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人(短篇小说)
2022-02-11汪破窑
天气预报挺准的,当我和杨五子一家告别时,雪就下下来了。
杨五子过完年要去深圳打工,还没到寒假他已经不来学校了。从初一开始,我能明显感觉到学校里的学生在慢慢减少,我带的班上也有几个突然就不来了的,来的学生心早已不在学习上了,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的在课堂上趴着睡觉。打工的娃儿总是把外面的世界说得天花乱坠,往往他们回来一趟总会有一两个学生莫名辍学。家长的态度也是模棱两可的,上也行,不上也行。面对这种情况,我应该有些麻木才是,可我见不得小小年纪的娃儿不读书,就算碰一鼻子灰,我也要上门做工作。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总有些家长会被我的行为打动。村里的那些老人们常说,党员就是不一样!其实就算我不是一名共產党员,作为一名人民教师,面对学生辍学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工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好做,话总是绕来绕去地说,很多话我重复了很多遍,他们一家好像都没有听进去。气氛有点僵。我、杨五子、杨五子的父母,我们四个人围着火盆烤火。火盆是一个破破烂烂的旧搪瓷盆子,应该是他家的洗脸盆,上面打了好几个“铁补丁”,看样儿是无法修补了。几根木柴架在上面燃烧,有一根木柴没有干透,露在外面的一截嗞嗞地冒着泡。杨五子头扎着,再低一点,火就要燎着头发了。他伸出的双手放在火上方,手背裂了好几道口子,有些肿胀,他不时会用手指在那里挠几下,那地方愈发红亮。我们都没有说话了,该说的话已说了,如果今天不行,我明天还会再来。
平常这个时间,我也要回家吃晚饭了。杨五子一家不感到饿,屁股都没有离开过椅子,稳稳地守着火盆,根本没有张罗做晚饭的打算,要不就是晚饭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着我离开就吃。换作以前,他一家肯定会热情地招待我。今天没有,倒对我的到来有些抵触。
我不得不走了。
我起身时,杨五子的父亲憋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了那句客套话:“刘先生,要不在家吃饭了再走?”杨五子的父母一直叫我“先生”,我说过几次,他一家仍改不了口。先生是最受槐树湾人尊敬的,只有老师才有资格被尊称为“先生”。
“不了,得赶紧回去,晚了过不了河了。”我看了看天,补充道,“老刘还在河边等我呢。”
杨五子的父亲也跟着看了看天,也不再挽留。他听我说要坐船回,忙说:“那得抓紧走。”他话音刚落,他老婆白了他一眼,似乎在埋怨他说错了话——哪有催客人走的道理。
我没有在意这些。
雪还是下下来了。远没到黄昏时分,雪一下,天昏昏沉沉的,倒像抵近了夜晚的边缘。下午还是多云天,我估计躲在云层后面的太阳会晃出来,结果等来的是一场久违的雪。早知道雪会下下来,我该早一点走。也不知老刘还在不在?我心里不觉有一些忐忑,现在我只能安慰自己硬着头皮往河边走了。
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地,眼见着白了、厚了。村庄本来就静,下了雪,更静了。暮色更低了,手一伸仿佛可以摸着天。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倒给村庄添加了一点生气。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滑倒了。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寂静的田野显得格外响。
这条路以前是一条非常热闹的路。去城里上高中的孩子们会从这里经过,我仿佛还能听到他们上学途中的打闹声。路两边的庄稼淹没在白雪里,依稀还能分辨出它们。把雪叠成一垛垛的是刚起薹的油菜,全部没在雪中,偶尔露出一片两片尖尖叶芽的是小麦。我抬头看看天,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风也大了些,落在地上的雪像在跑,反着白光,像太阳遗漏下来的碎片闪烁着夺目的光泽。我的头上、眉毛上、肩膀上,也落上了雪。风直往脖子里灌,空气中透着刺骨的寒冷。我闭住嘴巴,有时我会大出一口气,吹走面前的雪,当然这是徒劳的,雪会一朵接着一朵飘落,鼻孔里嘴巴里出的热气像一团白雾。
紧走慢赶,终于上了大堤,看见了河。汉江河水很安静,不似夏季喧闹地流淌。雪落在水里,旋即融入水中,没有了影儿。河沿的浅水处残存住了一点儿雪,我知道,明早河边的水会结上一层冰。
“老刘哎,老刘!”
我双手捧成喇叭状,又拖长嗓子喊了几声,声音照样被吞没在风雪中。看来,老刘回去了。想想这鬼天气,换作我也不会在船上待着。这可如何是好!往回走,去坐中巴车,花钱倒不用去考虑,绕老大一个圈子,得一个多钟才能到家。我叹了一口气。
摆渡人叫刘跃进。他从村支书的岗位退下来后,人闲不住,总是会管一管村里村外的“闲事”。村里有十几个孩子要到城里上高中,为了上学不迟到,天没亮就往街上跑,走近一个小时的路到镇上,坐着镇上的中巴车绕一大圈子,过桥,到城里,再走半个小时的路程才能到学校。夏季的汉江河,最受孩子们喜爱,他们整天浸泡在河水里消暑,有些水性好的孩子会手举着书包衣服泅过河读书,有些孩子却溺亡在水里。刘跃进把家门前的那棵大桐树砍了,亲手打了这条船,光是桐油就涂了七八遍。刘跃进的爸爸活着时也曾撑过船,据说用船运过抗日的队伍过河。刘跃进的船狭长,远看像一只特别大的鞋,卧在水面上,人踩上去,船不停地晃,刚开始坐船的女孩子会吓得花容失色,时间长了,也习惯了,怎么晃也不怕,头也不晕。自从老刘在这里摆渡,他知道哪里有深坑,哪里有水漩,船儿就绕着走。他已记不清自己救过多少游泳被淹的孩子了。这船挤挤能坐十几个人,船舱里坐女孩子和年龄小一点的,甲板上坐大一点的孩子。一早一晚,他专门接送村里的孩子上学,孩子们坐上他的船,省去往返的两趟路程,也省出一些时间。那几年,村里上高中的孩子都坐老刘的船。现在,人们有钱了,开始考虑坐船的安全性,老刘越来越老了,他还能驾驭得了那条船吗?坐船的人一天天少了,只有一些到沙洲种地的农人不得不坐,还有几个家庭条件差一些的孩子为了省下那几块钱的车费,才会很无奈地选择坐他的船。坐船的孩子们少了,老刘好像更老了,像他摆渡的那条船,越来越旧。
河边那棵老槐树在寒风中发抖,光秃秃的树枝挂上了雪。树前数米外有一个高坎,坎下面就是河。往前走几步,一条船出现在我眼前。船用一根粗粗的绳索系着,另一头栓在老槐树的树脚。船上放着一根无精打采的竹竿,上面落上了雪,显得这根竹竿有点臃肿。这船不是机动船,也不用桨,而是用竹篙。看老刘撑船好似容易得很,竹篙轻轻一撑船一下子就飘出去老远;没有这技术的人,竹篙也是一撑,却只能让船在河水里打转儿。让我摆渡,还真没有那个本事,我只有看着别人撑船的份,那是一幅多么动人的画卷啊!我不想让这幅优美的画卷在我手里变得难看。仔细看一下河水,有淡淡的薄雾腾起,那是从河里冒起来的热气,像袅袅炊烟,细看时,像有又似无,倒也觉得十分亲切,十分温暖。看着,仿佛河对岸飘来一股烧饭的香味直往我的鼻孔里窜,我想家里人已经等急了。
这时,船莫名晃动了一下,河边的水一浪接过一浪地往岸边扑,发出哗哗的声响。风吹不动靠了岸的船,我心里一怵。四周望了望,空无一人,心里的怯意又重了一些。黑漆漆的船身,像一具棺材,上面落满了雪,像铺上一层白幡,往这一上面想更有点瘆人了。我壮着胆,抻长脖子,往船舱里望,船舱里铺了厚厚的稻草,里面不见人影子。
“老刘哎,老刘!您在不在?”我故意大着声音喊,这样胆气足一些,“有人吗?老刘您在不在?”
“哎,哎!在,在!”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船舱里面传了出来,有点像老刘的声音,又有点不像老刘的,瓮声瓮气看不见人。我心里毛炸炸的,会不会遇上鬼了。这时船又动了,船里的稻草也动了,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稻草里有人!我双腿叉开,不禁握紧了拳头。稻草里钻出一个人来。是老刘。
老刘扶着船帮,猫着腰从船舱里钻出来。老刘仍穿着那件黑棉袄,上面的扣子已掉了好几颗,只剩下最上面的两颗,被扣上了,两片门襟没有扣子管束,他在腰里扎了一根绳子。那根绳子格外扎眼,是用稻草编的,看来是他就地取材临时做的。他的两条眉毛皱在了一起,双手冻得不停地搓着。老刘摆渡不收钱,当成自己应尽的义务,一天也不曾耽搁过。有一次老刘肺气肿犯了,咳得厉害,被他儿子刘建民逼着住进了医院,他却硬逼着刘建民替他撑了一个星期的船。
看到了老刘,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他拉了拉绳索,船往岸靠了靠。他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仔细看了看我,呵呵一乐。“是刘老师!赶紧上船,来,来,进舱里躲躲,暖和暖和。”老刘说,“这鬼天气,哈口气牙齿都冷得发颤。”老刘吸了吸鼻子,又搓了搓手,然后用手捏了捏冻得微微发红的鼻头。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我笑着说:“还以为您回去了呢?您再不出来,我就要返回去坐车了。”
“哪能呢?说好的,哪能撇下你走嘞?”老刘摆了摆手说。
“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一直在这里等着。您不怕我坐车回去?如果我不来,你不是白等了。”
“下雪前,我也担心你会坐车回去,转念一想,你不是失信的人,你来了我不在,岂不是误了你的事。”
我跳上船,船体一晃。老刘枯枝一样的手一把将我拉住。老刘的手劲真大,隔着厚厚的棉衣仍捏得我胳膊有些疼。
我有很久没有坐这条船了,上下班也是坐中巴。我忍不住再次打量这条船。船舱的顶棚用几根篾片绷着,篾片颜色有新有旧,上面铺着一层油毡,有的地方铺着白色的薄膜。船甲板裂开了缝隙,舱外的甲板落上厚厚的一层雪。船舷处有一小片白雪变成了黄色,半截火柴棒在上面,燃烧过的那头尖尖的、黑黑的,后面是圆圆的火柴棒,火柴棒是用蜡纸做成的。那是“龙头牌”火柴,点燃后不是特别大的风,轻易不会自己熄灭。我一下想到了老刘抽烟的样子,他捏着火柴梗,轻轻一擦火柴盒侧面的黑磷,哧地一声点着了,然后双手捧着火点燃嘴里叼的烟,慢慢地吸,非常陶醉。
雪在空中飞舞,透过雪,可以看到汉江河十分辽阔,远处的沙洲一片白色,无遮无掩,到处空旷无物,除了雪,一无所有。我有好久没有欣赏过如此美好的雪景了。如果这河面上有几只鸟掠过,横着几条船,最好船上有戴斗笠穿蓑衣的老翁在风雪中垂钓,就更有诗意了。天空仍是雾蒙蒙的一片,除了白色的雪,到处似乎不带任何颜色,单调而祥和。坐在船上的那一刻,我的心平静了,现在更平静了。
“刘老师,坐好喽!开船喽!”老刘把绳索解开了,那根长长的竹竿握在手里,他咳嗽了一下,清掉喉咙里的粗哑,照例高声喊道。
那竹篙一到老刘的手里,变得活起来。老刘抖了一下竹篙,上面的雪四下飞舞。竹篙在老刘的左右手不停地交换着,竹篙插进河水里,他用力一撑,船向前奔去。接着,竹篙又在他手里快速地提起,竹篙再下水,再撑,船再向前奔走。遇到水深处,竹篙探不到底,他双手握住竹篙的中间,用竹篙的两头挑水,左挑一下,右挑一下,船一样匀速前进。从河里带出来的水来不及从竹篙上流到老刘的手上,就汇聚成一道水线,又洒进河里。
河水波光粼粼,雪花落进水里会闪一下,才融入水中。老刘双手不停地抽竿、撑竿,双眼盯着远方。我拍了拍身下那一层厚厚的稻草,有一股带有霉味的灰尘飘起。我忙捂住鼻子,不让喉咙处的那一个喷嚏打出来。
“阿,阿嚏!”这时,老刘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把我喉咙里的那个喷嚏给打没了。看着老刘一弯腰,我的心跟着一颤,生怕他被自己的喷嚏震得掉下河去。他吸了吸鼻子。我看见一滴鼻水从他鼻子里掉落,他却浑然不觉。
我心痛地说:“您老可要注意身体哟,可不能着凉,小心您的肺气肿又犯了。”
“哪能呢,这不都穿上棉袄了嘛。”老刘笑着盯着自己的腰,自嘲地解释,“你看看,我腰里系根繩,顶你穿三层。”
我附和着笑了笑,鼻子有些酸楚。这个闲不住的犟老头!
我犹豫着又问:“您没有送别人过河?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可能是这天气的原因吧,从早上到现在只送了你一个。”老刘呵呵地笑了,“雪还没下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暗了,我估计没人过河了,准备回去了,想到和你约好的,就在这里等你。后来犯困,躺在稻草里猫了一会,结果竟然睡着了。还好,还是把你给等来了。”
我苦笑着说:“您要是回家了,我可要遭大罪了,得顶着北风往回走。”
“哪能呢,哪能呢,说得好好的。”
老刘人瘦是瘦,身子骨还是蛮硬朗的。我寻着话问他:“老刘啊,您老今年高寿?”
“快七十了。”老刘望望我回答,“眼见着要入土啰!”
老刘的话让我有几分伤感,我盯着老刘的脸说:“您老的身体硬朗得很,起码要活一百岁……”
老刘显然知道我要说这话似的,边撑着竹篙边大声说:“活那么久干啥,不是给子孙们添负担!”他蓦地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神忧郁,叹了口气说:“唉!老了,现在撑一天船腰酸背痛的,我真是有些担心哪天撑不动了,这河就没有人摆渡了,孩子们以后上学咋办?”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这时,天气愈发阴沉,雪花更大了一些,成团地飞舞。他顶着风雪,站立在船头的孤零零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他的头上、身上,都是白扑扑的一层,像一个雪人,让这个空荡荡的小船显得丰富了。
“老刘啊,您不要时时刻刻惦记着孩子们,以后让他们去坐车好了,您老正好也休息休息,好好享几年清福。”我说。其实,坐船上学的孩子本来就不多,等他真摆不了渡了,孩子们会去坐车,没有了船大家也会慢慢习惯的。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只要我还能爬得起来,只要我还干得动,这船我就得撑!活一天就要为村里的孩子们做点实事!”老刘扭过头来看着我,有些激动地说。老刘的脸被风雪吹成紫红色,皱纹在额头上刻着,数不清有几道痕了,两只眼睛大得有些惊人,却炯炯有神,看上去是那么坚定、和善。老刘好像没多大变化,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是这副模样,也许是时常看到他,让我感觉不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带给他的变化。今天,冷不防地细看,老刘已在不知不觉中老去。
我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没有说话了。
船快到岸了。岸边有个矮矮的东西,落满了雪。我知道那不是小树,也不是石头。定睛看去,那东西站立起来。原来是一个人,还有人要过河?这也太不会选时间了。那人冲我们挥舞着手臂。
“爹,快点哟!”
是刘建民。
“来嘞!”
老刘应着,手并没有停歇,竿在手上飞快地起落,船驶得更快了。
船转眼就到岸了。老刘把绳索往岸上一抛,刘建民一把接住,他使劲把船往岸上拉,船底好像触到了地。我向前一蹦,跳下了船,脚踩在雪上,软软的,像踩在沙滩上。老刘也跟着跳下了船。这边的河岸没有树,刘建民拿着绳索上系住的铁钎子,使劲往地上一插,铁钎子插进了一半。老刘从不远处拾来一块石头,拿着石头对准铁钎子砸了几下,铁钎子被深深地钉进了地里,只露出栓绳索的那一头。父子俩倒是配合得很默契。老刘缓缓地站起身来,又猛地咳嗽起来。
刘建民用手轻轻拍着老刘的后背,责怪道:“是不是抽多了。”
“没有。”老刘一口否认。
“没有?没有你还咳?!”
“我真没抽烟,一根都没抽!”
刘建民根本不相信,他看了看我,笑着对老刘说:“你早上出门,我偷偷检查过了,烟是一整包,火柴有七根。”刘建民把手往老刘面前一伸,笑着说,“来,把烟和火柴给我,我检查一下。”
“你小子竟然监视我。”老刘对儿子的做法颇有不满。
刘建民看着老刘咧嘴一笑:“还不是为了你好。”
老刘拿儿子没有办法。为这事全家没少说他,他生气归生气,但是理儿在人家那边,一说都是为你好,噎得他没话说。刘建民手往老刘身上伸,老刘扭动了一下身子,刘建民的手已经伸进了老刘的裤袋,从里面掏出了一盒火柴。刘建民指头一顶内盒,再把内盒一拉,像拉开了一只小小的抽屉。刘建民看了一眼,拿着火柴盒往老刘面前一伸,又把火柴盒转到了我的面前,火柴盒那个小格子里安静地躺着六根火柴。刘建民抬了抬下巴,嚷着说:“还说没有抽,火柴怎么少了一根?”
“我哪里知道!”老刘口气恼火,把脖子一梗,瘦长的脖子露出两根很粗的筋。
刘建民斩钉截铁地说:“我数得好好的,七根,七根火柴。”刘建民看着我强调,“刘老师,我是不会数错的。我虽说学习不行,但是这个数我还是数得清楚的。”
刘建民笑着说:“不过表现还不错,只用了一根火柴,看来抽得不多。”他边说边开始搜老刘的身。老刘先是不情愿地转了一下身子,而后双手张开,胸襟坦荡地任由刘建民处置。我被这爷儿俩给逗得忍不住扑哧笑了。烟被搜出来了,烟盒早就撕开了。刘建民有些得意,好像又找到了老刘抽烟的另一条证据,点了点头说:“烟早上还没有打开。”他把烟盒的锡铂纸翻开,看了看,烟整整齐齐地在烟盒里。他有点怀疑,手指划拉一下,数出了烟的根数。他又划拉了一下,嘴里跳跃着数出了數:“一五,二五,三五,二十。”整整二十根,一根不多一根不少。刘建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现出了诧异的神色。他像个侦探,从细微处入手,不想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烟盒边角处的那根烟有些异样,他定睛一看,发现这一根烟蒂上有浅浅的牙痕,他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把那根烟从里面拎出来,烟头处果然有火烧过的痕迹,像是刚点着火又被人掐熄了。刘建民狐疑地盯着老刘看。
老刘恍然大悟。他用力一拍大腿,指了一下那根烟,解释道:“当时在船上等人,也没个人说话,一个人确实闷得不行,我怕犯困睡着了,就点了一根,刚抽了一口,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我就把烟头给掐灭了。”
刘建民疑惑地问:“然后没抽了?”
老刘点了点头。
刘建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用调侃的语气说:“行啊,能控制住自己的烟瘾。”
老刘稍微抬了抬头,一脸严肃,倒有几分威严。他望了一眼刘建民,嘴角边露出得意的笑容,反问道:“我说没抽你还不信,现在信了吧。”
“信!信!这是啥老爷管事?”刘建民惊讶不已,他试图缓解自己的窘态,不解地问,“您是怎么做到的,老妈为抽烟的事可没少跟你吵,也不见效,现在是不是有哪路神仙在暗中相助。”
老刘眼睑下垂,想了想,又微微抬起,正色道:“我还想多活几年,为孩子们做点事。”接着,从老刘嘴里传来了急促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肺气肿又犯了。
刘建民怔了一下,看上去仍有些疑惑不解。他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老刘的话确实有些伤感,我听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沉默在空气中凝滞,像被寒冷的风雪冻结了。沉默中,老刘看了看风雪中的汉江河,又看了看那条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面容有些忧虑,或者说有些迷茫,喘着粗气说:“过两年,我撑不动了咋办哟。谁来渡孩子们过河?”
“没事,我来摆渡!”刘建民说,声音在风雪中分外响亮。
“你?”老刘凝视着刘建民,好像一个天外来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似的,随即又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刘建民知道他老子对他的话有些怀疑,挺了挺胸脯说:“您别忘了,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刘建民的话快速地蹦出来,怕他老子没有听清,又慢慢地重复道:“别忘了,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刘建民的脸红了,像一个微醺的人,高昂的情绪已在他身上产生了作用,他仿佛找回了遗失许久的东西。
我和刘建民对视了一下,我们又一起向老刘望去。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笑声在风雪中飘荡。老刘的眼睛湿润了,也许是不经意间一朵雪花飞进了他的眼眶。他的脸庞很亮堂,额头舒展了许多,很宽,很阔,那几道深深的皱纹也变浅了。
作者简介:汪破窑,湖北襄阳人。现居深圳。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西部》《绿洲》《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广西文学》等报刊。著有小说集《大雪温暖》《槐树湾纪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