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处的世界会好吗
2022-02-11
编者按:
1月9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制作出品的舞台剧《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首轮演出落幕,这部根据奥里亚娜·法拉奇同名小说改编的作品引发了许多讨论也留下了许多问题。这一首写给女人、写给生命的诗,究竟如何解读?本刊特别采访到了四位女性主创,导演周可,主演黄芳翎、沈佳妮、麦朵,听她们谈谈戏剧中的女性和生活中的自己,听她们说说戏中的故事和自己的生命故事。
周可: 剧场,让我们看见彼此的不同
法拉奇不是一个滥情的女人,而且我不认为这个戏非得让观众哭哭啼啼才是成功,她提出的那些问题更为重要。剧中这个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够真实地去面对自己的感受。或许有人会觉得法拉奇的思想过时了,可是既然我们在改编20世纪最伟大战地记者的小说,她在那样的社会条件下做了那样的思考,那么我就试图去理解和了解她而不是去驾驭她。
当我改编剧本时,一开始就想把“审判”这场戏放到开头。因为我对审判这个命题非常感兴趣,按道理一个妈妈失去孩子已经很悲伤了,但她居然还要遭到审判,这是我看小说时特别有感触的一章,所以改编时就变成了我的第一个意向。原小说审判中出现的男医生、女医生、爸爸、妈妈,包括那个孩子,其实都是她自己。小说是意识流、没情节的,谈及的那些事其实放到今天尤其是放到女性很独立的上海来看,不再那么新鲜了。所以考虑到戏剧性,我设置了序幕“审判”,一开场就想刻意做地让人不那么舒服,出现两种非常极端的声音,让观众一开始就知道孩子没了,带来的后果是妈妈遭到了审判。其实不管是现实中的审判还是梦境中的审判,首先是让大家去思考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其实这本书一直在探讨,我们所处的世界会好吗。法拉奇想的是,如果我要带一个生命到这个世界上来,我希望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这个问题每个妈妈都考虑过。有孩子之前我更倾向于先满足自己个人的需求,甚至会做一些为了不同而不同、为了尝试而尝试的创作,但有了孩子后我会考虑更多,我知道当它作为一个作品在公众平台传播时会影响别人,我会思考它会带来一个更好的影响还是更坏的影响,因此在选题立意时都会刻意去想一下作品的影响。我当然希望我的孩子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更为自由、平等、博爱的美好世界,就像剧中女主角同样渴望这个世界是好的,但是她又很现实地知道也许没那么好,所以她会不断跟孩子说“你做好准备了吗”。
作为记者法拉奇采访过很多人,看过好莱坞的浮华,也看过太多的苦难。她书写的童话故事,出发点是温柔、美好的,主角永远是一个小姑娘或者说是所有女性的折射,比如她对木兰花是那么渴望、对明天是那么渴望、对巧克力是那么渴望、对月亮上的尘土是那么渴望……然而,你会发现童话里所有的女性,都渴望某种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所以这部戏里的四个童话写的其实是一件事,就是女性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性别歧视、阶级歧视、不平等强权等等。
这戏里不单是一个妈妈和孩子的对话,还包括自由、平等、爱情、希望……法拉奇把一个胚胎当作一個完全独立的个体去跟他对话,而现实中,我还是会把儿子当孩子,所以在排戏过程中我也尽力去学习她的观念。还记得有一天我很有感触,排“自由”那一段,三个女演员在沙发上说:“你没有绝对的自由,因为你一开始不愿意穿鞋你会挣扎会哭闹,但是我会给你穿上,然后我会告诉你不穿会着凉,穿着穿着你就习惯了,你就会被奴役,而这就是奴役的开始,而这个奴役就是从你的妈妈开始的。”这句话深深触动了我,我觉得大部分的母亲可能很难把这种爱和奴役分开。
孕育一个生命最重要的是它会促使你改变,当你孕育生命的时候有一种能量的转化,这个点对于女人是重要的。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来找到“我”,我们是孩子的时候其实不知道我是谁,逐渐成年好不容易让自己成为了“我”,但是新生命的到来又把你分裂了,你不再是你了,你变成了谁的妈妈,以另外一种形式转化成了一个生命个体。你会通过孩子感受到生命的各种细微,看到他们是怎样观察世界的,小时候他对周围世界充满了好奇眼睛放光,但当他逐渐进入成人世界后,眼睛没有了光彩,就好像一面镜子逐渐蒙上灰尘,然后需要他自己想办法去把镜子擦亮,其实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会经历这样的过程。
剧场,其实是一个提供我们看见彼此不同的场域,戏剧要提供一些不同的视角,让你试着去理解与你不同的人。如果戏剧再不提供这样的可能性、不承担这样的职责,那由什么来提供呢?如果戏剧在讲故事,电影也在讲故事,电视剧也在讲故事,那我们要戏剧做什么呢?
我不是想通过这部戏讲一个故事,观众哭了笑了出去就把它忘了。我希望提供一个探讨的空间,你在这个剧场里看完了戏,走出去之后还能去想。我的很多作品是不太煽情的,我不想做这样的效果,因为我觉得眼泪特别不值钱,想让你生理上的哭,其实是很容易做到的。我特别希望观众——这可能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在看这个戏的时候不是完全“进入”,而是部分“进入”又部分在“外面”思考,在看完之后满意于它带给你的某些思考,我觉得这是戏剧对于我的特别意义。
黄芳翎:面对生命尖锐发问
如果写一封信——我特别想写给一个未知的人,不知道他是谁,是一个未知的生命对另一个未知的生命,也许他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会抛出一个我认为的自己,我会抛出我的困惑,或是目前这个生命阶段的想法,我就想把它写下来,然后抛出去,对我来说抛到谁那里反而是一件有趣的事。这与在舞台上演出是一个道理,你在舞台上演出便是面对台下的观众抛出一些东西。这种未知和不确定,是搞艺术、做戏剧有意思的部分。
在排练时、在演出中,我越来越想追回法拉奇内心那种非常尖锐的东西,就像现代绘画。这个戏表达的主旨是尖锐的,但它的尖锐不是一种伤害,而是面对生命本身这块画布去发问的尖锐。如果说生活就是这块画布,剧场到底能做什么呢?戏剧非常重要的就是行动,观众坐在剧场就是一个行为,我们在一起,那是真实的。你来看我们这个戏,一个关于生命主题的戏,这个行为本身就具有斗争性,可能也是一把尖刀。
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没有固定的答案,好或者不好,也没有评级标准,每个人要面对生命的挑战。如果就现实生活来说,“性价比最高”的可能是单身,但是难道因为这样的性价比我们每个人就都要去做这样的选择吗?生命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场寻找、探求的旅程。就像你到剧场来,看完了戏,你的身体里会发生微妙的变化,一些未知的东西降临在你身上,一些东西抽离了,你再去寻找,虽然你发现找不到答案,但是我觉得生命好像就该这么过。在生命这条道路上我就是“一只扑棱的母鸡”,这可能是美妙的地方。
这个戏是对生命问题的探讨,这个人物本身又是这么的特别。这两天我就在想法拉奇这把尖刀,我在借她的小说、借我们共同创作的这个戏来把它划开。划开里面是什么?它会愈合吗?它会怎么发展呢?它到底划在怎样的质地上?画布可能就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创作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沈佳妮: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如果写一封信——我一定会鼓励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戏里我有一句台词:“我希望他去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我觉得我并没有那么丰富,我希望他比我有更丰富更宽阔的人生体验。”
想来,我和这个戏颇有缘分。之前看话剧《枕头人》我就挺想与周可导演合作,某天在朋友圈看到《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剧组筹备的消息,我心动了。我从来不会毛遂自荐,感觉不好意思,然而做了妈妈后对这类题材很有感受,于是勇敢了一回。可惜当时演员都定好了,所幸的是借此契机和导演见了一面,彼此分享了生孩子后的心路历程,和有趣的灵魂聊天很开心,我们约定了下次合作。忽然有一天收到导演微信,建组当天原定的一个演员突然来不了。这么突然,我纠结了,因为孩子。我就同六岁的大女儿商量:妈妈要去工作,你的滑雪、度假等假期安排都要取消了。她说:那你喜欢吗?我说:我喜欢的呀。她问:老师是谁,你喜欢她吗?我说:我喜欢的呀。她说:好的,你去吧。就这样,我的小天使放弃了自己的假期娱乐,我便进入了剧组。
这个戏打动我的,一个是导演,一个是题材。我和周可的那次聊天中有一个主题,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到底是自己主动决定还是被动的?我问大女儿:你是怎么来的?她答:我是自己要来的。我问:你为什么要来?她答:我想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戏探讨生命存在的意义以及生命从何而来,这些都让我很好奇,我很想去寻找,寻找不一定有答案,但是至少寻找这个过程就会有很多收获。我现在在家陪伴孩子的时间比较多,好像没有了创作热情,一直到看到这个戏突然就有了热情。有时候需要能把你点燃的东西,你就会特別有热情想去创作。我心目中的戏剧,本身就是丰富的,引用剧中台词“发现、创造、探索、求知”,人生就是这样子,我觉得戏剧也是这样子的。关于舞台,我还是有点胆怯的,不敢说自己游刃有余,实际上还是怀着一个很谦卑的学习态度去创作的。
麦朵:有一些思想飞了出去
如果写一封信——我想写给我未来的孩子,要抱着乐观的心态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之所以有意义和有意思,就是因为它是现在这个模样。我为什么告诉你要来到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存在很多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我们现在演绎这样的戏剧,目的是带给大家一些意识的觉醒、一些深层的思考。
2020年结婚后,我就面临孩子的问题,于是对这类题材很感兴趣。作为演员如果我怀了孕是需要暂时告别舞台的,演戏这件事对怀孕来说挺危险的,因为情绪波动很大、动作很大。就像剧中医生对怀孕的女主角说:“你要情绪稳定。” 然而像法拉奇这样的女性,让她不出去工作,让她放弃人生自由,简直太残酷了。让她躺在医院一直保持平静,她会崩溃会更糟糕。所以剧中的女人说:“我不行,我得要去工作,我要养活我们自己,我要带你去追求我们的自由。”结果她真的去工作了,孩子却没了,所以序幕是对女人的审判,而关于审判的最终答案是孩子给的,孩子说“是我决定不来的,我已经原谅你了”。
这个戏很难演,法拉奇的小说是散文体、意识流的,没有故事情节、矛盾冲突。舞台上我们三个人诠释一个角色,导演对三个角色是有区分的。我们三个人同时在场上的时候,我代表这个世界光明、希望、温暖、柔软的;沈佳妮代表思辨,一直在提问题;黄芳翎代表的是比较职业的,她更贴近法拉奇那种职业女性。但我们三个人同时在场时代表三个面,但当你一个人在场演她时,又需要把三面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是比较难的。
我想要演戏,这是我很大的一个欲望。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土壤真的把我们滋养得很好,让我们可以非常纯粹地只专注于表演。这两年我一直在演,还想再演更多,很累也很幸福。我们在舞台上演什么?演一个人。戏剧,就是把人非常本真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在台上,我首先是个人,再去靠近那个角色。我和法拉奇,从外形到行为逻辑有很大差别,我需要从内心去了解她、靠近她。
戏剧,如果能够让台下观众在某一个瞬间有一些思想飞出去,或者能和自己和解一些东西,看完戏后能想一想自己的人生,我觉得目的就达到了。现在娱乐的戏剧很多,但是像这部戏这样能让人思辨的其实不多。
(整理/韵丰,摄影/王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