不同的是,一些灯光暗了。城市正准备进入梦乡。一段航天员拍摄的视频里,晨昏分割线永不停歇地在地球上移动,那些伟大的事、卑微的事,被那根线扫着扫着,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去了。说不定有一天,地球会像月亮一样,光面永远充满阳光,暗面永远陷入黑夜。那么,他会选择在哪一面生存?他耸耸肩,想把答案抛弃,把目光抬高,想象此时正在阳光下的巴黎,一个忙乱的小妈妈,诅咒着眼前的生活。与其这样,还不如生活在黑暗里,心里存有对光明的期盼。

徐盈月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没有可追溯的源头,就像他父亲,说话突然变得大声又蛮横,母亲说老头耳朵不好才这样,他觉得不是。

远远地,天空划过几道闪电,接着传来几声雷响,他心里更闷。

徐盈月回到画面里,手里拿了小刷子涂指甲油,涂几下,吹一下。就是不说话。他抬头看了一下时钟,马上十点钟了。

“我们就看着你涂指甲?有意思吗?这里天很晚了。”他又听到几次雷声。

“咦,奇怪了呢。是你们要求隔周三方通话一次,还固定了视频时间。定在你们空闲的晚上。而我,每次为了通话,几乎都要调课、换活动。你们各有各家,回去吧,不早了。”徐盈月伸手想关视频开关。

“你什么态度!”他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炸雷同时响起。徐盈月的手被震回去。

“喂喂喂,你好好说话!”杜鹃尖利地针对他说,“这么多年来,你在单位里,在社会上,唯唯诺诺、畏手畏尾,就会在家蛮横、粗暴。”

他刚想否认,却听到徐盈月的抽泣声。他和杜鹃同时沉默了。哭声从低到高,从平直到跌宕,仿佛她把有生以来所有的委屈、痛苦都交给了简单的“嗯嗯、啊啊”。他想,如果真能把心里的不舒服哭掉,那样岂不太方便了?

果然过了几分钟,徐盈月情绪稳定下来,开口就向他进攻。

“徐军!不要以为寄点钱,或者弄一个伪善的‘三方通话’,就算关心我了。”

他声音低了不少,先劝徐盈月不要吵醒宝宝。

“我提醒你!我就你一个女儿,任何关心都不是伪善的。”

杜鹃在边上插话:“我们哪能不关心自己亲生女儿呢?”

杜鹃重复了他要表达的意思,可他听了,似乎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而刚才自己说话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

除了寄钱、“三方通话”,他的确想不出有其他什么好途径。单位同事经常找他签字,夫妻一起休假去国外看望留学的孩子。他也想过单独去巴黎,可老顾忌一些事情。欧洲本来是单位重点贸易区,可重新战略定位后,单位把拉美地区作为新增长点。这几年,他去过里约、布宜诺斯艾利斯,甚至利马,只在巴黎转过一次机。坐在戴高乐机场星巴克里打牌度过极度困乏的六小时。他把行程告诉了徐盈月,她只是哦了一声。她什么都不跟他说。虽然在家里,他坚持留了一个空房间给徐盈月,她却根本不领情。每次回来,她都住宾馆,没有进过他家门。当然,到M市,她也没有住进杜鹃家。杜鹃为她准备了一个大套房也没用。

职业生涯教会他,凡事先观察。他想听听杜鹃能讲出什么来。

“我的关心可能有点过时,不管你领不领情,都是我的真情实意。你一直认为我和徐军策划好,突然把你送到巴黎,是为了抛掉包袱。你错了!徐军虽然没做过什么好事,但在这事上,我赞同他的。”

“好了好了,说到底还是要把我扔掉。要知道那一年,我才初中毕业啊!然后你们各自寻找幸福生活去了。第一家我寄宿的犹太人家,每顿都是法棍加干酪,几乎没饱的时候。想要多喝一杯牛奶,加钱;多吃一个蛋,加钱;多喝一罐可乐,加钱!巴黎下暴雨,我住的阁楼小房间下小雨。雷电交加时,我紧紧抱着枕头,我多想抱抱你们!可你们抱的是别人!”

窗外一个闪电放出强光,他的形象在屏幕上暗了一会儿,随即震耳的雷声让三方沉默下来。

他和杜鹃都要徐盈月。协商的结果,徐盈月跟他。杜鹃和他共同出钱让徐盈月去艺术之都学习。浦东机场,他和杜鹃都去了。他望着徐盈月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国际出发门里,心里难受得想哭,但是杜鹃在一旁聒噪,影响了情绪。他俩在机场分道扬镳。看着一架架飞机起降,他觉得痛苦总是属于自己,幸福在他眼前起伏不定,总是抓不住。

“这个事情上,我道歉,是我做得不对。”他想站起来,郑重地鞠躬,可没有这个氛围,嘴上打个滚,他又咄咄逼人:“可你件件事情都做对了吗?”

徐盈月展开十指,鼓起腮帮子吹气:“我没说自己全对!”

他本来想岔开话题了,不料杜鹃插了句话:“保罗的事情你就做得不对!” 他在心里骂杜鹃,怎么想起来提这个话题!

果然,徐盈月发作了。她鲜红的手指戳向屏幕。尖利声到极致,喊破了音:“都是你们,你:杜鹃,还有你:徐军,把我逼到这个境地。”

突然间,火腾地起来。他一拍桌子:

“我们催你成家难道错了吗?而你谈恋爱不告诉我们也就罢了,就算谈了个老外,我们也不计较。但是结婚总要通知我们一声吧?现在倒好,同居、未婚生子、分开,全都当我们是白板啊!我们是谁?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我们再世故、再卑劣,也不会害你啊!我们多希望你学习好、生活好、工作好。你连最起码的沟通机会都不给我们,你那么不尊重我们,我们又怎么关心你?”

歇口气的时候,他注意到杜鹃正在用餐巾纸擦眼泪,窗外一束车灯光照进来,杜鹃闭上了眼睛。她从小就这样!悲伤、激动、兴奮,都用眼泪表示。他母亲从白色围裙里拿出一块糖给杜鹃,她吃着吃着也会流泪。但是,从浦东机场出来后,她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觉得她换了个人似的。

徐盈月冷笑了几声,这样的声调,完全遗传了他的风格。

“我倒要请问你们。在我困在悭吝人家里的时候,你们各自开始了人生的第二春,当时你们告诉我了没有?要知道,我是你们的亲、生、女、儿!我有知情权,但是,你们硬生生地把这基本权利给剥夺了。”

他想了想与杜鹃分开的原因,其实并没有什么原因。他母亲临终前还问他,是他的问题还是杜鹃的问题?他说都没问题。他妈妈合上眼睛的同时,叹口气,说他到头来都不肯讲实话。真话,有时完全像假话。也许,大家都听惯了真实的谎言。他和杜鹃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从他懂事起,杜鹃就在他眼前晃。两家合用一个厨房间,谁在房间里说话声音大点,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两家秘密全装在各人肚子里。你对我笑,我对你点头。你不知轻重,我指桑骂槐。到后来,两家达成一致,成为亲家最合适。他和杜鹃新婚之夜睡的床,就是小时候打闹嬉戏的那张箱式榉木老床。母亲一定要他们在这上面过夜,说这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在她看来,徐军是儿子,杜鹃是女儿,儿子和女儿怎么能够分离呢?

想到这点,他突然来了劲:

“就拿我和你妈举例。我们从小在一起,一直感觉像一家人。突然有一天,我们成了夫妻,变成另一种关系。我们都觉得别扭,却不能违抗父母意愿。我们都没有追求过真正属于自己的感情。现在说开了,你可能接受得了,但当时你这么小,任凭我们怎么解释,你恐怕都不会理解、原谅。”

杜鹃静静地在听,这些年,她似乎正在变得更加动人。而他从心底为她感到高兴。

“那你们也得跟我说,不是吗?”徐盈月的声音正在降低。

“你有你的路,我和你妈也有自己的选择。”他低下头,设法把语调调得柔和。

他只见过保罗一次,也是隔着屏幕。那是一个黑发蓝眼睛的英俊青年。闪出画面的一瞬间,他还以为保罗有中国血统。保罗显得很紧张,开口的第一句,就是中文:“你好!爸爸!”一瞬间,他被滑稽的语调逗笑了。他说了好多客气话,可保罗很茫然,老是侧头听徐盈月的翻译。然后恭恭敬敬地点头,时不时说,是、是,好、好,谢谢!也是在那次通话中得知,徐盈月已经怀孕。他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虽然僵硬了点,但还是保持宽容。他问他们下一步打算。徐盈月说已经辞掉助教的工作,待在出租房里,一心一意把孩子生下来。保罗还要继续完成学业。他心里不是滋味。按常理,应该问他们要不要正式结婚?生活来源怎么解决?孩子出生后怎么抚养?可他咽下了所有话。后来他吞吞吐吐告诉了杜鹃,杜鹃对他的一无所知十分恼火。她打算问个清楚,但被他阻止了。“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会照顾好自己。”这句话既安慰杜鹃,也说给自己听。

杜鹃嘱咐徐盈月:“你带亚历克斯多当心点!”

徐盈月捋了捋袖子:“我很注意的。群里的妈妈们都说我能干呢。给你们看看。”

“嗞嗞”振动几声,“花月群”里出现几段视频。他打开看,有些前几天徐盈月单独发给他过,有些是第一次看到。亚历克斯从碗里抓一把吃的糊糊,塞进嘴里,嚼嚼,又吐出来,弄得嘴唇上一圈浓胡子。亚历克斯和另一个孩子坐在毯子上,抢人家手里的饼干,还不满足,再抓纸袋里的食物。

杜鹃发出清脆笑声。

“哎呀,你怎么不帮他,不喂他吃饭啊?”

“群里说的,一定要让孩子从小自己动手吃饭。”

“群里群里,又是群里。想当初,你奶奶、外婆,哪个不是端着饭碗追着喂你?你不是也长得很好吗?”

“所以啊,我再吃苦也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他心里不是滋味,但是必须控制冲动。继续看那些小视频,看着亚历克斯滚圆的蓝眼睛,他又想起了保罗。

杜鹃试探的口气,让他觉得三方都在变得小心翼翼:“亚历克斯爸爸呢?他不管吗?”

徐盈月眼都没抬一下:“跟他没关系了。再说我也不会再去找他。”

虽然徐盈月从来没说,但他早已料到,她与保罗只是同居关系,分手后,保罗可以不承担义务。他和杜鹃当前可以做的,就是多给徐盈月一点经济上的支持。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刚才跟你说了,这里有位艺术馆长,很欣赏你的画。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跟他联系,国内市场再不景气,也总有销路的。”

徐盈月眼睛瞪得大大的:“今天,我郑重地跟你们说,我不想再画画了。哪怕从最底层的便利店营业员、咖啡店服务员做起,我也不想再碰画笔和画布了。”

杜鹃大惊失色,几乎叫起来:“这是为什么?”

徐盈月没有回答。

保罗是艺术评论博士生,他在杂志上连续刊登了几篇关于徐盈月油画里东方元素的文章。徐盈月当初告诉他,有个西班牙留学生喜欢她的画作时,他就隐隐感觉那小子另有企图。后来,徐盈月没再提起那个话题,他也就忘了。直到保罗羞羞答答告诉他还在念艺术评论博士生时,他立刻反应过来,越是重要的事情,越是需要回避、躲闪。

杜鹃又开始唠叨,说当初风里雨里送徐盈月去老师家学画,自己在小超市逛一个半小时,到后来每瓶酸奶、每款方便面的单价都背得出来了。

徐盈月反击了:“你喜欢喝酸奶、吃方便面,所以记得那些物品的价格。而我喜欢的薯片、话梅呢?同样的道理,你总以自己的兴趣爱好来逼迫我。你从小就有当画家的梦想,没有实现,就要加在我身上。我有什么天赋?不都是你们臆断,或者找朋友们瞎捧出来的。”

他连忙接过话题:“你怎么判断自己没有天赋?你认为自己又应该在哪方面发展呢?”

“你们没有在艺术之都待过,眼光就像井底之蛙。我进了艺术学院,立刻明白,如果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最多成为一名三流画师。如果幸运的话,有一两幅作品可能像流星划过天际,闪耀的也只是一瞬。你们只盯着我这一点不放,從徐军你刚才问我的话就可以看出,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心目中的定位,也不关心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他和杜鹃互相看了一眼。他脑子里闪现出徐盈月可能追求的各种事业,却得不出最佳方案。

徐盈月又站起来离开。杜鹃趁这个机会说出自己的疑虑:

“哎!你说,她能喜欢什么?她又能做好什么事业呢?要知道从小学开始,课外,我就带她只学素描、水彩、水粉、油画,她默默地学,直到去巴黎。我实在想不出她有其他什么爱好。”

“啪”的一声,屏幕前出现两大沓厚厚的装订好的打印纸。

“这是我努力的方向!也是你们赐予我的!”徐盈月带着情绪说。

他和杜鹃齐声问:“这是什么?”

“在巴黎寄宿家庭漏雨的阁楼里,在男友背叛我提出分手的咖啡店里,在被亚历克斯搅得一团糟的出租房里,我一直坚持写作。开始写的是自己的心路历程,把对你们的恨宣泄在纸上。后来,我突然觉得怎能光有恨呢?我让自己像海明威那样,盯着巴黎参差破旧的各色楼顶,对自己说,你一定能写出更高档次的东西来。”

杜鹃控制不住,喊出声来:“你在写书?”

“从开始的小散文,到后来有个性人物出现的短篇小说,我都寄给了国内外的一些杂志社。即使是退稿,那些编辑对我的鼓励,也令我感动。其中一位著名编辑对我说,人人觉得自己是一部书,写出来的都是独一无二的精彩剧情,如果这样想就错了,要提炼、设计,浓缩精华,展现生活背后影影绰绰的东西。我拿起画笔的时候,开始思考隐藏在油画背后的东西。越想越觉得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未必真实,总有一股力量使精神穿越画布,浮在空中。而我只有放下画笔,才能捕捉到那股流动的无形力量。我每天坚持写,力图解开人性终极之谜。”

他想起徐盈月小学时的一篇作文。她写的主题是“梅花”,通篇没有出现梅花两个字,用了好多比喻、夸张,甚至借代,可大家一看就知道她赞美的是高洁的梅。也许,她心里存着对生活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可惜他没有觉察。

“你靠写作吃饭,真不如画画呢。”杜鹃有点气恼。

杜鹃喜欢画画,对文学也感兴趣。他发现凡是喜欢写写画画的人,脑子里总住着一个飞翔的灵魂。对日常人和事的处理,往往追求理想化目标或者结局。以前朋友们对杜鹃的评价,就是对感兴趣的特别专注和出神,没人知道她想什么。而她说的话,又与大家谈论的话匹配不到一起。到后来,杜鹃既没有成为画家,也没有成为作家。被人简介为“文艺女性”。

“我当然不会把写作当饭吃。我也知道画些不入流的油画,可以聊以度日。刚才我说的不动画笔,是指‘不创作’。今后,我还会画,不以‘创作’的心态对待,这样轻松点,也算是谋生手段吧。”

他渐渐地对徐盈月的选择感兴趣了。

“你能透露一下,那两大沓打印纸都是什么内容呢?”

徐盈月露出骄傲的微笑,左右手同时举起两沓纸,送到摄像头前。他看到类似书名一样的两个显目大标题:《巴黎十年》《一个绘画少女的自述》,著者的名字叫“镜花水兵月”。

杜鹃喊起来:“镜花水兵月就是你啊!”

徐盈月把沉甸甸的两沓纸放下,点点头。

他还是懂点出版常识的:“你这是校样啊,说明出版社前期工作都结束了,作品给著者看过就可以下厂印刷了?”

徐盈月懒洋洋地回答:“差不多吧。反正我也不靠这个赚钱。这是我的理想,努力地实现就行了,没有其他想法。再说现在挣钱的方法多着呢。徐军,像你这样老是通过熟人介绍做这做那的时代过去了。虽然我不在国内,但是我知道欠人情都要还的。老徐,你现在还算是个小人物,有一点小权,其实,这很快就会过去的。小时候,你不是一直教育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吗?”

她又拿起一本书,是《巴黎十年》。

“你们看,最终还是现实生活教育我、改变我。要求我做的那些事,只是你们的‘人生惯性’。可仔细想想,你们有没有按照父母的意愿来安排自己的人生?”

他忍不住插了一句:“看样子,你比我们认识更深,经验更丰富。”

徐盈月没有睬他,继续说下去:“现在,我郑重提出建议,以后不要再搞什么‘三方通话’了。”

他心里一怔。眼前这一幕似乎梦里出现过,他为此惊醒。他和徐盈月在阳光灿烂的草地上拔河,一边拔一边笑,忽然飘来一片乌云,徐盈月把手一松,绳子还在他手上,徐盈月却不见了。难道“三方通话”就是那根梦里的绳?取消“三方通话”是另一种开始,那就是渐渐地不再定期往来。再后来,他转头望望雨后暗黑的天空,就像“旅行者号”远离地球、远离太阳系,在银河系里越行越远。

“不!不行!”他还沉浸在想象中,杜鹃尖声反抗起来了。

“你们说不,也没用。”徐盈月双手抱在胸口,胸有成竹,“马上,亚历克斯上幼儿园,开始时一周只能待两个半天,适应后可以到五个半天。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打临工,时间都排得满满的。”

“我们可以白天通话啊!”杜鹃嚷嚷道。

“你们尽为自己想,国内白天,我这边,要么在睡觉,要么在忙碌。”

他觉得背上凉飕飕的,回头看看,窗户关得很严实。可就是冷了。他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已经冰凉。原来是咖啡冷的原因吧。他有时这样麻痹自己,顺从地说一些违心话,让大家和自己都觉得舒服点。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还能妥协吗?

“算了吧!那就这样吧。你爱怎样就怎样好了。”说出这样的话,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还好,后面一些更伤人的话,他控制住了。他也知道,杜鹃肯定要跳起来。

“什么叫算了?徐军,你这是一点都不负责任。你现在有了个儿子,就想把女儿抛弃吗?我都不答应。”

徐盈月在一旁冷冷地补一句:“原来是因为你现在没有孩子,所以还要吊着我?”

“我容易吗?我!”杜鹃眼泪一下子淌出来,他在屏幕上只看得到她用餐巾纸胡乱点眼眶,眼眶是黑还是红,他分辨不出来。

他很想关心杜鹃,但是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轻易不单独跟她联系。在他心里,如果那天从机场出来,杜鹃哭了,或者说些软话跟他回去,他们很可能还是一家人。每次想起杜鹃当初像解放的农奴似的,平静地、充满幻想地奔向所谓的新生活,他认为是自己严重的一次失败。分开,他也是愿意的,哪怕杜鹃提出来也没关系,但是在心里,难免还存有:这不过是一个谑头,玩玩就够了,然后大家回望一眼,相视而笑,人生也就那么一回事。新家庭,好得不能再好,几乎样样如意,只是他和她都彼此提防,在脑海里,早就划定了蓝色、黄色、红色区域。蓝区的话说上百遍千遍都是锦上添花。而红区的话,一句不能露,有时话已经到牙齿缝里,紧急刹车,吞咽回去。黄区,他也尽量少提,比如:油画啊,巴黎啊。他感受到幸福家庭名下,背负着沉重包袱。我认定杜鹃必定也有同样感触。

杜鹃欲言又止,她把餐巾纸撕得粉碎,抬眼望镜头,语调异常平和:“没错,我现在是有钱。但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我专门买了一套小房子,根据记忆,用一个小房间还原了你小时候生活的模样。你还记得吗?小床是靠墙的,为了防止你睡觉再次跌下来,买的是带扶手的。書桌虽小,但是转角的,这样太阳光刺眼时,你可以转身避光写作业。小书橱是敞开的,为了不让书掉下去,在两端都放上厚重辞典。最难找的是灯,那只摇摇晃晃的顶灯,像孔明灯,夏天有好多虫子飞进去……”

杜鹃突然没了声音,他只看见她嘴唇在动。另一个对话框里,徐盈月已经伏在桌子上抽泣。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呢?弄成这个样子!他深深叹口气。

时间悄悄向十一点靠拢。他内心烦躁,还得告诫自己保持镇定。拉开抽屉,拿出小瓶装的白酒,往冷咖啡里咕咚咕咚全倒下去。一两半,他分两口喝完。酒劲很快就上来,嗓门不由得粗大起来。

“不要哭!听我说!”他用咖啡杯用力顿顿桌面。两个女人先后抬起头。“你!”他指指杜鹃,“有时间吗?”

杜鹃被问得一愣一愣的。茫然地点点头:“我不上班,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情。”

“那好!”他又把手指点向徐盈月:“你!在巴黎吧?”

徐盈月也不知所措地嗯了一下。

“那就好!”他双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我和你妈下周飞巴黎来看你和亚历克斯!”

两个女人同时“啊”一声,惊讶表情僵硬地保持了半分钟。

“我也恨‘三方通话’!可有什么好办法呢?刚才你们都讲了极端话,那我只好做出极端行为。”他感到口渴,下意识拿起马克杯,里面全空了,“我赞同小月的感觉。特别实在的现象,其实最不可靠。你爷爷在我小时候,经常变戏法给我看,最喜欢表演吞白煮蛋,他吞下去一个,又从身上某处摸出来一个,再吞下去。一次他要吃下去十几个蛋,还向我展示涨得圆圆的肚皮。我一直担心他吃撑,紧张又飞快地吃掉他递过来的最后一个蛋。实际上,他把唯一的蛋留给了我。”

他看看屏幕,她们也在紧张地盯着他看。

“我们三个,生活在被顽皮孩子吹起的三个不同肥皂泡里。我在肥皂泡里,翻滚跳跃,受尽煎熬,也曾获得小窃喜。我只看得见另外两个肥皂泡光彩的外表,看不见里面的情形。每次‘三方通话’,我都把‘圆圆的肚皮’显露给你们看。可这是精心策划的,怕你们看到我狼狈的样子,也怕看到你们的慌张和不堪。我现在理解小月为什么不把一些事情告诉我们。那也是要给我们看到光彩的表象啊。不过,肥皂泡终究是短暂的,要破灭的。既然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与其搭建模型来怀旧,索性真诚地将三个肥皂泡融成一个更大的泡泡,哪怕短暂的一周时间也好。”

“其实……”杜鹃吞吞吐吐,还把手搁在额头,这样,她的眼睛几乎隐藏到黑暗里,“当然!我是非常想去巴黎看你和亚历克斯的。可是,实话实说,我们两个这样过来,是不是有点别扭?”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再加上严重的浪漫主义倾向。不管大小聚会,他都不怎么听别人说话,觉得别人的话简单幼稚或者啰唆无聊。只要自己一说话,非但眉飞色舞,大家的情绪也会被点燃,最起码,大家都认真地出神地望着他点头。可现在他明白,大家跟他完全一样,都是出于礼貌,违抗内心,挣扎地迫使头不许左右摇动。杜鹃目前算是个家庭妇女,可她比行走社会、混迹职场多年的他理性、现实多了。原来,他才是标准的“文艺男性”!

本来,他身体核心部分燃起了一团火焰,并且向周身蔓延,在他说出“去巴黎”的时候,火焰把手心、脚心的汗都逼了出来,眼睛也湿润了。现在,手脚渐凉,肌肉僵硬,似乎室温降到了零度。为了维持体温,他不想开口让热气跑掉。

徐盈月开始整理桌面,她没有说话,随时随地就会直接点击结束通话按钮。突然,婴儿的哭叫声打破尴尬的平静。徐盈月扔下材料,飞快离开镜头。

他摸摸耳垂,耳垂都比手指热:“哎!就当我刚才没说。”

杜鹃也不睬他,眼睛往另一个屏幕上瞄。

“你感觉是对的,小月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各自有事。三个人按照各自轨迹运行,这是遵守规则……”

“亚历克斯!亚历克斯!”杜鹃的欢笑声压过了他所有无趣的话。

一个胖胖的洋娃娃出现在屏幕前。他也激动地跟着杜鹃喊了好几声。

亚历克斯眼泪还挂在脸上,两只胖手却已各抓一块饼干往嘴里送。他和杜鹃一起交替高声叫着。亚历克斯停下手,瞪大迷茫的大眼睛紧张地盯着屏幕。一只手竟然丢下饼干,朝手机摸上来。徐盈月连忙把他往回带,站起来把他抱在手上。

他看徐盈月抱亚历克斯的样子,一下想起杜鹃的姿势,也是双手抄在孩子屁股上,身体向右弯成一个小S形。当时他笑过杜鹃,左撇子抱小孩就是别扭。可现在他来不及笑,他得好好端详外孙,不管以后怎样,至少在脑海里、在梦里,终会浮现胖胖的洋娃娃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要去忙了。再下周老时间再聊吧。我还有一大堆活呢。你们反正挂了就睡觉了。”徐盈月一肚子的牢骚话,说得很快。

忽地,他的心神一下子定了。安静的夜晚变得瞬间美好,夜雨后的空气也清新洒脱。他再加问一句,用了开玩笑的口吻:“是啊,你比法国总理还忙。得了,快去忙吧。那我们隔周再聊啊?”

徐盈月对着屏幕点了几下头,抓起亚历克斯的小手对着镜头摇了三下:“外公、外婆bye-bye!”

杜鹃激动地跟了好几句“bye-bye!”还飞快打着飞吻。

只剩下两方通话。

他对杜鹃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你也是。哎!多不容易啊!”

“不说了,下回见!”

“嗯嗯,挂了。”

王嘯峰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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