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的俳句
2022-02-11贺晴堃
望了望窗外略微混沌的天空,我把刚刚买的番茄色口红放置在了行李包的最深处。我知道起码未来一段时间,我是不会再用它了。穿过一个逼仄狭长的走廊,我试着去吞咽内心深处的恐惧,我在暗示此时的自己,要随遇而安。但是我明白,自己即将要进入一个洞穴,一个似乎可以把所有日光都收束起来的洞穴,一个可以把活人变成死人的洞穴。母亲告诉我在这里要好好听医生的,她过段时间就来接我,她会经常来看我。
妈,一天一次可以吗?我的眼泪忍不住就要掉下来,却也被淹没在了精神病房那微微有些冷漠怪异的喧哗声中。医生打开了铁门,从里面漫不经心地走了出来,尽管隔着距离,但我能感知到她身后随带着的精神病人那木然异样的目光。她们似乎觉得又要来一个人和他们一起作伴,但是我何曾和她们一样?然而这段时间的自己的确被惯性失眠影响得焦虑不已,狼狈不堪。有些时候还会微微产生幻觉,不过也只是暂时找不到原因需要留院观察罢了。我接过医生给我的一套洗漱用具,在医生护士的监督下,把手机和镜子交给了母亲,只带了两本诗歌集。因为我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没有办法安心读小说的。
于是,我进去了,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除了风声。
因为人多,我的床位被安排在了一处墙角的位置。身边的床友是一个小个子女人,身上散发着一股混杂着香水和汗臭的刺鼻的气味。她的床头边放置着一小瓶香水,淡粉色的,非常漂亮。她每天都要在床上和身上洒上一洒,洒完了就让她的老公再拿一瓶过来,如若不拿,就会使劲儿地闹。她的爱人经常来看她,也经常给她带香水,几乎一周一瓶。后来才知道,她有极其严重的焦虑症,总是怀疑自己的床上有虫子,几乎每两天就要把床单洗上一遍,再铺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只有这样才能安然入睡,否则就会失眠。她对我说,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床上没有虫子,但是每天躺在上面,只要是不洗,她就不会心安,许多虫子就像是生长在她的骨头缝里不停地蠕动一样。那你图的不就是一个心理安慰吗?有一次我索性问她。安慰啥?命都快没了。她冲我痴呆呆地笑了笑,仿佛死亡也是一件让人觉得茫然又随意的事情。
精神病房里,有一个公共休息室,可以看电视、下棋、瞎闹,但我很少过去。从来都是窝在自己的床上,我知道自己其实是在试着勉强自己,尽力地去享受一种特殊的封闭与孤独。女病房的病友们,似乎都愿意和我多说一些话,她们都愿意把自己的经历多告诉我一些。我知道,是因为她们从内心深处觉得,虽然我身处她们之中,却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井然有序。那些脆弱与茫然的回忆,那些曾经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刺激,在月色透过铁窗,渗进精神病房的白床单上时,伴着暮秋丝丝密密、凄凄凉凉的风,都成了她们唇齿之间的倾诉。渐渐地,我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的温暖。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和外界彻底绝断。我仿佛还能嗅闻到一丝铁窗外的俗世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仿佛成了那段时间我的一种精神依赖。我需要它,需要它给我在精神病房里百无聊赖的生活增添一丝新奇的味道与生机。所以,我愿意和那些有着精神病的女人们交流。尽管有些时候,我面对的也只是她们木讷的笑容与无知的言语,尽管现在命运的黑夜无情地淹没了她们,尽管病情固执疯狂地谋篡了一切,把那些个生机洋溢的脸,篡改成了陈旧破烂的纸张,涂满了压抑沉郁的色泽,甚至也谋篡了自由。是的,她们都沉浸在自身内在的空无之中,但我却似乎可以体味到属于她们内心深处的一丝鲜活,正在某个万籁俱寂的黑夜,回想着青春的容颜和生机……
那些日子的夜晚,我总是睡得很晚,但是只要睡着,就会睡得很沉,沉得似乎不会再醒来。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每晚服用的药物中,被主治大夫加上了镇静的成分。母亲来过几次,都在问大夫是不是会产生药物依赖,大夫只是说不会,于是便一次次地打消了母亲的顾虑。每一次见到母亲,我总是会问她什么时候接我出院,她便会整理一下我颓唐的长发,也顺便整理了外面阴云密布的天空和那一路向西被乌云遮住的太阳。快了,等大夫找好用药,稳定几夜就可以了。母亲总是这样回答我。话说多了,便也分不清真假。但我总会选择相信,然后告别母亲,温顺地跟着护士,在心中鼓起勇气再一次地走进病房,奋身挺进那个没有自由的漩涡。
天凉了,时间好像缩短了似的。或许是因为病情渐渐好转,我的睡眠也开始慢慢地长了起来。每个夜晚入睡之前,我把那两本诗歌集子放在枕边,似乎梦境也会带着一种莫名的芬芳,在每一个沉静而柔腻的夜晚,我仿佛看见自己站在暗灰色的天空下面虔诚地远眺,满溢着重生的喜悦,像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奇迹在渐渐升腾着,其实我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是什么迷住了自己,我的目光仿佛在久久地投向远处,投向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那里可能有几朵云、几颗星,伴随着一种熙熙攘攘的声音。然而当自己真正在第二天的早晨清醒过来,却又陷入到了病房里无尽的嘈杂之中时,那种嘈杂自然而然地携带着一种无望,在病人之中分散着,每个人的无望也都有它不同的颜色。
吃过早饭,我又回到了床上,当我翻开那本放在上面的诗歌集子时,却发现有两页被撕掉了,那撕痕还在,看上去很是整齐,却略显匆忙。我掩饰住了疑惑,却又在第二天晚上熟睡之后,发现那熙熙攘攘的声音隐约地在梦境之中重現,却因为药物的作用根本无力挣开迷蒙的睡眼。第二天早晨,发现自己的书又被撕去了三页,我知道自己放跑了那个撕书的女贼。只不过在这样光怪陆离的精神病房之中,发生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我渐渐地平复了心情。但是这样的一本单薄无力的诗歌集子,谁会留意它呢?我不想找什么,我知道这也没什么必要,那都是我看过了的诗歌。
下午,邻屋的一个女人犯了病,一直不停地在痛哭,声音越来越大,饱含了委屈和苦楚,打破了病房里的安静。护士叫来了主治大夫,大夫说要给她输液。她的床正好在窗户旁边,许多病人在床边看着她,也包括我在内。两个医生用力摁住了她的身子,但是她的头还是在不停地狂躁地来回扭动。我看着她面颊上的皱纹,以及散乱的头发,还有那无比痛苦的表情,心中一阵阵地发颤,此时的情景,像是要把人心凿空似的。我听到身边的病友在议论,说这个女人已经在医院里住了有半年多的时间了,病其实好了几次,都没人来接她,所以每好一次,过段时间都会复发,如此循环往复。我明白,有些时候,希望也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伴随着哭泣,她不停地扭动着身子,护士怎么都不好给她扎针,便让我过去帮忙。当我靠近她的枕边时,看到她的枕底压着几片精致的纸张。
像一架老式的半导体
活得很累
还要说着唱着
生一回死一回
其实早已结果
好像刚刚开始
——《致你》
现在俳句们
全化成了信鸽
也不知道是谁写的信
也不知道写了些什么
也不知道寄向哪里
俳句们化成了信鸽
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我们的家在屋顶下
诗人的家在白云间
——《飞翔的俳句》
……
我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女人,如若她也对诗歌心有灵犀,那么,我明白她对自由的期待和向往便会更加的炽烈。或许她此时的悲哭,不是病情的发作,而是对命运无果的苦求。她肯定也曾经炽热地爱过。护士让我帮她摁好这个女人的胸部,其实我想说,让她自己缓缓就好了。但我终于没有这样说出口,因为我没有任何资格。
终于,她明白折磨无益,便安静了下来,眼里噙着泪水,痴呆呆地望着铁窗外的暗黑和深蓝。夜,渐渐降下了帷幕。她用没有扎针的左手勉强拿起了枕头,靠坐了起来,让我看到了那被撕掉了的、散发着墨香的纸张,被她安放在了枕头下面。原来,这也是一个需要诗歌去烘染安抚的灵魂。是否,我们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病房里,做着相同色泽的梦。铁窗外的世界,便也在这里若隐若现,恍恍惚惚。
你不怪我吧?她似乎是用尽了剩余的力气,朝坐在对面床上的我微笑了一下。我发现,她的双颊下方,居然有两个美丽的酒窝,她的整个脸尽管苍白,却掩盖不住双颊那微微红润的色泽。柳叶一般的眉线边杂眉丛生,内双的眼皮在困倦地向我这边眨动着。我知道,曾经这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岁月似乎给了她太多的负重。
怎么会呢?我也向她笑了笑,是油然而生的那种微笑。
你说岁月喜欢不喜欢诗歌?一瞬间,她这样问我,用很认真的那种表情。
岁月总是喜欢把诗歌变成自由的月光。我起身,准备把铁窗内的窗帘拉上,月光瞬间倾洒在我的身上,让我忽然之间想到了用这样的话语来回答她的问题。
那段时间,我经常来找她玩。她告诉我说,她很喜欢诗歌,只是她的丈夫不喜欢。那他喜欢什么?我很随意地问她。他喜欢经书,他是个佛僧。当时的我瞪大了眼睛。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的痴人痴语。当时的自己在惊讶之余,也只是以为她是诗歌看多了的缘故。但是我抑制着讶异,尽量流露出对她话语的理解和尊重。她对我说,他们的第一夜是在寺庙里。我想象着他们躺在寺院里凄静的禅房之中,一个寂寞风韵的女人睡在孤独寂寞的佛僧身边,他白天心无杂念地去念经,夜晚享尽情爱欢娱。或许孽的种子就在这个时候种下了。后来我才知道,佛僧又爱上了别的女人,抛弃了她和她的孩子。难产之后,她就被送到了这里。我明白,毫无疑问,那一切的精神刺激全都来源于此。女人,总是这个世界上最作贱、又最脆弱的动物。她太爱他,才会和身为佛僧的他一起越界,无视佛的存在。包括后来肚子里的孩子,都是佛在世间的痕迹,佛容忍他们作了孽,又独独让一个女人吞咽孽果。
他真的喜欢经书吗?谁知道呢,有些事情听听就好。
只是那几天晚上入睡之前,我总能听到走廊里有轻念佛经的声音。
又过了一周,我长久以来的失眠,在药物的作用下好转了很多。母亲决定接我出院。那天,是个秋日的大晴天,天空靓丽极了,那一朵朵欢喜的白云,正路过我和母亲在顶楼的影子。护士让我收拾好自己的所有东西,那些病房的女人们,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住院时间最短,好得最快,说我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其实,只是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彻底病过罢了。我深知,精神病人的情绪性格都是不健全的,他们都曾掉进欲望的漩涡和现实的深壑里。或许,明澈深净的目光已经死去,再也不能返回她们的眼睛。但不知为什么,我相信那些目光渗露出来的祝福,是无比真诚的。
我走到了她的病床前,想向她告别。
出去了就好好过,她只是简单地对我这么说。当我随着护士将要走出铁栅门时,她叫住了我,给了我一封信,让我帮她带出去,不管那位佛僧现在在哪里,一定交给他,她像是忽然间发了疯一样。护士不耐烦地催着她回去,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便匆促地点了点头。其实这些时日被她燃动了的心绪,也久久不能平静。
后来,我从主治大夫那里知道,她的男人并不是一位真正的佛僧,而是一位信佛的俗家弟子,在寺庙里做了一段时间的驻留。至于确切的原因,无人知晓。不过在她住院三个月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出了车祸,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深知,那个曾经美丽的女人将要掙扎在无止的囚禁和黑暗之中,绵延余生。我再也没有去过顶楼的精神病房,但是每当我止步于楼梯间的时候,总能隐约听到一阵念佛经的声音,并且一次比一次清晰。
我知道,是她。
或许,那些常住的病人,都会在日照晴天的时候,用手或心在精神病房的阴影里,比划着一个连她们自己都根本没有办法看清的去向。
这个去向,似乎很远。
那天停电,趁着烛光收拾房间时,我看到了被自己压放在衣箱最底下的那一封信,终于还是就着火焰,把它点燃了。当我看着火苗在黑暗之中跳舞的时候,我明白,其实是我的心,在向那些还在魔障之中痛苦挣扎和蜷缩等待的心灵,遥远地燃去光明和问候。
作者简介:贺晴堃,河南宝丰人,1995年生。“90后”新锐作者。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会员。曾荣获“中国少年作家杯”作文大赛散文组一等奖。作品散见于《佛山文艺》 《中学生学习报》 《未来导报》 《天下诗歌》 《新作文》 《课堂内外》 《当代教育》 《少年博览》 《河南校园文艺》等报刊杂志。