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的告别,文明的瞩望(评论)
2022-02-11阿探
读完包马乔的中篇《落栗》,不由得想起了鲁迅与红柯的《故乡》,显然《落栗》与两位先生的《故乡》一样,也属于乡土文化心理的探究之作。与其说鲁迅、红柯是对故乡过往的追溯与现实的比对,不如说是鲁迅、红柯对乡土及其文化心理鄙陋、弱势的诀别。中篇小说《落栗》亦抵达此境:与其说小说是对远逝乡土往事的追忆,不如说是对乡土的告别;与其说是对乡土幽怨的涤荡及粗俗文化心理的告别,不如说是对未来文明的瞩望。尤其是在农耕文明几近终结之际,这种文化心理探究更是具备了深刻的反思意义。
关于小说“落栗”这个意象,可以分两个层次来探究。作为浅层的意象栗子是故乡情感的一种寄托——“而我此次回家,初心是想去南山的栗子园打点栗子煮着吃。多年来由于我在外地读书,既看不到家乡春天盛开的灼灼桃花,也吃不到家乡秋天喷香的锅锅秋煮。”而“落栗”,则意味着故乡的骤变,再也回不到从前。在远去的故土过往追溯中,栗子树多次出现,甚至是出现在风雨肆虐之下,隐喻着承载着对故乡复杂而幽深的斑驳情感。真正的“落栗”则是墓坑四角埋放山栗的葬俗,标识着后辈的人生走势。作为意象,它承载了更深层次的意义:先是德行与人生起伏的判定标尺,进而最终凝结为一种村人深切感知的天机力证。村中的人事沉浮表明,德行与人生起伏判定标尺是约定俗成的,天机力证,更是道不远人。
小说叙事笃定,转韵自然,从容而摇曳多姿,赋予读者极大的阅读欲望。开篇从容中不经意间埋下多个谜题,甚至很快开启进入生理性叙述,进而暂搁转進,另起主题。包马乔采取了倒叙、插叙等多种叙述手段,且娴熟得当,时而遥远钩沉,时而即时推进,令读者很容易介入文本所承载的乡土复杂情绪,浸润其中,亦是小说升华性共情的实现。小说原本是隐藏的艺术,包马乔也采取隐藏性叙事,叙事所呈现的只是生活的碎片,在叙事深层所呈现的则是对乡土文化心理的探究。
文本开篇埋下的关于于跃江和于德明父子俩的谜题,漂亮女人杨秋星跳崖被飞禽走兽分尸,“……空气中竟充满着馥郁的栗花清香”的惊悚过后,叙事转进遥远的乡土过往片断。于德明夫妇的情欲欢畅,则是于德明深隐的贪念贪欲的一个注脚。偏僻的山村正在劈山开路,与外面的世界进一步关联着,即便如此,普通村民的精神依旧被粗俗粗鄙统御着。柏油马路竣工,信息灵通了,村人学山前诸夏村种姜,愚公移山式下气力挖姜窑。姜大获丰收,甚至出现五十二斤的“鲁南姜王”,作为村人致富信息引领的“功臣”,于跃江领着姜商来收姜。辛苦换来崭新的票子,村民无不开心。姜商预言还会涨价,村民对未来满怀信心。一场大雨砸塌了“姜王”拥有者于大娘的姜窑,6000斤姜顷刻成烂泥,她待价而沽的精明终成最大的愚蠢。于跃江和儿子于德明带着信用社的内部收藏品前去慰问,于大娘清醒后廉价卖掉收藏品,从此“视当下为将来”。秋收完成时,作为信用社职员的于跃江挨家挨户向村人推介沂蒙春酒业366理财产品,并强调县长和自己的儿子也买上了,并以福利促销。村众辛勤劳作的收入,就这样被于跃江的三寸不烂之舌“话走”了。
太阳能热水器下乡销售团队及东南亚人妖表演,无疑是小说乡土粗鄙文化心理的集中探究,同时也是乡土民众精神统领的缺位,失重失衡的集中展现。孤僻山村与外面的世界完成沟通,原本的乡民本分被颠覆,首先触发的是人们的欲望,甚至有些畸形的欲望和攀比,如村民张有富式的“饱暖思淫欲”,“我”父亲的蠢蠢欲动;如村民面对人妖表演的群体性狂欢与高呼,对奶香沐浴露、人妖的乳头味道的疯狂痴迷及心理品味;如四叔与红富掳走人妖的极端心理与行为,红富在姜窑里的欲望本能被人妖吓跑,四叔在月光下姜窑里验证人妖乳头味道的灵魂性所得;等等。这所有的一切,整体上既是乡土社会的没落,是走向落幕的必然的昭示,同时也是包马乔深隐在文本中的一种着眼于未来的深深的文明瞩望。
“落栗”的意象在于跃江母亲的葬礼叙事中出现,属于于跃江的山栗早已腐烂成泥,预兆着他人世颓势的到来。他果然生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村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钱有巨大风险,迟钝的人们终于发现了于德明的改头换面与一夜发达。几乎每一家都为自己的钱能否拿回来担忧,“我”与姐姐丢失购买理财产品的收据,预示着村民的钱永无归期。直到于跃江生命最后一刻,村民才认清他的面目,就是大家挖姜窑时所看到的那张“厉鬼脸”,他最后留给村人的是耍笑村人的一张脸。他以优于众人的见识欺骗、耍弄了众人,掠走了众人换来的财富。村人去向于跃江的儿子于德明讨钱,于德明拿出断绝父子关系的证明,拒不认账。村民心里拥堵,生闷气,甚至酿成失手伤亲的悲剧。四叔与红富气愤不过,去刺杀于德明,却发现卧室里只有披头散发的杨秋星,于德明带着儿子早跑了。红富不甘心,去侮辱杨秋星并未得逞,反倒被她耻笑。杨秋星早就绝望而死,于跃江最终化为骷髅,一场精心设计的长长的闹剧与欺骗最终落下帷幕。村中老人让大家留着收据,村民们的辛苦钱,只有到另一个世界继续向于跃江讨要了。或许这一切,并不完全归罪于于跃江于德明父子,村众缺乏见识,识人表面,内心贪婪,缺乏理性的盲动,也是这场大悲剧的有力推手。
小说终结于不前不后的于跃江的葬礼叙事上,于村人要不要按葬俗“墓穴里放一枚代表于德明的干瘪山栗”的纠结中结束,别有意蕴:放与不放又有何妨?人在做,天在看。何况,小说开头就交代了于德明死于非命。另一方面,于跃江走了,对于德明的记恨又有什么意义?这个结尾,类似于《白鹿原》中白嘉轩终极忏悔的结尾,深隐着包马乔寄意村民从内心对于人罪的彻底宽宥。而更深层次的隐藏与升华在于,在岁月数十年的磨洗中完成了乡土的精神性告别与情感搁置,隐匿着直面未来的文明期待。小说从紧张、生理性叙事开启,其间多次繁复变奏,终归于大地寂静与平和,水到渠成地抵达理想彼岸,具有较高的完成度。
作者简介:阿探,陕西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作品》特约评论家。文学评论见于《文艺报》《文学报》《文学自由谈》《长篇小说选刊》《长江丛刊》等多种报刊。曾获《作品》2021年度“十佳评刊员”金奖; 2019年度陕西文学研究所“优秀研究员”称号等,目前任职西安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