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东小小说专辑(三篇)
2022-02-11徐东
蝙蝠先生
蝙蝠先生是位诗人的网名。蝙蝠昼伏夜出,非鸟非兽,是另类的动物。在我心中,蝙蝠先生也是个蛮特别的人。
大约在十年前,我和蝙蝠先生在一次文学聚会时认识并成为了朋友。那时的他四十多岁,正如我现在的年龄。那时的他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自己也开了家文化公司,做一些活动,请了几个人帮他工作。那时的他有着写作的野心,却也常会感到力不从心。
认识以后,大约有五六年时间,我们那些文朋诗友便常聚在一起。那样的聚会无非是喝喝酒吃吃饭打打牌,偶尔也聊几句文学相互开开玩笑,回头想想,那应该算得上是有些无聊的聚会了。我们每个写作者差不多都能意识到这一点,清楚文学是孤独者的事业,却又很难从那个彼此亲密、也令我们放松的圈子里走出来。
有一次酒后,蝙蝠先生说,兄弟们,从明天起,我决定闭关修炼了。有可能是三五年,也有可能是十年八年——我希望你们不要联系我,因为我很可能不用手机也不上网——但我会继续阅读和写诗,等我出关的那一天,我会主动联系大家的——你们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这几年下来,我和大家在一起也很开心,但我觉得应该有另外一种活法……
我们对蝙蝠先生的话半信半疑,沒有想到的是,他果真就有五六年时间没有再出现在我们那个小圈子里。一开始我们忍不住打他的手机,可手机是关机的。给他发短信,也不见回。我们聚会时常提起他,甚至想象他在过着一种怎么样的新生活,但谁也没有他的消息。过了两年,有了微信,我通过他的手机号加上了他。我加了蝙蝠先生的微信,我们圈子里的几个人也加上了他。我们聚会的时候有时也会在微信里约他一下,但他都没有来。
蝙蝠先生偶尔会把新写的诗发布在微信朋友圈,我们看到了也会点个赞,甚至会评价几句。我们认为他的诗是越来越好了,这得益于他学会了自控,可以远离我们,远离所谓现实生活,去亲近大自然,亲近自己的内心。
我和蝙蝠先生在微信上也聊过几句——他说他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基本上用于阅读和走路,诗也写,但不多。他为了方便每天走路,还在山下租了房子。他的孩子那时已大学毕业,有了工作。他和妻子住在一起,过着简单的、与世无争的生活,他感觉那样的生活很好。与他聊过以后我想,能过着平淡的生活,才是真正在享受人生,我也应该向蝙蝠先生学习。
我喜欢诗,也写诗,主要是写小说,我以蝙蝠先生为原型虚构了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写得并不顺利,写出来也并不太满意,想了想还是把那篇小说发给了蝙蝠先生,请他提提修改意见。几天后,蝙蝠先生回复说,可以说这篇小说相当失败,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弱化了你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人人都会被现实所改变,但作家和艺术家内心的生活比现实生活要重要得多,人人都想要活得自我却渐渐失去了自我,我们要不断地回归自我,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创造力,作品才有可能与众不同。
蝙蝠先生说得很对,我也想有所改变,想要回归自我,过着一种我想要的精神生活了——但我知道,要做到并不那么容易。我很想与蝙蝠先生见上一面,好好聊聊,向他取取经,但他却拒绝了和我见面。
他说,兄弟,我知道你心里想着我,其实,我心里也想着你们。可是,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见面呢?
我说,你说得很对。
那次通话过后,我还不死心地去过两次蝙蝠先生每天都在走的那座山,希望与他不期而遇。虽说那山并不算高大,上山的路也不过两条,然而两次都没有遇着。遇不着也好。这样想时,一种孤独感渐渐涌现,使我感到生命的某种安静与美好。
不开心先生与不开心小姐
自从越来越多的朋友知道了我叫不开心先生后,我就越来越是个不开心的人了。有的是文友,有的是同事,他们看着我不开心的样子就想笑,有的人还会忍不住打趣地问,不开心先生,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啊?好像知道了我不开心的原因会令其高兴似的。我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不开心。我认为开心或者不开心都是找不到真正的理由的。
最近,有位叫“不开心小姐”的人通过微信加了我。
不开心小姐说,不开心先生,我关注你已经很久了。我们心灵相通,灵魂相近——我通过你过去写的诗歌和文章喜欢上了你,没办法不喜欢,所以,我……我也喜欢写作,发表过几篇散文,但实在并没有什么名气,对文学也没有什么野心。我写作是为自己——一个自己与另一个自己对话,与这个世界上的万物进行交流。如果没有写作,我不知道自己还愿不愿意继续活在这人世间。我是那样的爱着这个世界上的花花草草,甚至是这世间一切令我痛苦和烦忧的人和事,仿佛我的爱同时又令我失望和难过,我性格中有极端的东西,我想开开心心地活,有时又渴望痛痛快快地死去……我已经三十多岁了,可还没有结婚,也没有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爱过一个人,因为我的身边没有一个值得我那样投入地、轰轰烈烈地去爱的人。有时我用手指轻轻触摸着自己的嘴唇,把手指当成幻想中的爱人,我能感受到我内心对爱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我喜欢你最近写的那篇《不开心先生》,后来我把自己微信上的名字改成了“不开心小姐”,这有点儿搞笑是吧?我想要说的是,如果有机会,我想和你见上一面,也许,我是说,也许我会不顾一切地爱上你……
我回复说,无论如何,我也渴望和渴望爱内心也充满了爱的你见上一面。但是,我们又何必一定要见面呢?我是说,所有的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都是那样的不完美。我们每个人面对另一个人,或者这样说吧,我们每个人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时都是充满了问题的人,或许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一个是真正值得爱的人,我们也并不是值得别人爱的人……
不开心小姐说,你说得对,我赞同你的说法。我承认,我就像一个掉进水中快要被淹死的人,我通过你的文章把你想象成了我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如果你不同意和我见面,或许明天,或许后天,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不开心小姐这个人了……尽管我这么说,尽管我内心里期待和你见面甚至是相爱,但,我仍然希望你拒绝我,你能明白吗?
我说,我明白,我甚至相信我和你见面以后会爱上你,说不定我们会通过彼此的身体融为一体的现实来天真地试探我们彼此对对方爱的诚意。但你知道,即便是这样也说明不了什么。
不开心小姐说,是啊,你只能是不开心先生,我只能是不开心小姐。好吧,就让我们永远都不要见面吧。
我说,谢谢你,你的出现还是让不开心的我有了一丝开心的成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开心小姐说,我明白,我们都是无药可救的人——也许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无药可救的人。
我说,嗯,当我们不相信永恒,又因爱而热泪盈眶的时候就显得相当可笑了。事实上所有的人几乎都是在自欺欺人地活着,但也只有信以为真才会让人快乐和幸福。
不开心小姐说,不开心先生,你说得太棒了!难道你坚定地认为我们不该见面吗?我想说的是,既然你和我都是那么的渴望爱。
我说,我之所以不开心是因为我想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配得上另一个人的爱。但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可以爱上别人,拥有别人给予我们的爱……抱歉!让我们结束这无聊的对话吧,我还有一堆工作需要处理。
不开心小姐说,抱歉!好吧,我明白……在不久的将来,也许会有一位不开心小姐在茫茫人海中与你擦肩而过——嗯,请你在天上落雨的时候想一想不开心小姐吧,她那么渴望和你见上一面,并想象了和你相爱一场。
我说,请原谅我拉黑你,對于我来说,哪怕还没有发生的爱也是负担。如果你想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或许是继续你的写作。
我拉黑了那位叫“不开心小姐”的人,但又隐约感觉到,终有一天我和不开心小姐会见面的,或许还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故事。
可以说,这种感觉令我百感交集,又使我更加不开心了。
不开心小姐
我是不开心小姐。我读过一位叫不开心先生的文章,可还从来没有和他见过。在加上他的微信之后,我表示很有可能爱上他了,并曾提出过和他见面,没想到却被拒绝了。我可以理解,他已是结婚有家的人了,怕再爱上一个人会使自己烦恼和痛苦,但这并不说明他不渴望陌生的、有可能发生的爱。
我是他陌生的、有可能发生的爱的存在。我们在这世间,都活得不开心,这是我想要爱他的一个原因,听上去是那么的无厘头,却又是那么的真实,以至于我无法克制自己。虽然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人的内心也千变万化,但这世上总有些不变的存在,例如一个人的过去。过去决定了一个人的现在和将来,尽管一个人的现在和将来必然处于变化的过程之中。我说不清我的过去,也同样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竟然那么冲动地就来到了深圳。
我来到了深圳。虽然不开心先生拉黑了我,我还是通过一位文友提供的电话联系上了他。
我打通电话说,我是不开心小姐,已经到了你单位的大门口了……
不开心先生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和我见面了。
我们两个人见面了,我感到自己就如一股远道而来的风与一棵会行走的树遇上了,我感觉就像是自己的想象与他的幻想遇上了。不开心先生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好像谁先说话都会破坏见面的意境。大门口是一条车水马龙、充满了噪声的、高楼林立的大街。看着面无表情的不开心先生,我忍不住笑了,尽管我想在他面前保持着不开心小姐的不开心的模样。
我说,看得出来,我的到来让你不开心了。
他摇摇头,又点了一下头说,你为什么非得要见着我本人呢——我是说,你喜欢的只是不开心先生,他是我想象的一个人物,而实际上……
我说,你什么都不必说——这附近有公园吗?请陪我到公园里走一走吧。我坐着飞机从天空中飞下来见你,或许我想见的也并不是现在所看到的你,但我想满足我内心的那个想法,或者说我只不过是想给自己一个走出去的机会,见你也便只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己。当然,在见面之后我觉得,我确实有理由喜欢或者说爱上你,不管这有没有可能——文如其人,透过你的表象,我能感受到你那颗孤独而潮湿的心,你那个纯粹而有爱的灵魂,你和我竟然如此相近,这简直让我想要大哭一场——你知道,我们站在你单位的门口,这不合适。
不开心先生笑了,他点点头说,走吧,我陪你去附近的公园里走走。那个公园我曾经走过许多次,现在我都忘记了自己在走公园的时候都想过一些什么。有一点似乎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时光在流逝,我生命中有一些时光是绿色的,其间还有一些清脆悦耳的鸟鸣……一切就像梦——尽管我们并不是生活在梦中,但又像是活在梦中——我这么说,你能懂得吗?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懂,生命的时光是有颜色的。确实,我们两个人的见面也是有颜色的,我能感受得到——这令我绝望,但这绝望又那么可恶地被我所理解和接受——我甚至不能牵你的手,尽管这并不重要。我有个建议,我们都不要说话了,就让我们默默地一起走——哪怕我们在告别的时候,也不许任何一个人再说一句话,好吗?
不开心先生看着我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我的眼睛在放射出爱的光芒。我也确确实实看到了他的眼睛里洋溢出别样的光。后来,他点了点头,又低下头来,带着我默默地向公园走去。
我们在公园里转了一圈,确实谁也不再说过一句话。
其实,在告别的那一刻,我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并且,我很想主动吻他一下,就像男孩子吻女孩子那样主动。那样的感觉好奇怪,那样的感觉美好得令我绝望。
在我们相互转身走向两个方向的时候,我忍不住回过身来,向他飞奔过去。
我拉住了不开心先生的手,用我的双手捧住了他的脸——我飞快地吻了一下他,又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其实,我也怕……并且我相信,我怕得有理。
现在离我们见面已经过去一周了,我早已回到我原来的地方,但我和不开心先生再也没有联系——这让我觉得,我和不开心先生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作者简介:徐东,出生于山东郓城,现居深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出版有小说集《欧珠的远方》《藏·世界》《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想象的西藏》《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诗人街》,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诗集《万物有核》等。曾获新浪最佳短篇小说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部分作品被译介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