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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乡间伦理与因果认知(评论)

2022-02-11辛泊平

椰城 2022年1期
关键词:乡下人秩序伦理

读包马乔的《落栗》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加缪的最后一部小说《第一个人》中的一句话——贫穷是未设吊桥的堡垒。在我看来,这短短的一句话、一个比喻,便说透了贫穷的内部肌理与封闭状态。因为,贫穷不仅仅是经济现状的指标,它还会衍生一系列与视野、心理、秩序等相关的问题。许多时候,当我们在打量和描述贫穷的时候,肯定不只是物质层面的打量和描述,它必然会连带诸多的生命纹理和人生反应。

《落栗》写的是乡下人,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泥土里刨食的乡下人。贫穷既是他们的标签,也是他们作出一切选择的前提,更是他们努力的动力:因为贫穷,他们渴望改变,因为贫穷,他们种姜;还是因为贫穷,他们把钱交给于跃江期盼着钱能生钱……然而,意愿只能是意愿,它无法取代现实的逻辑,无法消除人世的残酷。在贫穷的限制下,那些朴实而又狡黠的人们,不仅缺乏广阔的视野,也缺乏基本的常识和判断。他们只能看到眼前的得失与现世报的是非。所以,他们注定容易轻信,也注定需要为轻信买单。正如他们的劳作带来了财富,他们的“投资”却血本无归。两种不同的结果,却源自相同的期盼。这是一种让人心痛的结局,它不仅撕毁了底层人卑微的希望幻象,也伤害了古老的心灵秩序。

从故事的层面看,作为信用社职工的于跃江利用职务之便,给乡亲们设了一个大局,坑了他们辛辛苦苦赚来的钱,在乡亲们的唾骂声中,于跃江死了,他的儿媳妇杨秋星自杀了,他的儿子于德明最终也死在了车祸中。可以这样说,流行于民间的因果报应,让这篇小说有了中国古典小说的起承转合,有了东方意义的善恶分辨。但也正因如此,故事的脉络格外清晰,清晰到与读者的预判高度一致。在讀到于跃江给乡亲们打出白条的时候,我几乎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情节。就小说而言,这种过于顺畅的情节推进虽然可以保证正常的阅读速度,却也因之减少了一些情节反转带来的印象与惊喜。

应该说,这个故事的整体框架并无多少新意,它无非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以及这个骗局带来的人世纷争与人情冷暖。让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些,而是人们在这场骗局中的情感表达。在于跃江帮助他们联系姜商的时候,在于跃江为他们描绘钱生钱的愿景的时候,在于跃江给他们送去奖品的时候,于跃江是他们眼中的财神,是他们心中的贵人,是他们的叔叔、侄子或者爷爷。然而,当他们终于明白,正是这个财神和贵人让他们的钱都打了水漂之后,他们父子便一下子成了仇人,财神和贵人自然不是了,就连最基本的伦理身份也都陷入了尴尬。张彩灯和红富闯入于德明家,在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红富竟然像禽兽一样侮辱了杨秋星。我们知道,在以血缘为基础的乡间伦理秩序中,一个村子的人们,不只是同姓之间,就是异姓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在利益冲突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相对于理性的观察与分析,感性的愤怒与仇恨来得总是那么快。于是愤怒和仇恨淹没了人伦,日常的人际关系充满了欲望的污点。谁都有足够的理由去表达愤怒,但这种表达并不是理性的结果,它带有太多的原始成分。

而在于跃江父子先后死去尤其是于德明死于非命以后,那种不共戴天的仇恨竟然就这样释然了——最初“我的母亲一再鼓励我把于跃江写下来,最好是用真名,写完后发给于德明那个狗日的。但是现在于德明没有等到我的小说面世就已经死了。之前母亲谈到于跃江父子俩恨得牙痒痒,如今嘴里松了那口劲儿,意思是说,“恨已经解了,你写也行,不写也行”。从切齿的诅咒到可有可无的淡然,母亲的态度折射出一种古老的人情世故与恩怨理解。这是一种植根于大地的乡间伦理。在这种伦理谱系里,“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是天地的法律,它维系着人们对尘世的信任,维系着人们对苦难的宽容。在他们看来,于跃江父子虽然作恶多端,但老天已经惩罚了他们,接下来,日子还得继续,人生还得继续。因而,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有法律的最终判决,乡下人以自己的方式结束了这场恩怨。没有人再找于跃江的孙子于路生的麻烦,没有人再纠缠于父债子还的民间方式。伤痛还在,但已经不再流血,而是结了痂,成了回忆。这就是乡下人对因果报应的朴素认知,直接,简单,但又说不清楚。可以这样说,正是贫穷的背景让这些乡下人以民间的方式接受了既成的事实,他们可以极端,也可以遗忘,在理性之外,在情理之中。

你无法谴责那些在极端与遗忘之间突变的人们,这是他们的认知,是他们能够理解并接受的因果轮回。正如他们在挖姜窑时看到的人脸与于跃江病重时的脸高度吻合,正如于跃江在父母的坟地埋下的落栗没有发芽一样,这种带有预言性质的感应不是科学,但它却在某种意义上满足了人们对是非因果的猜想。在这个价值秩序中,善恶犹如黑白两色,没有调和的余地。而那些在泥土里挣扎求生的人们,也正是靠了这带有因果的感应,让受伤的灵魂获得了精神的安慰。20多岁的包马乔能够通过一个故事表达这样的发现,实属难得。

除此之外,作者对乡村风俗的描写也极见功力。比如对迁坟过程的呈现,那既是一种存在距离的观察,也是一种现实的关照,是一种传统与人心的物质外化。这是世道人心的土壤,它必须以这种方式呈现出来,后面的情节才有根基。尤其是对热水器商家下乡搞促销的那段描写,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是对贫穷产生的心理格局的一次精准呈现。他们没有见过世面,但并不妨碍他们对文明的幻想,他们不说精神追求,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对精神的好奇。在人妖面前,他们惊慌失措又跃跃欲试,每个人都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伦理身份,而是以自然人的热情回应那些他们也许并不明白的一切。“贫穷是未设吊桥的堡垒”,在这个堡垒中,没有吊桥,所以就缺乏与外界文明的交流,但堡垒之中,秩序仍然存在。只是,这种黏滞的秩序缺乏流动的活力,在外界的刺激下,人们的种种幻想、种种渴望、种种失态,都在传递那种因贫穷而生的生命状态,可笑而又可悲。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有改变自己、让自身抵达文明的念头,但现实限制了他们的想象,也限制了他们正常的欲望表达。而这种内外的错位与落差,才是这篇小说最让人难过的地方。

应该说,这篇小说完成得不错,有深度,也有才情。不足之处在于人物的塑造上,还缺少足够的人设铺垫,尤其是于跃江父子,他们的人格指认和行事作风都失于简单化,没有完成丰满立体的打磨,所以,人物显得单薄,缺少感染力和真实感。这是作者在今后的创作中应该注意的环节。

作者简介:辛泊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诗刊》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诗选刊》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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